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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她在那里杀了他

“我们也找到了这个。要是你现在当着我的面关上门,我觉得我应该能把门打开。”

这名警员又掏出了别的东西——一小串钥匙圈。

此时,彼得不再抗议。他接过钥匙,沉默地点点头。

“我……这种鞋款很常见……一定有很多其他十二岁小孩也穿这种鞋子……”

“里欧必须到警局里接受讯问。”警员说。

彼得努力让语调保持平稳。对十二岁的孩子来说,这种鞋子的确太贵。今年夏天,彼得和蜜拉正是因为对……一切感到如此愧疚,才让里欧买了这双鞋子。

“可是他才十二岁……”彼得勉强挤出这么一句。

那名警员的语气充满遗憾:“要不是我儿子之前一连好几个星期大呼小叫要求买一模一样的鞋子,我还不知道这是谁的。我告诉他,这对十二岁的孩子来说太贵了,他就骂我是笨蛋,因为‘每个人都有一双’。我就说:‘谁有,说来听听。’他就说:‘里欧!’”

这名警员虽然非常同情他,但仍不为所动:“彼得,这件事可不是儿戏。那群来自赫德镇的男生以前就跟‘那群人’打过架,可是这回情况不一样。赫德镇有三个人受了重伤,进了医院。他们肯定会报复,然后‘那群人’还会以牙还牙,这可不是闹着玩的。这样下去,早晚会出人命!”

彼得接过儿子的鞋子,握着那只鞋子,手不住地颤抖。他最近一次握住自己孩子弄丢的鞋子是什么时候的事情?里欧两三岁的时候?他的脚怎么已经长得这么大了?

彼得握着那只鞋子和钥匙,不自觉地将它们贴在胸口。

那名警员举起一只鞋子,打断了他的话:“我们在打群架的地方找到了这个。”

“我……里欧才……至少能不能让我开车送他到警察局?”

彼得误解了他:“你应该很清楚,球会和‘那群人’一点关系都没有,如果你……”

那名警员点点头:“你太太是律师,对吧?”

“彼得,这么晚了还来打搅你,真是非常抱歉。但是,有人在赫德镇外围的森林区打群架,多人重伤。‘那群人’牵涉其中。”

彼得了解他的弦外之音,吓得魂飞天外。当警员驾车离开时,彼得没有用手打开儿子的房门,而是用力一脚踢开。

深夜时分,那名警员站在门口。彼得知道那名警员是谁,那名警员的儿子和里欧是同年龄冰球队的队友。这也许就是警员开口时,语气如此焦虑不安的原因。

下一刻,父子俩面对彼此,鼻尖对着鼻尖尖声大叫起来。然而,他们之间的距离从未如此遥远……

* * *

那名警员说得没错:很快,就会有人丧命。

姐弟俩对彼此做过许多蠢笨的事情,但从来没讲过彼此的闲话。这一点,当初还是她教给他的。当时她十二岁,第一次参加大型派对,比原来答应父母的时间晚了很久才回家。但她敲了敲里欧房间的玻璃窗,爬进了屋,因而没被爸妈发现。“我们不说彼此的闲话。”她当时对睡眼惺忪的弟弟这么说。他精明地意识到,总有一天,这个协议会让他获益良多。

* * *

“我绝对不说你的闲话。”她低声说。

玛雅将自己锁进浴室。她听见爸爸对里欧大吼大叫,然后妈妈对着爸爸大吼大叫,要他别再吼了。然后,他们对着彼此互相吼叫,吵着到底谁最有权利大吼大叫。他们恐惧不已、气愤至极,感到无依无助。父母总是如此。

“别跟老妈说我的钥匙弄丢了。”他央求道。

玛雅看过父母生儿育女之前的照片。当时的他们是如此年轻、快乐,现在的他们已经无法露出这么灿烂的笑容了,就算在拍照时也做不到。通常,两人非常恩爱,渴望着对方;爸爸的手指尖轻拂着妈妈的刘海,而妈妈只需一眨眼的工夫,就能抚摸过爸爸的双臂。单纯从生物学的角度来看,孩子总是感觉父母恩爱的动作非常恶心;然而,当孩子们发现父母不再恩爱时,他们会痛恨自己。

