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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一个老太婆

不知是第四个,还是第五个人提出异议:“这个小镇里肯定有更多这种人。现在到处都是这种人。”

“她是个同性恋,至少报纸上是这么写的,我们这里难道需要这种人吗?”不知是第一个,还是第二个人问道。

第一个人嗤之以鼻:“她们要是放低调点也就算了,可是,没有必要什么事情都举牌子抗议吧?难道现在什么事情都得政治化?”

他们五个人都大笑起来。然后,不知是第一个,还是第二个人说道:“可是,一个老太婆?当冰球队教练?这不是太奇怪了吗?”

第三个人在吧台座椅上趋身向前,使人难以分辨究竟是他的身体,还是座椅发出嘎吱嘎吱的呻吟声。他又向拉蒙娜点了一杯啤酒。在她倒酒时,他说:“你们最好给我搞清楚,要是这个新教练能在第一场比赛打赢赫德镇,我才懒得管她是什么人呢。”

“是啊是啊,如你所说,一九八七年世界杯的主办国是奥地利!”第五个人点破。

五个人再度大笑起来。他们附和着彼此的笑声,更是在嘲笑彼此。

“我看过!”第四个人坚称。

拉蒙娜将下酒的点心塞到这些糟老头子的面前。那是一盘又一盘的坚果。

“哟,现在有会说人话的导盲犬啦?你以前撒谎说你在现场看过一九八七年瑞士世界杯。这个谎撒得还不够大吗?”第五个人说。

* * *

“你还好意思说?你连冰柱和冰激凌都分不清,去年一整季,我还得像导盲犬一样,告诉你橡皮圆盘在哪里!”第四个人大呼小叫。

彼得按下欧维奇家的门铃。前来应门的是班杰的母亲。

“喂,闭嘴啦。那个老太婆忘记冰球的程度可能远超过你们的想象,你们这些阿尔茨海默病患者。”第三个人开口抗议。

“彼得!进来吃饭!”她马上这样命令他,说得像是他已经迟到了似的。事实上,他已经不知多久没见到这位女士了。

“什么性别平等,我觉得这已经做得太过分啦。”另一个人说。

让彼得感到高兴的是,班杰并不在家里。他并不是因为他的事而到这里来的。他的三位姐姐——佳比、凯特雅和爱德莉,都坐在厨房里。妈妈因为她们没有及时多摆出一套餐盘给客人,轮番敲了她们的头。

“喂,一个老太婆?当冰球队教练?真的是这样吗?”其中一个人说。

“我不会待太久的,而且我刚吃过饭了。”彼得试着推脱,但爱德莉一把抓住他的手臂:“嘘!要是你能拒绝我妈的邀请,你就比我想象的还要有种!”

就在毛皮酒吧的吧台区,五位老伯父再度聚首。这回,他们又有新的话题可以吵了。

彼得露出微笑。一开始,他还以为她只是开玩笑,但随即便了解了自己的处境。欧维奇一家人可以对很多事情开玩笑,唯独不会对晚餐开玩笑。所以,彼得就跟她们一起吃晚饭。他吃了超过他食量三倍的饭菜,此外还喝了咖啡,吃了四种不同口味的饼干。她们甚至让他把多出的食物打包带回家。

* * *

爱德莉不胜满意地送他到门口:“只能怪你选在晚餐时间来。”

一年?我们会为这一年付出多少?那可是永恒的。

彼得用手捧着肚子:“我只是想聊聊班杰的事。”

这天夜里,安-卡琳回到家时,几乎无法站稳。“雄猪”将她从车上弄下来,这名壮硕、愚蠢却又可爱的大男人将她抱进屋。她太过疲倦,无法跳舞,但在厨房里,他轻柔地将她抱在怀里,缓慢地带她转动着身体。她入睡时,他的双唇正贴在她的脖子上,他仍充满怜爱的双手已经伸到她的毛衣下。波博在另一个房间里读哈利·波特的故事给弟弟妹妹们听。第二天一大早,安-卡琳要再去看医生。

“我们都理解,所以我们才让妈妈跟你聊其他事情。”爱德莉脸上露出更加明显的坏笑。

她的丈夫“雄猪”就是因为多承受了一次脑震荡,最后不得不结束冰球生涯。医生们逼他做出这个决定。一连好几个星期,他一言不发,独自哀悼着,简直如丧考妣。一连好几个月,他甚至无法前往冰球馆,就因为他觉得自己背弃了球队。他背弃了他们!因为他并没有金刚不坏之身。波博从父亲身上遗传到厚实的肩膀与蛮力,可是,他同时也遗传到成为团体一分子的需求,父子俩都痛恨孤独。他俩都需要某个能让他们觉得自己被喜爱、被接纳的环境。所以,当“雄猪”不再拥有自己的更衣室时,那感觉就像身上某个部位被生生撕裂一样。假如他能再多打一年,他愿意付出多少呢?假如只剩一场比赛呢?

