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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位老酒保和那位年轻气盛的打架王不约而同地大笑起来。今天,他俩实在是大喜过望,以至于没有细究为什么维达这么早就被放出来,转动钥匙的究竟是谁的手。
政治就是一连串永无止境的谈判与妥协,即使过程常常相当复杂,但原则其实非常简单:大家都希望在某种形式上获得报酬。所以,绝大部分的官僚体系会以这种方式运作——给我点什么东西,这样我就能替你做点什么。文明就是这样构建出来的。
提姆已经把一瓶酒放在了吧台上。拉蒙娜绕过吧台,拥抱他:“这一回,我们可得好好照顾你弟弟。这一回,我们不会再让他跑掉!”
理查德·提奥相当享受坐在自己车里的感觉,他每年的行车里程数达到数万公里。科技使许多事情变得更加便利,但它可是会留下痕迹的。电子邮件、短信和电话录音永远是政客最大的噩梦。所以,提奥把车子开得很远,这样他才能安静地打电话,这种情况下才没有人能证明他打过这个电话。
拉蒙娜简直不知道自己的双脚该往哪里摆,最后,她在酒吧里绕了两圈,才喘着气说:“我们需要好一点的威士忌!”
彼得·安德森猜对了,提奥了解伊丽莎白·扎克尔在公共关系上所能创造的附加价值,所以才打电话给她。强奸犯待过的球会居然聘请了一位女教练。提奥也深知赢球的重要性。因此,当扎克尔逐一审视熊镇冰球协会甲级联赛代表队的球员名单上的球员时,提奥就问她:“你需要什么?”她回答道:“首先,我得有一个守门员。两年前,有个青少年代表队球员的数据很亮眼:维达·雷诺斯。但他好像从人间蒸发了。他怎么啦?”提奥对冰球一窍不通,但他精通人情世故。
“他们要释放他啦!我弟弟要回家啦!”提姆笑道。
要找出维达所待的戒毒中心并非难事。经年累月以来,提奥已经和许多不同政府机关的职员与委员会的成员变成了好朋友。因此,他打电话问扎克尔:“你有多需要维达的加入?”扎克尔回答道:“如果你能向我保证他的加入,而我能再从熊镇找出三个好球员的话,我就能赢球。”
“小鬼,你在玩什么花样?玩问答游戏吗?直接说啊!”拉蒙娜不耐烦地要求。
理查德·提奥不得不提供一些私人服务。他得为此做出一些承诺,并搭上几十公里的车程。但是维达·雷诺斯很快就会被释放,他的服刑期可比原先预期的要缩短很多。他们遵守所有法条,甚至没有违反任何行政条例。只不过,理查德·提奥和握有权限的委员会主席成了好朋友,而这个案子不巧又换了一个承办员,这位新的承办员认为:“必须重新调查并解读照护的需求。”
好几件警方的调查案指出,提姆·雷诺斯“非常危险”,足以置他人于死地。虽然一堆人宣称他是罪犯,但他总会像个犹豫、心急的小男生一样走进一家位于熊镇的酒吧。
维达因持有毒品和施暴被捕时才十七岁,所以被判在戒毒中心接受照护。官僚体系很复杂,体系人员也会犯错。请将手放在胸口,扪心自问:“照护需求”难道不需要不时地重新评估一下吗?想想看,戒毒中心可是人满为患,让青少年在那里待太久,虚掷光阴,岂不是更不负责任的政策吗?
