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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他躺在地上

佳比狂奔而来,冲进玄关,喊道:“班杰明留了礼物给孩子们!”

“见鬼了……”爱德莉回答。

亚马紧张地清了清嗓子说:“他没有来练球。我只是想来看看,他是否一切都好!”

“班杰在家吗?”即使已经知道答案,亚马还是这样问了。

他最后一句话,是对着爱德莉喊的。然而她已经将他甩在背后,朝森林直奔而去。

前去应门的是大姐爱德莉。站在门口的是班杰的队友亚马。小男孩本来还没那么不安,但当他看到爱德莉不安的表情时,他也跟着担心起来。然而,她顿时就明白了一切。

班杰有时不会去练球,但他从来不会缺席秋天开季的第一次集训。他的双脚早已期待着再度踏上冰球场,双手渴望接触到冰球杆,脑海中的思绪早已奔向冰球的世界。这季联赛的第一轮比赛,熊镇在第一战就会对上赫德镇,他无论如何都不可能错过今天的集训。情况不太对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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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此时,大门的门铃响起。佳比全速冲向门口。

拉蒙娜一如往常地站在吧台后面,尽可能保持情绪平稳。她曾亲眼看见这座城镇开花结果,但就在最近这几年,她也看到它遭受到一次次的重击。熊镇的人们是很能干的,但他们总是需要一个能够让他们展现才能的地方。他们肯打拼,但他们必须知道为何而战。

孩子们觉得自己被怀疑偷东西,吼道:“舅舅床上的盒子!我们的名字就写在盒子上,妈妈!那是给我们的!”

你唯一能够确认的事情就是:不管在大都市还是小城镇,总会有一些废人。这和这些地方本身没有关系,这和人生有关系——人生可以将我们彻底撕碎。到酒吧买醉是非常容易的,所有的吧台都能迅速变成哀伤的场所。没法掌握住任何事物的人,就会过度用力地握住酒杯;对于摔倒已经感到厌倦的人就会龟缩在酒瓶最底部,因为他们已经烂到底了,情况不会更烂了。

“从哪个盒子里拿的?”

拉蒙娜见过这些伤心人来来往往,一部分人继续勇敢地走下去,一部分人则彻底沉沦。对某些人来说,情况后来有所好转,但像亚伦·欧维奇这样的人,最后只能彻底沉沦:他只能“走进森林”。

“从盒子里拿的。”孩子们无忧无虑地说。

拉蒙娜年事已高,她的人生阅历已经使她能够在顺境时心平气和、在逆境时从容不迫。但是,就连她都知道:就在即将开赛的秋季,人们会轻易对一支冰球队寄予不合理、过高的期望。体育活动不是现实生活,当现实生活烂到谷底的时候,我们就需要传奇故事。它们能让我们感觉:只要我们成为某个领域的冠军,其他一切也许就会好转。

佳比脸上露出微笑。当她正要离开房间时,忽然意识到一件事情。她转过身来,问孩子们:“你们的乐高玩具是从哪里来的?”

可是,拉蒙娜其实也不知道,事情好转过吗?还是……我们只是习惯成自然呢?

就在欧维奇妈妈的家里,三姐妹之一的佳比走进班杰的房间。佳比的两个孩子窝在地板上玩乐高玩具,玩具散落得到处都是。对于班杰,佳比恐怕有千言万语要说。但是,全天下没有比他更好的舅舅了。在她的孩子们成长期间,他们将会说:姥姥的家里,就数舅舅的房间是全宇宙最安全的地方。他们在这里不会受到任何伤害,没有任何东西敢伤害他们,因为他们的舅舅会保护他们,使他们不受任何人、任何事物的伤害。有一次,其中一个小鬼头对佳比说:“妈妈!舅舅的衣橱里有鬼,它们藏在那里,因为它们很怕舅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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亚伦·欧维奇“提着猎枪、走进森林”之前所做的最后一件事情,就是把礼物留在了孩子们的床上。没有人知道,怎么会有人做出这种事情。不过,他也许希望这是他们对他最后的回忆。他希望能在森林中走得够远,这样他们就会相信,他只是遗弃了他们。这样一来他们就会幻想着,他其实是个受征召、要去执行绝密任务的神秘特务,或是个登陆地球的太空人。他也许希望:无论如何,他们总能有个童年。

