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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同一件蓝色网球衫

“可是,什么女同性恋?难不成我们的教练是女同性恋?”

波博满脸不解。也许这些消息已经在熊镇迅速流传,但对波博来说,这还不够迅速。

班杰一言不发,但亚马轻咳一声道:“你啊,波博……我们是说,甲级联赛代表队。”

亚马和班杰不胜讶异地盯着他:“难道你没听说,熊镇的甲级联赛代表队换教练了?”

“你是说,我不能进甲级联赛代表队吗?”波博咆哮道。

波博点点头,却突然显得手足无措:“利特说什么‘女同性恋教练’,什么意思啊?”

亚马耸耸肩道:“也许我们练球的时候还得多带上一头乳牛才行。当你没穿溜冰鞋的时候,它好像就变得比较快……”

“你们有没有听说,我今天可以跟甲级联赛代表队一起练球啦?”亚马快乐地问着。

班杰咧嘴大笑起来。波博企图抓住亚马揍他一拳,但亚马动作太敏捷,早就逃掉了。

亚马和班杰的笑声在走廊上回荡着。去年的青少年代表队的阵容中,就只剩他们三人还留在熊镇冰球协会。但那时,至少人们会觉得这样也许就够了。

虽然三个人谈笑风生,但他们内心深处都不知道自己的资质是否真的那么优秀,不知道他们是否真的能在甲级联赛代表队里取得一席之地。如果他们不是冰球选手……他们又是什么呢?

波博一向不以伶牙俐齿闻名,但他这次的回答令人始料未及:“我的小鸡鸡太重,让我的身体失去了平衡。”

* * *

“你明明就这么重,怎么还这么容易跌倒?”亚马坏笑道。

很快,学校里就挤满了教职员和学生。新的学期、新的期望、新的忧虑。你再次见到自己喜欢和讨厌的人,并且知道:你即将再次同时跟这两种人共处,没有避开的可能。这会让你内心五味杂陈。

波博像一头结实的猛兽般在地板上蠕动。亚马狂奔过来,伸出一只手,和班杰一起将呻吟不止的波博从地上拉起来。

一名叫珍妮的年轻教师坐在校长办公室里,最后一次尝试说服自己面前这名身着西装外套、正在按揉鬓角的男子:“拜托啦,再给我一次机会嘛!让我把这个变成体操课程的一部分嘛!”

* * *

校长发出一声长叹,道:“拜托,珍妮。今年春天出了这么多麻烦事,我只想让这个学校平安无事地再撑上一个学期,不要再闹出丑闻,不要再招来媒体的注意。而你居然想教学生们打架?”

因为,你不能让那群好事者看到你做出相反的事情。

“见鬼……这才不是……这只是格斗术!”珍妮嘶吼道。

玛雅咧嘴大笑。

“你刚才说什么?”

“哟,‘蠢驴’说话啦!”安娜哼了一声。

“综合格斗术,一种艺术。”珍妮很有耐心地解释道。

“你真是个笨蛋……”

校长朝天翻了个白眼:“‘艺术’?你们把这种玩意儿称为‘艺术’不觉得太丢脸了吗?还是说,你们打算在博物馆里陈列被打断的鼻梁骨?”

玛雅嘴角犹如堡垒一般的忧伤起初还强行抗拒,但最后仍然退让了。微笑如风暴般扫过这座堡垒。

珍妮的双手在膝盖上绞动着。唯有这样做,她才能避免拿东西往校长身上砸。

站在一旁的安娜低着头,大声清了清嗓子,提出异议道:“不管怎样……我还是觉得你是头稀松平常的蠢驴!如果这样会让你心情好一点的话!”

“格斗术能让学生学会守纪律,同时让他们尊重自己及他人的身体。我已经获得了训练场地,就在爱德莉·欧维奇所经营的犬舍,就请您让我邀学生参加这门课程,这样我就……”

玛雅和安娜站在原地,靠着置物柜,金属门随着她们的心跳发出咔咔声。这种事情总是没完没了。永远没完没了。玛雅泄气地呻吟道:“她们到底有多少痛恨我的理由啊?我一下子是被强奸的受害者,一下子变成说谎的婊子,现在又是……小公主?”