“维达刚刚打电话来啦!你知道他说了什么吗?”他大喊道。
新任承办员在调查报告书中声明:维达·雷诺斯在进入戒毒中心之前,本来是个前途无量的冰球新星,如果能够在“比较开放的模式下让这位青少年重新从事有意义的活动”,将有助于他的复检过程,使他能够“重新融入社会”。正常情况下,释放他的流程本来要经过一系列手续,他必须被转到其他戒毒中心观察。但是,如果他能够获得“整洁且安全的住所”,这些都可以重新评估。因此,由熊镇镇政府所拥有并经营的房地产公司便在“洼地”腾出了一座公寓,提供给维达入住。当然了,理查德·提奥跟这件事情一点关系都没有,这种事情可是贪污的行为啊。当然,这名新接办维达·雷诺斯案件的承办员也不是熊镇本地人;如果承办员是熊镇人,这就十分可疑了。可是,这名承办员新近才过世的岳母刚好就是熊镇人。承办员的妻子继承了一座临海的小房屋,过了几个月,区政府“刚好”又收到一份申请函,申请人要求在那块空地上兴建小木屋,以便出租。正常情况下,这种申请通常都会被驳回,因为谁都不能在如此接近水边的区域盖房子。但是这一次,承办人“刚好凑巧”就把营建许可批了下来。
拉蒙娜知道,他的母亲总是疲倦不已。她实在太喜欢安眠药和生活紊乱、不检点的男人了。当提姆长大时,他虽然有力气把那些男人轰出门,却无法让她摆脱安眠药。他那双蓝色的眼睛里反映着他希望母亲过的人生。与长年来跌跌撞撞走进毛皮酒吧买醉的男性酒客相比,拉蒙娜允许自己给提姆更多的关心。也许,这就是原因吧。然而,就在今天,那双蓝眼睛还因为某种东西闪闪发亮,那就是希望。
一张又一张签了字的文件层层交叠着,一级又一级的官僚体系给予许可。伊丽莎白·扎克尔终于得到一名守门员,提姆·雷诺斯将迎接弟弟回家,彼得·安德森将不得不面对危险的敌人。终极赢家就是这位理查德·提奥,他大获全胜,坐享渔人之利。大家都想获得报酬,区别在于每个人想获得的报酬不同。
“很好,她很好。”提姆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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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妈妈好吗?”她问道。
彼得离开苏恩家以后,苏恩与扎克尔就陪小女孩爱丽莎回家。
头发梳理得整整齐齐、下巴上的胡子刮得干干净净的提姆,看起来几乎是人畜无害。要是你每天早上来得够早,拉蒙娜的神志可是清醒得很。
“我明天还可以回来射门吗?”这名年仅四岁半的小女孩问道。
提姆·雷诺斯走进毛皮酒吧。拉蒙娜的身体贴在吧台上,温柔地拍了拍他的脸颊。他带来两袋食物,其中一袋更多的是香烟。自从霍格离开拉蒙娜以后,她就不再外出。提姆从未因此责怪她,而只是确保她衣食无忧。正因如此,她绝少指责他的人生选择。道德标准总是可以讨论的,但两人都心知肚明,绝大多数人每日但求糊口。正如拉蒙娜常说的:“每个人都只是陷在自己的狗屎蛋里。”
苏恩向她保证。扎克尔面无表情。苏恩不得不告诫她,不要在小孩面前抽雪茄。扎克尔的表情看起来似乎无法理解究竟是这种行为比较不妥,还是这个小孩在戒烟,不能被别人影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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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爱丽莎跑进屋子后,苏恩就对扎克尔蹙眉道:“你想让维达加入球队?你不是在开玩笑?”
扎克尔吐出一大口烟:“我需要一帮抢匪。”
“他难道不是一个很棒的守门员吗?我看过他最后一个球季的数据。他有什么问题吗?”
“什么?”彼得绝望地咕哝道,靠在墙上。
“维达也许是这座城市有史以来最厉害的守门员,可是他以前也有过一些……问题。”
扎克尔耸耸肩:“这可不是你的球队,而是我的球队。你们不是在问我‘想’怎么样吗?我就是想赢。想赢,就不能只靠几个老掉牙、其他球队都不要的球员,你们得多给我一点支援才行。”
“他到底能不能下场比赛?”
彼得气到双手抱胸:“维达是……罪犯,而且是……精神病患者!我的球队不能有这种人!”
“能不能出赛跟适不适合出赛是两回事。”苏恩说明道。
扎克尔并没有提“理查德·提奥”。她只说:“这不是我的问题。我的问题是:我需要一个守门员。而他似乎是熊镇最好的守门员。”
扎克尔的不解世事简直令人震惊。
“把他从戒毒中心放出来?现在这是什么情况?”苏恩嗤之以鼻。
“冰球的事就归冰球。他如果够厉害,就适合下场比赛。彼得为什么对他这么反感?”