熊镇人都知道,班杰是危险人物,因为他下手最重。然而,似乎很少有人能够领会到:他全身上下的每个部位都是如此,下手始终奇重无比。他的心,更是如此。

结果并非如此。作为大姐的爱德莉始终无法说明她怎么知道他在哪里。她只能从心里感觉,他到底往何处去。狗狗们喜欢她,也许就是这个原因。她拥有高于常人的敏感度。当她在树林间走动时,从来不会大喊“爸爸”——猎人的子女从来不会这样做。他们学到:所有在森林间的男人都是某个人的爸爸。所以,如果你想找自己的爸爸,你就得像个外人一样,直接喊他的名字。当然了,爱德莉从来没完全变成外人过,她拥有某种与生俱来、从亚伦身上传承到的特质。他没法在森林中走太远,因为她总是能够找到他。

一名身穿蓝色网球衫的男子坐在一栋位于一处露营区的小屋里。他本来应该备课的,这份教职是他辛苦研读多年才得到的。但是,他却无心去做。他坐在狭小的厨房里,面前的桌子上摆着一本哲学书。他凝视着窗外,希望看到一名有着哀伤双眸、狂野灵魂的年轻男子。但是,班杰并没有出现。他真是无药可救了。今天,这名教师盯着他的双眼说:他真是一个错误——即使这个错误是这名教师铸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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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家酒吧可以变成一个阴郁、沉闷的场所。总而言之,人生带给我们的伤痛远多于喜庆,在葬礼上喝苦酒的机会总是多于在喜宴上喝喜酒的机会。但是拉蒙娜也知道,酒吧不时还是可以成为别的场合,就像你胸中的大石块,有时仍然会出现细小的裂缝。酒吧并不总是全世界最美好的地方,但也不是最糟糕的地方。

他万万没有想到,班杰没到场练球。会把事情当成理所当然的,可不仅仅是小孩。

最近几个星期以来,谣言真是满天飞。人们说,工厂即将转卖,熊镇已经见过太多歇业的工厂,而这种消息完全可能代表破产。谈论失业的已经不再限于毛皮酒吧里的年轻男子,现在每个人都焦虑不已。在小地方,每失去一个雇主,简直就意味着一场天灾,大家的亲友圈中或多或少会有人受影响,到了最后,连自己都会被波及。

“他今天没有来?”苏恩脱口喊道。

当镇民们谣传政客们只会把资源送往赫德镇,完全无视熊镇下一代人的前途时,你可能会轻率地用“偏执狂”来形容他们。但是,作为偏执狂最糟糕的一点就在于,你只能通过证明自己所言不假才能摆脱“偏执狂”的恶名。

“那班杰明今天怎么没有来练球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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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啊?”苏恩惊讶地说。

一部分子女始终无法真正摆脱自己的父母,他们被父母的罗盘操纵,在父母的眼中过生活。恐怖的事情发生时,绝大多数人会变成波浪,只有某一种人会变成岩壁。风起时,波浪会来回摆动,而岩壁只会承受撞击,纹丝不动,等着风暴结束。

“你不是也保证过,彼得会跟班杰明·欧维奇的姐姐们谈谈吗?”扎克尔问道。

爱德莉只是个孩子,但她从父亲手中取下猎枪,坐在一个树桩上,握着他的手。这可能是出于震惊,也可能是她有意识地跟他和她自己道别。那件事情过后,她就变成了另外一个人。当她起身、穿越森林、走回熊镇时,并没有惊恐地喊叫、求助。她迈着坚定的步伐走到技艺最优秀、最强壮的猎人家里,他们会帮她把尸体扛回家。当母亲在门廊处尖声哭叫、晕厥在地时,是爱德莉抱住了她。这个小女孩已经哭过,已经流尽了泪水。她已经准备成为那面岩壁。从那件事情以后,她始终是一面岩壁。

