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
他的脸色并未变得僵硬,他佯装出来的冷漠是经年累月不断练习的成果。这名政客对此感到佩服不已。所以他举起双手,说:“我认了。提姆,我知道你是谁。而我也相信,我们能够成为朋友。”
“因为我们很相似。我们并不总是只做应该做的事情,我们是做必须做的事情。我没有遵守既得利益精英分子所制定的、用来阻止像我们这种人的所有规则,媒体就会把我描绘成危险、邪恶的家伙。我想,你对此应该有同感吧?”
“哪群人?”提姆问道。
提姆朝地上吐了一口口水:“你这件西装的价格是一个平头百姓一整个月的薪水。”
“我不会向别人拜托事情,尤其不会向属于……人家不都称你们是‘那群人’吗?”
这一切,理查德看在眼里。
理查德·提奥选择装傻。这需要勇气。
“提姆,你不是坏蛋。你照顾你的朋友、你的家人,而且你也希望你弟弟过上更好的生活,不是吗?”
提姆吼道:“你别想耍我!你想拿我的家人怎么样?”
提姆眼睛眨都没眨一下,说:“讲重点!”
理查德的电子邮件地址出现在房地产公司的数据库里,当然是一个错误。或者说,他估计这封邮件最后仍然会被提姆找到。不管怎样,他的好友“木匠”的女朋友就在房地产公司的办公室担任秘书。
“重点是:我对这个社会不抱有幻想,你对它也不抱有幻想。我们分为不同的群体,我们有不同的个人特质,但我们用同样的方式捍卫自己的利益。”
理查德·提奥温和地点点头说:“我的工作就是要帮助这个区的居民。所有居民……”
“你对我一无所知。”提姆说。
提姆面露杀意地盯着他,但最后还是后退一步,给这名政客喘息的空间。但是,他仍然比出一根手指,这带着浓厚的警告意味,他要告诉这个政客,整个熊镇善于收集情报的人,不只是他一个:“我妈收到一封来自镇政府经营的房地产公司的信件。我弟弟得到了一座公寓房。我们查了一下是谁提出的申请,发现是你干的。”
这名政客硬挤出一抹微笑:“也许吧。可是,我小时候看了很多恐怖片,所以我知道,我们认为怪兽最恐怖的时刻,往往就是我们真正看到怪物的前一刻。我们的幻想总是比我们实际上所知道的更恐怖、更惊悚。我想,你建立‘那群人’的方式也是一样的。你们的人数并不像人们想象的那么多,你让人们的想象力把你们变得比实际上还要恐怖。”
理查德·提奥的心跳加速,但仍保持语调平静:“抱歉,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提姆的眉毛一沉。这是他能允许自己表现出的最轻微的动作。
这时,提姆·雷诺斯向前跨上两步。他并不想触碰对方,而是想让彼此之间的距离够近,足以感受到对方的鼻息。这样一来,这个政客才会真正感受到生理上的恐惧。我们这些不会打架的人都有过这种感受:不管我们多么有钱有势,或是知道法院会还给我们公道,都无济于事。像提姆·雷诺斯这样的人只需要几秒钟,就可以在一座昏暗的停车场把我们打昏,而在那短短的几秒钟里,没人能保护我们。我们知道这一点,他也知道这一点。所以,他说:“你知道我是谁。我的弟弟维达刚在戒毒中心待过,但他忽然被释放了。我不懂这是为什么,但我听说,熊镇冰球协会的新教练想招他入队。没有任何球会有能力让我弟弟从戒毒中心出来。但是,也许一个政客就有这个能耐!”
“根本就没有‘那群人’。”
当那名身穿西装的男子走出区政府办公大楼、打开车门时,那个人突然就出现在他的背后。理查德·提奥被吓到了,但并不惊讶。他很快就回过神来,问道:“你是谁?”
这名政客相当自信地强调:“那当然,那当然。可是,提姆,大家都需要朋友。因为朋友会互相帮助。”
* * *
“帮助什么?”
其实,提姆直到此时才开始弄清楚,这一切到底是怎么回事。
理查德·提奥声音轻柔道:“你的看台站位区。”
“这封信上写着,维达已经有自己的公寓房了!这有什么好处啊?他明明就有妈妈啊!”