扎克尔回答的口吻并不自以为是,只是就事论事:“我已经获得担保,他们很快就会让他出来。”
苏恩努力克制住自己的笑意:“彼得没有……反感。”
苏恩嘴角上翘着笑起来:“维达?那小子,我们当然知道。他应该是不能在你的队里打球。这是出于……地理因素。”
“他看起来很反感。”
彼得浑身颤抖着,最后甚至开始转圈,活像一只定时完成的煮蛋计时器。苏恩站在门口,手里端着咖啡。扎克尔虽然嘴上婉拒着,但还是接过了那杯咖啡。
“维达……一冲动起来,就控制不了自己。而彼得不喜欢……湿答答、黏糊糊的东西。”
“知道!他……他……”
“湿答答、黏糊糊的东西?”
“所以,你知道维达?”
“维达……咳……我到底该怎么说呢?他哥哥是……”
然后,她又向他递来另一张字条,上面写着“维达”。彼得只看了一眼,就大叫道:“打死我都不干!”
“流氓,也就是‘那群人’的头儿。这我听说了。”扎克尔插嘴道。
“不,这种事需要你来做。你最擅长处理人情世故了。”她的回答听起来这似乎是全世界最天经地义的事情。
苏恩清了清嗓子,说:“对……嗯……也不对……这里并非真的存在‘某一群人’……媒体对这件事有点过度炒作了。可是,嗯……有一次,在一场甲级联赛代表队的比赛之后,两支球队的支持者在体育馆外大打出手。提姆加入了这场群架。而在那之后,青少年代表队就有比赛要打。但是就在开赛前,熊镇的青少年代表队却没了守门员,因为维达已经被送进警车了。他直接冲出来加入群架行列,杀进打成一团的群众,脚上还穿着溜冰鞋呢。另外一次,他杀进冰球馆,骑着摩托车直接冲下看台。他那时候有点……嗯……喝醉了。还有一次,他听说彼得·安德森在球会的理事会议上讲‘暴民们’的坏话,所以他一整晚就在那一带绕来绕去,把所有的橡皮圆盘偷了个精光。对,我说的是每一个橡皮圆盘,那座该死的冰球馆里的、体育用品店里的,还有人家车库里的……第二天就是男童冰球队的巡回赛,我们不得不请求现场观众,回自家阁楼的储藏室里找一找,看是否还有橡皮圆盘,捐给我们,这样我们才能照常进行比赛。另外一次,维达动手揍了一个裁判的……嗯,对……命根子,就在比赛进行到一半,在众目睽睽之下。彼得将维达赶出了球会,他就直冲进冰球馆,在彼得的办公桌上拉屎。”
彼得先是瞪着她,然后看着她手指指着的名字:“你要指派他来当队长?当我们甲级联赛代表队的队长?”
扎克尔无动于衷地点点头:“彼得不喜欢湿答答、黏糊糊的东西?”
“他们不是组建甲级联赛代表队,他们要来带领这支甲级联赛代表队。这个,就是我们的新队长。”扎克尔打断他的话。
苏恩咯咯地笑了起来:“只是将咖啡滴在彼得的办公桌上就足以让他大发雷霆,更别提粪便了。他绝对不会让你把维达列入球队名单。”
“他们都还只是青少年……其中一个只有十六岁……你要用这伙人打造甲级联赛代表队?……”
扎克尔摆出一副对事情前因后果显然一无所知的表情,问道:“在你们熊镇,还有比维达更厉害的守门员吗?”
彼得读着这些名字:波博、亚马、班杰。
“没有。”
扎克尔将那张字条递给他:“……不过嘛,我可是个好教练。而且我也听说了,你是个很好的体育总监。如果你能把写在这张纸上的所有人弄来,我就能带出一支常胜军。”
“我是要训练一支冰球队。我唯一知道的、该做的事情,就是对所有人一视同仁,而不是搞什么差别待遇。好球员就是好球员。”
“你自己不觉得吗?”彼得讽刺地说道。
苏恩点点头:“是呀。彼得肯定会和你吵个不休的。”
“别人曾告诉我,我不怎么会处理……人情世故,就是这种……情绪,类似这种事。”扎克尔承认道,但脸上仍然毫无表情。
“这有什么不好吗?”
