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此刻他也不能多想,压抑住内心深处那复杂的心情,手按刀柄,厉声喝道:“朱克义,范主管已是格外容情,尔等休要不知好歹!”
范翔不急不徐的说着,朱克义等人听到他所提的条件,都不由得一阵犹豫。高世亮却是惊讶的看了范翔一眼,要知道,自熙宁年间石越献策改革兵制以来,宋廷对禁军将领最为强调的就是守纪律,此番石越宣抚三路,又毫不手软的诛杀武骑军诸将,高世亮更是印象深刻。朱克义等人的行为,毫无疑问是犯了石越的大忌,范翔身为石越的心腹亲信,不可能不知道。因此,高世亮完全没有想到范翔的处置会如此温和。
朱克义与另一名致果校尉对视一眼,终于,转过头来,含泪朝高世亮与范翔狠狠叩了三个头,双手高举着,递过请战书,泣道:“多谢高将军与范主管成全,末将等自知干犯条例,愿伏军法,不敢狡辩。惟愿石相公与李大参,能知道末将们的心意。”
范翔点了点头,道:“本官是宣抚使司主管机宜文字范翔。既然你们只是想陈情请战,这个倒也简单,你们把这份请战书给我,我自会替你们递交给石相与李大参。至于两位相公见不见你们,我官卑位职小,说了不算,不过我可以让人将你们领去宣抚使司行辕,你们可以在那等两位相公的召见。至于是祸是福,那就要看你们的命数了。”
范翔坐在马上,微微叹了口气,接过那份请战书,透过纸背,隐隐能见到里面字迹殷红,知道多半是一份血书,心情更是复杂,说道:“你们放心,这份请战书,我与高将军定会将它呈至两位相公面前。”
“正是。”
说罢,挥了挥手,旁边早有宣抚使司的卫士上来,将朱克义等人全部绑了,拉到道路两边。
范翔的目光投向朱克义旁边那名致果校尉手里捧的那份书札,又问道:“那是你们的陈情书么?或者说请战书?”
石越与李清臣的车驾以及宋廷使团车队,又开始继续前行,仿佛是为了掩盖这场风波,队伍中的教坊乐伎又奏起了凯歌,转过一条街道,不知情的民众的欢呼再次山呼海啸般的响起,并立在战车之上的石越与李清臣,谁也没有多问一句,两人都是满面笑容的向河间府的军民们挥手致意,便仿佛方才的事情根本没有发生过一般。
“正是。还望官人成全。”朱克义边哭边回道。
在长长的队伍之中,靠近石越与李清臣车驾的庞天寿、章惇、蔡京、陈元凤、王襄等人,都是目光闪烁,各怀心思,靠后的文武之中,和诜与王赡、张叔夜,唐康与种师中互相交换了一个眼神,便即装得若然无事一般,继续前行。而在队伍的最前方,率领着导引骑兵的刘延庆、仁多观明、田宗铠三人,却是心事重重,心情复杂之极。
范翔见高世亮同意,便即转过头,对朱克义问道:“依方才所说,你们当街拦驾,目的只是为了向石相与李大参陈情?”
“仲麟,这件事,你做得很好。”
高世亮不由一怔。他和范翔表面上地位相当,但范翔是文官,他是武官,实际地位就已在他之上,而且范翔是主管机宜文字,在宣抚使司内份量也比他重,对方既然主动开口揽事,他倒不好不卖这个面子,当下默默点了点头,铁青着脸,不再作声。
当天晚上,宣抚使司行辕内,石越读着范翔呈上的血书,淡淡的夸赞了一句。此刻的宣抚使司行辕,是截然不同的两重天地,正厅和外围的院子、甚至是校场之中,都摆满了宴席,此时正是觚觥交错,笑声不断。自章惇以下的河间府文武,大都都聚集在宣台行辕之内,陪宴李清臣、庞天寿一行。而现在石越与范翔、石鉴所待的书阁,却是安静得如冬夜的雪落。
但他嘴唇未张,一直冷眼旁观的范翔已策马过来,轻轻拍了拍他肩膀,低声说道:“昭武,此事交给范某处置如何?”