“我会跟他哥哥好好谈谈的。”苏恩保证道。

凯特雅和佳比的个性比较像妈妈,爱德莉与班杰则更多地遗传了亚伦·欧维奇的特质。他们制造冲突,总是对人宣战。因此在那件事之后,爱德莉每次走进森林寻找自己的弟弟时,她都知道,她一定找得到他——仿佛他的皮肤上装着磁铁。她对这一点并不感到害怕。每一次,她都害怕他已经死了。弟弟们始终不知道,他们总会让姐姐们担心得要死。他们隐藏在眼底的恐惧、言外之意,就像一把藏在枕头下能打开枪柜的钥匙。

就在扎克尔一脚刚要踏出门时,灵光一闪,突然想到一件自己真正在乎的事情。于是她问道:“我要的那个守门员,那个维达呢?他怎么样了?”

班杰没有坐在树上,他倒在了地上。

苏恩不知道这对伊丽莎白·扎克尔来说是否有意义,但对他而言意义重大。老实说,从扎克尔的表情来看,他看不出端倪。这名冰球教练看起来只想赶快离开,去吃晚餐。但是无论如何,饥饿也是一种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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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难道就不能把小孩锁起来吗?”扎克尔问道,没有领会到苏恩真正想表达的意思。因此,苏恩把话说得更清楚:“小孩对自己成长过程中所看到的一切都会认为是理所当然的。在看到你训练甲级联赛代表队球员以后,爱丽莎就会认为:女人也可以做到,这是理所当然的。当她年龄大到足以加入某一支甲级联赛代表队参加比赛时,到那时候,也许就没有‘女性冰球教练’了。那时可能只剩下……‘冰球教练’了。”

伊丽莎白·扎克尔走进毛皮酒吧。此时距晚饭时间已经过了很久,但她仍然坐进角落,没等她开口要求,拉蒙娜就给她端来了一大盘土豆。

苏恩点点头,再度微笑。在离开之前,他把自己的最后一点想法告诉她:“你还记得爱丽莎,那个在我家庭院射门的小女孩吧?她今天也来冰球馆了。整整七次。她从幼儿园里偷溜出来,就是想看甲级联赛代表队练球。我陪她回去后,她又逃学了。这一整个秋天,她会不断逃学的。”

“谢谢。”这位冰球教练说道。

“我得去吃晚餐了。”她的口吻不算友善,但也称不上不友善。

“关于你们这种纯素食主义者除了土豆以外到底还可以吃什么,我真的不知道。可是,这个小镇周围有蘑菇。它们的生长季很快就到了哟!”拉蒙娜说道。

这名老男人深切地凝视着这名女士的双眼,而他从她的眼神中看出一种他自始至终缺乏的特质:她毫不在乎。在内心深处,苏恩总是在乎别人对他的看法。他希望自己手底下的球员喜欢他,包括支持者,以及窝在毛皮酒吧里的那群糟老头与老太婆。他希望整个小镇的人都喜欢他。但是,伊丽莎白·扎克尔不怕别人有意见,因为她深知所有成功教练铭记在心的一点:一旦她赢球,他们就会喜欢她。

扎克尔抬起头来,拉蒙娜向她点头致意。这位酒吧的女主人也不喜欢表现情感,但她通过这种方式表示:她希望这位冰球教练能够多待一会儿。

扎克尔谈到这个词的表情,仿佛在谈论一种工具。苏恩将双手插进口袋,喃喃道:“在熊镇担任冰球教练是很不容易的。在情况开始变糟的时候,就更不容易了。请相信我的话,在你来到这里之前,我一辈子都在做你现在的这份工作。在这个小镇里,对于像……你这样的冰球教练,有人可是很反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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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受侮辱是一种感觉。”

班杰一动不动,双眼仍然睁着,但眼神涣散。爱德莉仍然记得,小时候,她坐在那个树桩上握着爸爸手的感觉。那只已经没有脉搏的手,竟然那么冰冷。

苏恩扬了扬眉毛:“所以我猜,你不太常觉得受到侮辱?”

