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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鞋子里的剃须泡沫

所以,当伊丽莎白·扎克尔经过更衣室外的走廊时,波博就跳了出来,仿佛经过上帝的授意。他预期,她会被他吓一大跳,或至少颤抖一下。结果,她连眼睛都没眨一下。

事后来看,波博当时真是蠢透了。但是,对一个年仅十八岁、在一间更衣室里受到一群成年人起哄的男孩来说,说“不”是世界上最困难的事。

“怎么回事?”她问道。

“哎呀,她只会觉得你很幽默!”其中一个老球员急切地嚷嚷道。

波博手足无措起来:“我……呃……我们都听说,你是女同性恋……所以我……”

“可是她……难道不会……生气吗?”波博困惑地问道。

“波博就是想让你看看,这样你就知道你少了什么东西!”有人从更衣室里高喊,随之而来的是两打成年男人歇斯底里的笑声。

“波博,把你的那条巨蟒从笼子里放出来吧!你该不会是胆小鬼吧?”另一个老球员起哄着。他们很快就一起“帮他加油”,仿佛他已经在跳远场上摆好架势,准备起跳了。

扎克尔将双手手掌撑在膝盖上,趋身向前,饶有兴致地看着波博的私处。

那个老球员指着他说:“新教练。让她瞧瞧你的小鸡鸡!这样她就知道自己少了什么!”

“就这个啊?”她好奇地指着,问道。

“哦?”波博说。

“哦?”波博说。

“你真该把你的小鸡鸡露给她瞧瞧。”他说。

“你们想让我看的就是这个呀,拜托,真是太没看头了。”然后她就转身朝冰面走去。波博爬回更衣室时,脸涨得通红。

其他球员充满期望地坏笑着,他们都知道,这个老球员会好好耍弄这个男孩。

更衣室里爆出一片讪笑声。大多是在嘲笑他,不是在附和他。但是波博还是羞赧地微笑着,因为任何形式的注意有时就是一种肯定。

“是!”波博急切地点头。

亚马缩进自己的装备,看着波博,早已知道这种玩笑绝对没有好下场。

他站起身,笨拙地旋转脚尖,滑到一张板凳上,趴倒在地,像海龟一样拨弄双手,弄翻了两个提袋。这时,一两个老球员咧嘴大笑。他们是在取笑他,不是在附和他。但他一看见他们有反应,就急切地想要吸引他们的注意。他站起身,再次旋转脚尖。其中一个老球员装得一脸严肃,说道:“你就叫波博,嗯?”

* * *

波博好像被施了魔法一样,突然插嘴道:“……然后逼我们穿……嗯……芭蕾舞裙打球!”

训练即将开始时,球员们兴致缺缺地围着中场圆圈懒散地站着,刻意表现出自大的神情,他们就是要告诉伊丽莎白·扎克尔,她在这里不受欢迎。她似乎完全没有领会到这种暗示,反而在双臂下夹着六个水桶走了过来。

没人搭理他。老球员们只管继续说:“难道不能让一支冰球队只专心打球就好吗?一切非要泛政治化吗?他们很快就会把我们球衣上的熊头换成彩虹的!”

“你们这些熊镇人对什么最在行?”

“哦?什么是拉拉?等等……我懂啦!是女同志,对吧!我懂啦!”波博大呼小叫道。

没人搭腔,她就耸耸肩:“我看过你们上个球季所有的比赛资料,所以我知道,你们简直一无是处,烂透了。如果我知道你们到底对什么在行,这对我的工作真的会很有帮助。”

其他一众老球员根本无视他的存在。不过,其中一个人说:“看她那副样子,肯定是拉拉。”

有人喃喃自语,说笑般地挤出一句“喝酒泡妞”。对这句话,其他人只是发出了刻意压低的咕哝声。然后,有人突然笑了起来,并不是针对这个玩笑,而是针对发生在扎克尔后方冰面上的事情。波博从板凳区走来,超过一百公斤的身躯套着一条从花样溜冰储藏室里偷来的裙子。他踮着脚尖连续旋转了三圈,中线圆圈旁的老球员们见此情形都报以掌声和欢呼声。就算他们现在嘲笑的对象是她,而不是波博,伊丽莎白·扎克尔也会无动于衷。

“你们有没有听说过她是女同志?”波博大声嚷嚷,他太急着插话了。

但是,就在波博第四次旋转动作做到一半时,欢呼声戛然而止。波博还没来得及搞清楚自己被什么东西砸到,眼前就一片昏黑。当他睁开眼睛时,发现自己正四脚朝天地倒在冰面上,几乎无法呼吸。伊丽莎白·扎克尔面无表情地站在一旁,对他说道:“怎么从来没人好好教你溜冰?”

“她不可能是凭真本事弄到这份工作的,一定是靠性别比例啦!”另一个人吼道。

“哦?”

其中一个老球员咕哝道:“难不成我们现在要让一个女人当教练?难道体育总监不能随便拉个别的什么人去做做公关吗?难道我们现在还要搞什么该死的政治游行?”