原本按宋朝的习俗,招待李清臣一行的宴会应该在使团下榻的馆驿举行,但现在河间府聚集了太多的官员,驿馆早就住满,唐康与范翔等人只好在宣抚使司行辕附近找了几家豪族,临时商借了宅院,安置李清臣一行。再加上正七品至正六品文武官员的各种嘉奖文书,都是由宣抚使司直接颁发,李清臣便向石越建议,将接风宴与庆功宴合并,就在宣台行辕之内,大摆宴席,大宴河间府正七品以上的有功文武官员。
高世亮没料到自己一瞬间的心软,局面便即变化至此。他自幼便随父从军,他父亲高永能也曾是西军之中有名的枭勇之将,一生杀伐果断,高世亮深受乃父影响,自不会被区区哭声所动,他右手紧握佩刀刀柄,眼中凶光闪露,脸色开始变得狰狞,打算下令强行处置。
如此合情合理的建议,石越自然不能拒绝。不过石越只是在宴会上露了个脸,陪了李清臣与庞天寿小半个时辰,便随便找了借口,告罪离席。这倒并非是石越在做什么姿态,以他现在的身份,只需如此,便已算尽到礼仪。这是再正常不过的事,若是他全程陪宴,反倒是显得过份热情了。
因此,朱克义的哭诉,立时便勾动了他们的心弦。几十人全部是眼睛通红,泪流满面,想到伤心之处,都是抑制不住的痛哭起来。
见石越退席,范翔也连忙不动声色的离席,跟着石越到了书阁,呈上已藏了大半日的血书。
但那些堵路的将校却不知道高世亮的心情,他们大多与朱克义有着相似的经历,性格也都是热血而易于动情,否则也不会被轻易煽动起来,而且,他们也或多或少得到过一些暗示,汴京的赵官家是想要北伐的,只是大战之后,不知道士气可不可用,将士是不是厌战思乡,因此才派了李大参来体察军心……因此,他们才会不顾一切,铤而走险,用这样极端的方式来陈情。自然,这也是被人巧妙的引导了。不过,他们好歹都是官至校尉,倒还不至于愚蠢到说出皇帝想要北伐之类的话语出来,私下里议论是一回事,公然揣测圣意是大不敬他们还是知道的。
石越仔细读完这份血书,便随手将它放到手边的桌子上,微微皱起了眉头。朱克义等人所呈的这份血书,内容其实十分简单,就是请求朝廷北伐,他们愿为先锋,其最重要的内容,倒是血书后面,几十人所按的手印,这表示了他们的决心。
他既同情他们,又厌恶他们。
石越几乎能嗅到这份血书后面阴谋的气味。他没什么证据,但是只凭直觉,他便能肯定这一点。朱克义这几十名中低级将校,多半只是某些人手里的一杆枪而已。但就算知道,他也无意穷按此事,背后的主使是谁并不重要,甚至石越隐隐也能猜到幕后之人是谁。
但是,高世亮是一个老派的将领,相比这些,他更加坚定的认为,决定北伐与否,是朝中相公们的事情,身为武臣,除非朝廷下旨询问意见才能讨论,否则就是多嘴,就是逾越。至于如朱克义他们这般,几十名将校串联请战什么的,更是高世亮所深恶痛绝的。
“北伐……”石越嘿嘿笑了两声,突然向范翔问道:“仲麟,你认为该不该趁胜北伐?”
