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呢?这个教练有那么特别吗?”
“的确不太像。”苏恩承认。
苏恩重重地叹了一口气,连鼻毛都随之颤动不已。
“和彼得爆发冲突,这一点的确不太像你。”
“拉蒙娜,我们不是大获全胜,就是输到彻底消失。过去,维达堪称是个丧心病狂的守门员。如果他仍然保有这样的本色,那我会准备来赌一赌他的……个人特质。”
拉蒙娜用威士忌酒杯搔了搔下巴。
“人老了,说话居然也变得虔诚起来啦。”拉蒙娜微笑道。
“的确不会。”苏恩附和道。
“能不能请你确保,让提姆带维达来练球?”苏恩问道。
拉蒙娜咯咯笑着。和常光顾毛皮酒吧的其他小伙子相比,雷诺斯兄弟和她更加亲近。提姆每个星期都帮她采购食物,维达经常在这里写作业。多年以前,就在霍格刚过世不久,兄弟俩听别人说起“拉蒙娜开始忘东忘西,恐怕是得了阿兹海默症”。她没有得阿兹海默症,她的心虽然已经破碎,但仍然运转正常。但这兄弟俩当真了,他们在网页上读到,人类可以借由训练延缓大脑老化的速度。所以,他们开始逼她玩填字游戏。每天早上,他们都会带着新的填字游戏来到这里。她高声咒骂,因为他们的贴心,无条件地喜爱他们。因此,她现在便说道:“所以,维达虽然曾在彼得的办公桌上拉屎,但扎克尔现在完全不理会彼得的想法?这样做从来不会有好下场的。”
拉蒙娜扬了扬一边眉毛:“你给我听清楚了,糟老头,你还记得维达是怎么打球的吗?训练结束的时候,你们必须把他从冰球场上拖下来!现在,他已经被关在……见鬼……除非你带着枪,否则你是没办法把他弄出冰球馆的!”
“她才不管彼得怎么想呢。”
拉蒙娜没有说出自己的心里话,如果有需要,她会拉着维达到冰球馆去。她从来无法真正解救提姆,他的性情太暴烈,已经无法被改变。但维达也许还能有个不一样的人生。对拉蒙娜来说,就算冒死,也要赌一下这样的机会。
“她想让维达再次上冰球场?彼得怎么说?”
苏恩点点头,小口啜饮着威士忌。酒精使他的双眼泛起一阵刺痛。
“我没耍你,这个伊丽莎白·扎克尔很没幽默感的。”
“那就这么办吧。”他陷入沉默。
拉蒙娜狠狠地瞪着苏恩:“你在耍我啊?”
拉蒙娜哼了一声:“还要点什么吗?”
* * *
苏恩对于自己如此轻易就被别人看穿,感到丢脸不已。
彼得对她说话,她对彼得说话,两人毫无眼神接触。你今天过得怎么样?很好,你呢?很好。孩子吃过饭了吗?吃过了,冰箱里还有剩菜。明天能否请你开车送他们上学,我明天一大早得赶到冰球馆去。虽然她真想尖叫“那我的工作呢”,但嘴上还是应着“没问题”。即使他想低声说“我觉得自己快要憋死了”,嘴上还是应着“谢谢”。她真想大喊“救命”,嘴上却应着“别客气”。两人没再多说什么,即使他们心里都想着“我好想念我们相处的时光”。彼得离开厨房,而没有用指尖拂过她的头发;她仍坐在原地,而没有贴着他的脖子。
“我还有一件事想拜托你。这和球会无关,只和我个人有关。有个四岁半、名叫爱丽莎的小女孩,她就住在……”
彼得很晚才回到家。蜜拉坐在餐桌前,面对着电脑。她很早就下班回家了,给孩子们做饭,清洗衣物,打扫房间。现在她又开始工作,不过,主管们却没看到这一点。她所投入的总工作时数远超过其他同事,但办公室很快就会开始称她为“那个提早下班的女人”。当妈妈简直和给别墅挖地基或重新修理天花板一样耗费时间、金钱、血汗,但完工时,一切就像刚开始时一模一样。因此,你不会得到任何赞美。但是,在办公室里多待一个小时就像挂上一幅漂亮的画作,或悬挂一盏吊灯,大家都看得到。
“我知道那个小家伙是谁啦。”拉蒙娜阴沉着脸说。这倒不是因为她认识这个小女孩,而是因为当地所有酒吧老板都认识小女孩家里的成年人。
* * *
“你是否能够帮我看住她?”
