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这怎么可能办得到呢?”“尾巴”问道。
彼得揉了揉自己的眼睛:“工厂的新老板希望能够赞助‘家庭式运动’。这样一来,媒体对他的印象会比较好。他们已经跟提奥说过,他们希望能够除掉‘冰球暴民’。而且,就在有人在那名公职人员的座驾上插了一把斧头以后……”
彼得疲倦地闭上双眼:“我会在记者会上发表声明,球会已经决定拆除冰球馆观众席的站位区。”
“我不懂……为什么理查德·提奥希望你和……”他站起身来,把门关上,然后才轻声把整句话说完,“‘那群人’保持距离?”
“会使用站位区的又不只是‘那群人’……”
超市老板“尾巴”弗拉克身材非常高壮。他几乎总是比一头待在洒水车上的拉布拉多犬还要开心。当彼得告诉他所有的情况时,他只是惊骇地睁大了双眼。他们坐在“尾巴”位于超市内的办公室里,里面塞满了关于熊镇冰球协会账务的文件。“尾巴”是球会的最后一位主要赞助商。现在,他全部的时间都花在计算出自己在不需要区政府提供经济援助的前提下,还能撑多久。
“的确。可是,‘那群人’都会使用站位区。理查德·提奥才不管会发生什么事,他只在乎外界的观感。”
* * *
“尾巴”的瞳孔因惊讶而放大:“这个提奥……他真是个该死的鬼灵精,太聪明了。大家都知道,今年春天是‘那群人’在会员大会上投票支持你,你才能留在球会。所以,如果是你在报上发表声明和他们保持距离……那效果将不同凡响。”
现在,他的童年玩伴利法已经相当高壮、魁梧。他毫不在意地受了那一拳,接着一把抓起亚马的衬衫,狠狠地将他摔下坡去。
“而且,理查德·提奥会得到他所要的一切:工厂、就业机会、球会。他将会获得一切的荣誉,不需要承担任何罪责。就连‘那群人’都不会痛恨他,他们只会痛恨我。我们为他赢得下一届区议会选举提供了所有条件。”
他手上多了一罐啤酒,而他不知道这罐啤酒是打哪儿来的。所以,当一只无名手用力地打了亚马的下臂、使得香烟和啤酒罐脱手而出时,他大叫一声,然后本能地转身,一拳擂向那个白痴的胸口。
“你不能这样做,彼得,‘那群人’会……你知道他们是什么人……这伙人当中有些疯子,而且他们当中的某些人除了冰球以外,一无所有!”“尾巴”说。
她好甜美、好可爱。亚马闭上双眼,感觉自己正在溶解。当她握住他的手时,他心想:也许,我可以留在这里。其他的一切——冰球、球会、要求、压力,都可以见鬼去了。就这么一个晚上,他想当个正常人。他要疯狂抽烟,直到把自己弄得筋疲力尽。
“那群人”当中的几个成员就在他的库房工作,所以他非常清楚。他们努力工作,并确保和他们值同一班的其他人也同样努力工作。要是店铺遭到偷窃,“尾巴”根本不需要打电话给保安公司,这伙人自己就会动手处理。与此同时,“尾巴”对这些男子的轮休做了巧妙的安排,让他们不需要动用节假日就可以到外地观看熊镇冰球协会的客场比赛。但是,要是警方在隔周找上门来,试图证实他们牵涉冰球暴民的斗殴事件时,他们的名字又刚好会出现在排班表上。“暴民?在这里上班的哪有什么暴民,”“尾巴”会不解地喊道,“那群人?哪群人?”
“嘿,大明星!来享受派对吧!”那个给他香烟的人微笑起来。
彼得绞着自己的双手:“尾巴,我还有什么选择?理查德·提奥只在乎权力,把球会交到他和我们完全一无所知的投资人手里,这简直……太不可思议了。可是,尾巴,说真的,如果不这么做,球会不出三个月就会倒闭!”