可高世亮的心里,还是希望北伐的,似乎这并不是一个需要太多现实理由的事情,收复幽蓟,本身就已经是足够的理由。
范翔不由一怔,这还是石越第一次就北伐征求他的意见,他定了下神,才谨慎的回道:“学生以为,虽然我们迫使辽主退主,又歼灭了韩宝,但辽国的实力,依然不能小觑。甚至可以说,辽军主力还在,虽然我们在自己的国土上打败了辽人,但到了辽人的国土作战,那就又是另一回事了……”
若要问一声高世亮想不想要北伐,他心里其实也想北伐,倒不是为了报仇,在高世亮心里,两国交兵,若战死沙场,那也只是命数如此,他的默然,也只不过是同情朱克义的遭遇,同时也有些兔死狐悲,并非是认可他的主张。他也不是想要建功立业,此次大封赏,他身为宣抚使司的谟臣,自然不会受亏待,朝廷不但给他升了两级,超转昭武校尉,还另赐勋剑、功臣号,加武经阁侍读,对此,高世亮已经颇为满意。虽说朝廷若决意北伐,一旦打赢,象他这样在宣台做谟臣的,肯定能有极大的好处,至少能晋身五品的行列,他将有很大的机会实现做到一路提督使的人生梦想,但是,就算战争就此结束,他也完全可以凭现在积累的资历,在枢密院谋份差事,将来的仕途同样会非常顺利。
石越摇了摇头,范翔说的,都是折可适的观点,当然很有道理,但他也听到一些主张北伐的将领持有截然相反的另一种观点——正因为辽军主力还在,所以才要继续北伐,扩大战果,不给辽人喘息之机。
高世亮亦不由一时默然。朱克义口里的“秦翊麾”,是他的女婿,在铁林军与耶律信的血战中阵亡,其实他死的不止是这么一个亲人,他高家本也是西军中的将门,军制改革前,世世代代在延绥做州将,直到熙宁间禁军整编,才转入殿前司系统,因此,他高家在殿前司禁军与西军之中,亲朋戚友不知凡几,这次与辽军大战,虽说是打了胜仗,但故识就此阴阳两隔,也是家常便饭。象他在铁林军的那个女婿,虽说将追赠致果校尉,他的外孙也会受到荫封,朝廷的确也不曾亏待他,但可怜他女儿才不过二十出头就要守寡,又刚刚生了个儿子,还不到两岁,连改嫁都难……
但是,这个层面的事情,不应该是石越优先考虑的。
他说到伤心处,不由嚎啕大哭起来,“高将军,你就不想北伐么?铁林军秦翊麾不也是死在耶律信手下么?”
他是宰相。
朱克义被高世亮训斥,眼睛都红了,大声哭道:“高将军,你忒地铁石心肠?这回辽狗入侵,俺和俺外舅、俺三弟一道出征,现在俺外舅死在萧岚手里,俺三弟死在耶律信那狗贼手里,连尸身都不全。俺三弟战死前,对军中兄弟说,这回能随石相公打下析津府,便算是为俺朱家祖宗报仇了!要是朝廷不北伐,俺外舅、三弟,死不瞑目!”
石越打断范翔,问道:“仲麟姑且不要考虑北伐能否击败辽人,首先考虑一下,若我们北伐肯定能获胜,那该不该北伐?”
“朱克义,你是疯了还是痴了?北不北伐,那是官家和相公们决定的事,几时轮得到你们置喙?你还好意思提你朱家祖宗?你朱家的脸都让你丢尽了!”
范翔彻底愣住了。这还需要考虑么?
“末将不服!末将们绝不是谋反!高将军,俺朱克义家你是知道的,打太祖皇帝时起,就代代从军,俺太祖随太宗皇帝北伐战死在涿州,俺高祖战死在灵州,俺祖翁战死在踏白城,俺朱家也算是几代忠烈,俺们今日在此,并非是为了别事,俺们就是想叩见石相公与李大参,请两位相公让我们北伐去打辽狗!”
一旁的石鉴也忍不住抬起头来,惊讶的望着石越。
“污蔑?”高世亮嘿嘿冷笑,“军中偶语则诛!你们几十人平日不属一军,今日聚在此处,不是串联是什么?我大宋的军法,管你们为了什么,你们身为朝廷军将,妄自串联,那就形同谋反!”
“丞相,这……”
朱克义却似是铁了心一般,大声喊道:“末将们不是谋逆,高将军焉能当众污蔑我等?”
“我也曾经认为这是一个不需要考虑的问题。”石越悠悠说道,“这也曾经是我的志向。收复幽蓟,对我们宋人来说,可以说但凡是稍微还关心点天下事的,都是一个梦想。”
高世亮气极反笑,反手又是一鞭,狠狠的抽到朱克义的另一边脸上,“不服?你当我是来听你讲道理的么?”说着,便暴喝一声:“来人!”立刻,便有一队在街边巡察的宣抚使司卫士全副武装的跑了过来,“朱克义,你听好了,我给你们两条路,一条路,立即滚回营地自己找军法官领了军法,然后脱了这层皮,总有一处厢军能收留你们的狗命;另一条,我就立即以谋逆之名,斩了你们的狗头,给大伙立个榜样!”
“但是,收复幽蓟,真的符合我们的利益么?”石越问道。
那朱克义更是颇为硬气,挨了一鞭,连哼都不哼一声,咬牙回道:“高将军,末将自知有罪,军法无情,末将甘愿领罚,但就这样回去,末将不服!”
