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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一个陌生人

“冰球教练。”扎克尔回答。

“那你想当什么?”苏恩问。

苏恩搔着肚皮。他总是说,我们都假装冰球十分复杂,但它实际上一点都不复杂。当你把周边一切乱七八糟的事情全部清掉,冰球比赛就简单得不得了:人手一根冰球杆,两个球门,两支球队,我们对抗你们。

彼得和苏恩面面相觑。

某种声音从苏恩家的庭院里传来。苏恩抬头一望,大笑起来。但彼得还深陷在自己的思绪里,一开始并没有注意到这是什么声音。

扎克尔不耐烦地起身道:“我不会和媒体谈话的。这种事情你去做就可以了。而且我才懒得管理查德·提奥的公关事务,我在这里扮演的角色可不是女冰球教练。”

“我……”他开口说话,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像个大人、像个体育总监、像个领袖。

彼得声音低沉道:“这就是你来这里的原因吗?来帮理查德·提奥搞公关?一个强奸犯待过的球会聘用了一位女教练……媒体肯定会喜欢这个话题的。”

然而,他被那个声音打断。“砰!”彼得顿时变回过往那个怀抱梦想的小男孩,立刻认出了这个声音。他用质疑的眼神望着苏恩。“砰!砰!砰!”这声音不断从庭院里传来。

彼得和苏恩不自在地清了清嗓子,扎克尔疑惑地问道:“到底有没有被强奸?被你们俩亲手调教出来的一个球员强奸?”

“这是怎么回事?”彼得问。

“那次被强奸的那个女孩是你的女儿吧?”扎克尔插嘴道。

“对呀!我好像忘记告诉你啦。”苏恩笑着说道。但从他的表情能看得出来,他其实什么都没忘记。

他猜到了答案,所以就没再说下去。扎克尔不需要说出“理查德·提奥”。彼得喝着咖啡,忍俊不禁地对自己喊道:“这个提奥,真是聪明。一个女教练……”

彼得起身,顺着声音的方向往外走去,穿过露台的门。苏恩的房子后方站着一个四岁半的小女孩,正使尽全力将橡皮圆盘射向墙面。

彼得不情愿地微笑说:“你怎么知道我们需要一位新教练?苏恩对自己的病情可是保密到……”

“彼得,你还记得吗,以前你常到这里来做一模一样的事情。”苏恩满意地宣布,“她比你还棒。她刚到这里的时候,就已经学会看时间了!”

“你们现在不就是一支超级差队吗?”

彼得凝视着射向墙面的橡皮圆盘,再看着它神气活现地弹回来。其实这种运动再简单不过了。小女孩一次射门不中,气得使尽全力将冰球杆砸在墙面上。冰球杆应声折断。直到这时她才转过身,看到彼得。看着小女孩,彼得本能地弯下腰来,内心因童年的记忆而澎湃着。

彼得受辱般地眨了眨眼,苏恩放声大笑,而扎克尔看起来完全不能理解自己的话怎么会让听者产生这种反应。

“你叫什么名字?”他低声问道。

扎克尔简短地点点头,证实了他说的话:“我是没机会带一支好球队,所以我决定来带一支超级差队,然后让它变成强队。”

“爱丽莎。”她回答。

“可是,如果你是男人,你现在肯定已经有工作,而且受聘于精英球会,不是吗?”

彼得望着她身上的瘀青。小时候,他身上也有过类似的瘀伤。他知道,如果他问她这些瘀伤是怎么回事,她肯定会说谎。小孩对自己父母的忠诚度可是高得不得了。所以,彼得蹲下来,用一种颤抖、充斥着自己童年时那种绝望感的声音对小女孩保证:“我看得出来,你平常只要一做错事就会挨打。但是冰球永远不会这样对待你的。你懂我说的话吗?冰球永远不会伤害你的。”

彼得接过咖啡杯,在餐桌前一屁股坐下,用哀怨的眼神望着伊丽莎白·扎克尔。

小女孩点点头。彼得取来一根新的冰球杆。爱丽莎继续射门。苏恩在他们背后说:“彼得,我知道你已经下定决心要拯救球会。但我还是要提醒你:想想你是为了谁而拯救这个球会。”

扎克尔看起来不知道该怎么处理这个信息。所以,苏恩插嘴道:“见鬼,彼得,你眼前这个人可是有着两百四十场国家队比赛的经验!拥有奥运会和世界杯的资历!她还拥有教练执照!她如果是男人,你现在肯定已经跪下来,拜托她接管我的职务了!”

彼得朝这个老人不住地眨眼:“在我这一生中,你一直都是甲级联赛代表队的教练。难道你突然间就准备把工作交给一个……陌生人?”