* * *
母亲将一个来自镇政府经营的房地产公司的信封扔到桌上。
里欧步行穿越熊镇,却不知道自己到底要去哪里。在隧道里被痛揍一顿后留下的瘀伤和肿胀拖慢了他的脚步,但他必须活动手脚,必须沉浸在夜晚的空气中,必须向自己证明:他无所畏惧。
“什么?”提姆问道。
他首先走向“高地”,走向威廉·利特家的房子,就像一个刚被电炉烧伤了手却仍然忍不住再度伸手触碰电炉的孩子。但是那一带的所有房子都熄着灯火,陷入一片沉静,所以里欧转向朝镇中心走去。一些成年男子站在毛皮酒吧外抽着烟,其中两人就是“蜘蛛”和“木匠”。里欧躲在阴影之中,模仿着他们的肢体语言,给自己点上一根烟,想学着像他们一样抽烟。这个十二岁的小男孩也许希望自己看起来能像他们一样,变得人见人怕,这样就没有人敢跟他对着干。
“可是我不懂,为什么我的宝贝不来跟他的妈妈一起住!”提姆的妈妈突然重复说道,他猛然从纷乱的思绪中回到现实。
* * *
他们在表决中力挺彼得·安德森,让他留在球会,而他们现在听说这个家伙居然接受了新赞助商提出的条件,想要把冰球馆看台站位区拆掉。提姆的电话响个不停。他的党羽认为,必须一战。
理查德·提奥说出“看台站位区”时,语气中完全没有表现出自满。但是,他仍然吸引了提姆全部的注意力。提姆眨了眨眼。
现在,“木匠”已经有了女朋友,她在镇政府经营的房地产公司担任体面的秘书工作,两人刚生下一个小女儿。今年春天,就是“木匠”说服提姆:“那群人”应该支持玛雅·安德森,而不是凯文·恩达尔。“我才不管我们会不会被降到全世界最低级的联赛,反正我总是站在这座看台上,但是我绝对不支持一个强奸犯!”他如是说。于是,“那群人”做出了决定。现在,他们就在承受这个决定带来的后果。
“看台站位区……是怎么回事?”提姆提问的语气,仿佛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
“木匠”就不一样了。他出生在一个小家庭里,住在“高地”的外围,在父亲开的公司工作。但是他心里最深处的特质与“蜘蛛”一模一样。当“木匠”还是个青少年时,某一年,他的堂妹在某次包机直飞的度假中被一个人渣给强奸了。听到这个消息时,提姆当即偷了一辆车,开了一整晚,及时赶到机场阻止“木匠”杀上飞机。“木匠”就是想坐上那架飞机,杀到表妹度假地的所在国,闹他个鸡犬不宁。他窝在提姆的怀里,愤怒地哭泣着,紧握双拳,敲着提姆的背。
理查德·提奥慢条斯理地回答道:“一些谣传指出,那位新赞助商想把它拆掉。”
六七年前,一场客场比赛结束后,“那群人”被警察拦下。当年,提姆的弟弟维达才十二岁。“蜘蛛”独自坐在一家麦当劳里,一群敌队支持者正往那里去。就算出动镇暴警察、警犬和战马,都挡不住他。他和维达联手在麦当劳里与十名敌队支持者足足对战了二十分钟。“蜘蛛”将四名敌队支持者打到进医院,维达则砸烂了一把椅子,用椅子脚当成球棒。当时,他就已经是个战士了。
提姆的面具瓦解,恨意浮现出来。“要是彼得·安德森胆敢动我们的看台站位区,我就……”他愤怒而坚决地住口。
“蜘蛛”小时候被霸凌过,上完体育课以后不愿意冲澡,班上一帮男生认定他是死娘炮,就把他拖进淋浴间,用成堆的毛巾把他绑起来,将他虐待到大小便失禁。“死娘炮”是他们认知中最难听、最具侮辱性的字眼,只有最没用的弱者才是“死娘炮”。所以,在经历过这件事以后,“蜘蛛”最恨两种人:霸凌别人的人,以及“死娘炮”。
理查德·提奥非常体贴地重复了一次:“就像我刚刚说的,我想成为你的朋友。”
提姆最要好的两个朋友“蜘蛛”和“木匠”可以像猛兽一样凶狠地打架。但是,他们从来不会伤及无辜。就在几年前,当那场百年一遇的猛烈风暴横扫整片森林以后,他们两个挨家挨户拜访所有人,帮大家把吹落的树木从庭院里移开,把屋顶和窗户修好,而没有索取任何酬劳。那时候,新闻记者们和理事会成员们都在哪里呢?警方调查报告书指称,“蜘蛛”和“木匠”是帮派分子。但直到今天,他们每次路过当年受过他们帮助的人家门口,人家都还会请他们喝咖啡。提姆不是小鬼头,他知道自己的这帮朋友并非良善之辈。但是,他们有他们所特有的那种荣誉感。
“为什么?”
