威廉感到自己突然占了上风,受到鼓舞般重复道:“我说你们的教练是个该死的臭同性恋!你很骄傲是吧?你待的是一支该死的彩虹队?”
班杰停下脚步,他不会让任何人看见,一道悬崖在他面前裂开,他直直坠下悬崖。他将双手插进口袋,因为他不愿让任何人看见自己颤抖的双手。他更没有转过身来,因为他不愿意让威廉看见他问话时身上所产生的变化:“你说……什么?”
班杰动手扣上夹克的扣子,他不希望有人透过他的衬衫看出他的心正在剧烈地跳动。威廉又大吼了些什么,他的党羽哈哈大笑。班杰走出自助餐厅,来到走廊上。在蜂拥的人潮中,他看到一件网球衫。今天,那是一件绿色的网球衫。那位老师的眼神仿佛在哀恳着,像是想向他道歉,却又知道言语是如此微不足道。
他转身离开自助餐厅,而威廉·利特直到这时才大吼一声。班杰没听清楚他吼了什么,只听到最后几个字:“……死同性恋!”
班杰的内心深处的确是在颤抖,整个人仿佛成了一面在风暴中松脱的旗帜。他绝对不能让任何人使他变得如此脆弱,至少不能是这个球季。他离开学校,刻意缓步慢行。然而一旦确定自己已经脱离了所有人的视线,他就拔腿狂奔,直接冲入森林。每经过一棵树,他就揍那棵树一拳。
“的确不是,你没有那种男子气概。”班杰回答。
* * *
“我根本就不知道会打架,我那时在家里,那件球衣又不是我烧的……”他咆哮道。
一个年龄较小的男孩站在另一个置物柜旁。那是一个十二岁的小男孩,浑身瘀伤。昨天,他抽起一根树枝投入一场大乱斗,毫不犹豫地将某个准备出手袭击班杰明·欧维奇的家伙的双腿打断。在这个小镇里,这种事情是绝对不会“船过水无痕”的。
耻辱感像一块块斑点,在威廉的双颊灼烧。
今天,他的柜子上就挂了一个东西。一开始,他还以为那是一只垃圾袋。然而,他可真是大错特错了。那是一件黑色夹克,上面没有任何徽章、痕迹或标识,就只是一件普通的黑色夹克。它不具备任何意义,却又意味着一切。这件夹克对里欧来说还太大、太沉重。因为他们想让他知道,他必须等到长大以后才能真正成为他们的一分子。不过,他们还是把这件夹克挂在他的柜子上,就是要让全校师生都知道这个信息。
“威廉,其实我是到森林里找你。可是当两边势均力敌的时候,你从来不敢进来打架,不是吗?你只敢在视频里耍狠。所以,你的球队从来不敢信任你。”
现在,弟兄们会力挺他。你们以后休想再动他一根汗毛。
他非常努力不盯着班杰的手表看,但还是失败了。他知道班杰是从谁手上得到那只手表的。班杰也知道威廉知道这一点。因此,当班杰笑起来时,嫉妒狠狠啃噬着威廉的心。
* * *
威廉的下颚一紧,回答得异常坚决,出乎他本人的预料:“我可不想跟胆小鬼对决。”
要和某个人站在同一阵线上打架,是需要非凡的勇气的。正是因为如此,有暴力倾向的人们非常重视,甚至是歌颂忠诚,对最微小的背叛迹象反应异常敏锐:要是你退后,转身就跑,你形同置我于险境,让我看起来成了一个弱者。所以班杰知道,他已经背弃了提姆和“那群人”。这种事情是绝对不会被宽恕的。
“来,威廉,我们对决,就一次机会。”
不过,在几个小时以后,当心情平静下来后,他回头朝城里走去。他擦干双颊上的泪水和双手手指关节上的鲜血。他绝对不能让任何人知道,他出了问题。一切必须一如往常地运作。就算那些蓝色的网球衫摧毁了他,甚至就算他知道“那群人”会因为他在森林里打架时临阵脱逃而处罚他,一切仍然必须一如往常。原因很简单:一旦没了熊镇,他也就走投无路了。
起先,班杰看起来若有所思。然后,他脱下双脚的鞋子、袜子,将它们扔到利特的膝盖上。
所以,他就去上班了。他站在毛皮酒吧的吧台后面,倒着啤酒。人潮越拥挤,他就越努力避免和任何人产生眼神交会。在森林里打过架的好几名男子都在那里,包括曾经被拉蒙娜形容成智力“和土豆泥一样敏锐”的“蜘蛛”。不过,他是很忠诚的。在森林里,班杰看到他始终站在提姆的斜后方。“蜘蛛”的站位倒不是出于胆怯,而是要保护领导者的侧翼。“蜘蛛”因为脑袋不灵光,身材又瘦弱,在成长过程中一直被霸凌。但在“那群人”中,他的价值是非凡的。他所展现的奉献精神是金钱无法买到的。