“丞相,学生以为,这一点毋庸置疑。若收复幽蓟,河北便有险可守,塞防将更加巩固。不但能将我大宋的防线恢复至古长城一带,最重要的是,幽蓟在辽,则战和之权操之于辽人之手,幽蓟在宋,则战和之权操之于我。”
但这些武官既然已来到这里,又岂是轻易会被骂散的?
“诚然。”石越点点头,却又问道:“那辽国呢?失去了幽蓟的辽国,又将如何?”
又扫了一眼众人,厉声骂道:“你们全他娘的给老子立即滚回营去,自己去找军法官领杖!”
“学生以为,有几种可能,一是就此一蹶不振,很快便亡国。盖因幽蓟是辽国最菁华之地区,失此要地,契丹将三面受敌,南有大宋,西有阻卜,东有女直,仅凭中京道之地,契丹难以镇压住阻卜与女直,内忧外患,祸不旋踵。又或者,辽人有壮士断腕之勇气,则尚能割尾求生,若其放弃对阻卜之宗主权,与阻卜大部结盟,专心经营东京道,则不失为一渤海国。又或者放弃东京道,北遁草原,加强对阻卜的控制,亦未必没有可能成为又一鲜卑、突厥之属。”
“放肆!朱克义,你他娘的请个球的战!你们宣武一军就是这规矩么?你在讲武学堂的日子都是在吃屎么?”高世亮怒声骂道,也不下马,提起马鞭,一鞭就狠狠的抽到那叫朱克义的致果校尉的脸上,立时便是一条血印。
石越摇了摇头,叹道:“这是不可能的。”
一名领头致果校尉伸了伸脖子,高声回道:“高将军,末将们不敢,末将们只是想向石相公、天使请战……”
默然一会,又继续说道:“辽国若失幽蓟,便只余亡国一途。仲麟所说的割尾求生之法,是不可能发生的。就算辽国有人能意识到这一点,他们也做不到。因为辽人若失去幽蓟,便一定是一场惨败,这种情况下,契丹在诸族之中,将威信全失,就算他们集中力量,也难以再以镇压住阻卜与女直,更何况草原与辽东,都不是说放弃便能放弃的。”
高世亮的脸立时便黑了下来,虽然开战以来,他在宣抚使司主要是负责清查辽国细作等情报事务,但他这个勾当公事,此前可是天武二军的副都校,身上自有一种管军将领的威严,他也不问情由,扫了一眼这几十名武官,冷冷的喝道:“你们这是想造反么?”
“而且,仲麟你听说过得陇望蜀么?虽然今日咱们只说收复幽蓟,但若真的幽蓟在手,那就断然没有不觊觎辽东的道理……所以,幽蓟若失,辽国必亡。”
二人一到队伍的最前方,便都不由一愣——竟然是二三十名低级武官堵住了道路!二人定睛望去,却见这些武官阶级不一,高的竟然穿着致果校尉的服饰,低的却不过是陪戎副尉,虽未着背子,不知道是哪一军的,但其中有数人却是高世亮认得的,多是殿前司禁军与河朔禁军的将校,既有宣武一军、铁林军的,也有云骑、武骑与雄武一军的。这些将校全都直挺挺的跪在道路中央,为首的是两名致果校尉,手里还高举着一份书札模样的东西。
“那就灭亡辽国好了,又有何妨?”范翔说道。
前方隐约传来的声音,让李清臣的眼睛不由眯了起来,石越脸色微微有些难看,他看了一眼进城后就一直骑马跟随战车两侧而行的宣抚使司勾当公事高世亮与主管机宜文字范翔,二人立即会意,朝石越与李清臣微微一礼,便立即策马向前方跑去。
“倒也无妨。只是既复幽蓟,必然继续谋取辽东,既亡辽国,则我大宋与阻卜之间,与女直之间,又当如何相处?”
“末将等万死……”
“这是不用说的。阻卜、女直,不为臣属,便是寇仇。”
石越却只是轻轻的摇了摇头,没有再回答李清臣。李清臣嘴唇微动,正要再问,便在此时,忽然,就听到前方一阵喧嚣,前方导引开路的骑兵队伍停了下来,路边的军民,也瞬间安静下来,所有人都惊讶的望着前方。
石越点头道:“不错,阻卜、女直可不同于辽国,要么朝廷将他们打服了,收为藩部,那边境才会有安安份份的互市,否则,彼辈必然秋来春返,劫掠边境,永无宁日。”
“那丞相之意?”李清臣趁机试探道。
话说到这个份上,范翔已然明白石越的意思,沉默良久,才说道:“丞相,学生明白了。”
石越脸上的微笑没有半分的变化,口里却依旧只是淡淡说道:“邦直,你也以为全歼了韩宝,收复幽蓟,便在反掌之间了么?”