提姆的思绪很乱。人们总是以为“那群人”规划严密,有着军事化的组织,但他们可真是大错特错了。要是外人问起,大家都会说:“哪群人啊?”“提姆……谁啊?”但是,这样的回答可不完全是在演戏。他不是独裁者,这群身穿黑色夹克的男子只因为对两种事物的热爱——对冰球的热爱和对彼此的关爱,凝聚成一体。政客们、理事会成员们和新闻记者们会根据他们的需求和目的称他们是“暴民”,但这些贪婪的人对这个小镇及这个球会的关爱,可是远远不及“这群人”的。
最后理查德·提奥终于说了重点:“就在今年春天,熊镇冰球协会的会员们针对彼得·安德森能否继续担任体育总监进行了表决,是你确保他胜出。我是政治人物。我能够理解,一个能够影响其他人、使他们按照自己的意愿投票的人,是非常有价值的。”
“我的宝贝,我的宝贝,回家来找妈咪!”他的母亲哼唱着。
提姆狐疑地眯着双眼:“所以,你想让彼得不要拆掉看台的站位区?”
她从来没问维达为什么会提早被放出来,也没问这是谁安排的。但是,提姆对此可是担心得不得了。他只能说服自己,他所想要的,和其他心思简单的男人一样:把弟弟带回家,让老妈开心一下,过既简单又平凡的日子。但是,这并不是全部,他还得保护他们。这始终是他的责任,他也为此痴迷不已。
理查德·提奥心安理得地说谎:“不。彼得拒绝听政治人物的话。他拒绝听从任何人的话。他打算一个人独揽球会的生杀大权。但是,我可以跟新的赞助商谈谈。他们比较讲理,会体会到……加油区的重要性。你们不就是要替球会加油吗?”
“我的宝贝,我的宝贝。”妈妈在电炉前方手舞足蹈起来。
提姆若有所思地咬着脸颊:“那彼得怎么办?”
现在,提姆就坐在母亲的餐桌前,看着她翻动汤锅与平底煎锅,感觉有点不习惯。她放声大笑,而她上一次这么笑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当提姆告诉她维达将会提早从戒毒中心出来的时候,她兴高采烈,把整栋房屋打扫得干干净净。从第二天早上起,一连两天,提姆多年来第一次发现母亲不需要吃药片。
“我不懂冰球,可是有时候,体育总监总是会丢官的吧?风向的变化是非常快的!”
提姆·雷诺斯仍然住在母亲的家里。警方调查宣称,他赚来的都是黑钱,无法用来买房子。他也让大家都这么以为。但真相是他不能把母亲独自留在家里。总得有人在家打点情况。许多人拿雷诺斯兄弟俩的犯罪行为说笑,例如,“雷诺斯兄弟坐在车上,司机是谁?警察!”当维达成为男童冰球队的守门员时,有人在看台上咯咯笑道:“这家人当然会出好的守门员啊,他们什么都包了啊!”这个笑话只说过一次,你想怎么说雷诺斯兄弟的坏话都没关系,但他们在学校最在行的科目就是数学。他们一辈子都在计算:浴室柜子里的瓶罐中还剩下多少颗药片,妈妈又睡了几个小时。当维达被逮捕并送进少年教养所以后,这一切就变成提姆一个人的责任了。弟弟后来被送进戒毒中心,而妈妈睡得越来越长、越来越深沉,生活真是雪上加霜。不管维达多么调皮捣蛋,他始终是妈妈最宠爱的小儿子。
“这些风再怎么吹都不会吹到你弟弟的身上!你待得可安稳了!”提姆吼道。
“那群人”的成员在见面与道别时都会与彼此相拥。他们会双手握拳,拍拍对方的背。对某些人来说,这就是使用暴力的迹象,但对他们来说,情况并非如此。
理查德·提奥礼貌地一鞠躬:“你想要的,我可以给你:你的看台、你的球会,还有一支以熊镇子弟兵为骨干打造的熊镇冰球队。我们总可以当朋友吧?”