“我看过你参加奥运比赛……”彼得承认。

他尽可能克制自己,使“陌生人”这三个字不至于脱口而出。苏恩喘着气,回答:“我一直希望熊镇冰球协会不仅仅是一个球会。我不相信分数和记分板,我相信信号和象征。我相信,培养人格比一手打造大明星还要重要。你也是。”

彼得伸出了手,伊丽莎白握住他的手,内心仿佛十分不情愿。她的肢体语言十分奇怪,仿佛她体内坐着一个小小的伊丽莎白·扎克尔,正试图用控制杆操纵他眼前的这个伊丽莎白·扎克尔。

“而你真的觉得,这位站在你家厨房里的伊丽莎白·扎克尔也是这么想的?”

* * *

苏恩微笑着摇摇头说:“不,伊丽莎白跟我们不太一样。不过,也许现阶段的球会就需要这个。”

现在,她就坐在别墅外的台阶上,喝着葡萄酒,等着一个似乎永远不会到来的男人。

“你确定?”彼得问道。

蜜拉假装盯着电脑读着一份重要文件,但最后还是放弃了,问道:“你说有四种女人,太太、妈妈、职员……那第四种是什么?”这位同事俯身贴在办公桌上,压着电脑屏幕,阴沉地敲了敲,说:“就是她,蜜拉。什么时候才会轮到这个女人呢?”蜜拉就在阴暗的映影中,和自己四目相对。

苏恩拉扯一下裤带。他逐渐衰竭的心脏使他的双腿消瘦,裤管变得越来越宽。他当然不愿放手自己的工作,没人想这样做。可是,他为了这个球会付出了自己的一生,所以当他的骄傲感即将死灭的时候,如果他不准备将它一口吞下……他又算是哪门子领导呢?

这位同事严肃地盯着她的双眼:“蜜拉,你在同时扮演四个不同的女人。你想同时把这些不同的角色演好,一个好太太、一个好妈妈、一个好职员,这样你能撑多久啊?”

“彼得,你什么时候百分之百确定某件事情呢?我只知道,熊象征这座城市最良善的特质,现在有人却认定这是我们最坏的特质,要亲手将它葬送掉。如果我们任由这些恶棍得手,任由这些人为了一己之私就加速把钱全灌到赫德镇去,我们对这个小镇的孩子会释放出什么信号呢?我们就只是一个球会?难道你挺身而出说真话的结果,就是这样?”

然而,蜜拉的回答一如往常:“考虑到彼得的工作和孩子们,我现在不能这样做,我要花时间陪伴玛雅。”这位同事俯身贴在她的办公桌上:“你知道,我们的客户都会跟随我们的。我的存款够用。现在不动手,什么时候再动手?”蜜拉找着借口,但唯一能找到的借口就是时间。创办一家公司每天必须工作十六个小时,一周工作七天,这样一来,她要如何安排儿子冰球训练、女儿吉他课程的接送,冰球馆小店的轮值呢?

“那么,扎克尔跟你相比有什么差别?”彼得问道。

但是就在今天,这位同事不但没能让蜜拉发笑,反而让她感到羞耻。这位同事赌上了她们的友情,一直唠叨着她们真该一起成立一家公司。蜜拉对此从来不需要找借口,因为这个“梦想”本来就是一场玩笑,是那种每隔约三个月,你喝了半瓶葡萄酒,越来越自大、不可一世时,会拿来说说的玩笑。可是就在今天,这位同事手中抓着一份文件,直接冲进蜜拉的办公室:“这里正在招租!”是的,那间她们多年来梦寐以求的办公室现在正在招租。要是能弄到这间办公室,她们毫无疑问就能从眼前这家律师事务所抢走几个大客户。这真是再完美不过了。

“她是个赢家。”苏恩说。

这位同事总能逗得蜜拉哈哈大笑。这次也一样。一个穿西装的老头在客户会议上毫不遮掩,直接打喷嚏,声音震耳欲聋。这位同事喊道:“你们这些男人!想想看,你们要是有月经的话,该怎么办啊。你们连当众掩饰一下自己的体液的能力都没有!”

他们再也无话可说,只能站在原地,看着爱丽莎将橡皮圆盘射向墙面。砰砰砰砰砰。彼得走进卫生间,拧开水龙头。他站在镜子前,却没有看着镜中的自己。当他从卫生间走出来时,扎克尔已经穿上了长靴。

蜜拉·安德森坐在小别墅外的台阶上。她正等着一个永远不会出现的男子。她的那位同事曾说:“男人!你知道为什么男人不可信吗?因为他们爱男人!蜜拉,没有人比男人更爱男人!就算是体育比赛,只要不是男人的比赛,他们都是不看的!汗流浃背、喘着粗气的男人和别的男人打来打去,看台上还坐着一万个男人,男人就喜欢这样。我能想象到,世界上很快就会推出一种专门针对异性恋男人、只由男人主演的色情片!这些异性恋男人看到男人并不会勃起,可是他们就是不相信女人有能力打炮!”

