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得抬起头,仍以一个如现代舞动作的姿态维护着办公室的清洁。他骂了一句:“该死,真会把我气死……”
“难怪我会变成怪人,因为我不喝咖啡……”扎克尔说。
在扎克尔看来,这很不符合他的行事作风,于是问道:“那我等一下再进来,可以吗?”
第二天一大早,伊丽莎白·扎克尔一头探进彼得·安德森的办公室。彼得正在处理浓缩咖啡机。扎克尔观察着。彼得按下一个按钮,棕色的水从机器下流出。彼得恐慌起来,在按下所有按钮的同时以超级流畅、杂耍般敏捷的动作伸手取来卫生纸,同时还能用其中一只脚让那座漏水的机器保持平衡。
“不用……不用……我……这台破机器真是没救了……可是……这还是我女儿给我的!”彼得难为情地承认道。
* * *
扎克尔没有任何反应。
班杰在她面前哭了出来,但他并不引以为耻。
“我等一下再进来。”她说。
但是,拉蒙娜挽住他的胳臂,低语道:“班杰,你不必跟他一样。你有着他的眼睛,可是我觉得,你可以成为另外一个人。”
“不用!我……对不起……有什么是我可以帮上忙的吗?你的薪水迟发了吗?”彼得问道。
班杰边走向楼梯间边说:“我去倒垃圾了,我们明天晚上见吧。”
“我的事情跟绳子有关。”扎克尔说。
拉蒙娜发出一声叹息,道:“不算最好的,但也不算最坏的。”
不过彼得已经为自己辩护起来:“那个新赞助商,我们的合同还没……谈妥。可是,大家现在应该都要领到薪水了!”
“他是怎么样的一个人?”男孩问道。
他擦拭着额头的汗水。扎克尔只好重复道:“我的事情跟薪水无关,跟绳子有关。”
班杰双手插进牛仔裤口袋,他的嗓音掩盖了年龄。
“绳子?”彼得重复道。
“你想知道,你老爸是不是经常到毛皮酒吧来。你想知道,他在……走进森林之前,是否经常坐在楼下的酒吧里。”
“我需要绳子,还有一把漆弹枪。这附近哪里能买到这些东西啊?”
“我没有想问什么。”班杰说谎。
“漆弹枪?”彼得又重复。
“现在你想问什么就问什么吧。”拉蒙娜温和地说着,拍了拍年轻人的脸颊。
扎克尔干巴巴地解释说:“漆弹射击是一种模仿战争的游戏,这种游戏在根据游戏目的设计的射击场进行,两队用枪支和含有颜料的漆弹射击对方。我需要一把这种枪。”
熄灯、上锁的时间到了,他搀扶她走上公寓房的楼梯。她仍到处悬挂着丈夫霍格的照片。丈夫霍格和熊镇冰球协会就是她毕生的两大最爱。
“我知道漆弹是什么。”彼得说。
班杰没有顶嘴,而这就是一个好的开始。他从后院翻出一堆已经堆了好几个月的木材和钢板,他像一头公牛般强壮,而且能够守口如瓶。这是拉蒙娜最喜欢的两项特质。
“你显然不知道它是什么。”扎克尔为自己辩护。
拉蒙娜指着墙上的架子说:“我们卖两种啤酒、一种威士忌,其他东西全是装饰品。你负责洗酒杯、打扫。一旦有冲突,你千万不要插手。听清楚没有?”
彼得搔抓着头发,导致咖啡喷溅到额头上。他对此浑然不觉,扎克尔也没有指出这一点。要是她提醒他,他想必又会莫名恐慌。
“所有精明人都很怕她们。”班杰微笑道。
“毛皮酒吧正对面的五金行应该就有绳子卖。”
“别这么说。我只是因为害怕你那群老姐才这么做的。”拉蒙娜哼了一声。
“谢谢。”扎克尔一边说,一边走向走廊。
“谢谢!”
这时,彼得喊道:“你要绳子干吗?你总不会是想把某个人吊死吧?”
“你被雇用了!”
当他第一次这么说时,还自鸣得意地哈哈一笑。但当他说第二次时,声音中流露出明确的不安:“扎克尔!你该不会是想把某个人吊死吧?我们这里的问题已经够多了!!!”
“让他闭上嘴?”
* * *
“如果有人想要赊账,你会怎么做?”
担任过班杰教练的戴维说过,即便是出席自己的葬礼,班杰都可能迟到很久。如果队友们没有招呼十六号球员和他们一起登上冰球场,开赛时,他可能还躺在更衣室里呼呼大睡。他有时会错过集训;有时又会喝得醉醺醺的或磕了药后来参加集训。但是,今天他居然准时来到冰球馆,换装后直接踏上冰面。伊丽莎白·扎克尔转过头,看到这位冰球员来参加集训,似乎感到很惊讶。班杰深吸一口气,向她道歉:“对不起,我昨天没有来练球。”每次被姐姐们狠狠教训后,他才会道歉。
“可以。”
扎克尔耸耸肩道:“我不在乎你来不来练球。”
“你可以端起酒,不让酒洒出来吗?”