校长非常谨慎地擦拭着自己的眼镜,几近于吹毛求疵:“珍妮,我非常遗憾。家长们会被气疯的。他们肯定会认为你在教学生使用暴力。我们承担不起更多丑闻了。”

她说出玛雅的名字时,简直像在吐出一句诅咒。那个女生的好朋友们连忙将她拉走。她的背包上别着一枚印有“赫德镇冰球协会”字样的红色别针,她的男朋友和哥哥都转投了赫德镇冰球协会。他们过去可都是凯文·恩达尔的好朋友。

他站起身,暗示珍妮应该识相点,离开他的办公室。然而就在他开门时,居然有一只手伸向他的脸。那是一名站在门口、正准备敲门的男子。

但那个女生的一个朋友抢在她说完以前制止了她。但那其实已经无所谓了。玛雅瞪着她,就多瞪了那么一秒钟,那个女生便双眼圆睁,双手紧紧握拳,咆哮道:“装得好像你不知道他们为什么打架似的!你很得意对不对?这个该死的小镇都是因为你在吵架!就是你,玛雅·安德森,熊镇的小公主!”

“我感觉,这会是非常漫长的一学期……”校长喃喃自语。

一名和她同龄的女生在一两米外转过身,非常鄙夷地回答道:“不要装傻,你这个假惺惺的该死的……”

珍妮饶有兴致地站在他后面。

当安娜和玛雅听见争吵声和尖叫声的时候,她们正站在玛雅的置物柜旁。校舍好像经过了特殊设计,不管你人在哪里,声音都能找到你。这样一来,学生们就永远无法从彼此的生活中逃离。玛雅看着老师们朝混乱的现场冲去,她从眼角瞄见那些在走道末端狂乱推挤、挥舞的高年级女生。她大声问道:“他们为什么打架?”但是她话一说出口,就意识到自己真是蠢透了。

“嗨!”她说。

* * *

站在门口的男子露出微笑。

其中有个名叫里欧·安德森的学生,看得特别仔细。

“我今天是来……报到的。”他自我介绍。

班杰踮着脚站着,利特的脚板则踏在地板上。当一众老师急匆匆地来到走廊上时,利特有点太过急切地朝着他们摆摆双手,假装自己是看在他们的分儿上才离开现场的。但是班杰仍然站在原地,眼神毫不退缩,所有见到这一幕的人都心知肚明:在这所学校里,到底谁才是老大。

“没错!我们新到任的哲学与历史老师!”校长喊道。他翻动着书架上的几份文件,补充道:“你还能教数学、自然科学,还有……法语,对吧?你会法语吧?”

利特的队友们看着他,等着他下命令。利特的眼神和班杰交会,但为时甚短。他勉力挤出一句羞辱的话,但底气不足:“去你的,我们冰球场上见。你们好好享受你们的女同志教练吧!她很适合你们哟!”

那位站在门边的男老师似乎很想抗议,但珍妮向他微笑,比了个手势,要他假装什么事都没发生。校长将一堆书籍和文件塞到他怀里。

“利特,我们是现在就开始打架,还是等你多叫几个好朋友过来?”班杰的口吻就像在问威廉·利特选了汉堡套餐以后,是要中杯汽水还是大杯汽水。

“你现在就可以开始工作啦!最上面的这个就是你的课程表!”

现在,有人狠推了波博一把,他向后跌在走廊上。所有人尖声大叫,但利特和他的队友几乎立刻陷入沉默。波博倒在地板上,而班杰就站在他后方一两米的地方。他一言不发,双眼半睁,头发凌乱,仿佛这伙人就在他睡了一整晚的长凳旁边开始打架似的。他双手插在口袋里,眼神轻蔑。他对自己眼神的威力非常自信,甚至没有表现出威胁的意味。

男老师道了谢,便闪到走廊上。校长看着他的背影,哼了一声:“刚毕业的菜鸟。知道他是自愿来报到的,我本来应该高兴的。可是,珍妮,看在耶稣的分儿上,你觉得他有多大?”

威廉·利特在四名队友的簇拥下大步穿过走廊。也许,他不是有意要找敌人打架,也许他只是不小心拐了个弯,“意外地”和波博撞了个正着。但是,这些年轻男子几乎完全出于本能,马上在狭窄的走廊上打起架来。那副情景仿佛他们踉踉跄跄踩到一个蜂窝似的。今年春天,自从亚马在冰球馆的会员大会上挺身而出,针对凯文强奸玛雅一事做证以后,其中几名男子选在一天夜里杀到“洼地”去,打算给他一点教训。波博也参加了,却在最后一刻变节。要不是他为亚马挡下了许多拳,他的这位新朋友恐怕早已当场被他们乱拳打死。现在这场争执还没完呢。