拉蒙娜对此震惊不已。不过,事情还没完。
拉蒙娜倒了更多威士忌。
苏恩发出一声叹息:“既然这样,请你代我问候提姆,并告诉他,他弟弟从戒毒中心被放出来后,就可以直接上冰球场了。”
“你确定,你来这里不是要在床上好好娱乐我的吗?你的技术可是比以前更加精湛了呀。”
“你来这里是要寻求我的忠告吗?这些小伙子需要证据。”
“在你把胸罩扣带解下之前,我的心脏病就会发作了。不过,还是谢谢你的邀请。”苏恩微笑道。
“她是赢家。”
拉蒙娜喝着酒,闷闷不乐地说道:“苏恩,我不是要替镇上任何人说话。可是,彼得也算是我的儿子。所以请你提醒他,为了他自己,请他务必记住当初是谁为熊镇冰球协会挺身而出,不管这个新赞助商提出什么要求。”
“怎么个不一样法?”
苏恩点点头。他知道,她指的是“那群人”在冰球场看台上的站位区。要在这个小镇里保守秘密,简直难如登天。
“哎呀,他们说得对。我多么希望我曾给这个小镇带来更多欢乐。不过,扎克尔跟我可不一样。”
“我会尽力而为的。”他说。
“我无意冒犯你。”拉蒙娜喃喃道。
不过,那始终是不够的。
对于人们的风评,他可是心知肚明。他们说,他在最后这几年任由赞助商和政客们操纵,让球队战绩掉到谷底,而一句话都不敢说。人们说得没错,苏恩年事已高,没有多余的精力争吵了。他希望冰球能够让球会在经济上与道德上维持正轨。不过,事实证明他错了。
* * *
但是,苏恩可没有住口:“就像我一样?软弱?”
彼得在里欧的房间外停下脚步。小男孩现年十二岁,即将进入青春期。彼得仍然记得他出生时的情景,儿子的第一声啼哭真是让他肝胆俱裂。当他举起那幼小、脆弱、赤裸的躯体,托起那小小的脑袋,他双眼紧闭,发出焦虑的尖叫……而后,这些尖叫声沉默下来。彼得想起这个小生命安稳地在自己怀中沉沉睡去的情景。在那一刻,我们准备为孩子做出什么奉献?哪些奉献又是我们不准备付出的?
“问题出在,这些小伙子都相信彼得·安德森、赞助商们和政客们在操纵她,他们不希望现在这个教练又像……”她顿时住口。
但是,一年年的岁月倏忽飞逝。爸爸们必须活在当下,但体育总监们可从来不能只活在当下。爸爸们必须捕捉浮光掠影,因为童年就像肥皂泡,能让你放松享受的只有短短几秒钟。但是体育总监们必须想到下一场比赛、下一个球季,继续想,一直往前想,向上思考。
“所以,扎克尔有什么问题?”