“丞相所担忧的,是北伐幽蓟将不可避免的变成灭辽之战,最终又会演化成与阻卜、女直的长期对峙与战争。如此一来,这场战争就很可能会变得旷日持久……”
李清臣摇了摇头,笑道:“丞相何必过谦?平西夏、退契丹,丞相之功业,本朝第一,当之无愧。接下来若能收复幽蓟,便可称圆满了,说实话,清臣羡慕之至,羡慕之至!”
石越摇了摇头,说道:“战争会打多久还在其次,打得太久固然是坏事,但最重要的还是我们北伐之前,必须要先弄明白,我们大宋究竟是想要一个怎样的塞外。汉武帝因为远征匈奴而使国内户口减半,隋因为征辽东而亡国,唐虽然击败渤海,却也埋下了安史之乱的祸根,最终便宜了契丹。打败敌人容易,统治敌人困难。我大宋现在有没有能力真正统治草原与辽东?如果说不能形成真正的统治,打败一个部族,却只是让另一个部族趁机崛起,这样的战争又有何意义?若无深远的考虑,只管糊里糊涂的北伐幽蓟,收复了山前山后,结果却留下一个烂摊子,最终不得不自食苦果,这又是何苦?更何况,北伐幽蓟也并非可以手到擒来,若要成功,与辽军必有恶战,要冒的风险也不算小。”
“皆是皇上洪福、祖宗庇佑,越何敢居功?”
“倘若战争现在就结束,其实也算是个不错的局面。我大宋不必去操心北方的事情,而经此一役,不但辽人以后不敢再轻易南下,还能形成一个我强辽弱的两朝对峙之局面,日后辽国的汉化更将不可阻挡。这对大宋来说,是一个简单、有利的局面。而若继续北伐,我们要面临的,将是一个混沌不清的未来……”
“如此民心,如此士气……”李清臣一面频频向两旁的军民招手致意,一面忍不住向石越低声慨叹起来,“此皆丞相之功也。”
范翔不由得点了点头,他受石越影响日深,因此也比较能理解石越的思维,但他还是直言不讳的说道:“丞相所虑虽然很有道理,但是……学生以为,恐怕朝野皆会以为这只是丞相避战之辞。况且收复幽蓟之利,在大多数人心目中,已足以当其所生之弊;而与辽国继续南北对峙,在许多人心中,则已然是巨弊!”
李清臣、庞天寿在石越的陪同下,缓步走下高台,再次登上阅武的战车,石鉴轻挥马鞭,在教坊歌伎的铙歌声中,战车向着河间府的南城门缓缓驶去。战车所过之处,道路两旁军民的欢呼声一浪高过一浪,穿过城门,李清臣惊讶的发现,城内的道路两旁,竟然也同样挤满了密密麻麻的人群,看到战车经过,人群的欢呼与尖叫之声,比起城外的军民,更加热烈与疯狂。
“仲麟说得不错。”石越叹道,“有时候同一件事,是利是弊,都很难说得清。”他摇了摇头,又说道:“但我身居此位,有些话,不管怎么样,也不得不说。仲麟,你就照我刚才的意思,去拟一份札子。”
随着几名宣台传令官的高声传令,宋军将士的欢呼声顿时是响彻云霄。尤其是在宣布暂驰酒禁之后,连许多营将、甚至是都校,都忍不住喜上眉梢。
“是。”范翔连忙答应了,脸上却露出一丝不易觉察的忧色。“是呈给皇上么?”
“各军将士听令——宣台有令,自今日起三日,大宴三军,不禁酒令!”
