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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节

“恭喜哥哥……”田宗铠低声道贺。刘延庆却是大惊失色,问道:“仁多兄弟,你莫不是开玩笑吧?”

“啊?”

仁多观明瞅他神色,见他眉宇间似有忧色,不由得奇道:“这不是大好事么?哥哥为何不太高兴?”他知道武骑军的都校王赡与刘延庆交情匪浅,对刘延庆又极是信任,刘延庆若去武骑军做副将,正是如鱼得水,定能一展所长,因此,更觉奇怪。

仁多观明却已是轻声笑道:“哥哥们就不要想这等美事了,前日我去见康时大哥,他说慕容大总管举荐延庆哥哥出任武骑军副都指挥使哩……”

刘延庆苦笑摇头,心里实是有苦难言。在外人眼里,他如今俨然已是军中有名的枭勇之将,但许多事情,是如人饮水,冷暖自知。滹沱河一役,他至今心有余悸,横山蕃军他是早就不想再呆了。本来去武骑军做副将,的确是不错的选择,但是,正因为他与王赡交好,王赡在计划些什么,他也隐约知道些,所以,刘延庆也不愿意去趟那些浑水。

田宗铠听他相问,连忙停住心里的胡思乱想,笑道:“小弟自是求之不得,只是也要看枢密和兵部肯不肯……”

但这些话自是不足为外人道,因此他也只能言不由衷的委婉笑道:“能做到一军副将,哪有什么不愿意的?只是我想,安平大捷之后,立下大功的将领不知道有多少,若是以前,一个振威校尉做武骑军的副将自然是够了,但现在恐怕资历浅了些。我比不得两位兄弟根基深,陡然升迁太速,难免惹人嫉恨,恐怕是祸非福。安安份份能做个营将,我便心满意足……”

“你倒想得美——你当哥哥我没立功的么?虽说比不上两位兄弟,但全歼韩宝,横山蕃军乃是首功,哥哥我可是都行军参军,战场杀敌,俺也不曾后人,升到昭武可能希望不大,不过升个两阶,一个振威校尉,还是十拿九稳的……”刘延庆端举着手中的红底白尾鹞旗,低声笑着回道。他还没有从被李清臣问话的兴奋中回过神来,心情也是高兴得难以自抑,又转头对田宗铠说道:“宗铠兄弟,你如今也是个翊麾了,我若能有机会实任一营的营将,兄弟来给哥哥做副将如何?”

“哥哥也太杞人忧天了!”仁多观明不由得笑了起来,“什么根基深根基浅的,有句俗话叫不被人恨非英雄,怕那些庸人嫉恨做甚?再说了,方才李大参不是说尊祖父是三衙马军司的游骑将军么,如此哥哥也是出身名门,倒来取笑我们……”

倒是走在最右的仁多观明年纪最小,心里面也没有田宗铠那样的包袱,此时已是喜难自禁。一回到队伍中,便忍不住向刘延庆炫耀起来,低声开着玩笑:“振威副尉……哥哥,做兄弟的可要僭越了,我的官比哥哥的要大了。”

提到这个,田宗铠也忍不住说道:“哥哥可瞒得我们好苦!小弟还一直以为哥哥家里是世袭的保安军诸族巡检,今日才知道,原来刘老将军竟然是尊祖父……”

田宗铠左手举旗,与刘延庆、仁多观明一道走在队伍的最前列,他按绺徐行,一面不断的拿眼往上瞅自己手中的那面孤零零的拱圣军军旗,一时间真是况味难明。田烈武教子甚严,这从田烈武既不让他做班直侍卫,也不将他带在身边,却将他送到姚兕帐下,便可见一斑。此番他虽然立下不少功劳,但对于朝廷的奖赏,田烈武虽然有门路知道,但田宗铠却也不敢去打听。所以,刚刚从庞天寿口中得知自己竟然得迁翊麾校尉,饶是田宗铠再稳重,到底也不过十八岁,心中的惊喜、兴奋,不是那么容易平息的。能够做到不在李清臣面前失态,就已经很不错了。但是,想想拱圣军的命运,田宗铠心里却又有一种莫名的愧疚感,难以排遣。

刘延庆脸上露出尴尬之色,低声解释道:“我刘家的确是世袭保安军诸族巡检一职,家父现在也是担任此官……”他话未说完,仁多观明嘴巴已惊讶的张得老大,讶声道:“保安军刘家?哥哥是保安军刘家的人?”