他点点头。

玛雅坐在浴室的地板上,打开脱水机,再关上,咔、咔、咔。聆听这样的声音很有冥想的气氛。直到她看见里面那件T恤,那正是里欧的T恤。只有他才会笨到把一件棉质T恤放进脱水槽,因为他从来不洗衣服,不知道该怎么洗衣服。玛雅拿起T恤,T恤上的血迹还没有完全消除。她知道他做了什么事情。在凯文家那恐怖的一夜后,她烧光了自己的衣服,就是要把家里所有人都蒙在鼓里。里欧刚打过一架,而玛雅知道他是为了谁打架。

“你……还好吗?”她谨慎地问。

她听见父亲越来越高亢的吼叫声:“你想跟那些暴民在森林里玩帮派游戏?!你疯了吗啊?!”

玛雅本来预期弟弟会大声回骂,但他只是安静地坐着,低头望着砾石路面。他的脸有些浮肿,眼睛上还有一块瘀伤。他对所有人说,他上体育课时被球砸到了脑袋,却没人看见这件事情发生。玛雅今天在学校听到传言,人们议论着挂在他置物柜上的黑色夹克。

里欧大声吼了回去:“他们至少做了点什么!你做了什么?该死的,你只会让赫德镇那些浑蛋践踏我们的小镇!”

“你一连好几个月对妈妈大呼小叫,就是让她给你买那双鞋!”

妈妈的吼叫声更大,压过他们两人:“不准在我家里用这种字眼!”

“我已经不再喜欢它们了。”里欧对她撒谎道。

咔,咔,咔。玛雅再次打开脱水机。她知道,她的家人不是因为什么字眼、打群架而吵架,更不是因为某人的小镇而吵架。他们是为了她的事情而吵架。

“你的新鞋子呢?”

以前她经常和安娜一起数蝴蝶,谈论着“蝴蝶效应”:一只蝴蝶拍拍翅膀,居然可以对我们的世界产生如此毁灭性的影响,它所产生的最微小的气流都能在地球的另一端造成一场飓风。现在,玛雅看到一个小镇随着她所做的决定逐渐沉沦。她就是原因,一切的争端和暴力都是结果。要是她没去过那里,从来没见过凯文,没有在那场派对上走进他的房间,没有喝酒,没有爱上他,要是她单纯地说“好”,没有抗拒就好了。她就是这么想的,而罪恶感也就是这么运作的。要是她从未存在过,那这一切就都不会发生了。爸爸吼道:“我们家没有教人打架!”里欧大声地吼回去:“这个家必须有人挺身而出,战斗下去!而你是个胆小鬼!”

玛雅狐疑地眯了眯眼。她察觉到,他脚上穿着一双旧鞋。

玛雅听见门砰的一声关上。她知道,那是爸爸夺门而出的声音。他因无尽的哀伤而感到眼前一片黑暗。

“我把钥匙弄丢了。”他回答道。

* * *

“你为什么坐在这里?”

那天晚上,玛雅在笔记本里写下了一首她永远不会亲口唱出的歌曲。这首歌叫《听我说》。

里欧坐在屋外的台阶上。玛雅面露惊讶之色。

每个我认识的男人,每个父亲、兄弟、儿子

* * *

总是握紧双拳。

一只鞋子。刚好是十二岁男孩的尺寸。

你们怎么会有这样的念头

他把某个东西丢给自己的同事。

总是这么暴力,总是圆形的弹孔,还有一块方方正正的积木

“这里!”其中一名警员喊道。此时,他们已经在大乱斗现场仔细搜寻了一个多小时。

你们那荒谬的念头,我们希望你们为了我们打架

赫德镇的警察局接到的报案通知数不胜数,人手却总是不足,这一点和其他小地方的警局没什么两样。半夜时分紧急出勤、无穷无尽的调查,都会让你感到愚蠢、可笑至极,仿佛是刻意演出似的。但是,警察和这里的其他任何职业可没什么两样——多给他们一点时间以及让他们把工作做好的机会,他们就真的能把工作做好。你要是带他们去见被送进医院、被打得头破血流、身穿红衣的冰球支持者,他们就会提出正确的问题。你要是带他们进入一座他们熟悉的森林,他们最后必然能在森林中找到蛛丝马迹。