事情果然便如范翔所担心的那样,石越果然是不愿意北伐的。站在范翔的立场,不论是为他自己,还是为了石越,他心里都希望石越能支持北伐。安平大捷之后至今这一段短暂的时间,是小皇帝与石越关系最好的时候,小皇帝不断的对石越示好,如果石越能站出来支持北伐,那君臣双方就能维系住这段蜜月期。虽说小皇帝迟早要对石越下手,但只要石越在北伐胜利之后激流勇退,那双方就能体体面面的分手,石越有机会获得类似韩琦一样的地位,虽然不能再在朝中主政,却可以挑一个州安养晚年,朝廷凡有大事,必加咨询,甚至可能象韩家一样,知州世世代代都是石家的人……
“各军将士听令——凡翊麾校尉以下有功将士,至各军、营、指挥随军书记处领取告身公凭、文历、官服、功臣牌诸般赏赐,致果副尉以上,皆至宣台领赏!”
若只是为石越的利益考虑,只要肯北伐,就算吃了败仗也不打紧。因为那样虽然石越的威望会大受损害,皇帝也可能会顺势罢了石越的宰相,但石越该有的礼遇并不会少,还会大大减轻皇帝对石越的猜忌与防范之心。
“各军将士听令——奉皇帝圣旨,其余昭武校尉以下有功将士一应除授赏赐,皆据《熙宁赏功格》,由宣台代宣!”
事情最糟糕的,莫过于石越公然反对北伐了。这会大大的得罪小皇帝,虽然皇帝也不能把石越怎么样,但这会让小皇帝把石越当成是必须尽快从朝中踢开的绊脚石,就算将来石越离开朝廷,哪怕皇帝明面上不得不礼遇,心里却也会疏远和防范。最可怕的是,在这种情况下,还很可能会造成皇帝对石党政治势力的猜忌与打压。
“万岁!万岁!万万岁!”眼见着李清臣终于宣读完全部的诏书,就在和诜的领旨谢恩声中,便听到“呯”“呯”的炮声接连响起,河间府南城墙上的数十门火炮同时点火,九十九响空炮声响起,饶是李清臣早有心理准备,也被这如雷的连声巨响惊得一怔,但不待他回过神来,伴随着十数万军民“皇帝万岁”、“大宋万岁”的高呼声,数不清的绸花、彩缎自河间府的南城门上空抛洒下来,此时晨雾早散,但天犹阴沉,然而便在这一刻,金乌忽然自云层中跃出,光芒洒落大地,更是引来阵阵的欢呼与尖叫。
这也是范翔最不愿意看到的局面。
因此,李清臣也没有太在意这些,他收回目光,看了一眼庞天寿手中的诏令,终于,只剩了最后一卷,他不由得暗自松了口气,接过那份诏书,看了一眼,读道:“和诜超授游击将军、雄武一军都指挥使并进封鄄城县开国子[1]制……”
所以白天在处理朱克义等人的时候,他才会主动站出来,尽量温和的处置。原本,做为一名文官,对于这种事情,他心里面是比高世亮还要厌恶痛恨的。石越对于此类事件的态度,宣抚使司的众谟臣大多也是很清楚的,自熙宁以来,石越就一直在提高武人的地位,不但设立忠烈祠,还扩大武举、建立讲武学堂,培训武官,更创建了枢密会议与武经阁,增加了武官进入枢密院与兵部任职的比例,极大的增加了武臣对于军国事务的发言权;但与此同时,石越对于武人不守纪律的事情,态度也是极为严厉的,几乎所有类似的事件,最后都被极为冷酷的镇压了。而白天的事件,其实是非常严重的。朱克义等人可能连自己都没有明白事情的严重性,的确,在军中,将士请战,都谈不上是触犯军法,就算不该越级上书、拦驾,这些顶多也就是打十几军棍的事,但是,朱克义等人却犯了串联的大忌,一个个单独上书请战不犯法,但两名根本不隶属于同一支部队的武官在同一份请战书上署名,就算被当场斩了,也不冤枉,更不用说几十人一道串联,如果有意严办,这是不但会害死自己,还会祸及家人的大罪。
李清臣一面宣读着诏令,一面拿着眼角的余光,偷偷观察身边的石越的反应,不过,这位新晋的燕国公,早就将喜怒不形于色修炼得炉火纯青,他脸上始终是挂着一丝淡淡的礼节性的微笑,纵然是李清臣,也看不出什么东西来。但这也在李清臣预料之中,平心而论,以石越如今的地位,晋封燕国公这样的晋升,实在不足以令其动容,就算是李清臣自己,封个国公之类的,他也不会太放在心上,而且以石越所立的功绩而论,这也谈不上什么嘉奖。说到底,这只是个姿态而已,与王厚等人不同,对石越的赏赐,不管是不是要北伐,都肯定是要等到石越回到汴京才会真正颁布的。进封燕国公,也就是先意思一下而已。