三人齐声答应,跃身上马,回到队中。便听数声画角之声响起,三百名骑士一齐调转马头,高举着旌旗,领着蜿蜒漫长的使团车队,缓缓向河间府城行去。

刘延庆点了点头,“不错,就是那个和你们仁多家斗了上百年的保安军刘家。”

“末将领命。”

“那哥哥岂不是蕃人?”仁多观明笑道。刘家世为保安军诸族巡检,是陕西保安军各蕃部的头领,他们仁多家当年在西夏时,的确是与刘家有极深的恩怨,双方不知打过多少大仗小仗,为了拔掉刘家这眼中钉,仁多家甚至派人到宋境内散布流言,想要借宋廷之手除去刘家,只是最终未能得逞。不过这些陈年黄历,与仁多观明无关,仁多观明还是个幼童时,他一家便已归宋,那些恩怨,仁多观明也就是当故事来听,觉得很有意思而已。

李清臣微微点了点头,道:“先帝曾称赞令祖忠勇,刘将军可谓不辱家风。”说罢,不待众人再多说什么,又朝三人说道:“某奉官家旨意,代天子劳军,不便令众将士久候,便劳烦诸位带路……”

其实便是刘延庆,在仁多家归宋时,也不过十几岁,对于这些陈年宿怨,他的心态与仁多观明是差不多的。他也是笑了笑,又摇了摇头,道:“我可不是蕃人。我刘家本就是汉人,不过久居保安军,便有些蕃化,因此,早些年也的确有人将我们刘家视为熟蕃的。所以,我也的确不是假惺惺的作态,我们刘家的确谈不上什么根基。区区一个世袭巡检之职,在陕西西军之中,如我们刘家这样的,恐怕不下百家。”

“那是家祖父。”

仁多观明不由得笑道:“哥哥太过谦了,朝廷的游骑将军拢共只怕也没有一百个……”

“不知三衙马军司的游骑将军刘绍能老将军,与刘将军如何称呼?”李清臣又问道。

“那是家祖父侥幸得蒙高宗皇帝赏识。熙宁年间,朝廷整顿兵制,选将练兵,家祖父在陕西略有勇名,便被先帝钦点,来京协助训练马军将校。若非有此机缘,我根本没机会入选班直,得入讲武学堂……不过,家祖父现已年迈,虽在三衙,其实已与赋闲无异……”

刘延庆万万料不到李清臣竟然会和自己说话,不由得受宠若惊,怔了一下,才慌忙抱拳欠身回道:“末将惭愧,微末之功,实不足挂齿……”

说到这里,刘延庆心里面却是泛起一丝疑惑,他祖父刘绍能虽然曾蒙高宗皇帝看重,但是却因为在京训练马军将校,错过了伐夏之役,虽然绝对忠于先皇帝,可又阴差阳错,在石得一之乱中,也没立下什么功劳,所以,虽然贵为游骑将军,但在汴京那种地方,完全可以说是碌碌无名,如今更是接近半致仕的状态,除了偶尔会去朱仙镇教教学生,在三衙也就是养个老,既无实权,亦无声誉,李清臣贵为参政,怎么会知道自己祖父的名字,还特意相问呢?

而李清臣的目光,却已移到了正一脸艳羡的望着仁多观明与田宗铠的刘延庆身上。问道:“这位刘将军,可是曾在深州城头坠城死战、滹沱河边箭射韩宝左臂的那位么?”

正想着,便听到又是一阵画角之声响起,刘延庆抬眼望去,前面,河间府那高耸的城墙已然清晰可见,自南门开始,在官道的两侧,已布满了一个个军容整肃的方阵,虽然这只是一次阅武,但是列阵的将士,无不是经历过战场生死厮杀的百战之馀,上万人马笔直的肃立于此,刘延庆竟感觉到一种肃杀之气,心中不由凛然,不自觉的便挺直了身子,表情也变得严肃。

庞天寿又开始习惯性的揣摸起李清臣的心思。

“吾皇万岁!”“万岁!”“万岁!”

但李清臣的态度却是庞天寿所没想到的。这位李大参心细如发,自己的那点心思绝对瞒不过他,可他对田宗铠竟然连一句赞语都吝于出口,这就让庞天寿心里有些捉摸不透了。这是针对自己呢?还是李清臣对田烈武有什么不满之处?又或者,他其实只是在故意磨励田宗铠?

