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哎呀,冰球选手对于我们假装在搞的这些玩意儿知道得并不多啦,我们主要还是在碰运气。我想,这一点你是知道的。”扎克尔回答。
“你使用这些……方法,总有原因吧?”彼得说道,头一阵阵犯疼。理查德·提奥向他保证过,他可以对这个球会实行“全面管制”,但他觉得事实根本不是这样。
彼得感到自己背部的肌肉纠结成一团。“你对……领导能力的看法非常古怪。”
“更好?这我怎么知道?”扎克尔满不在乎地回答。
扎克尔耸了耸肩:“假如这些球员觉得我是个白痴,那么他们之间就有共同话题啦。有时候,一支球队需要一个敌人才能同心协力。”
“你的训练方法……可真是有趣。这样真的会让球员变得更好吗?”彼得一边尽可能委婉地询问,一边非常努力地克制自己不对流满整个冰球场的漆弹颜料大发雷霆。
当她离开时,彼得打量着她;当她说出最后一段话的时候,她甚至还微笑了一下。彼得简直想破口大骂,但最终只是取来清洁剂与海绵,花了好几个小时把漆弹的颜料清洗干净。
当扎克尔将所有绳索收齐时,彼得·安德森就站在边线角落里看着。
也许他应该回家,和妻子共饮一杯葡萄酒,然后一起上床睡觉。不过,蜜拉和他还没有完全和好。他们只是不再吵架,但那跟和好可是不一样的。他们不再对彼此大吼大叫,但也几乎不对彼此说话。家里变得越来越安静,就像一个变得越来越乱的房间,让你觉得把门关上都比真正去解决问题来得舒服。彼得想到,他完全可以找点事做,这样他回家的时间就够晚,等他到家时所有人就都已经睡了。
* * *
所以,他花了大半个晚上阅读一台咖啡机的使用说明书,而没有打电话给送他这台机器的女儿,向她承认他已经不知道自己在搞些什么,已经不知道自己究竟为谁而战。
班杰独自一人去冲澡,冲了很长时间。当他回来时,所有啤酒早已被喝得精光,他的鞋子里灌满了剃须泡沫。
* * *
这个老太婆的确不擅长表达情感,但也没有那么不擅长表达情感。班杰带着一身红肿和满身颜料走进更衣室。在更衣室里,他把一罐罐啤酒分给每个队友。就连亚马也喝了酒。他不得不喝这罐酒。
赫德镇冰球协会的甲级联赛代表队教练名叫戴维。他的一头红发已经数月未剪,脸上一片死白。就算是在美好的夏日,冰球馆的视频放映室里还是没有阳光的。他为工作付出了一切,而他必须这么做。他的女朋友已经怀有身孕。假如他获胜,赫德镇冰球协会就能进入更高一级联赛,这成为他职业生涯中的一个重要跳板。
有一次,她直接射中班杰的锁骨,她从他的眼神中看出了他的能耐。她心想:“靠他,我可以战无不胜。”他溜个不停,她射个不停,直到他赢到数量多达一整个板条箱的啤酒。她从板凳席取来那箱啤酒。当他接过那箱啤酒时,她说:“班杰明,有责任感的人是不自由的。这就是你害怕的原因。”
他实在不想带这支甲级联赛代表队,他希望带的是熊镇的代表队。他在那里执教同一批小鬼头,一路将他们带上青少年代表队,他们即将赢得青少年锦标赛冠军,成为甲级联赛代表队的基石。凯文和班杰在冰球场上,戴维则安坐在教练席上。这个梦想几乎就要成真了。但也只是“几乎”而已。
老队员们张望着。一开始,他们仿佛还不敢相信自己的双眼。但是没过多久,他们就变得痴迷起来。到最后,某人喊出一个数字,没人记得那个数字是“八”还是“九”。但在那之后,班杰每触碰到一次横杠,全队就一起数。最后,他们吼着他已经赢到了几杯啤酒:十四,十五,十六。扎克尔重新装填子弹,班杰再次上路。这不是正常人会有的行为,不过,她的用意正是如此。扎克尔不希望队长是个正常人。