亚马穿上衬衫,走出门外,转身朝“后山”走去。烤肉架旁边的人大多数是他孩提时代的旧识,但是他们看他的眼神,仿佛他是一头逃脱囚笼的动物。他难为情地停下脚步,双眼看着地面,直到某人突然笑了起来,递给他一根香烟。他没有多问那根香烟的成分。
“我还可以再卖掉一家店面,或是针对这件事情贷款。”“尾巴”斟酌道。
一切都是有代价的。人们说,你必须练习一万个小时,才能真正精通某件事情。所以,亚马究竟得再花上多少个小时才能离开这里呢?他连自己的球队都没有。就在今年春天,他不顾一切地挺身而出,说出了凯文对玛雅所做的事情的真相,而后他就失去了自己的球队。就连玛雅那该死的老爸,也不在乎这件事情了。
彼得将一只手重重地按在朋友的肩膀上:“尾巴,我不能要求你这样做,你对这个球会已经是仁至义尽了。”
但是,他今晚没有锻炼,也没有去睡觉。一入夜,“洼地”那些和他年龄相仿的青少年就会聚集到“后山”一带,那是一个位于森林边缘、一个废旧砾石坑旁的小山丘。亚马从自己家的阳台就能看见他们,他们正在烤肉、抽大麻、漫天胡扯、高声大笑。他们只是……青少年。
“尾巴”看起来像是受到了侮辱:“球会?我和你就是球会。”
所以,亚马就自己一个人锻炼。他把哑铃放在沙地上,再将它像原始的举重练习一样举起;他疯狂地做俯卧撑,直到自己哭出来为止;他沿着社区步道疯狂地奔跑,直到自己呕吐为止。每天夜里,他站在洗衣房里,用越来越快的速度推着橡皮圆盘。每到夏季,母亲法提玛在医院工作。每隔一两天晚上,她需要协助一个生病的朋友,会很晚回家。亚马不知道她的那位朋友是谁。他并没有告诉她,他很想念她,因为他不希望她因良心不安而崩溃。法提玛会照顾所有需要她帮助的人,而她的儿子已经长大,可以耐心等候她了。
彼得的严肃随着一抹轻轻的微笑爆裂开来。“你的口吻太像苏恩了。当我们还小的时候,他老是念叨‘我们就是球会’。”他模仿着那位年老的训练员说话的口吻。
这段时间,札卡利亚每天夜里都窝在家里打游戏,在白天补觉。每到夏季,他的父母都待在亲戚家里。而现在,札卡利亚所有的时间都花在网上。刚放暑假时,亚马每天都会打电话问他要不要一起跑步,但札卡利亚反而一直努力引诱他一起打游戏、吃三明治。所以,亚马不再给他打电话,这样就不至于被诱惑,荒废整个夏季。他知道:要是你无所作为,你终将一事无成。
小的时候,彼得和“尾巴”特别痛恨夏天。因为每到夏天,冰球馆都会闭馆。他们就在空荡荡的停车场上和“雄猪”与另外几个人成了要好的朋友,这可是一群不在乎在湖里游泳、不在乎在森林里玩打仗游戏的小鬼头。他们用残旧的冰球杆和网球在柏油路面上打起冰球,直到天黑。他们拖着酸软不堪的膝盖回家,内心如同赢得了十座世界杯冰球赛冠军那样兴奋。现在,他们其实就坐在同一个停车场上,“尾巴”就是在这里建立了自己的第一家超市。他将手搭在一张泛黄的冰球队团体照片上,对彼得说:“你这个白痴,我不是为了球会这样做,我可是为了你才这样做的。二十年前,我们夺得银牌,你在比赛终止前得到球,准备最后一击的时候,你记得是谁给你传的球吗?”
利法曾经对亚马说:“如果你冰球打得好,他们会喜爱你,但是只有在赢球的时候,他们才会说你是熊镇人。输球的时候,他们就会说你是从‘洼地’来的。”利法已经多年不打冰球,他已经变得不一样,变得更强悍了。现在,他跟自己哥哥的帮派混在一起,背着一个背包,骑着摩托车到处乱晃。亚马可不想知道他的背包里到底装了什么,他们见面的次数越来越少。
彼得怎么会不记得?大家都记得。球是“尾巴”传的,彼得射门不中。也许“尾巴”感觉他们得到了银牌,但彼得只是觉得他们丢掉了金牌。都是他的错。但此刻,弗拉克用手背擦干双眼,低声说道:“彼得,如果再给我一百次机会,我还是会把球传给你。我会为了你把所有的店面都卖掉。当你的球队里有个明星的时候,你就是要这样做:完全相信他。我们都得把球传给他。”
可是他现在已经十六岁了,快成年了。如果不是“洼地”变得越来越糟糕,就是他们已经长大到足以看清周遭环境的真相。如果你想了解“洼地”,你就得知道,所有住在这里的居民看熊镇其他区域居民的眼神,就和熊镇其他地区居民看大城市居民的一样。对他们来说,我们的存在只是报刊上的负面标题。
彼得瞪着地板说:“尾巴,到哪儿还能找到像你这么忠实的朋友啊?”