现在,彼得一只手握着两根冰球杆,另外一只手抓着一颗网球。里欧总是缠着他,问能不能跟他一起在附属于车库的私人车道上打球:“爸爸,你可以把车子开出去一下吗?爸爸,我们可以打球吗?爸爸?一下下就好了嘛!谁先拿到五分,谁就赢!”过去,彼得总是手拿遥控器,盯着比赛纪录片,或是抱着文件夹与小计算机计算着球会的预算,然后说:“你得先写作业。”写完作业以后,时间已经太晚了。“那就明天吧。”老爸做出承诺。“一言为定。”儿子应道。男人们都忙得要命,但小男孩的成长可是不等人的。一开始儿子们会一直缠着老爸,不过很快就轮到老爸希望获得儿子的注意。在那之后,我们都希望,当他们的小脑袋还安然枕在我们胸口上的时候,我们曾多陪彼此睡一会儿。这就成了我们的原罪。我们本该趁他们还在地板上玩耍的时候,多在地板上坐一会儿的;本该在他们还让我们抱抱的时候,多拥抱他们一下的。
“你!没有人比我更理解女同性恋!就我所知,她们算是中大奖了!你没办法跟男人讲理,你只能把他们全扔掉。”
现在,彼得敲了敲里欧的房门。
苏恩朝天翻了翻白眼:“‘议程’。我们现在都这么说啊?女人难道不能想跟谁做爱就跟谁做爱?”
里欧没有开门,直接应道:“怎么啦?”
拉蒙娜哼了一声:“他们都爱自己的球会,这你是知道的。现在他们很担心,他们任命她就是来搞公关的。他们不希望自己变成笑柄,他们不希望冰球掺杂一大堆政治议程……”
“我已经把……车子从车库的车道上挪开了。”父亲满怀希望地说。
“……但是我怀疑,提姆和他那帮人对一个女教练不会太热衷。”苏恩补充道。
“哦?”
“真是个好的开始。”拉蒙娜笑道。
“是……是啊,我想,你也许想来……练练球?”
“扎克尔?我不知道。她是个疯女人。不管怎样,她似乎完全不管彼得·安德森怎么想……”
他用力地抓着那颗网球,手心的汗在网球青绿色的表面留下了细小的印痕。
“那么,你对这个新教练有何看法?她不时会来这里吃土豆。”她说。
里欧的回答残酷无情:“爸,我得写作业。也许等明天吧!”
她心想:要让这座该死的小镇居民满意,真是比登天还要困难。假如球会破产、倒闭了,彼得将会承担一切的骂名;现在,他拯救了球会,却还是被骂得狗血淋头。拉蒙娜将三只威士忌酒杯摆上吧台,其中两只是给她自己的,剩下那只则留给苏恩。
彼得几乎就要开门了,几乎就要重新问一次。但他还是将冰球杆放回储藏室,独自坐在沙发上,手里握着网球,沉沉睡去。
“这可不只是他们的球会。”苏恩纠正她。
* * *
拉蒙娜吸着香烟,张开嘴巴,吞云吐雾着。然后,她的神情凝重起来:“苏恩,现在谣言不胫而走。报纸上提到‘新赞助商’,体育总监参加‘密室会议’。这让提姆和他手底下那些人相当紧张。这可是他们的球会。”
蜜拉关上电脑,然后去里欧的房间看了看。他假装在睡觉,她假装相信他。她经过客厅,把一条毛毯盖在彼得身上,停下脚步,仿佛想将他垂在前额的头发拨开。不过,她最后还是没有这么做。
“他们让我留下来,训练女子冰球队呀。可谓老有所为呀。”
她孤独地坐在屋外的台阶上,看着从世界上任何地点都能看见、一模一样的星空。今天,那位同事在办公室里递给她一个信封,寄件人是蜜拉和那位同事崇拜多年的一位年长女士。她是一位管理能手与投资天才,一手建立了一个以艺术家及演员为台面人物的慈善基金会,背后的资金援助多达数百万。去年,蜜拉和这位同事在一场会议上遇见了这名女士,她们成功地获得了她的注意。当她们道别时,她将名片递给蜜拉,表示:“我一直在寻找有理想、有抱负的聪明人。假如你以后要找工作,可以和我联络。”蜜拉对此并未认真看待,她或许也不敢,只能让这一切成为渺小、随风摇曳的梦想。但今天这个信封里却装着一份邀请函,两周后这位女士的基金会将在加拿大举行一场大型会议。
“就我所知,你已经不是教练了。你跟球会又有什么关系?”