班杰看到摆在冰面上那五根长达数米的结实绳子。扎克尔手中拿着一把漆弹枪,熊镇的五金行不卖漆弹枪,但是赫德镇的五金行硬是从库房里扒拉出一把。边线其中一个角落的亚克力玻璃上有一片小色斑,表明扎克尔已经试射过那些又小又硬的漆弹了。
拉蒙娜不需要撸起他的袖子就能知道他胳臂上有一个熊头文身。有些小男孩就是毫无理由地喜爱这个小镇,而她对这种小男孩总是特别容易心软。
“你在搞什么?”班杰困惑地问道。
“我和……当地居民产生了一些审美观念导致的冲突,所以那里不再欢迎我了。”班杰说明道。
“大清早,你在这里做什么?”扎克尔反问他。
班杰点点头。拉蒙娜一向管赫德镇居民叫“红番”。
班杰看看手表。他刚好准时来到训练场地,但此时冰面上的球员只有波博与亚马。班杰咕哝道:“我老姐说,你打算让我当队长。这可真是个馊主意。”
“你的姐姐们说,你非常焦躁不安,得让你有事做。她们是不能阻止你进入酒吧,但是她们至少努力让你待在正确的一边。我告诉过爱德莉,让你担任酒保就像命令一条狗看守一块驯鹿肉排。可是,她可不会跟人讲理,这家伙。而且凯特雅强调,说你在她在赫德镇上班的地方干过酒保的工作。红番们是不是都叫它‘谷仓’?”
扎克尔点点头,眼睛一眨不眨地说:“没错。”
拉蒙娜在他眼里,清楚地看到了亚伦·欧维奇的眼神。
班杰等她解释原因,不过她看起来并没有这个打算,于是他吼道:“为什么挑我?”
“是这样没错。”班杰呢喃着。
“因为你是胆小鬼。”扎克尔说。
“你的姐姐们说,你需要一份工作。”
班杰承受过无数骂名,但从未被人这样骂过。
当欧维奇一家三姐妹离开毛皮酒吧时,她们的弟弟班杰明就靠墙站在酒吧门外。爱德莉一掌打落他手里的香烟,凯特雅粗暴地折好他的领口,佳比则用舌尖舔舔手指,替他梳理头发。然后,她们就把他推进门。拉蒙娜站在吧台区,正恭候他的大驾。
“你全身上下一无是处……”
“我们需要一份工作。”爱德莉说。
她点点头说:“也许吧。但是,我要你办好你这辈子最害怕的事情:对别人负责。”
三姐妹露出微笑。拉蒙娜一把将自己空空如也的酒杯重重地放到桌面上,继续说道:“嗯?你们是想要我帮什么忙?”
班杰的眼神阴沉下来。她的脸上则毫无表情可言。亚马就站在他们背后,套着溜冰鞋的双脚不安地跳动着。最后他失去耐心,喊道:“现在训练开始啦!你怎么不去更衣室把其他人弄出来?”
拉蒙娜哼了一声:“我已经老了。这真是天杀的该死。腰酸背痛、眼睛越来越看不清楚。我倒是不怕死,可是这样一天天变老,真的有必要吗?”
扎克尔无所谓地耸了耸肩道:“我?我为什么要在意这个?”
“你还好吗?”佳比问道。
班杰眯着眼睛,打量着她。他感到越来越受挫,再次看了看手表,然后走下了冰面。
“就是因为这样,上帝才赐给我们酒精。”拉蒙娜点点头。
* * *
“拍马屁对你是没有好处的。”爱德莉说。
班杰一脚踏进更衣室时,熊镇冰球协会的许多老球员还在换衣服。
“好久没有看到你们了。对这个小镇来说,你们的美色还是让人无法招架呀。”
“现在开始练球。”他说。
三姐妹大笑起来。拉蒙娜也大笑起来。她将啤酒和威士忌端上吧台,怜爱地拍了拍她们每个人的脸颊。
几个老球员没有理会,继续交谈着。但是,有些老球员一开始误解了班杰的意思,回答道:“嗐!反正那个老太婆又不在意我们准不准时!”