“双脚没力了,欧维奇?你昨天晚上一路跑出森林,我们可都听说了哟。”
坐在“蜘蛛”身旁的男子,和他在体型上构成鲜明的对比——矮小,几乎没有脖子,身材很宽,胡须像水獭的毛皮一样浓密。因为他的职业是木匠,大家就管他叫“木匠”。这也是因为他的老爸就是个木匠。“木匠”和班杰的姐姐佳比是同班同学。佳比常说:“他是不太聪明,但本性倒也不坏。”“木匠”人生中最爱的事情就是寻欢作乐,啤酒,冰球,酒肉朋友,小妞们,喝得烂醉如泥,跳舞,打架。要是你正在进行一场恶作剧,他会马上加入,毫不顾虑后果。森林里一旦有什么风吹草动,他一定会义无反顾地奉陪到底。
但是威廉·利特本人则纹风不动。他安静地坐着,双眼圆睁,直瞪着班杰。班杰从他的眼睛中看见了自己。他也已经越过了某种界限。自助餐厅里一片死寂,但这两个十八岁的少年都能听见对方的心跳。他们相当沉静,都在观望着。
可是,他和“蜘蛛”还有其他朋友不那么像打架时的斗士,反而几乎是把打架当成共同的嗜好,就像高尔夫球。其中一名和“木匠”一起工作的男子为人实在太过善良,要是他在某个周二遇到你,他会祝你“周末愉快”,因为他生怕在周五以前不会再遇见你。另一名男子家里养了四只猫。一个人家里养了四只猫,怎么可能是危险人物呢?不过,他还真就是个危险人物。
他跑动起来,直直冲向他们。他握紧双拳,全速冲向他们。其他学生赶忙闪到一旁,桌椅纷纷被掀翻。当班杰在威廉·利特面前半米处止步时,利特的一个党羽早已躲到桌子底下;另外两个人实际上已经坐在了彼此的膝盖上;还有一个人向后跳开,脑袋撞上了墙壁。
原因就在于,构成“那群人”的可不是什么极端分子。让他们变得危险的原因就在于,他们团结一致。他们为了彼此,通过一切方式对抗一切。班杰读过一本由新闻记者所写的与体育和暴力有关的书。班杰记得书中写道:“每一群让你感受不到归属感的人都是一种威胁。”
当他进来时,他们打量着他;当他读到那些字时,他们等着看他的反应。然而,他毫无反应。因此,他们不禁感到些许犹疑,不确定他是否理解他们的意思。在学校的一天过去了,班杰完全没有表现出忧虑或一丝一毫的耻辱感。当他经过自助餐厅时,有人就高声大叫:“逃啊,班杰!快逃!”威廉·利特和他的党羽就坐在最远端角落的一张桌子旁边。当时是谁在尖叫,现在已经不可能查证;不过班杰转过身来,照着他们的话做了。
某些男子和提姆一同在熊镇长大,现在却在办公室担任文职,他们身穿白衬衫,而不是黑色夹克,但提姆如果找上他们,他们仍然会来帮忙。其中一个人已经生儿育女,现在进入大学进修,只是为了给孩子更好的人生。当学生贷款的金额不够用时,毛皮酒吧的基金还会按月发放补助金给他。另一个人住在大城市的姐姐被男朋友殴打,警方却两手一摊,表示无能为力。第三个人的叔叔家里开着印刷厂,却被一票帮派分子勒索。提姆就为了他们挺身而出。现在,那个被家暴过的姐姐已经和一名更好的男子结婚,过着快乐的生活;第三个人的伯父再也不会遭到那伙人“登门拜访”。提姆一旦有事需要这群人帮忙,他们都会为他两肋插刀。这就是他们如此重视忠诚、对背叛异常敏感的原因。
到学校时,某人用红笔在班杰的置物柜上写了字:“逃啊,班杰!快逃!”因为他们都知道,他昨天夜里的确逃跑了。他在这个小镇里始终是天不怕地不怕,因此他只要一露出破绽,他的死敌们就会对此大做文章。他从乱斗中逃跑了。他开溜了。他不像大家所想的那样。他就是个胆小鬼。
此刻,“蜘蛛”和“木匠”都没有朝他的方向张望。但是班杰心里非常清楚,要是他们今晚准备对他下毒手,他们绝对不会事先警告他。
在我们爱上某人的那一刻,胃和胸腔之间仿佛都在颤抖着,就像一面在风暴中被撕裂的旗帜。某人望着我们的眼神,初吻过后的那几天,这一切还是我们之间无法理解、不可告人的小秘密。你要我。这就是一种脆弱,世上最危险的事情莫过于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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放学后,玛雅与安娜便与彼此告别。安娜撒了个谎,表示自己必须去照顾小狗们,但实际上,她是要探望父亲。她对此感到羞耻不已。玛雅也说了谎,表示她会到户外慢跑,而她实际上想做的却是直接回家,缩在毛毯下。她出于别的原因而感到羞耻不已。两人情同姐妹,两人之间从来没有过任何秘密。但是,凯文也摧毁了她们之间的某种联结。