爱德莉小心翼翼、动作轻柔地抚着平躺在地的弟弟。她的手按在他的手上,就是为了感受他身体最后的余温,以及体内最后的脉动。

“轮不到你来跟我手底下的球员谈话。只能是我来跟我手底下的球员谈话。有没有受辱,只有我自己知道。”

“你真是吓到我了,你这该死的脓包,下次我再找你的时候,别躺在地上!”她小声说道。

“如果你认为有必要,我可以和这些小伙子谈一谈,我可以理解你觉得自己受到了侮辱。不过……”

“对不起。”班杰回答。

苏恩误解了她,以为她会因为这件事情而感觉受到侮辱。

他并没有喝醉,也没嗑药。今天,他并没有逃离自己的情绪。这样一来,她更加不安了。

扎克尔看起来恼怒不已:“你是怎么知道这件事的?”

“出了什么事?”

“噢,这种事情总是……这些臭男人,你知道的,他们有时候很……”苏恩试图说明,双眼低垂,望着自己的膝盖。

夏季最后的余晖映照着凝结在班杰睫毛上的泪水。

“那根本就不算生殖器官。”扎克尔纠正他,同时用拇指和食指比了比。

“没事。这只是……一个错误。”

苏恩困惑地咳了一声:“难道说……他没有露出……”

爱德莉没再说话。她不是那种会表示自己心碎的姐姐,她只是那个会把弟弟“从森林里带回来”的姐姐。等到他们快踏进小镇时,她才说:“那个新教练想让你当队长。”

“那还不太算。”扎克尔猛然打断他。

那一刻,她从班杰眼中见到了多年不见的某种情绪。

苏恩不无遗憾地点点头:“我刚刚听说,其中一个……球员向你展示了……自己的生殖器官……”

他害怕。

他的意思是“对女人来说”。所以,扎克尔回答道:“担任冰球训练员,不管在哪里都不是容易事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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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恩靠着一面墙壁,虚弱地微笑道:“我是说……要在这座城市担任冰球训练员,可不是一件容易事。尤其对……嗯,你知道的。”

扎克尔快吃完晚餐时,拉蒙娜来到她的桌前,给她端来一杯啤酒。

“‘感觉’?”扎克尔问道,仿佛这个词来自某种外语。

“这是老客户请的。”拉蒙娜说。

“你对今天的集训感觉怎么样?”

扎克尔望着那群坐在酒吧区的伯父:“他们?”

“嗯?”她一边应着,一边从更衣室里走出来。

拉蒙娜摇摇头:“他们的老婆。”

“扎克尔!”他看见那名取代他职务的女士,就气喘吁吁地喊道。

五个大婶坐在最里面的角落。她们一头银发,手提包搁在桌面上,双手满布皱纹,每个人手上都紧握着一杯啤酒。她们都在熊镇住了一辈子,这是属于她们的小镇。她们当中有几个以前就在那家工厂工作过,而现在,她们当中好几个人的儿子、孙子也在那家工厂上班。大婶们已经年华老去,但她们都穿着新T恤。所有人都穿着一模一样的T恤。那些绿色T恤上的字,仿佛一声怒吼——

苏恩缓缓地在冰球馆里晃来晃去,沉重地呼吸着。分分秒秒,他都思念着教练的工作。但是,他已经没有力气再走上看台了。冰球越来越年轻,而我们这些身处其中的人却越来越老。完事以后,它就不带丝毫情感,将我们一把抛开。这就是它不断存活、不断演进的原因:它是为了年轻一代而活的。

熊镇和全世界对着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