“你的吨位和一条渡轮一样重,我亲眼看过你将一把斧头从一辆车的引擎盖上拔出来。如果你好好学过溜冰,我就不会这么容易把你铲倒。这样,你作为冰球选手就不会一点价值都没有。所以,为什么从来没人好好教你溜冰?”

整间更衣室里就数亚马的个头最小。他竭尽全力把自己越缩越小,他可以感受到那些老球员的目光,知道他们绝不想在这里看到他。波博坐在旁边,因为他个头更大,情况就更糟糕了。这些老球员在别的地方是找不到工作的。经过今年夏天,球会正濒临破产,而他们可不愿意被一群青少年代表队的小伙子抢走饭碗。这就让波博成了靶子。都是些小事情,比如有人走进来时用肩膀顶他,有人“刚好”把他放在地板上的装备一脚踢飞。当他们大声说笑时,波博竭力想加入一些有趣的评论。他显然很想被群体接纳,但他的尝试让情况变得更加恶劣。亚马试着用手肘顶他,让他闭嘴,但是波博却兴奋不已。

“我……不知道。”波博喘息着,仍然四脚朝天地倒在地上,胸口疼痛不已。那种感觉仿佛是被车碾轧过,而不是被铲倒。

* * *

“你们熊镇人到底会什么?”伊丽莎白·扎克尔严肃地问道。

波博去取了一双旧鞋。

一开始,波博没有回答,所以扎克尔只好放弃,朝中场的圆圈走去。但最后,这名年轻男子总算从冰面上爬了起来,脱掉裙子,既愤怒又受辱般地回答:“努力工作!我们熊镇人工作起来可是很努力的。人们可以说一堆关于这个小镇的坏话……可是我们很努力工作!”

“我真以你为傲。”“雄猪”说。随后他将头埋进一辆福特汽车的引擎盖,忙碌起来。

那群老球员紧张起来,但是没有人提出抗议。所以,伊丽莎白·扎克尔说:“很好!要赢球就得靠这个。我们必须比其他人更努力。如果待会儿你们想吐,请吐在这里。我听说过,体育总监不喜欢湿答答、黏糊糊的脏东西。所以我猜,他不希望在冰面上看到呕吐物。你们做过一个名叫‘捡木板’的练习没有?”

波博没有搭腔,而后他只是说:“爸,这不算什么。”

老球员们高声呻吟着,她认定这意味着“做过”,就把带过来的水桶固定摆放到几个地方。集训的剩余时间全部用于恐怖的体能训练。先是在边线界墙之间全速溜冰,然后是侧面位移,接着是摔跤,训练、训练、再训练。在这次集训结束时,没有一个水桶是空的。最后,就剩亚马一人还能站得起来。

波博不知道该如何回答。他每天都到汽车修理厂帮父亲,父亲从来不谢他的。但是,他接着又说道:“我希望你的人生可以比较不那么复杂。我希望你只需要想着学校、想着冰球、想着女孩儿们,还有你的那些朋友现在在想的事情。我知道在修理厂干活是件很辛苦的事,而现在,关于你妈妈的所有事情……”他陷入了沉默。

一开始,那些老球员当然试图用些不那么明显、看起来像是“偶然、不经意”的小动作来阻拦亚马,比如在拥挤的地方狠狠赏他一肘,在他准备加速时拉扯他的球衣,小心而精确地伸出一只脚让他失去平衡。冰面上绝大多数球员都比亚马重三十到四十公斤,他们只需要向他一靠,他就有的受了。他们这样做并不是亚马的错,他已经非常努力地隐藏自己,只是他实在是太优秀了。他让其他人的脚步看起来迟缓无比,而这是他们不能容忍的。一次又一次,他们确保让他摔倒,但每一次,他就是能从跌倒的地方再站起来。他的速度越来越快,越发努力地战斗,越发深刻地挖掘自己的潜能。同时,眼前也越来越昏黑。

波博点点头。“雄猪”似乎想拍拍他的肩膀,但最终转身拿取后方板凳上的一组工具。波博正要离开去换鞋子时,“雄猪”清了清嗓子,说道:“今天谢谢你帮忙。”

没人知道现在几点钟了,伊丽莎白·扎克尔完全没有要放他们走的意思。老球员们一个接一个地倒下,瘫软在地。但是,当他们看向冰面时,亚马还在场中滑动。不管扎克尔要求他在边线界墙之间来回几次,就是没办法把他累垮。他的球衣被汗水浸湿,但他仍然昂然挺立。波博几乎失去意识,躺在冰面上。当他看到自己的朋友不断战斗、战斗、再战斗的时候,内心充满骄傲与羡慕。

“甲级联赛代表队那些老球员会在你洗澡的时候,把剃须膏和剃须泡沫洒在你的鞋子里。一开始,他们会给你一点苦头吃,但是你要顺其自然。你要记住:这是他们尊敬你的一种表示。要是他们不找你的麻烦,那你就要小心啦,因为这就意味着他们知道,你将被踢出球队了。”