* * *
提姆缓慢地点点头。这名政客坐进车里:“那么,提姆,我就不多耽搁你了,我知道你今天晚上在赫德镇有事情要办。”
到了最后,没有人能够证明:一开始到底是谁建议拆除看台的站位区。
提姆的眼皮一阵抽搐。理查德·提奥对此乐在其中。如果你想要从某人身上获得某种东西,必须先搞懂他的动力何在。提姆就是一个守护者。小时候,他在厨房里和成年男子打架就是要保护妈妈;进入青少年阶段,他筹组了“那群人”,借此保护他的弟弟。但是,这并非全部。人们很容易就相信:他根本就不喜欢体育活动,那只是使用暴力的理由,以及从事犯罪行为的一种资本罢了。但是,假如你见过他谈到熊镇冰球协会时的眼神,你就会看出:这个小镇就是他的家乡。冰球馆看台的站位区是他唯一能够感到无忧无虑的地方。在那里,他不需要对周围任何人负起责任。冰球就是他的异想世界,这种心理与体育总监、球员和教练是一样的。像提姆这样的人,将会用他们最恐怖的武器,永久保卫能让他们感到最快乐的地方。所以,他现在吼道:“你在说什么鬼话?我在赫德镇怎么会有事情要办?”
当然,没有人需要解释为什么这封电子邮件的一份备份档案会流进地方报社。记者表示,他们引述了“可靠、确切的消息来源”。当新闻已经公开传播时,消息是谁放出来的也就无关紧要了。
理查德·提奥露出微笑:“我估计,你应该已经看过视频了吧?”
要是有人在事后问到这一点,所有人都会困惑不已。彼得会宣称他从未收到这封电子邮件。赞助商将会表示他们是通过别人“居中传话的”。针对已经发生的事情,越是难以取得直截了当的答复,人们就越会觉得牵涉到这件事情的各方都有所隐瞒。
下一刻,提姆的手机就传来一阵振动,那是一条短信。之后又是一条短信,然后又来一条。
俗话说:“星星之火,可以燎原。”但对某些人来说,有时进度还不够快。理查德·提奥打电话到伦敦。然后,工厂的新老板就寄了一封电子邮件给熊镇冰球协会的体育总监,内容简短扼要:作为新赞助商,他们要求获得保证,确实让彼得·安德森“兑现自己的承诺,营造出一座只有座位区、更适合全家人一起观赏球赛的冰球馆”。没有人提到“那群人”或“暴民”。彼得始终没能收到这封邮件,这是无意间产生的差错。彼得的姓氏里有两个“s”,寄件人却只写了一个“s”。
* * *
* * *
那群站在毛皮酒吧外面的男子收到一大堆短信,他们的手机发出类似弹珠台游戏的声音。这时,里欧还站在阴影下。他们看着同一个视频,里欧没看到那个视频,但清楚地听见了他们讨论的内容。其中一名男子说:“赫德镇这些该死的家伙全都应该杀掉!”另外一个人看着自己的手机,愤怒地回答:“提姆给我发了短信。他看过那个视频了。他说我们得把我们的人聚集起来。”里欧只用了不到一分钟,就在自己的手机里找到了那个视频。他就读学校的所有学生已经在网上疯狂互传这个视频,里欧这才了解到随后将会发生什么事情。
直到这名政客挂断电话许久之后,彼得仍然握着电话。他一闭上双眼,面前就会浮现自己的讣闻。他拯救了球会,却将家人置于什么样的险境啊?他会带给这个小镇一支冰球队。可是,这又是谁的小镇呢?
他直接冲过树林,要是他动作再快一点,他就能够抢在“那群人”之前赶到赫德镇。
“我可没要求你做什么事情。但是,你是体育界人士,我可不觉得体育界人士会保护暴民和滋事分子。”理查德·提奥轻蔑地说。
要开战了。
“你是在要求我做……危险的事情。你知道这一带的政治人物的汽车的引擎盖上被插过斧头,而我还要……养家糊口。”
* * *
但是,这名政客回答道:“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不过……要是我们,你和我之间真的有过什么协议的话,我希望你能够兑现属于你的那一部分承诺。毫无差错。朋友之间,本来就是要以诚相待!”
提姆·雷诺斯在黑暗中走进犬舍。爱德莉隔着窗户就看到了他的身影,他身上毫无酒味,独自来到这里。
他希望以这种方式,请这名政客不要强迫他拆掉冰球馆看台的站位区,别逼迫他和“那群人”硬碰硬。最起码不是现在。
“你弟弟在吗?”提姆问道。
彼得缓缓地呼吸着:“现在这个时节,要想在熊镇找到木匠,会……很困难。”
爱德莉对他的眼神,相当熟悉。
“什么协议?”这名政客问道。要在电话里谈的这种事情,没有人比他更精明。
“他在屋顶上呢。”她说。
他坐在浴室里,低声耳语,不愿让家人听见他所说的话。
提姆兴奋地笑了。
“关于我们达成的……协议,我想问一个问题。”他说。
“我正想要请他喝一杯啤酒。你要一起来吗?”