当她发现彼得凝重的眼神时,她才收住笑意。

安-卡琳喘着粗气。彼得也许会认为,她纯粹就是因为值夜班、卖力工作而看起来既消瘦又憔悴。他和其他人一样,对她的病情一无所知。事情就是这样,她不想得到他们的怜悯。但是,她仍然想看到儿子作为冰球选手的最后一个球季。所以,她露出微笑:“一年?这一年可就是永恒啊。”

“我们聘任了一位新教练,伊丽莎白·扎克尔。”

她的丈夫就是彼得的童年好友——“雄猪”戈登。她几乎是亲眼看着彼得和自己的丈夫一路长大的。所以,彼得实话实说:“这一季,我们需要波博。我们的后卫非常缺人。可是,我必须实话实说,他并没有优秀到能进入更高一级水平的联赛……所以,要是我们赢了,进入高一级联赛……那他在下一季就不会有出赛的机会了。这将是他最后一个球季。我需要他流血、流汗、流泪,他必须将全副精力集中在冰球上,必须抛弃学校生活、找女朋友的机会,还有……全部的一切。而我能给出的回报,就是让他打完这一个球季。”

“我听说了。大家都听说了。甚至连报纸上都登出来了。”

“我谅你也不敢对我说谎。”安-卡琳微笑道。

彼得递过去一张皱巴巴的字条。爱德莉读着字条,看到了自己弟弟的名字,但一开始仿佛没想到他名字旁边的字母“C”是什么意思。彼得必须跟她解释:“她想让班杰当队长。”

彼得不胜感激地点点头。随后,他转身面向安-卡琳:“我不打算对你说谎。”

“当甲级联赛代表队的队长?那不是成年人的代表队吗?班杰明才……”

法提玛搔搔头道:“他会接受你的谢意,可是玛雅并没有欠任何人什么。应该是我们,这个小镇的居民,要向她道歉才对。至于我儿子嘛,他只想打球。所以,如果你给他发挥的舞台,他就会下场去比赛的。”

“我知道。可是这个伊丽莎白·扎克尔似乎并不怎么……我应该怎么说呢,她做事的风格跟别人不太一样……”彼得泄气地说。

彼得用手摩挲着胡楂,惭愧道:“亚马在今年春天的会员大会上挺身而出,说出了真相。我本来应该跟亚马说,我和我女儿还欠他一个道谢的……”

爱德莉露出微笑:“谢谢你的通知。可是,让我老弟当队长?她到底想搞什么,有人知道吗?”

法提玛目光严厉地瞪着他说:“之前,从来没有人跟我儿子提到,事情会变成这样。”

“她说,她并不想要一支球队,她想要一帮抢匪。就你所知,还有人比你弟弟更像抢匪的吗?”

彼得没有向她隐瞒事实:“他们将会对他提出前所未有的严苛要求。其他老球员也会加倍凶狠地对付他。在他之前,已经有很多年轻球员被老球员下重手,最后不得不伤退。成为球队中最年轻的一员……而且还是男子球队……他会吃上很多苦头。”

爱德莉歪着头说:“你想让我怎么做?”

法提玛吞了吞口水道:“和所有……成年人一起比赛?”

“你得帮我管管他。”

但是,彼得打断了她:“法提玛,他问的是青少年代表队,可是,天哪……我们可不希望亚马待在什么青少年代表队。我们的甲级联赛代表队需要他!”

“没人管得住他。”

“大家都是混账,你并没有更糟糕……”法提玛微笑道。

彼得无奈地挠了挠脖子:“爱德莉,对于人情世故,我从来就不在行。可是,这个伊丽莎白·扎克尔,她真是……”

彼得转身面向她:“前一阵子,亚马在路上拦住我。他问我,他能不能在青少年代表队出赛,而我……我回答他的态度像个混账一样……”

“比你还糟糕?”爱德莉猜测道。

“怎么说呢?”法提玛问道。

“没错!你怎么知道的?”

彼得的胸口剧烈起伏着:“我担心,这一年球会可能会要求你们的儿子过度付出,却不能给予他们相应的报酬。”

“苏恩给我打了电话。他告诉我你会过来。”

“你有话直说吧。”安-卡琳不耐烦地说道。

“所以你就让我在晚餐桌前虚耗了一整晚?”彼得脱口而出道。

彼得的嘴角上扬,但双眼低垂:“我一直努力建立一个……不仅仅是球会的球会。我希望这个球会能够培养出冰球球员,以及成熟的男人。我不希望赢球变成最重要的事情。可是……现在,我们有了新的赞助商。要是我们这一季不能赢……要是我们无法打倒赫德镇,进入更高一级联赛……明年这个球会还在不在,我就不知道了。”

“我妈做饭的手艺很糟吗?”爱德莉立刻吼道。她是如此凶狠,彼得不禁高举双手后退一步,活像西部片里遭到抢劫的人质。

安-卡琳仔细揣摩他的口吻,问道:“你觉得,这不是个好主意?”