戴维并不是因为有意替强奸行为辩护才离开熊镇的。至少,他并不是这样看事情的。他甚至不知道凯文是否有罪,这孩子从来没有被定罪,而戴维既不是律师,也不是警察。他只是冰球队教练。要是球会开始把连法院都没有确定的罪名强加在球员身上,这会怎么演变下去?冰球必须是冰球。冰球馆外的人生,必须和冰球馆内的人生彻底区分开来。
其他球员都蹲下身体,但班杰分秒必争,已经直接溜向球门。他第一次触碰到横杠时,扎克尔就已经命中他两次;等到第二次、第三次时,她就有更多时间射击双倍的子弹。漆弹枪的销售商表示,漆弹每秒射速为九十米。所以,他强烈建议扎克尔只能在“至少十米的距离外射击穿戴护具的人”。班杰赤裸着上半身,有一次,扎克尔命中了他的背部。当漆弹的颜色顺着脊背流下时,他痛得颤抖不已。
所以,戴维并不是因为凯文被指控的罪名才离开熊镇的。他离开的原因是,彼得·安德森让这孩子在冠军赛当天被逮捕。这么一来,全队就都遭到了惩罚,而不仅仅是凯文。戴维不能容忍这件事情,愤而转会,并将整个熊镇几乎所有优秀的球员都带走了。
“这样就够了。”扎克尔一边说,一边发射一枚漆弹。漆弹嗖的一声飞过他的颈畔。
他不后悔自己的决定。他唯一觉得后悔的,就是班杰明·欧维奇。这孩子身上具备了戴维希望一支球队必备的所有元素,但就在事态最紧急的时候,教练居然无法联系上他。当其他人都转会到赫德镇的时候,班杰留在熊镇;而就在今年春天,戴维还看到他和一个男生接吻。班杰并不知道戴维知道这件事,显然也没有其他人知道这件事。戴维应该保持诚实吗?他希望,没有人必须为这件事情实话实说。他不希望在这个区里揭穿一名冰球员的这种行径,就算这个球员今年九月起会成为他的敌人,他还是不愿意这样做。
“这样够不够?还是要脱光?”班杰问。
戴维感到自傲吗?不,完全没有。所以,他为什么不直接到班杰家里实话实说:他竟是一个如此糟糕的领导者,这孩子都不敢向他吐露关于自己的真相,他真的觉得很丢脸。戴维为什么不直接道歉呢?他不道歉的原因,想必和所有人做出最愚蠢行为的原因是一样的:认错,是非常困难的。错误越大,认错就越困难。
这时,另一名男子站起身来。他把头盔摔在冰面上,脱掉球衣与护具,裸着上半身。
戴维从来不认为自己是个好人,但他说服自己,他为了冰球的最佳利益付出了全力。团队、球会、体育优先。他永远不打算让这些事情泛政治化。就算是现在也不行。
“我不这么觉得。有人告诉过我,我很没有……幽默感。”扎克尔说。
办公室的门板上传来敲门声,威廉·利特站在门口。
“你在……说笑?”最后,某人问道。
“你听说班杰成了熊镇冰球队的队长吗?”他劈头大吼道。
冰面上的男子们凝望着,但扎克尔只是等待着。一分钟过去了。其中几名男子紧张得咯咯笑,但扎克尔只是站着,一动不动地握着枪。
戴维点点头:“这里是赫德镇,不是熊镇。你不用担心他们在做什么。”
没人搭腔。因此,扎克尔只好自己说出答案:“她们说‘见鬼去’。不过,当然了,她们是……老太婆。而你们呢?你们又是什么东西?”
威廉在门槛上颤抖着,即使教练的眼神明确表示这件事情已经讨论完毕,他还是没法走开。
“我带过一支女子冰球队。她们非常不擅长从球门前带球反转,更不想挡下对手射门,因为她们怕痛。所以我就请她们把衣服全脱光,试着从中线滑到球门前方触摸横杠,而我就用漆弹射击她们。她们每成功一次,我就请她们一人喝一杯冰啤酒。你们知道她们对我说什么吗?”