“二十五六岁吧?”珍妮猜测道。

* * *

“那你也看到他的庐山真面目啦。”

两人并肩走进学校。尖锐的眼神刺穿她们的皮肤,沉默在她们的太阳穴爆裂开来,但两人依然抬头挺胸地走着。她们两个会联手对抗全世界。她们距离玛雅的置物柜才不过五十米,却觉得这辈子再没经历过比走完这段距离更惊心动魄的事情。两名年轻女子抬头挺胸,两眼始终直视前方,穿过流言满天飞的学校。她们已经经历过太多苦难,已经没有什么能够吓到她们了。

“我什么都没注意到啊。”珍妮虚假地笑了一下。

“永不。”玛雅回答。

“全校都是血气方刚的小男生、小女生,结果我们还聘请了一位活像男童歌手的老师!这下子我们得把全校一半的女学生锁起来了。”校长喃喃道。

“别让那些人看到你在哭。”安娜对她耳语道。

“可能还要把几位女老师锁起来……”珍妮咕哝道。

“你真是没救啦。”玛雅哈哈大笑。

“什么?”校长说。

“然后把厕所所有的灯泡都偷走,在马桶座上包一层塑胶膜。”安娜点点头。

“啊?”珍妮装糊涂道。

“假如有人干了蠢事,你可以在餐厅的饮水机里掺一点泻药。”玛雅保证。

“你说了什么吗?”

“我不会开枪打人。不管怎样,我不会常常开枪的。”安娜保证道。

“没有!我现在有课!”

玛雅笑翻了:“我很确定。”

校长不满地递上一张字条:“你可以贴一张关于‘格斗术’的字条。珍妮,就一张字条!”

“你确定我不用拿猎枪过来?”安娜问道。

珍妮点点头,然后闪进走廊。她贴了四张字条。当新到任的那位男老师闪进一个角落时,她就跟在他的背后。

安娜和玛雅站在距校门一百米远的地方,深呼吸,握紧彼此的双手。她们享受了一整个夏天的自由时光。但是,学校是另外一种岛屿,不是那种能让你和好朋友躲起来玩捉迷藏的岛屿,而是在你经历了一场恐怖的意外后,依然不得不登上的岛屿。这里的所有学生都像是刚经历船难的幸存者,他们都是不得已才到学校来,大家都只想撑到学期结束,然后赶快离开这里。

* * *

* * *

那位新到任的老师站在教室前方,在白板上奋笔疾书,学生们则三五成群地走进教室。上课铃声已经响了,却被课桌椅拉动的声音、背包摔落在地的声音,以及关于暑假所发生的一切与刚才在教室外走廊上爆发的争吵的热切讨论声淹没,几不可闻。

事情并不是从这里开始的,但是事情就是在这里急转直下,变得更糟糕的。

全班学生中,班杰是最后进教室的,他的样子几乎没人认得出来。他的头发仍然凌乱,牛仔衬衫皱巴巴的,那条长裤仿佛是他刚刚在暗室里套上的。他现在的样子就和他不久前在位于熊镇与赫德镇之间露营区一座小木屋的床上醒来时一模一样。也正是那天晚上,他灌着沁凉的啤酒,和别人高谈阔论地说着尼采,用暖热的双手互相爱抚着。

在熊镇,人们感觉八月似乎就标示着一年的终结。也许,这就是人们为什么会轻易爱上一项在九月展开的体育活动。有人在校舍外的树上悬挂了绿色旗帜。对大多数人来说,这没什么好大惊小怪的,但在某些人眼里,这就是一种挑衅。

其他学生都自顾不暇,忙着看别人在干些什么,因而没有注意到那名男性教师转身面向门口、顿觉无法呼吸的样子。一般情况下,班杰是很难被惊吓住的,不过此刻却震惊地停下了脚步。

熊镇中学的秋季学期开学时,天气依然炎热。阳光照耀,高空中云朵轻轻地飘动,暖热的气温让你仍可以穿着短袖衬衫,舍不得撤掉户外纳凉家具。但是,如果你终此一生都住在这里,就会嗅到冬天的气息。严寒很快就会让湖面冻结,雪片将沉重地落下,极夜将降临整个小镇,让它仿佛遭到一个盛怒巨人的背后偷袭。这个巨人把所有房屋都收进一只黑色的袋子,这样就可以在地下室的秘密房间里建起模型玩具。

那名男老师身上所穿的,正是和当晚一模一样的蓝色网球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