彼得口干舌燥,不断吞咽着口水。其实他吞下的,只是自己的骄傲。
爱德莉缓缓地摇了摇头。
“怎么啦?”理查德·提奥问道。
“要是他受了伤,我就会宰了你。”
彼得打电话给理查德·提奥。
提姆假装不解:“受伤?只是喝酒,怎么会受伤?”
* * *
爱德莉举起手来,手掌停在他下巴下面。
里欧用一件厚重的连帽运动服遮住瘀伤,对于脸上的瘀青,他解释为体育课时被球砸到。也许,他们会相信他。或者说,他们只能相信他。这天晚上,他们都沉浸在自己的忧虑之中,当里欧打开房间窗户、偷溜出去时,居然完全没被任何人发现。
“你听到我说的话了。”
晚上,安德森一家都待在一栋小小的别墅里,却与彼此保持着最远的距离。玛雅躺在自己床上,戴着耳机,将音量调高;蜜拉坐在厨房里,忙着回电子邮件;彼得坐在浴室里,将门从里面反锁,盯着自己的手机屏幕。
提姆露出微笑,爱德莉走进屋内。她知道今天晚上会发生什么事情。她不希望班杰去打架,但这总比他脸朝上躺在森林里、低声说“我犯了一个错误”要好一点。她检查了一下,确保武器柜的钥匙放在枕头底下,然后便上床睡觉。
* * *
班杰坐在屋顶上,在星空下抽烟。提姆一级一级地爬上屋顶,在边缘处张望。
她亲吻了他的脸颊,然后关上门。他简直不敢正眼看她。他努力尝试着去找到重新成为她父亲的方法,却不知道该怎么做。对此,你永远都不会知道。
“欧维奇,想喝啤酒吗?”
他点点头:“当然,一言为定。小南瓜,就说定明天。”
他说这句话的方式有点诡异,仿佛在压制某种笑意。
“爸爸,我在学习。也许明天吧?”
“什么?现在?”他问道,顿时清醒过来。
她打开门。她的体贴使他柔肠寸断。
提姆举起自己的手机,播放了一段在网上广为流传的视频。“有人在赫德镇的广场上烧了一件熊镇冰球队的球衣。”
“我只是想问问,你……有吉他吗?你想不想……在车库演奏一下?”
“这跟我有什么关系?”班杰问道。
“怎么啦?”她咕哝道。
“欧维奇,那件球衣的正面绣着我的大熊。球衣的背部绣着你的名字。”提姆回答时,已经开始往下爬了。他非常确定,班杰会跟着他一起爬下屋顶。
但是,现在变成他拿着鼓槌了。他谨慎地敲了敲玛雅的房门,声音轻柔到好像不想让她听见似的。
他的声音听起来并不很愤怒,甚至几近戏谑。假如有人看见班杰从屋顶上爬下来,他们就会明白为什么:提姆很了解他,两人志同道合。
现在,她已经十六岁了。爸爸就站在她的房门外,害怕到不敢敲门。当她还小时,他总是称呼她“小南瓜”。自始至终,她都不喜欢冰球。所以,在她爱上吉他的同时,他也学起打鼓,就只是为了能跟她一起在车库里演奏。当然了,随着时间一年一年地流逝,这种情况变得越来越罕见。他忙得要命,工作、房子、人生。他开始把“明天再说”当成口头禅。过去,当女儿拿着鼓槌进来时,他往往会问:“你写完作业了吗?”
“你打算怎么做?”班杰微笑道。
在她还小的时候,也是这样的一个夜晚,父女俩挤在一张过窄的床上,那种感觉就像全世界只剩下他们两人似的。小女孩贴着他的脖子睡着了,他简直不敢呼吸。她的心跳像小兔子一样活跃,他的心跳则相当稳定。他太开心了,甚至隐隐产生一丝恐惧,害怕自己会毁了这么完整的生活,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些生活的碎片过活。孩子总会让我们变得如此脆弱。而这就是梦想的问题:当你登上山顶时,才发现自己竟然有恐高症。
“我想请你喝杯啤酒。我听说赫德镇的啤酒很好喝。”
你试图成为在所有方面都尽善尽美的父母,但你永远不知道该怎么做。做到这一点不是太困难,而是根本不可能。彼得站在女儿的房门外,手上握着鼓槌。过去,她总是他的小女儿,他的工作就是保护她。但现在,他感到如此羞愧,连正眼都不敢看她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