“今年我们球队会不会有人穿十六号球衣?”威廉还想知道。
球员们紧张起来,还有人趴在水桶上呕吐。扎克尔示范性地对着其中一个球门的横杠发射了一枚漆弹,弹壳跌落下来,那枚坚硬的漆弹引爆成一块黄斑。
他问话的口吻并没有指责的意味,他只是想获得教练的关爱。问题就出在这里:爱和领导力一样,是无法强求的。
扎克尔也许读出了他的嘴形,天晓得呢!不过,她回答道:“根据我的了解,你们很喜欢说‘老太婆’。我可以担保:当你们被我训练时,你们会很害怕自己打球像老太婆的。”
“这不关你的事。”戴维冷冷地说。
他们必须持续练习,直到学会与彼此合作,共同进退,成为共同体。他们可以不断流汗、不断呕吐,但最后一试必须成功。直到连亚马都累倒、瘫软在短边线上时,扎克尔才让他们解开身上的绳索。然后,她就取来一把漆弹枪。其中一名老球员喃喃自语道:“现在糟老太婆脑充血了……”
班杰在熊镇代表队的背号就是十六。戴维拒绝让任何赫德镇的球员穿上十六号球衣。
“这算哪门子的老太婆练习法!?”其中一名老队员咆哮着。他被一名踉踉跄跄的队友绊倒,重重摔在了冰面上。然而,扎克尔不为所动。
“那谁会当我们队的队长?”威廉希冀地问。
伊丽莎白·扎克尔将所有球员分成两队,用绳索将每队队友牢牢地绑在一起。只要其中一个队员倒下,全队都会跟着倒下。
戴维对他寄予希望的这个问题做了回答:“威廉,你还太年轻。”
* * *
当一名冰球员凝视着自己的教练,发现教练希望看到的是另一个球员时,这样的回答以一种特别的方式使他心碎。
他看到伊丽莎白·扎克尔站在冰面上。他希望自己能像她一点。她会死死地将脚踏在敌人脖子上。
“假如我是班杰,你还会说同样的话吗?”
在二十年前的那场决赛上,他最后一击失手也许就是这个原因。也许,他现在就是出于同一个原因,不敢完整兑现对理查德·提奥做出的承诺。你所能够应付的敌人的数量是有上限的。彼得知道自己得做好自己的工作,他只是不确定自己到底该做哪项工作。
戴维诚实地摇摇头。
当他在加拿大打球时,教练说过:“赢球不是一切。它是唯一!”但是彼得欠缺“杀手本色”。在练球时,如果他的球队遥遥领先,他就放慢节奏,原因是不愿意羞辱对手。教练的人生哲学是“永远把脚踏在敌人的脖子上”,但是彼得没有这种特质。赢球就够了,不需要痛宰对手。之后的某次集训,对手从零比五的劣势下反超成功。“给我用心打球!”教练尖声大叫。而彼得始终没能真正做到这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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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他担任体育总监的最初几年,蜜拉常提醒他:“我们不是一个害怕打架的家庭。”她始终比较强硬,这位热血的律师比颇具外交手段的体育总监还要有赢家头脑。但现在,想找机会打上一架的人是彼得,蜜拉则犹豫起来。而理查德·提奥也许是对的,或许彼得只是太天真了。世界极其复杂,而他却希望它非常简单。
威廉·利特踏上冰球场,心中被认同的需求比以往更加强烈。戴维假装不理解这一点,但其实他心知肚明。他成为常胜之师的名教练绝非偶然,他知道自己的话能产生什么样的效果。在这群男孩的成长过程中,他看到威廉与班杰争夺一切,却一次都没赢。戴维知道嫉妒是一种很悲惨的情感,但它仍然可以成为一种动力。因此,他蓄意煽风点火。领导力的奥妙之处就在于操弄情感,造就杰出的表现。戴维知道,自己所做的事情相当危险;他知道,威廉对班杰的痛恨或许已经达到了临界点,他甚至可能在比赛中弄伤班杰。但是,在所有最强大的冰球队里,总是有人在临界点上,甚至越过了临界点作战。当威廉感到仇恨时,他的战斗力才最为强大。
一切顺利时,这种支持就像一堵坚实的墙支撑着你,但在诸事不顺时,这股力量可是极其恐怖的。这么多年来,整个球会里就数彼得最卖力地批评“那群人”。当他们打群架时,他试图在冰球馆里安装摄像头;当坐领高薪、表现却不如预期的球员企图毁约时,他就努力证明他们受到了提姆的党羽的威胁。一直以来,理事会办公室里穿着西装大衣的男子总是会教训彼得一顿,骂他“没事找事,做出不必要的挑衅行为”。但事实上,理事会成员对“那群人”也是怕得要命。只要符合理事会西装男子们的利益,他们就会放任“那群人”用暴力统治整个小镇。不过,现在呢?此刻,彼得终于有机会将“那群人”斩草除根,但他却犹豫起来。为什么?难道是因为他们在表决时力挺他,让他留在球会,他觉得自己亏欠他们?因为他是胆小鬼?还是说,这和理查德·提奥有关?难道彼得担心他扫除了暴民势力,结果让政客们的影响力乘虚而入?到底是在脖子上文着文身的暴民可怕,还是穿西装打领带的政客恐怖?