文官联名上书,都会背个结党的嫌疑,只不过大宋朝廷如今党派已经是公然并列,所以渐渐习以为常。但是朝廷能默许文臣有党,却岂能坐视武臣结党?!能够默许高级将领有自己的党派倾向,就是最后的底线了。比如人人都知道李浩算是新党,但他如果敢胡乱与另一名新党联名上奏折,他的下场多半就是贬斥流放。而军中的结党、结社,更是一直以来就被严厉打击的,甚至连将领结义的兄弟过多,都会受到卫尉寺的调查。
如果石越支持北伐的话,那么他的任务就变得简单多了。从心底里来说,李清臣当然是希望能带回给皇帝一个好消息的。
朱克义等人未必有这个意图,他们多半是凭着一时血气之勇,才做出拦驾上书请战的事,所以才思虑不周,但是,他们有没有结党的意图并不重要,这几十人串联已是事实。他们肯定没有造反的意思,也绝不是想当军阀,或者以军干政,任何人都知道,他们没有这个能力。但他们今日的所作所为,却是在为后世想这么做、有能力这么做的人开先例。这就是“千里之堤,溃于蚁穴”的意思,而石越一向的处理办法,或者说熙宁以来宋廷对此类事件的处理办法,都是毫不留情的踩平那个蚁穴。
此番前来河北,提振士气民心本就是他李清臣的责任,现在看来,似乎颇可以乐观了。尤其是众多将领之间的攀比、嫉妒、不服,更是朝廷所想要的效果。而特别让李清臣感到安心的,还是这次阅武的安排。对于石越,李清臣素来是十分钦服的,在他看来,石越不可能不知道这次阅武会起到什么样的作用,因此,石越同意安排这次阅武,他理所当然的认为也暗示了石越对于北伐的一些态度。
最差的文官政府,也要远远好过最好的军人政权。这是范翔等接近石越的人都听过的话,类似的话,也在讲武学堂天天向学员灌输着。范翔与高世亮等人都知道,这是石越对于太祖皇帝的一条祖宗之法的概括与发扬。这条“道理”,不但获得了皇帝与所有士大夫的赞同,也被无数的武人赞成,比如高世亮、田烈武,甚至就算是朱克义等人,心里面可能也是认可这条“道理”的。
高台上的李清臣也是很满意的看着河间众将士的反应,连续宣读了几十份诏令,饶是他一向体力甚好,也不由得感到筋疲力尽,喉咙更是已经有些嘶哑,但这一切都是值得的。
但是,白天的时候,范翔却还是站了出来,阻止了打算果断处置的高世亮。不是因为他支持北伐,更不是因为他同情朱克义等人,他的目的很简单,就是给李清臣与庞天寿一个面子。
有了这样的前车之鉴,所以这一次,无论如何,赵煦都不想重蹈覆辙。
如果石越支持北伐,那么随便高世亮怎么样处置朱克义等人都无关紧要,此事也根本没必要征求李清臣、庞天寿的意见,石越自有专阃之权。皇帝也不会介意,在这个事情上,皇帝与士大夫的利益是一致的,对武人结党结社串联,宁可错杀,也绝不能放过。
对于这一点,不但洞察世情的李清臣毫不怀疑,就算是汴京皇宫里的小皇帝赵煦也是清楚的。尽管他只是似懂非懂,但是,至少关于太宗皇帝的教训,他还是知道的。当年太宗皇帝在灭掉北汉之后,趁胜北伐,想要一鼓作气收复幽蓟,结果就因为攻灭北汉的赏赐未能及时发放,而导致士气低落,最终一败涂地。
但是,范翔早就隐隐的猜到石越对北伐的态度。所以,他必须要尽可能的给石越多留一些转圜的余地。倘若石越不支持或者反对北伐,却当着李清臣的面,毫不征询他的意见,对这些请战的将校果断处置,这不但会令李清臣感到不快,而且也会给皇帝留下一个跋扈不臣的印象。
不管什么时候,孔方兄都是最可靠的。
事情就是如此微妙。
人为财死,鸟为食亡。
李清臣和庞天寿非常的识趣,只当白天的事情完全没有发生过。如果石越支持北伐,那么在处置完毕后告诉他们一声就可以了,此前要不要征询他们的意见,完全取决于石越有没有心情笼络他们。但既然石越不支持北伐,那充分的考虑李清臣、庞天寿的意见,便成了最恰当的处理方式。
但也有另一个极为有效的办法,那就是李清臣,或者说皇帝赵煦现在正在做的事——犒赏三军!