“洼地”租赁公寓楼下方的院子里,几个孩子把屋子的一面墙壁当成球门,把汽水瓶当成门柱,玩起地面网球。亚马站在自己房间的窗户旁,看着他们。他通常和自己最要好的朋友利法和札卡利亚一起打球。那时,游戏规则还相当简单。他们人手一根球杆,一颗网球,分成两支球队。
“尾巴”的脸因骄傲而涨得通红:“在冰球馆。只能在冰球馆找到。”
* * *
* * *
过去有一段时间,所有电话推销员都听说过熊镇。“熊镇?你们有一支冰球队,对吧?”
一名已经相当老迈的男子摇摇晃晃地走进毛皮酒吧。他是“伯父五人组”的一员,拉蒙娜可从没看过他独自一人出现。他看起来比他的实际年龄整整大了一倍,岁月好像在他身上裹成一团。
拉蒙娜挂上电话。“一切都是有代价的。”霍格在离开她以前,就是这么说的。当他入土为安时,牧师也是这么说的:“拉蒙娜,我们为爱情付出悲伤,为一颗完整的心付出一颗被撕裂的心。”当然了,那个该死的牧师当时也有点醉意了。这么说倒是没错:不管是人民还是社会,大家都要付出某种代价。
“其他人来过没有?”他问道。他指的是总会跟他在一起讨论冰球的朋友们。
电话推销员笑了起来:“‘熊镇’?我还不知道有个地方叫这个名字。”
拉蒙娜摇摇头,问道:“你没有打电话给他们吗?”
“小朋友,你知道吗,要是你经过熊镇,我们可以请你吃一份早餐。”
这位伯父看起来很不开心:“我没有他们的电话号码。”
“我会试试看的。”电话推销员保证道。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伯父五人组”不是在冰球馆看冰球比赛,就是窝在毛皮酒吧聊冰球比赛。他们有着一模一样的日程安排,每年的九月对他们来说就是一月份。他们要彼此的电话号码干吗呢?
“小朋友,你早餐喝啤酒了吗?这是一天当中最重要的啤酒。它肯定对皮肤也很好,有丰富的蛋白质。”
伯父在吧台前站了一会儿,手足无措起来。然后,他走回家。他和他的朋友们,五个人总是一起出现,每天窝在同一家酒吧畅谈冰球赛事。他们五个人可不想每天坐在同一个酒吧里,只是喝酒而已。
“我也是啊。”电话推销员回道,声音听起来很无奈,其中还夹杂着喉糖的刮擦声。
* * *
拉蒙娜试图打断电话推销员的话,但前两次尝试都被话筒那头的那个小浑蛋给避开了。她气恼起来,用那种告知推销员他的猫被车轧死的遗憾口吻说道:“小朋友,接你电话的这些人为了维持生计就已经忙不过来了。八种护肤产品?大家都只是想撑过每一天。”
围在烤肉架旁边的青少年们已经沉默下来。没用多久,利法就从无名小卒变成了这个圈子里一言九鼎的老大。他无须提高音量。
电话推销员没有演练过这种情况,只好硬着头皮说下去:“现在,我们正推出优惠……”
“谁要是敢再给亚马一罐该死的啤酒或一根烟,就永远不准在这里烤肉。懂不懂?”
“小朋友,你觉得有必要做这种选择吗?一个人有这么多皮肤需要保养吗?”
亚马在小山丘下方咳嗽着,从砾石堆里站起身来。札卡利亚紧张地站在后方一段距离外,衬衫上沾着融化的奶酪。不久前,利法来到他家,表示他听说亚马就在小山丘上,札卡利亚试图说服利法递给亚马一块温热的三明治,但利法只是瞪了他一眼。此后,札卡利亚便不敢再作声了。
“是的!”
“利法,我只是在参加派对!把你自己的事情管好!”亚马挤出这么一句。
“八种?”拉蒙娜吞了两大口早餐后说。
利法握紧拳头,但没动手揍人。他只是泄气地朝下方的租赁公寓走去。札卡利亚扶起亚马,无奈道:“亚马,这不是你……”
电话的另一端陷入一阵短暂的沉默。但是似乎出于某种不明的原因,电话推销员最后仍然决定鼓起勇气,清了清嗓子,用略显急促的口吻说:“我们销售护肤保养系列产品!只要您成为我们的用户,我们每个月都会把八种不同的产品寄到您的地址,而您只需要选择您喜欢的产品,然后将其他产品免费寄……”
“什么‘我’?已经没有我了!已经没有球队要我了!”亚马也听出自己的声音是多么脆弱。
“你知道我是什么意思。”
利法回头朝上坡路走去,一帮手持冰球杆的青少年紧跟在后。利法指着其中一个青少年说:“说出当你们打球的时候,你觉得你是谁!”
“不好……意思?”