“大宋万岁!”“大宋万岁!”

因此,庞天寿还特意耍了个小心眼,他不但拉上仁多观明一起介绍,还故意先介绍仁多观明,再介绍田宗铠。这样做,表面上看,风头自然全被仁多观明抢走,但那些虚名对田宗铠这样家世的人来说,又有何意义?所谓“木秀于林,风必摧之”,有仁多观明在前面挡箭,田宗铠才能少了许多的物议。否则的话,田宗铠立下的功劳再大,但是连升七级,也是颇骇物听的,怎么可能不招致物议?世情险恶,很多人,很可能和他素无瓜葛,却仅仅只是出于妒嫉,就会对他排挤、诽谤,甚至是陷害,想要置之于死地……而现在,仁多观明足以抢走绝大部分的嫉恨了。

顷刻之间,欢呼之声,山呼海啸般的响了起来。

庞天寿心里当然清楚,以田宗铠的家世,前途自然是一片光明。但是,他若能够得到如李清臣这样一个宰执的青眼,那好处却又远非他的家世所能比拟。须知田烈武在朝中的真实地位,大约也就是与他庞天寿相当,而他庞天寿别说现在,就算是将来有朝一日,能做到入内省都都知,成为所谓的“内相”,在李清臣这样的参知政事面前,也没甚地位可言。因为,在宋朝的家法中,田烈武之流,只能算作是“鹰犬”,而他庞天寿,则是“家奴”,李清臣却是与皇帝“共天下”的“大臣”,地位是根本无法相比的。

跟随在郊迎的骑兵队伍之后,李清臣与庞天寿率领的使团车队甫一走进夹迎的方阵之中,便听到山呼“万岁”的声音,在耳畔响起。二人的脸上都不由自主的露出一丝微笑。在方阵之间的官道中,早已停了一辆装饰得富丽堂皇的驷马战车,战车的前方,一干文武官员或着官袍,或着戎装,倚马而立,李清臣一眼望去,只见石越穿了一件窄袖紫袍,正站在战车的正前方等候,在他的左边,是章惇、蔡京等文臣,或着紫,或穿绯,各自牵着坐骑,右边则是以王厚、慕容谦、田烈武为首的武将,皆着戎装。

只有庞天寿却是脸色微变,但马上又被煦如春风的笑容所掩盖。庞天寿其实事先并不知道石越派来郊迎的队伍是由仁多观明与田宗铠领头,但刚才他的举动却是有意如此。以庞天寿身为皇帝身边最亲信的大内侍的身份,区区仁多观明与田宗铠,自然算不得什么,但他与田烈武交好,而且又深知田烈武在小皇帝心中的份量,因此,刚刚才刻意在李清臣面前抬举二人,或者说是抬举田宗铠。

此时,郊迎的三百骑士自动分成两列,从战车的两侧穿过,在战车的另一端重新合拢列阵而立。

李清臣目光移到田宗铠身上,又打量了他一阵,却只是含笑点了点头,没有多说什么。众人倒也不以为异,其实宋朝武臣晋升极难,十八岁的翊麾校尉,可说是颇为骇人听闻了,但因为有了仁多观明这个十五岁的振威副尉在前面,众人的震惊与嫉妒,都不免要少了许多。不说年纪上的差异,在现在的宋军中,翊麾校尉一般是担任某营的副将,或者军一级的行军参军、书记官,只能算是中级武官,但振威副尉却已经正式跨入高级武官之列,往往出任一营的都指挥使,甚至能够成为一军的副将,二者真是不可同日而语。因此,李清臣对二人态度有异,众人也都觉得是理所当然。

李清臣端坐马上,手执使节,由一名校尉牵着马,缓缓走到石越等人跟前。

庞天寿又伸手指向田宗铠,笑道:“所谓英雄出少年。仁多将军的经历,的确可称传奇。不过,大参,这位小田将军,其实也不过十八岁而已。辽人入侵之前,小田将军还不过是拱圣军一亲兵都头,以守深州之功,方得晋升仁勇副尉,此番安平血战,独获辽将首级两枚,天子亲口称赞将门虎子,以功晋升七级,过了今日,便已是从七品上的翊麾校尉!”