“没事?一个糟老太婆看到你们三个人同时进来,会以为自己要被痛揍一顿!该死的,这一点你们应该很清楚吧!”拉蒙娜一边说,一边夸张地用手抚着胸口。
“我在意。”班杰干脆答道,随后便是死一般的沉默。
“没事,我们只是想请你帮个忙。”凯特雅说。
权力就是让他人乖乖听话的能力。更衣室里的每个成年男子本来都可以继续赖在板凳上,让这个十八岁的少年毫无权力可言。然而,他只给了他们三十秒。当他转身朝冰面走去时,他们立刻起身,紧随其后。
“我犯了什么错啦?”她喘息着。
他并不是在那时成为他们的队长的,而是当包括他在内的所有人都承认这一点时,他才真正算是他们的队长。
毛皮酒吧已经打烊,但爱德莉、佳比和凯特雅仍然不住地敲门。拉蒙娜大喊“子弹已经上膛啦”。这就是她表达“本店已经打烊”的方式,但是欧维奇一家三姐妹仍然激动地走了进来。拉蒙娜看见她们三人,高高地跳了起来。
* * *
* * *
班杰并不想带领一支球队,但他还是这么做了。而在赫德镇的威廉·利特,无所不用其极地想领导球队,却没这个机会。这并不公平,不过体育项目本身就是不公平的。训练时数最多的人不一定球技最好,成为队长的其实并不总是最合适的人选。人们常说,冰球不是一种以评估为主体的体育项目:“我们只算进球数。”当然,实情并非完全如此。冰球囊括各种各样的数据,但始终无法预测。它受到许多隐形因素的操控。比如,一个常用来形容深具才华的球员的词是“领导特质”,但这是一种完全无法测量的概念,因为它是由无法教授的事物组成——魅力、威望、爱。
里欧爬了进去,在黑暗中跑动。他在赫德镇打过够多场次的客场比赛,所以知道更衣室的位置。甲级联赛代表队有自己专用的置物柜,大多数置物柜门上没写名字,但就是有些球员特别痴迷于自己名字的拼字组合,按捺不住地把名字写在门板上。里欧用手机的灯光照着置物柜,直到找到威廉·利特的柜子。然后,他就开始执行任务。
当威廉·利特年纪还小,而凯文·恩达尔被任命为队长时,威廉听见教练对凯文说:“你可以强迫别人服从你,但你永远没办法强迫别人追随你。你若想让他们为你而战,就必须让他们爱你。”
赫德镇的冰球馆并没有装设警铃,这栋建筑相当老旧,而且有好几扇管理员很容易就忘记锁上的后门。这道身影并没有精密规划该怎么执行这项入室盗窃任务。他只是想碰碰运气,在这栋建筑前走动走动,试试所有把手。这名十二岁少年用尽全力才顺利地将其中一扇门撬开了。
最爱凯文的人莫过于威廉了,他可谓无所不用其极,希望自己的爱能获得回报。即使在强奸案过后,他的忠诚度仍然不打折扣。当凯文最要好的朋友班杰留在熊镇时,他追随凯文转投了赫德镇冰球协会。威廉纠集了自己的党羽,把胆敢检举凯文的亚马和胆敢保护线民的波博痛揍了一顿。
当一个苍白、单薄的身影穿过森林时,黑暗已经牢牢掌控了熊镇与赫德镇。天气已经开始变冷。虽然白天还没有充分显露这一点,但夜晚相当诚实,璀璨的阳光已经遮掩不住零摄氏度以下的低温。那个身影打着哆嗦,快步走在步道上——这既是出于紧张,也是为了保暖。
当凯文突然从人间蒸发时,威廉留在了赫德镇。他很失望,但忠诚度仍然不减。戴维是他在熊镇时的教练,两人在赫德镇再度聚首。当初,戴维顺利说服威廉和几乎所有的球员转会。这倒不是因为要保护凯文,而是考虑到体育活动所能提出的最简单论点:“我们只能专心打球。我们不能搞政治。在冰球场外发生的事情就只能留在冰球场外。”
* * *
威廉对他深信不疑。此刻,凯文和班杰都已离队,威廉打心底希望戴维也许终究会开始赏识他的忠诚。但是,他没有得到答谢,甚至连一句鼓励的话都没有。他仍然被忽视。
不幸的是,不出几年,我们就不会再记得这些故事了。回首这几个月的时光,我们当中许多人除了……仇恨以外,什么都记不住。不论好坏,人心就是这样:我们只会用最恶劣的时刻来定义某个时期。因此,我们只会记得两个小镇之间的敌对,只会记得已经起了头的暴力。当然,我们不会去谈论它。我们不会做这种事情。反之,我们将会讨论已经发生的冰球比赛,这样我们就不用谈到这段时间里所举行过的葬礼。
所以,当这天威廉走进更衣室、打开置物柜、看到某人留在他柜子里的东西时,统计学上无法预测的事情就发生了。置物柜里躺着一个打火机。今年夏天塞满威廉家邮筒的,就是这种打火机;当时里欧带到沙滩上的,也是这种打火机。
这一年,熊镇的秋天相当没有秋意。它只在冬天降临前留下一个苍白的身影,白雪甚至相当不礼貌,没有让落叶安详地落入尘土。黑暗的脚步非常迅猛,但那几个月仍充满着大量的光辉:一个球会努力奋斗,存活下来;一名成年男子把手搭在一名受惊吓的四岁半小女孩的肩膀上,安慰着她:冰球,可不只是一种游戏而已;一杯端到陌生人桌上的啤酒;那些绿色T恤说着:不管怎样,我们是同一阵营的;梦想成为最伟大的英雄的男孩;凝聚成一支军队的好朋友们。
同时,一个队友开门进来,说:“威廉,你听说了吗?熊镇的新教练让班杰当队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