戴维仍然喜爱班杰,他对他的关爱胜于对自己训练过的所有球员。对于这孩子居然不敢把秘密托付给自己,他感到丢脸至极。有一天,戴维或许可以通过自己的人品来弥补这一点。不过,这些情感都属于冰球场外的人生,而现在的重点是冰球馆里的人生。在这里,班杰就是个对手。要是威廉在比赛中逾越了界限,那也只能如此。要是班杰受了伤,那也只能如此。戴维是冰球队教练,他只负责做好自己的工作。针对唯一重要的事情,付出一切代价。
但是彼得知道代价。他就是在承受这些代价。那只是木料、金属、被踩烂的嚼烟碎片,以及摇摇欲坠的栏杆。不过,当黑衣人在看台站位区跳上跳下的时候,它就震颤起来。他们高歌时,歌声简直要将屋顶掀翻。“我们是熊,我们是熊,我们是熊,来自熊镇的熊!我……们……是熊!我们……是……”
赢。
甲级联赛代表队的集训开始了。下方冰球场上的人都以为,电灯能亮、按时拿薪水、观众蜂拥而入是天经地义的事情。在冰球界,反正钱是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嘛。我们并不是真正在这项体育活动中成长的,在冰球场上我们就还只是想打打球的小孩子:一个橡皮圆盘、几个好朋友、开灯!现在,我们上路吧!
* * *
入秋后,法提玛领到了薪水。彼得也领到了薪水。今天早上,他打算付球会的账单,但是电脑又死机了,他就打电话给银行。话筒另一端的男子听起来困惑不已:“这些账单已经付清啦。”不只是一笔账单,而是所有的账单。理查德·提奥可不是信口开河。即使记者会还没有召开,赞助商已经开始投资了。彼得将能够拯救自己的球会。所以,他为什么还感到如此焦虑不安呢?
黑暗降临时,班杰独自在犬舍的谷仓里进行重量训练。他在举起杠铃以前,先把手表摘掉。那块手表又旧又破烂,不只沉重,还一直响,已经不再适合他了。但是,那是戴维给他的。自从戴维转会以后,他们就再没交谈过。但是,不管去哪里,班杰都戴着这块手表。
从许多方面来看,法提玛比彼得本人更像人们刻板印象中的熊镇居民:低调、自傲、努力工作、绝对不容忍胡说八道。夏天刚来临时,球会的账户已经空空如也。彼得意识到法提玛没有领到薪水。然而,当他打电话给她时,她只说:“不用担心。我和亚马挺得住。”彼得知道,在某几个月的月底,亚马仍然必须捡空瓶罐来换钱。所以,他非常羞愧地说:“你不能没有薪水,球会有责任……”但是,法提玛打断了他的话:“球会?那也是我的球会。我儿子的球会。我们挺得住的。”只有特殊的人、特殊的球会,才能做到这一点。
* * *
彼得心思重重地关上电脑,把文件夹放回到书架上,踏上通往冰球场的阶梯。他在看台站位区的地上坐了下来。法提玛在远处打扫,他向她招招手,但她只是简短地点点头作为回答。她不希望引人注意,她必须在甲级联赛代表队开始练球之前就完成打扫工作,她不希望亚马在队友们面前丢脸。彼得心想:这个小男孩真的这么以母亲为耻吗?
威廉·利特做着俯卧撑,直到双臂和身上其他部位一样酸痛。他睡着时,手上还握着那个被放在他置物柜里的打火机。他知道是谁把它放在那里的。也许威廉现在还伤害不了班杰,但这并不代表他不会伤害别人。
大家都说,领导力意味着做出艰难、使人不快、不受欢迎的决定。领导们总是听到这句话:“把你的工作做好。”这当然是不可能的任务,因为只有在还有人愿意跟随的前提下,领导才能继续领导。而人类对领导的认识始终是一致的:如果你的决定对我有利,你就是公平的;如果同一个决定让我有损失,你就是暴君。对一般人而言,真相非常简单,却不容易接受。我们绝少希望见到“对大家都好”的决定。通常,我们只希望自己过得好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