亚马是全队最年轻的球员。练习结束后,当他站在淋浴间里,他的大腿颤抖得厉害,让他几乎无法保持平衡。但就在他腰间缠着毛巾、一拐一拐地走进更衣室时,发现自己的鞋子里灌满了剃须膏和剃须泡沫。

“哦?”波博疑惑出声。从孩提时代开始,每次遇到疑惑、不解的事情时,他就会发出这种声音。

这就值得了。

“你只需要保持沉默,并埋头苦干。尽力而为吧。记得带一双你不喜欢的鞋子去。”

* * *

这真是个蠢问题,波博就像一只陷在两张摇椅之间的长尾巴猫咪一样紧张。这可是他第一次跟甲级联赛代表队一起练球。他今年刚十八岁,而冰球以一种非常确切的方式告诉孩子们——你们已经成年了。儿子摇了摇头,但眼神却闪烁了一下。爸爸笑了一下。

集训结束后许久,伊丽莎白·扎克尔在空荡荡的冰球场巡视。更衣室里只坐着一个球员。波博的体形像乳牛一样硕大,但他却又如同刺猬一样容易受惊。他的眼睛湿润,低头望着一双没有被人灌满剃须泡沫的鞋子。当他走出淋浴间时,老球员们只对他高声咆哮了这么一句:“死小子,谢谢你让我们做这些该死的体能锻炼!‘我们很努力工作’?该死,你怎么能对一个冰球教练说这种该死的蠢话?”

波博放松地点点头,触电般脱下连身工作服。“雄猪”发现,这件工作服已经显得太小了。当波博取来那只装着冰球护具的工具箱时,“雄猪”犹豫许久,仿佛想说些什么,也许他就是不希望让儿子看到自己充满期望的表情。父亲的期望足以把儿子压垮。但是,他最后还是说了:“你紧张吗?”

亚马企图安慰他,但波博只是回以苦笑。亚马已经太累,没力气再坚持下去。当亚马和其他人都回家以后,波博独自留在冰球馆里,成了全世界最渺小的人。

“这样就够了,波博。你走吧!”时间一到,爸爸就催促他。

“你走的时候记得把灯关掉。”扎克尔说。她本来就……不擅长表达情感。

一如往常,波博一下课就直接回家。他把背包朝房间里一扔,换好衣服,走进修理厂,协助父亲“雄猪”,一如往常。但是,今天留意时间的可不是波博,而是“雄猪”戈登本人。

“该怎么做才能受人尊重?”波博抽噎着。

* * *

扎克尔的表情极不自在。“你的……鼻涕……弄得满脸都是。”她一边说,一边用手掌扫过整张脸。

那名教师紧闭双眼,焦虑地点点头。班杰凝视他的双唇许久。当这名教师再度睁开双眼时,班杰已经离开了。

波博用手掌把脸擦干:“我要他们尊重我。我要让他们在我的鞋子里也灌满剃须膏和剃须泡沫!”他说道。

“只是个错误。我就只是一个错误而已。”班杰替他说完。

扎克尔呻吟一声:“人又不一定非要受别人尊敬不可。这没有你想的那么重要。”

班杰更加接近他。那名教师的双手颤抖着。

波博抿抿嘴唇,说道:“对不起,我对你做了那样的事。”

“我不……不知道你原来是个学生,班杰明。要是我知道的话……我本来还觉得,你年龄应该比较大。这真是一个错……错误!我可能会丢掉工作,我们不应该那么做的……通常我都不会那样做的……你只是……只是……”

扎克尔硬挤出一丝微笑:“别在意!你那玩意儿对我根本构不成冲击。”她一边说,一边比画着。

这堂课结束时,学生们一如往常,乱七八糟地冲出教室,仿佛听到了火警。班杰似乎刚巧是最后一个出去的学生,他就是有这种不疾不徐的功力。这名老师因紧张而满头大汗,那件蓝色网球衫的衣领已经布满汗渍。

波博咧嘴大笑起来。扎克尔双手握拳,插进口袋,低声建议道:“波博,你必须对球队有点贡献。这样他们就会尊敬你。”

* * *

她不等他再提问,直接离开。此后每天夜里,波博清醒地躺在床上时,都会费心思量她这番话到底是什么意思。

要关心别人是很困难的。同理心是很复杂的,所以,关心别人其实是很累人的一件事情。它的先决条件在于:我们必须接受别人的人生也在同时进行。当几件事情同时发生,而我们无暇处理的时候,我们并不能按下暂停键。同样地,别人也不能按暂停键。

回家途中,波博在超市逗留了一下。他买了剃须泡沫,这样老爸才不会觉得难过。当“雄猪”在玄关看到那双被浸坏的鞋子时,便拥抱了自己的儿子。他可不常拥抱自己的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