“石相金安。”

“这的确称得上是一段佳话了。”李清臣亦不由捋须点头,笑道:“看来,用不了多久,汴京的说书人口中,又会多出一段仁多振威的传奇。”

“邦直,一路辛苦。”石越拱了拱手,笑道:“请登车阅武。”

他话音未落,顿时无数嫉妒、羡慕的眼光,齐刷刷的落到了仁多观明身上。连仁多观明自己都有些惊住了,陈元凤在一旁也不无艳羡的笑道:“若我没记错的话,仁多将军才十五岁吧?十五岁的从六品武官,在本朝恐怕也算是前无古人了。果真是虎父无犬子!守义公有这样的麟儿,真是羡煞人也。”

李清臣翻身下马,又朝石越说道:“丞相亦请登车。”

田宗铠和仁多观明不由对视一眼,庞天寿见二人眼中皆有期盼之色,知道他们多半还不知道自己的奖励,又笑道:“过了今日,二位便不再是正八品的宣节校尉和正九品的仁勇副尉了。俺先卖个好,让二位早点高兴高兴。仁多将军以阵斩辽国大将之功,晋振威副尉,赐勋剑……”

石越微微颔首,二人各扶车辕,登车并立。李清臣定睛望去,见车上的车夫竟然是宣台书写机宜文字石鉴,他虽然知道石鉴是石越书僮出身,却也不由得心中惊讶。石鉴见二人站好,轻挥马鞭,喝了一声“驾”,战车掉了个头,缓缓向着河间府城的南城门驶去。随李清臣而来的庞天寿、陈元凤、王襄,以及自河间府出迎的章惇、蔡京、王厚、慕容谦、田烈武等一众文武,亦各自上马,分成两列,跟在车后,簇拥而行。而刘延庆、仁多观明、田宗铠所率的三百名将士,则变成了仪仗队,在战车的前方开路。

“三位将军快快请起。”李清臣骑在马上,一面笑着,一面打量三人,见刘延庆与田宗铠都是身材高大的汉子,仁多观明却还是个清秀少年,他正在心里暗暗点头,却听庞天寿已是笑吟吟的尖着嗓子说道:“小田将军、仁多将军,恭喜,恭喜。”

与此同时,南城门外的一座高台之下,一队教坊艺伎也奏响了慷慨激昂的铙歌。歌声依稀便是唐代卢照邻的《上之回》:

三人一道翻身下马,单膝着地行礼,朗声道:“奉石宣相之令,恭迎李参政、庞供奉。”

“回中道路险,萧关烽候多。五营屯北地,万乘出西河。单于拜玉玺,天子按雕戈。振旅汾川曲,秋风横大歌。”

“末将拱圣军仁勇副尉田宗铠……”

但这短箫铙歌之声,却几乎完全淹没在一阵阵“万岁”的山呼声中。

“末将中军行营都总管司行军参军、宣节校尉仁多观明……”

李清臣与石越所乘的战车每经过一个方阵,都会响起震耳欲聋的“大宋万岁”、“绍圣天子万岁”的欢呼声。

“末将横山蕃军都行军参军、致果校尉刘延庆……”

不知道用了多久,战车才终于抵达南城门外的高台之前,李清臣与石越下了战车,此时教坊艺人所奏的铙歌已变成了张正见的《战城南》。伴着“蓟北驰胡骑,城南接短兵。云屯两阵合,剑聚七星明。旗交无复影,角愤有馀声。战罢披军策,还嗟李少卿。”的歌声,二人拾阶而上,登上高台。

使团车队前方的几名校尉策马迎上前去,与郊迎队伍说了几句什么,然后,郊迎的队伍停了下来,三名骑士将手中的旗帜递给身边的同伴,驱马出列,由使团中的两名校尉领着,策马小跑着,到了李清臣与庞天寿跟前。

然后,庞天寿领着几名内侍,捧着堆满了圣旨的案盘,高举过头,也登上高台,挑了一卷圣旨,递到李清臣手中。

一面听陈元凤介绍,便见那三百名郊迎骑士已越来越近,很快双方相距已差不多只有三十步左右。那三百名骑士早就已经放慢速度,他们中间的不少人本就是步军,马术的水平不过能驭使战马奔跑而已,这时候要维持较为整齐的军容队列,就不得不控制速度,因此此时行进速度和使团车队已然相差无几。但离得越近,这只鲜衣怒马、旌旗飘扬的郊迎队伍,也越让自李清臣、庞天寿以下的使团成员感到耀目。唐康完全懂得汴京军民的审美,尽管许多人的骑术并不算娴熟,但速度慢下来后,整支郊迎队伍队列整齐,战马踩着小碎步行进,更有一种说不出来的优雅与高贵。

