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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仇恨与混乱

里欧的语气迅速一变:“他妈的,现在不要对我说教,告诉我不应该打架……”

“我知道。你就是玛雅·安德森的弟弟。”

班杰简短地举起一只手掌:“你是她的弟弟。在这里,除了她以外,没有人比你更有权利动手打人。”

班杰的呼吸规律而沉缓,仿佛在阳光普照的窗边睡了一个午觉,刚刚才睡醒。

里欧的呼吸慢了下来,感激地点点头:“我并不想……我躲在森林里,我只是想看人家打架……可是你没看到那个抓着铁棒的家伙,他差一点就……”

“我叫里欧·安德……”

班杰露出微笑:“如果他当初瞄准我的脑袋,其实一点关系也没有,我的脑袋本来就空空的。可是,要是他本来准备把我的膝盖打断,那我还真得好好感谢你一下,因为你迫使他停手。你的眼睛还好吗?”

他们夺路逃回熊镇。班杰先停了下来,随后,气喘吁吁的里欧也停了下来。里欧感到一只脚疼痛不已,想着也许有块石头落进了鞋子。然后他低头一看,才发现那只脚上的鞋子已经不翼而飞了。他在大乱斗的时候弄丢了那只鞋子,却在飙升的肾上腺素的掩护下一路狂奔,没有察觉。他的脚趾血流不止。

“没事的……”

这天晚上,里欧将会认识班杰明。他会了解到他的恐惧。班杰并不怕打架,更不怕被痛揍一顿,他连死都不怕了。唯一让他感到惊恐的,其实是:当他转身看见一个十二岁的小男孩时所感到的责任。承担责任的人是没有自由的。

班杰拍拍他的肩膀,说:“里欧,你真是一条硬汉子。等你长大以后,你会发现这一点有好也有坏。”

班杰认出了那个小男孩,他就是玛雅·安德森的弟弟——里欧·安德森。某人朝这个小男孩的眼睛扫了一拳,他踉跄不稳地向后倒去;班杰多想了一下,而他不应该多想的。他没有转过身和对方开打,反而抓住小男孩的手臂跑了起来。他们朝着上坡处跑去,跑进森林,消失在树木之间。他听见背后传来了吼叫声,他完全知道,这帮来自赫德镇的男子将会到处宣传,说班杰明·欧维奇在一场大乱斗中脚底抹油地逃走了。懦夫。他才不在乎呢。里欧的最初几步还踏得很踉跄,但他很快也跟着跑动起来,他们一起消失在黑暗中。

里欧朝地上吐了一口口水,重复他刚在毛皮酒吧外听到的那些男子所说的话。这些话从他嘴里说出来时,他感到畅快无比。

他从眼角看见一个不超过十二岁的小男孩,他相当惊恐,地毯式地扫动着某个物体。那名用铁棒攻击班杰的男子被打倒在地。班杰听到的其实是那名男子的惨叫,而不是他自己的。那个小男孩手上抓着一根相当粗大的树枝,泪水不住地从他的双颊滚落。

“这些死同性恋!死娘炮!威廉·利特跟他那群该死的朋友,还有赫德镇那群该死的烂球迷。我恨他们!”

班杰先是听见自己高声尖叫,然后才感到了痛苦。他等着身体彻底崩溃,等着膝盖在遭到铁棍狠狠一击以后彻底瘫软。他甚至来得及想:他将错过的可不只是跟赫德镇的第一场对战,他的冰球生涯全毁了。他这一生,到目前为止,在冰球场上从来没受过大伤,但就从现在开始,他的膝盖将永远无法真正恢复健康,他毫无完全复原的可能。他还来得及想:最奇怪的一点就是,他竟然一点都不害怕、一点都不惊慌。他早就不在乎了。那将意味着多少年的练习、多少个小时的经验哪?他完全不管这项运动了。他静静地站着,同时喘息着,想到这一切多么没有意义。但是,他还是站了起来。过了好几秒钟,他才真正意识到,他其实毫发无伤。那根铁棒并没有击中他。

每听到一个字,班杰都不胜哀伤地眨眨眼。但是,这一切,小男孩都没有留意到。

我们直到感受到他人最深切的恐惧感,才算真正了解他们。

“时候不早了,你该回家啦。”

他的动作戛然而止。他愣了一下,但他不该这么做的。他不该在森林里、在黑暗里发愣,而且更要命的是,双方都带了武器。某个手持铁棒的人从斜后方偷偷包抄过来,一棒扫中他的膝盖。班杰这时才意识到:这群来自赫德镇的男子今天晚上或许会打输这场架,但是赫德镇即将赢得一场冰球比赛。然而,一切已经太迟。

“你可以教我怎么像你一样打架吗?”里欧不胜崇拜地问道。

班杰松手放开那名男子时,他已经失去知觉,他的脑袋瓜砸在地上,发出一声沉闷的“砰”。班杰在这种情况下,通常都会感觉到肾上腺素飙升、兴奋,甚至某种快感。但是,他已经毫无感觉可言,他已经彻底越过了某种界限。

“不行。”班杰回答。

提姆和班杰肩并肩,走在队伍的最前方。他们所到之处不断有人被击倒在地。第一个冲向班杰的人似乎就是想挑他动手,这可真是不智之举。那名男子的确比他更高、更重、更强壮,但是在这种场合,这些因素全都不重要了。班杰第一拳出手后,就用另一只手牢牢抓住那名男子,这样他就能确保自己能够在同一个位置给对方再补上一拳,而且力道要更重。

“为什么不行?”