小男孩害羞地清了清嗓子,嗫嚅着开口,刘海下的双眼望着亚马:“我是……你。”
“小朋友,现在已经有能够帮你这种人找到住家地址的科技了。”
砾石从亚马的头发间落下,利法用一根手指顶住他的胸口,说:“你觉得自己很可怜吗?”
电话推销员重新吸了一口气,开口道:“太棒了!今天好吗,拉蒙娜?”
“我不觉得……”亚马才刚开口,利法就打断他的话,指着他家的屋子说:“该死的,阿札和我每天都跟你在这座院子里打球,你真的以为我们觉得这样很好玩吗?你不觉得阿札宁可去打电脑游戏吗?”
“是。”
“是,是……我宁可……”阿札做证。他的衬衫上还粘着小小一片奶酪。
“哦,这里写了些什么……你是……拉蒙娜吗?”
利法双眼冒火:“去你的,亚马,我们每天晚上都陪你练球,就是看到你有未来。你注定会出人头地的。”
“这里还是我们的酒吧,只不过现在所有事情都是我一肩扛。”
“我现在不属于球队,我……”亚马抱怨着,但利法不让他有机会争辩:“闭嘴!你得滚出这里。你知道为什么吗?因为不管你有没有放弃,这些青少年都会以你为榜样。所以,你应该去练球!因为当你有朝一日打进NHL、接受电视采访的时候,你会说你是这里人。你是从‘洼地’来的,你出人头地了。我们庭院里每个该死的小鬼都会知道这一点。所以,他们就会乐意以你为榜样,而不会像我一样。”
“哦……不好意思,可是根据我们的档案,登记的店主仍然是霍格……”
泪水从利法脸颊上奔流而下,但是他毫不在乎、毫不遮掩:“你这个自私鬼!你知不知道大家为了你的才能付出了多少?”
“是啊。”拉蒙娜应道。
亚马浑身颤抖,利法走上前拥抱他,两人仿佛又回到了八岁。利法亲吻着亚马的头发,对他耳语道:“我们跟你一起跑步。今年整个夏天,这里的每个疯子都愿意跟你一起跑步。”
电话推销员焦虑地敲着电脑键盘:“这里不是毛皮酒吧吗?”
他可不是在胡说八道。当天晚上,利法真的陪亚马在社区步道旁来回跑动,直到体力不支、累倒在地。当亚马背着好朋友回来时,札卡利亚接着陪他跑。阿札跑不动时,再换别人跑。整整两打该死的疯子向亚马承诺:只要他需要有人陪他跑步、锻炼,他们绝对不会再抽烟、喝酒。
“霍格已经死了十一年了。你最好搞清楚,而且在死之前,他过得也真他妈的不怎么好。小鬼,你想怎么样?”拉蒙娜站在吧台区,手上拿着今天的第二份早餐,回答道。
十年后,当亚马成为职业冰球球员时,他始终记得这一切。当时陪着他锻炼的其中几个人已经死于毒瘾;有些人死于暴力事件;有些人已经锒铛入狱;有些人则已经躲了起来,从此不问世事。但是,其中某些人仍将拥有伟大、值得骄傲的人生。那时大家都将知道,就是在那个夏天,他们为了某个目标一同奔跑。亚马将会以英语接受电视台专访,记者将会问到他是在哪里长大的,而他会回答:“我来自‘洼地’。”那时,每个疯子都会知道,他可没忘记那段往事。
从他离开拉蒙娜,已经过了十一个球季。现在,一名电话推销员正坐在某个地方拨打这个电话号码,毫不在乎是谁接听电话:“是霍格吗?霍格,你今天好吗?”对方一接起话筒,他就大呼小叫起来。
他没有球队,他们便给了他一支军队。
“一切都是有代价的,大家都是要付出代价的!”拉蒙娜的丈夫还在世时,嘴上最常念叨这句话。只要他的谈话对象买了某个东西,不管是一辆新车还是一台二手烤面包机,他的第一个问题就是:“你付了多少钱?”而且不管他们怎么回答,他总是嗤之以鼻:“他们骗了你!我可以用半价买到一样的东西!”过去,拉蒙娜对此真是厌倦不已;而现在,她多么想再听一次这个声音哪。他爱她,也爱冰球。他总是说,熊镇冰球馆场地上的圆圈就是他们的结婚戒指,所以他不必在手指上戴结婚戒指。当人生变得沉重时,他从不说“一切都会好转的”,而只是说“很快就有冰球比赛了”。如果有人说“夏天”,他会纠正他们说:“这叫‘季前’。”他把年历都翻了一遍,让每年都从九月开始。对他来说,每年的元旦就是熊镇冰球队每季第一场比赛的日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