范翔心里瞬间便转过许多念头,又转头看了一眼一直不做声的石鉴,见他脸上也流露出担忧的神色,心中不由叹了口气。但是这件事又不太好劝谏,他却也无可奈何。
所以,一般来说,也只能依赖士兵自己去调整,而这个,就需要漫长的休整期。
石越早就看到范翔脸上的忧色,他知道范翔在担心什么,却只是淡淡点了点头,说道:“这札子自然是要进呈御览的。”又吩咐道:“朱克义等人,叫高世亮好好看管,这份血书,明日你也送到李参政和庞内侍那儿,给他们看看……这件事且不忙下结论,这几日的首要之事,是颁布赏赐,让将士们高兴高兴。李大参与庞内侍必定会接见各军将领,此事仲麟你就不要管了,让李参谋与何去非安排便好……”
在将辽军赶出国土之后,宋军不可避免的陷入一个懈怠期,长期在外作战,当阶段性的战略任务完成后,一直紧绷的弦突然就放松下来,厌战、思乡,各种各样的情绪,在普通的将士心中不知不觉的滋长蔓延,尽管随着一场大雪,宋军不得不停止反攻,进入休整期,但是宋军的将校中可没有几个人懂得怎样去疏导士兵的心理,宋军素来是一只阶级分明,等级之防极严的军队,这方面的局限性,纵然是神仙都很难改变,能够约束将领不随意打骂普通士卒就算不错了——其实就算这个实际上也是难以杜绝的。因此,也没有人会指望一般的将校做更多,基本上,少数能在这种时候还有有效的办法去关注、帮助士兵解决心理问题的将领,都是在死后能够进国史馆立传的名将。
“是。”范翔答应着,心里面渐渐放心几分,却又莫名其妙的泛起一股失望的情绪来。他悄悄看了一眼石越,意识到眼前的这位位极人臣的燕国公石宣相,已经不是熙宁五年他所初见时的那位石秘阁。眼前的石丞相,虽然依旧让他有高山仰止之感,但是他那深遂的眼眸之后,已有了掩藏不住的疲倦,锐意进取之志也渐渐变得保守稳重,范翔甚至隐隐的感觉到石越已萌退意。
这是安平大捷以来宋军士气最高昂的时候。
人事变幻如此,不由令人唏嘘。此刻的范翔,突然之间理解了熙宁之初的那些庆历老臣。他其实很能够理解石越的这种变化,毕竟,他的年纪其实比石越也小不了几岁,步入不惑之年后,其实是更能理解石越在考虑辽国之事时所表露出来的那种谨慎的,更何况他自己也是一个传统的儒生,在他心里,开疆辟土的丰功伟业永远都是列于国内百姓的安居乐业之后的。
同时,他们也在期待着自己的嘉奖与升迁。一场象安平大捷这样的胜利,能够获得晋升的有功将士、文武官员可能有上万甚至数万之众,而能够获到钱物奖励、赐功臣号、减免磨勘等奖赏的人数,更是几乎人人有份。这是真正的普天同庆,对于大多数的普通节级士兵来说,钱物的奖励才是他们最重视的,甚至晋升一两级军阶对他们来说,最重要、最现实的意义也是因为可以提升薪俸。而经此一役,每个人或多或少,都发了一笔小财。各种缴获、赏赐,少者十数贯,多者数百贯甚至上千贯,这无疑是激励士气的最好办法。
然而,范翔还是不由自主的感到失望。
随着李清臣读过一封封的诏旨,各种各样的情绪,在河间府的文臣武将们心中滋长着。最普遍的情况自然是兴奋与高兴,即使是中下层的将士们,也同样感到振奋与高兴,五品以下的除授嘉奖,一般是不可能使用诏令的,所以李清臣所公布的嘉奖其实与大部分人无关,但这依然能激励着所有人,哪怕是最普通的一名节级士兵,此时也会忍不住憧憬自己未来是不是也能有封侯的那天。
[1].子爵以下无“开国武功”之名。
喜悦、失落、羡慕、嫉妒、自得、不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