“我才没有生……闭嘴!”
苏恩露出微笑道:“没什么不好。一个精力充沛的球会必须由愿意燃烧热情的人们组成。火花就是在摩擦中产生的……”
“你看起来有点生气。”
“森林大火不也是这样吗?”扎克尔补充道。
“我没有……生气。”彼得冷静下来。
“你把我的比喻给毁了。”苏恩发出一声叹息。
“你在生气吗?”
“那是比喻啊?对不起。我不是很在行……”
扎克尔从口袋里抽出一张皱巴巴的字条,面带歉意地将烟雾从彼得的面前吹开。她面带犹豫,不过似乎不是因为自己抽烟,而只是对彼得不抽烟感到遗憾。
“你是对人情世故不在行,还是对情感不在行?”苏恩猜测道。
她吐出的烟气飘进彼得的眼皮底下,让他丧失理智:“那你在这里干吗?你到底想怎么样?”
“……我需要能够……动手执行的球员。”
扎克尔咯咯一笑,笑得既不友善,也不迷人,反而有点蔑视的味道。“不,不,不,别闹了,一支烂队是不可能变成强队的。我又不是哈利·波特。”
“这就是你为什么需要彼得啊。由他来激励他们,由你来训练他们。”
“可是,你要把他们变成强队,你不就是这么说的吗?”
“是。”
“哦,你是说你的甲级联赛代表队?那真是一支差队。一堆又老又糟糕的过气球员,都是其他队挑剩的。”
“他是不会跟维达讲任何话的。可是,我可以跟维达的哥哥谈谈。”
“对!就是你准备接的这支球队!”
“他的哥哥?”
扎克尔满嘴都是烟,歪着头说:“你是说,你们现在的这支球队?”
“是。”
彼得长叹一声,道:“你总不能只是来到这里,完全不提你准备怎么带我们的球队,就自以为要接任总教练吧?”
“那另外三个人呢?波博、班杰和亚马呢?彼得会跟他们谈吗?”
扎克尔显然非常不擅长解读别人的感受。她还以为他问的是她手中的雪茄烟:“这个?嘿……我不知道。我是严格的纯素食主义者,不喝酒,也不喝咖啡。如果我不抽上几根烟,没有一个明理人会信任我的。”她仿佛经过深思熟虑才说出这些话,不像在开玩笑。
“不会。”
“你这是在搞什么?”他问道。
“不会?”
伊丽莎白·扎克尔搔着自己的头发,她的发型实在说不准是理发师特意剪的,还是不小心失手误剪的。她足蹬适合零摄氏度以下低温、至少比脚大两号的靴子踏出苏恩家的大门,点燃一根雪茄烟。彼得紧跟在她后面,感觉相当不安。
“如果你希望他激励班杰、波博和亚马,他可不需要跟这些男孩子谈,他得跟他们的妈妈和姐姐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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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们这个小镇真是够奇怪的。”扎克尔指出道。
坐在教室较后方的一名教师小声道:“施暴加持有毒品罪,还企图打死警察!”另一名教师嗤之以鼻:“我才不要让这个精神病患者进我的教室!”某人提高音量问道:“那维达不就要在里面待更久?”但是,没有人回答他。另一个人不安地问道:“维达?他姓什么?”校长回答的时候,睫毛不住地抖动着:“雷诺斯。他叫维达·雷诺斯,是提姆·雷诺斯的弟弟。”
“我们的确经常听到这种评语。”苏恩承认道。
熊镇中学的教职员即将在秋季学期开学前召开教学规划会议。一如往常,讨论的主题将包括预算、教学大纲,以及体育馆的改建计划。然而,一个名叫“维达”的学生突然出现在班级名单上,所以一名教师会在会议上问到这个学生的事情。校长将会不胜其扰地清清嗓子说:“是的,这个学生之前在这里上过学,现在又转回这里。这个通知来得有点突然……”那名教师问到那个学生在那段时间在哪里,是否在其他学校上学。“没有,维达是在……他在替代教育系统上学。”校长咳了咳。“你是说青少年监狱?”那名教师问道。“我觉得那比较像是……治疗中心。”校长指出道。这名教师似乎不理解,也不在乎这其中的差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