如果你想为我做点什么,

* * *

就请为了我,放下你的武器

焦虑真是隐形的霸主。

请为我关上通往地狱的门

而她每次都在那里杀了他。她猛然惊醒时,指甲都深陷在手掌的皮肤里,尖叫声卡在牙齿间迟迟发不出来。

请当我的朋友

但是,她不只是当时经历了这一切。直到现在,她的经历仍然持续着,她不只是当时被强奸,她现在也仍然被强奸。对凯文来说,那只不过是短短几分钟的事情,但对她来说,那让她永无宁日。她感觉自己余生的每天晚上都会梦见那条慢跑小径。

请你们为了我,做个善良的人就好

当人们谈论强奸案时,他们全都使用过去式动词——她“当时受害”,她“那时被影响”,她“当时经历了”。

你们为了你们要为我做的一切到处炫耀

学校食堂里的小男孩只不过碰了她一下,他对此浑然不觉。但对她来说,这却是一把火,而她内心的恐慌就像一个炸药包。

为了我,你们几时才会停止破坏?

玛雅已经学会掌控自己的表皮,不让它被内在熊熊的火焰烧裂。她想象着,要是她成功骗过了其他人,那她最后就能蒙骗自己。然而一点点蛛丝马迹都能将她打回原形——一盏很像挂在凯文房间角落里的灯,或是在她尖叫不知多久以后,终于有人踏上他父母家的阶梯、走上楼来所发出的急促噔噔声。她可以一连好几周过着平安无事的生活,但随着一阵突如其来的气味或声音,她就会再次回到梦魇里。待在他的床上。他的手掐住她的脖子,捂住她的嘴巴。

你真想知道,你能为我做点什么?

焦虑,这真是奇怪的感觉。几乎所有人都知道这是什么感觉,但我们仍然没人能说明。玛雅揽镜自照,纳闷着为什么镜子照不出焦虑感。就连X光都照不出来。怎么会这样呢?它明明就在我们心中如此剧烈地撞击,它怎么可能没有在X光片上显示为黑斑,没有在我们的骨架上留下灼烧的痕迹呢?镜子怎么没照出来她有多么痛苦?她太会假装了。上学、听讲、写作业。她弹吉他,这也许会对她有所帮助;或者说,她想象着这样多少有些帮助。也许,她只需要让手指头多动一点。她看过父亲读的一些关于“心灵教练”的书,这些书上说你必须让大脑主宰身体。但有时候,也许只有完全相反的模式才能让你存活下来。她看过患有忧郁症的成年人做同样的事情,坚持活动、锻炼、打扫、整修夏季度假小屋。他们逼迫自己找事做,让自己有早起的理由——给花和盆栽浇水,处理一堆必须处理的事情,这一切就是要让你没有时间去感觉。我们好像还真以为,这些日常生活中仪式般的小动作仿佛就真能让我们不再焦虑。

那就请先听我说

当安娜和她年纪还小的时候,一整个夏天,她们经常数着蝴蝶。现在,情况不一样了,玛雅以另外一种方式数着它们。她知道,落叶之时,就是它们的死期。

妈妈站在浴室门外低声问玛雅“还好吗”,玛雅撒谎说“很好”。妈妈说:“我们得到赫德镇去。有些事情……得处理。”她的语气就像玛雅是个不懂事的小鬼。因此,玛雅就说:“没事,我还要温书呢。我们之后见。”

玛雅独自回到家,虽然她外表看起来坚硬如钢铁,内心却无比脆弱。实际上,她可是一吹就倒。今天,学校食堂大排长龙,一片人挤人。有人后退时不小心踩到她,他其实不是故意的。她并不知道那个踩到她的小男孩叫什么名字,而他对此也浑然不觉。两人几乎完全没有肢体接触,这并不是他的错。然而,只需要这么一眨眼的时间,玛雅就再度掉进地狱。

当妈妈毅然决然地将里欧从房间里带走时,他并没有抗议。他已经穿戴完毕。他们前往警察局,关上了门。玛雅坐在浴室的地板上,感觉无法呼吸。她恐慌莫名地站起身,想呼吸新鲜空气。突然间,她觉得必须离开这座屋子,离开这个小镇。她知道,她只有一个地方可去,也只有一个朋友能跟她同行。所以,她发了一条短信给安娜:“小岛?”

焦虑真是该死的、古怪透顶的东西。

她开始收拾背包,将手机塞进口袋。她不需要等待答复,她知道安娜会一起来。安娜对她永远不离不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