“宣旨!”李清臣高声喊道,缓缓打开圣旨,立时,铙乐与山呼之声,戛然而止。高台之下,官员将士,自章惇以降,尽皆下马,跪伏听旨。上万的人马,顷刻之间,便鸦雀无声。

但这个安排,却也给了陈元凤一个表现的机会。如今屯聚于河北的军队不下一二十支,各军皆有自己的旗号,这许多旗号集于一处,就算是枢密院的老吏,也未必人人识辨得出来,李清臣与庞天寿能认得出几支较有名的军队的旗帜就算不错了。但陈元凤却是了熟于胸,信手拈来,如数家珍的向二人介绍着各军的旗帜、在这次战争中立下的功勋,在郊迎队伍中为何会排在那个次序,是否公平……李清臣、庞天寿皆是听得津津有味,便仿若拨云见月一般。

南门之外,出城来看热闹的河间府百姓不下十万,虽然是远远围观,此时也尽皆跪伏于地,仿佛是受到受阅将士的无声震慑,乌压压的一大片,竟然一点声音也没有。

这次河间府的阅武仪式,并非尽依古礼,而是唐康与宣台几个谟臣煞费苦心弄出来的,其表面的目的自然是为了激励士气,但背后的深意,却是要刻意彰显尊君之心,既是为了弥补上次安平劳军事件闹出来的岔子,也是想让汴京的小皇帝放心,通过这样一种巧妙的方式,向小皇帝传达一个信息——虽然石越在河北立下如此功勋,但自石越以下,如今屯聚于河北的所有军队对于皇帝的忠诚,依然是不容置疑的。因此,为了表达这层内容,唐康等人刻意的创造了很多的仪式,比如派出这三百名将士郊迎朝廷使团,就是其中之一。三百名郊迎的将士,皆分别来自参加此次与辽军作战的部队,以军为单位确定位序与人数,功勋越大,入选的人数就越多,位置也越靠前。而能够有资格参加这支郊迎队伍的,也便如陈元凤所猜测的那样,无不是各军之中战功最卓著者。如此安排,唐康等人的用意,当然是为了一举两得。既是尊崇其事,给予朝廷使团最高规格的礼遇,同时亦能籍此进一步加强诸军的荣誉感,提振士气军心。

城门之外,能听到的,只有李清臣那中气十足的声音。

陈元凤眼角窥见李清臣和庞天寿的表情,知道这些话点到为止便可,也不多啰嗦,马上又极自然的话锋一转,继续向二人介绍雄武一军与镇北军之后的那些旗帜所代表的军队。

“安平大捷加赐河北、河东、京东三路文武臣僚内外诸军将士诏……”

这番宏论,不但让李清臣、庞天寿连连点头,就算是一旁随行的一众官员,都是深以为然。李清臣和庞天寿当然听得出陈元凤这番话意有所指,陈元凤并不是在单纯的夸赞雄武一军与镇北军,而是在委婉的替南面行营诸军辩护。那些对于南面行营战斗力的讥讽、嘲笑,李、庞二人也都是略有耳闻的。不过,在他二人心里,却也是觉得,不论陈元凤有没有言外之意,这番话的道理,却是没有错的。便如陈元凤所说的,谁能又说南面行营不会是下一个雄武一军与镇北军呢?

“抚恤伤亡将士诏……”

说到此处,陈元凤不由慨叹连连,“如今想想,世人之偏见,真是最可怕之物。因为此二军之经历,下官却是明白了一个道理——这世间,没有无能的军队,只有无能的将领。古之名将,如韩信、章邯,皆能驱市人而战。今之将领虽不如古,然朝廷之军队,亦远非市人可比。只要善择将领统御,连镇北军都能大有作为,何况其他?”

“安平大捷破契丹曲赦河北、河东制……”

说完,不待李、庞相问,便又自己解释道:“想辽人入寇之初,便是连下官,也觉得河朔禁军不能战,天下能战之兵,不在京师,便在陕西,尤其是雄武一军,更为人所轻,若当时有人对下官说雄武一军能立下这等功绩,下官绝不会相信。至于镇北军,更是仓促所建,说是厢兵之流都是抬举,若非官家圣明,如镇北军之类,就算是创建了,最多也就是护运下粮草,谁又会真以为此辈竟能与契丹精兵厮杀呢?”