然后,她们携手迎向新的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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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让我们跟全世界对着干吧。”安娜低声回答。
当酒吧另一端拥挤的人潮开始审慎地散去时,毛皮酒吧已经接近打烊时分。周遭变得特别安静,一个外地人对此可能浑然不觉,但班杰已经察觉到了。
“小圆盘,我真是爱死你了。”玛雅低语道。
“来两杯啤酒。”提姆一边说,一边漫不经心地盯着他的双眼。
安娜扶她起来。两个人紧紧相拥。
班杰点点头,乖乖倒酒。提姆观察着他的双手,他的双手并没有颤抖。班杰对自己的处境深有了解,但他并不害怕。提姆拿起其中一杯啤酒,把另一杯留在吧台上。过了许久,班杰才领会到其中的含意。他缓缓地举起酒杯,提姆趋身靠在吧台上,跟他干了一杯。这样一来,大家都看到了。
“拉肚子!该死的,拉肚子!”玛雅又叫又笑。
“欧维奇,你是我们的一分子。可是,我们不能再带着你到森林里打群架了。我昨天犯了错。你差点就受了伤,而我们很需要你在冰球场上的表现。”
玛雅倨傲地摇摇头,安娜推了她一把,玛雅哈哈一笑,回推了她一下。但是安娜敏捷地闪开,于是,玛雅摔倒在地。安娜坐在她身上,牢牢握住她的双手,尖声叫道:“在我把你的妆弄花以前,给我回答!”
“有个小鬼头从森林里冒出来……他叫里欧……”
安娜哼了一声:“我们一直在玩这个游戏,你居然还搞不懂规则!你得回答!这就是游戏规则!”
提姆笑了一下:“我们知道。很强硬的年轻人。要是你没跟着他跑掉,他会一直打下去,直到死。”
“我现在有课。”玛雅嗤之以鼻。
“他还只是个小鬼头。”班杰说。
“你才愚蠢!总之,拉肚子还是开着门上厕所……而且是一直开着门上厕所啦,不管你是在哪里上厕所。一辈子!”
提姆弯下脖子,脖子的某一段发出“咔”一声。
“这个问题愚蠢透顶。”玛雅一语道破。
“小鬼头终究会长成男人的。要是警察对里欧提问……”
“请回答我的问题!”安娜要求。
“……他会守口如瓶!”班杰保证。
玛雅简直快笑岔气了:“你的脑子里现在就只剩下这些东西吗?”
“这一点我们是信得过的。”提姆确认。
安娜轻咳一声,神色凝重地问道:“好吧……你希望这辈子接下来每天都拉肚子,还是不得不一直开着门上厕所?”
班杰看得出来,提姆对这一切幸灾乐祸:体育总监的儿子梦想着身穿黑色夹克,冲过森林。多年以来,彼得一直努力压制“那群人”对球会的影响力,但现在,他们对他的儿子产生了巨大的影响力,他却已经无力阻止。他趋身贴在吧台上,又跟班杰干了一杯:“你有没有听说,我弟弟要回家啦?你们的教练考虑让他打球!让你和我老弟搭配。还有那个亚马,他的动作像一头被塞了辣椒口味灌肠剂的雪貂一样快。还有波博那个大块头!你们跟那些老球员不一样,那些贪心、该死的雇佣兵团,他们当中绝大多数人甚至都不愿意住在熊镇!他们只想离开这里!可是你们都是熊镇的子弟兵,你们可以打造出一支属于熊镇的球队!”
第二天早上,安娜与玛雅在距离学校一百米的地方停下脚步。现在,她们每天早上都会这么做。她们借由这样的“仪式”凝聚自己的力量,把自己全副武装起来。
就在这个夜晚结束以前,“蜘蛛”“木匠”跟其他十余名身穿黑色夹克的男子也向班杰敬了酒。现在,他正式成为他们的一员。你可能会以为,当他的秘密被揭露时,情况因此会不那么糟糕。不过,事情的发展正好完全相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