“她为什么邀请我们参加这个?难道她想跟我们的律师事务所合作?”蜜拉喘息着。
“球会。”
直到那时,她才看出那位同事眼神中的嫉妒之意。蜜拉瞧了瞧邀请函,发现只有她的名字被印在上面。那位同事努力摆出骄傲的表情,但她的声音出卖了她。她像个即将被更有才华的好友抛弃的小女孩,而且这好友即将进入她梦寐以求的世界。她说:“蜜拉,她只邀请了你。她也不想跟我们的律师事务所合作。她只想聘用你。”
“谈什么?”
蜜拉坐在屋外的台阶上,手中抓着那个信封,凝视着星空。你在加拿大看见的也是同样的星空。她曾经为了让彼得能够在NHL闯荡,与世界上顶尖的高手同场竞技,搬到加拿大一次。她很清楚,彼得听到她表示自己想去参加这场会议时会说些什么。“你现在非得这么做吗?球会现在事情这么多,亲爱的,也许等明年吧?”
假如是其他人向拉蒙娜提这件事,她肯定会装傻,说“哪个提姆”。但是,这对苏恩是行不通的。这老头把一生的光阴都用在栽培对冰球很有才华、生活却极端混乱的小男孩,而拉蒙娜则把一生的时光用来照料那些没才华的人。
蜜拉将永远无法解释,而彼得将永远无法理解:她的内心,也有一个NHL。
“我想请你替我跟提姆·雷诺斯谈谈。”苏恩说。
* * *
“怎么啦?”她咕哝道。
拉蒙娜打电话给提姆。他们长话短说,因为没人愿意让对方听出自己的脆弱。拉蒙娜并没有说,她希望维达的人生过得比提姆好;提姆并没有说,他其实也希望如此。然后,拉蒙娜请他帮个忙。她安安静静地坐着,直到他打来电话,告诉她一切已经搞定。
拉蒙娜放他进来,给小狗倒了一碗水,小狗将那碗水一饮而尽,开始咬着室内的装潢。
提姆站在一栋位于另一个社区的小屋外,直到孩子们房间内的灯光熄灭。当他知道只有成年人还醒着时,他既没有按门铃,也没有敲门。他们可永远不知道他是怎么进来的。他只是站在厨房里,而他们只能摸索着流理台的边缘,试图用颤抖的手指握住刚刚弄翻的玻璃杯。他看得出来,他们知道他是谁。所以,他只需要举起装着冰球护具的大皮箱,将它扔在桌面上,问道:“爱丽莎住在这里吗?”
“拉蒙娜,我需要你给条忠告。或者说,两条忠告。”
那些成年人惊恐万分地点头。
苏恩纵声大笑,把身旁的小狗都吓到了。
提姆简短地宣布:“从现在开始,只要她想打球,毛皮酒吧的基金每年都会支付她购买冰球装备的所有费用。我不知道这个小女孩在这个屋子里有没有兄弟姐妹,但现在她有兄弟了。以后要是还有成年人敢伤害她,他就得向我们每个人解释清楚。”
“该死的臭老头,你在这里干吗?!老天爷,四十年前你就三更半夜到我的门口,想给自己弄一杯酒。那时候,你没弄到!现在,你还是弄不到的!”她对苏恩吼道,同时扣起晨衣的扣子。
他不需要等待回答。当他离开这间房屋后,有好几分钟,他背后那些人完全不敢动弹。不过,那只装着冰球护具的大皮箱最后还是被抬进了爱丽莎的房间。这个四岁半的小女孩对橡皮圆盘撞击墙壁的声音简直是如痴如醉。在往后很长一段时间里,除了在冰球场上,她不会在任何地方受伤。她会每天练球,有朝一日,她会成为冠军。
拉蒙娜一边高声咒骂,一边走出公寓房下了楼梯,想看看究竟是谁在毛皮酒吧打烊以后还不断地敲门。她原本预期会看到一个酒鬼,不想却看到了另一个人。
这个小女孩今晚也许睡得相当深沉。可是,她身上的那头熊已经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