“安平大捷破契丹谕郡国诏……”

“邦直公赞得好!”陈元凤也是附和点头,笑道:“其实,这雄武一军与镇北军能立下偌大功绩,比起其他诸军,更能激励天下。”

“收瘞遗骸诏……”

雄武一军与镇北军的功绩,李清臣与庞天寿自然是很清楚的,二人连连点头,李清臣更是出声赞道:“何莲舫,真名将也!真名将也!”

“招谕流亡归业诏……”

陈元凤嘴角露出一丝笑意,又指着越来越近的迎接队伍,介绍道:“邦直公、庞供奉,请看,那横山蕃军的红底白尾鹞旗之后,便是雄武一军的双戟熊旗与镇北军的镇北二字旗。王师能够在安平破贼,雄武一军与镇北军可谓居功至伟。若无他们奇袭取饶阳,就算王处厚再神机妙算,恐怕也没有机会在这河北平原之上,全歼韩宝数万精兵。不但如此,二军也直接参加了围歼韩宝之役,位列中军,与韩宝主力直接作战,击杀、生擒辽将十余名,可说是功勋卓著……”

“免河北两税诏……”

听他们说得热闹,李清臣也是不由笑了笑,点头赞道:“果然不愧是石子明,如此安排,不但公平,亦能激励士气。”

一封封的诏旨,自李清臣的口中念出,几乎是李清臣每读完一封,庞天寿便已递上另一封,而每一封诏旨,都引得河间府城南门外十余万的军民发自内心的震天欢呼。

说完,又意犹未尽,补充道:“横山蕃军现在本是在安平一带休整,不当出现在河间,这些将士,多半是石相决定要举行阅武之后,特意从安平征调而来,在下敢肯定,这些将士,应该都是横山蕃军中战功最著的……”

连石越、章惇等人,都不由得暗自惊讶皇帝与两府此次的大手笔。

“正是如此。”陈元凤点头笑道:“代表河北诸军来迎接天使,这是何等之荣耀?以常理而论,如今河北有这么多的禁军,又怎么轮得到区区一支蕃军?但石相不但安排横山蕃军前来迎接,而且还让这数十人居于队伍的最前列,这摆明了就是奖掖军功之意。破韩宝之役,众军皆公推横山蕃军为头功。横山蕃军居前,那自然也是理所当然!”

凡是参加过此次与辽国战争的河北、河东、京东三路的文武官员以及诸军将士,在原有应得的爵赏之外,每人加赐一千文,参加过安平之战的文武官员与将士,加赐两千文。

庞天寿能成为天子之宠臣,心思之剔透聪明也是不用说的。陈元凤这么一解释,他立时便已恍悟,笑道:“原来如此。看来石相公是特意要以军功来定次序了。”

凡在此次与辽国战争中受伤或阵亡的将士,除依原定标准抚恤外,受伤者加赐三千文,阵亡者加赐一万文。

陈元凤转头看了他一眼,笑道:“在下也只是揣测而已。此番邦直公与供奉奉旨劳军,在河间府阅武封赏,于河北诸军来说,自然是莫大的荣耀。但俗语说‘文无第一,武无第二’,这阅武时的各种位次序列,却也不是那么好排的。比如这前来亲迎天使的队伍,由哪一军来,谁走在前头,谁走在后面,都得煞费心思,一个不好,便可能会弄巧成拙……”

因安平大捷,对河北、河东两路的罪犯进行不同程度的减罪或赦免;同时下令各州县官员收瘞死于战争的遗骸安葬,招谕逃亡的百姓归乡开展生产,免除河北路各州县两税一至三年不等……

李清臣微微嗯了一声,庞天寿却不解的问道:“宣判何出此言?”

这一刻,河北军民对于汴京城里的小皇帝的拥戴,无疑达到了一个新的高度。

“正是横山蕃军。”陈元凤点了点头,又笑道:“石相这是用心良苦啊。”

不过,这些诏令却并非是自王厚以降的禁军将领们所期待的,好不容易等李清臣宣读完这些诏令,看着庞天寿将另外一堆圣旨捧到李清臣旁边,无数的宋军将领,在这一刻,不由自主的屏住了呼吸。

“白尾鹞?”李清臣眯着眼睛看了一会,方有点不太确定的问道:“可是横山蕃军么?”