任何看到你补上第二拳的人,从今以后都不敢再跟你吵架了。

班杰的下巴一沉,他的胸口感到沉重无比。他清楚地看到,里欧对于动手伤人的能力非常重视。班杰实在不知道,他最痛恨的到底是谁。

那么,第一击呢?它完全没有任何指标性的意义,完全不能显示你的个性。然而,第二次出手将完全显露你的本性。任何人出于愤怒、恐惧或本能都有可能打出第一拳。但是,当你使尽全力猛揍一个成年人的下巴,就像是一拳砸在一道砖墙上。当你听见从自己手指下方、颤抖的双脚咯吱咯吱作响时,某些事情会随之发生。当敌人弯下腰来、向后倒退,你看见他眼里的恐惧,也许他还举起颤抖的手,像是在求饶……这时候,你会怎么做?再来一拳?在同一个地方补上一拳,而且力道更猛?那么,你就属于另外一种人了。大多数人是无法这么做的。

“你没有这样做的条件,里欧。”他低声说。

几乎所有的群架在开打以前,就胜负已定。在真正动手出拳以前,你的大脑必须运转,心脏必须跳动。你必然会感到害怕,不是因为被揍,就是因为可能会战败而感到害怕。就算你不怕痛,你还是会因为羞辱与羞耻感而觉得害怕。就算你不怕自己受伤,你还是怕会弄伤别人。这就是肾上腺素在此时飙升的原因:它是人体生物性的防卫机制,好似动物伸出的利爪、沉降下来的尖角、扬起的前蹄以及显露的尖利牙齿。

这个小男孩崩溃了。不只是声音崩溃,他整个人简直是伤心欲绝:“凯文强奸了我姐姐!如果我不把他们杀光,我还算哪门子的……”

暴力是全世界最容易理解、也最难理解的事物。我们当中某些人为了夺取权力,随时准备使用暴力;其他人只会在自卫时使用暴力;某些人则完全不使用暴力。然而,除此之外还有另一种人,他们似乎毫无目的地打架。他们的兽性也许比我们的还要强烈;或许,他们其实更有人性。但是,你可以问问任何一个曾经望着某双变得阴沉、杀气腾腾眼睛的人,你就会知道:原来我们属于不同的物种。没有人确切地知道,这种人是否缺少其他人所具备的特质,或是其他人没有他们所具备的特质。没有人知道,当这种人握紧双拳时,他们身上究竟是点燃了某种特质,还是某种特质随之熄灭了。

此刻,班杰拥抱了这个小男孩,在他的耳边低语道:“我也有姐姐啊。要是有人对她们当中任何一个人做了凯文对玛雅做的事情,我一样会恨意难消。”

在一座阴暗森林中开打的群架,毫无组织性或战术性的美感。它唯一的特色就是仇恨与混乱。这种场合容不下事先演练好的步法或优雅的动作,你只能抬头挺胸,先求存活,在自己没被打倒在地的前提下,尽可能多地打倒对方的人。永远不要后退,不断挺进,没有规则,别举白旗。你完全有可能失手打死人,可能就是多踢了那么一脚,或不巧多揍了那一拳。你来到这里的时候,就知道自己进入了什么样的场合,而对方也知道。对所有人来说,这都是非常恐怖的,如果你打架时不感到害怕,那就意味着你从来没和势均力敌的对手打过架。你必须更深入地挖掘自我,找到某种恐怖、疯狂的本质。那就是你最真实的自我。

里欧绝望地喘息着:“要是凯文强奸了你的姐姐,你早就杀了他……”

更要命的是,他们还有班杰。

班杰知道,里欧说得没错。所以,他选择实话实说:“那么,请你别学我的坏榜样。因为你一旦产生这种心理,它就会让你永无宁日。”

提姆和班杰走着,经过那块写着小镇名称的标牌,沉静、不疾不徐,完全不赶时间。两人在赫德镇的广场上停下脚步。那件被烧毁的球衣碎片散落在地上。户外一片漆黑,但他们不需要点亮灯火就知道每家每户都在窗前盯着他们。这两名男子手上各握着一个酒瓶,在赫德镇的主大街上来回走动。两人都赤裸着上半身,熊头文身就像夜色里的火炬。他们一直等着,直到确保该打的电话都已经打过,该叫醒的人都已经醒来,铁棒已经放进汽车后备箱。然后,这两名男子又平静地走出赫德镇,进入森林,走了一两百米,在林间一处空地前停下。六名身穿黑色夹克的男子在那里等着他们。一刻钟后,人数两倍于他们的一群男子将会从赫德镇出动,但这已经无关紧要。因为这二十名从赫德镇出动的男子都不会打架,而提姆手下的人都是打架能手。他带上了“蜘蛛”“木匠”,以及其他会打架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