“你要去哪里?”彼得问道。

* * *

“我们应该已经谈完了吧?”扎克尔回答的口气,好像她已经被任命为教练了。

苏恩并非独自一人,餐桌旁还坐着一个陌生人。苏恩满意地眨眨眼睛说:“这位是伊丽莎白·扎克尔,你也许认识她。她不久之前才打电话过来,表示她能接管我的工作。”

“我们总该谈谈球队的事情吧?”彼得指出。

苏恩回以纵声大笑。彼得直到这时才了解原因,跟着他走进了厨房。

“我去多煮一点咖啡。”苏恩一边说,一边挤进厨房。

彼得仍顽固地站在玄关,说:“可是,就算我能拯救球会……如果你不能训练这支球队,我就没教练了!”

“我不喝咖啡。”扎克尔说。

苏恩摇摇头,哼了一声:“真是无稽之谈。当我还是你的教练、你准备要操刀罚球的时候,你总是会走到板凳区,让大家都以为你是来寻求我的建议。你人真好,用这种方式向老教头表示尊敬。但是,你我都知道,你早已做出决定了。现在,你也已经做了决定。来杯咖啡吧!虽然它的味道糟透了,但它可是很浓的。”

“你不——喝——咖——啡?”苏恩嘶吼道。

“我来这里是想听你的建议。”彼得不耐烦地坚持着。

“我来的时候不就说过了嘛。”

苏恩聆听着。然后,他说:“要来点咖啡吗?”

“我以为你在开玩笑!”

于是彼得和盘托出,一个他一无所知、似乎颇有权势的赞助商和一个没人信赖的政客,可以帮助他拯救苏恩T恤上印着的熊镇冰球协会,不过前提是他得拆掉看台站位区,将“那群人”撵出冰球馆。但是今年春天,正是“那群人”保住了他的工作。

彼得就站在这两个人中间,双手揉着眼皮。

苏恩像父亲一般拍拍他的肩膀,注意到彼得双眼眼圈下方深深的皱纹。他点点头道:“我可以感觉到你的心情。有什么是我可以帮你的吗?”

“喂喂喂,球队的事情怎么办?我们总得谈谈球队吧!”

“你还好吗?”彼得问。

伊丽莎白·扎克尔此刻的表情看起来仿佛那个小小的伊丽莎白·扎克尔从真正的伊丽莎白·扎克尔体内钻了出来,正在寻找电源开关。

一条小狗欢快地在老人的脚边吠叫,他对它训斥道:“你给我乖一点!至少假装一下!”

“哪个球队啊?”她问道。

这名饱受心脏病折磨的老人身形消瘦,双肩低垂,T恤上的熊头低低地垂在腹部。他无妻无子,就像一个毕生只为冰球卖命、已经年华老去的将领。他是什么时候变得这么老的?彼得心想。苏恩似乎看破了他的心思,疲倦地笑着道:“你看起来倒也不像一朵刚盛开的小玫瑰,这你应该很清楚吧。”

比赛规则可能很简单,但人性可是一点都不简单。

当然,他们的教练苏恩就是这样对他们耳提面命的。无论是关于人生,还是关于冰球,他们总是会向苏恩寻求建议。这个教练简直比他们的亲生父亲还要像父亲。所以,彼得现在正要去找苏恩。穿越一个小镇来到教练的家,就是要告诉他,自己刚得到拯救球会的最后机会。

砰,砰,砰。

彼得独自穿过熊镇,经过那栋经历母亲过世、他不得不回避父亲哀痛的住宅,经过那座曾经让他感受到强烈归属感的冰球馆,经过那个他初次遇见好友“尾巴”和“雄猪”的停车场。当彼得获得职业冰球联盟的合同时,在动身前往加拿大的前一天晚上,他还跟他们一起练球。他们就用一颗网球,在柏油路面上练球。他们小时候就是这样练球的。他感到莫名紧张,惊恐不已。因此,他的朋友们就说:“哎呀,冰球真是太简单了。如果你完全不管旁边那些乱七八糟的狗屎蛋,不管看台,不管观众,不管记分板,不管钱,一切都简单得不得了。人手一根冰球杆,两个球门,两支球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