“拜托啦,爱德莉,帮帮我。我们有班杰才能赢球。”

“我们聘请了一位新教练,这件事你们可能已经听说了。她希望……以你们的儿子为核心打造一支球队。”

爱德莉瞧了瞧手里的字条说:“可是,你们需要一个有领导能力的班杰明。他必须是个抢匪,但不能是个疯子。”

“彼得,你还好吗?”法提玛不安地问道。

“我们需要一个……不那么像班杰的班杰。”

法提玛和安-卡琳大笑起来,直到她们意识到他不是在开玩笑。

“我会尽力而为的。”爱德莉保证道。

“你们的儿子。”

彼得感激地点点头:“然后……假如你还有余力,我需要你担任女子冰球队的教练。我发不出薪水给你,我也知道这是一份很无情的工作,可是……”

“什么忙?”安-卡琳问道。

“这并没有很无情啊。”爱德莉说。

“我需要拜托你们帮个忙。”彼得说。

彼得能看见她身上燃烧着的烈焰。那是只有冰球球员才能察觉到的烈焰。两人坚定地握手道别,一人身为人父,担任体育总监;另一人则身为人姐,同时担任女子冰球队的教练。就在彼得离开之前,爱德莉说:“你的钱从哪里来的?报上写的‘神秘新赞助商’有什么要求?”

“彼得?你在这里干吗?”安-卡琳惊讶地问道,她大老远就看见了熊镇冰球协会的体育总监。

“谁说他们开出了条件?”

法提玛和安-卡琳值完班,走出医院。一名身穿连帽运动服与夹克的男子正在停车场上等着她们。

“彼得,每个有钱人都会提要求,尤其是当钱和冰球扯上关系的时候。”

一开始,这还比较像友善的拌嘴,但法提玛和安-卡琳已经看透这些小镇里冰球球迷的热情,知道这很快就会演变成真正的冲突,不只在医院,到处都会出现这类冲突。当熊镇和赫德镇正面相遇的时候,所有人最良善和最恶劣的一面都会暴露出来。在这里,体育活动可不仅仅是体育活动,尤其是在冰球季。

“在一切公开以前,我不方便多说。这一点,你应该懂吧?”

法提玛和安-卡琳刚在医院值完班。每个路过的医师都在谈论冰球,而地方报社又透露:一名“神秘的新赞助商”将会拯救熊镇冰球协会。这在熊镇和赫德镇都成了热门话题。“这个球季一定够呛!”一名护士在茶水间大声喊道。而她很快就和另一名支持敌队的护士起了争执。“赫德镇本来应该得到这个赞助商的!这个区太小,容不下两支冰球队!”其中一个人说。“才不是呢!把赫德镇冰球协会解散吧,你们没有税金就撑不下去!”另一个人咆哮道。

“只希望你不要忘记,在一切跌到谷底的时候,是谁挺身而出支持球会的。”爱德莉回道,语气中没有威胁,反而透着体贴。

* * *

爱德莉不需要说出“那群人”。彼得非常清楚“挺身而出”代表着什么。

九月即将来临,它属于深爱冰球的人。对我们来说,九月才是新年的开始。

“我会尽力而为的。”他保证。

熊镇的夏天会使任何人陷入麻醉。在阴暗的房间里,玫瑰的花香会更加浓烈;在一个对黑暗已经习以为常的地方,光线将会导致泛滥、激烈的情感。绿意突然从四面八方笼罩着我们,白昼几乎长达二十四小时,而暖风就像刚被放出来、绕着屋角追着自己的尾巴跑的小猫。但是,我们已经学会永远不要信任热气,它难以捉摸、虚假、总是背弃我们。在这里,树木迅速地更衣,落叶就像丝质睡衣瞬间滑落,日照时间很快就变得越来越短,地平线将会步步逼近。银白的冬天来得比我们想象的还要早,迅速地抹去其他季节的所有色彩,大地再度变成一张白纸。我们将小船从湖中拉上岸,却将属于我们的一小部分遗留在船底。在属于夏天的七月,我们都曾充满活力,而现在,我们的这一面就像被冰雪掩盖住的树木。这段冬眠将持续好几个月,导致我们彻底将自己遗忘,直到来年春天。

不过他们两个都深知:在这个小镇,就算他们全力以赴,那还是不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