待一众军民的欢呼声渐渐平息,李清臣才拿起一卷圣旨,不急不徐的打了开来,朗声读道:“右丞相、河北河东京东三路宣抚大使石越进封燕国公制……”

它们分别由数十名身着校尉、节级服饰的宋军将士高高挚起,占据了那三百名骑士队列最前方的位置。

燕国公!

最先跃入众人眼帘的,赫然是数十面红底白尾鹞战旗!

原本与李清臣一同并立高台上的石越,早已跪伏接旨,但听到燕国公这个封爵,石越的心里,还是不由得格登了一下。这是他事前全不知情的,这算得上是大除拜了,在宋朝的制度中,是要锁院的,依熙宁新官制,皇帝召见翰林学士与都给事中,如无异议,即赴学士院锁院拟旨,理论上甚至不需要与两府商量,便可决定。因此,知情者甚少,而几乎不可能泄露。因为一旦露出半点风声,知情的几个人肯定会受到严查,泄露者绝对会被严惩。所以,也没有谁会傻乎乎的将一桩好事变成祸事。

话音方落,三百骑士的队伍,已由隐约变得清晰,使团众人,都已可清晰看见对方战旗上的纹饰。

也因此,不但是石越,高台之下的章惇、蔡京、陈元凤、王厚等人,心中也都是轻跳了一下。石越要被晋封,是意料之中的事,但是,燕国公这个国号,却是耐人寻味,意味深长,这几乎不能说是暗示了,而是一种赤祼祼的明示。

此时,使团车队中,李清臣与庞天寿都己弃车乘马,陈元凤、王襄等一众随行的文臣武将也皆策马相陪,听见前方的角声,所有人都不由得精神一振,陈元凤手搭凉棚,望北方官道看了一会,笑道:“邦直公,庞供奉,这是石相公派人来迎了。”

不过,在这种场合,不论众人地位多高,心里所想如何,都只能行礼如仪。李清臣念过诏书,石越便即谢恩接旨,然后,李清臣又接过一封诏书,念道:“章惇等进官加恩制……”

在平坦的河北平原上,视野极为开阔。没跑多久,这三百名骑士很快便已遥遥望见南方官道上逶迤而来朝廷车队。一名骑士立即从腰间取出一支画角,呜呜吹响,马上,便听到使团车队中也角声大作,而身后河间府城墙上,刚刚将息的角声,也再度漫天响起。

这是给章惇、蔡京等五品以上文官加官进爵的制书,其中的内容,各人心中也早已清楚,章惇、蔡京都只是加功臣号,赐勋剑、恩荫亲属等,连散官都未得升迁一阶。章惇已然贵为参政,对此倒不甚在乎,蔡京却不免有些耿耿,虽然早有心理准备,但未能借此良机迈进从三品的行列,总是一个损失,尤其是陈元凤竟然令人意外的拜了从三品银青光禄大夫,更是令蔡京心中不是滋味。好在来日方长,他蔡京的野心,也不是一个从三品而已。

只有最先出城的三百名将士没有停留,而是一路顺着官道向南疾驰。

很快,他就静下心来,听李清臣读下一封诏书。

三百名身着崭新的鲜红色战袄的将士,骑着高大的白色战马,手中高挚着猎猎飞扬的各色战旗,从城门中疾驰而出。紧接着,便是一队队的士兵,在数不清的赤旗的率领下,手执枪戟、腰挎刀弓,从城门的门洞中整齐的小跑而出,沿着官道的两侧列阵而立。

“王厚超授忠武将军、同签书枢密院事进封德安县开国武功公制……”

与此同时,在一千支画角的齐鸣声中,河间府的南门,轰然打开。

“田烈武超授壮武将军、守殿前司副都指挥使[1]兼河北路提督使仍兼云骑军都指挥使制……”

很快,河间府沸腾了。几乎所有的百姓,都携家带口的向着南门赶去,没有人想要错过这荣耀的时刻。

“慕容谦超授明威将军、行真定府兼河北路提督副使并进封观城县开国武功侯制……”

天子的使臣来了!今日,在南城门外,将举行盛大的阅武式,朝廷的李参政将在阅武式上,宣布对有功将士的赏赐。

“何畏之超授宁远将军、武经阁侍讲进封中江县开国武功伯制……”

这一瞬间,整座城市,所有的人,都被这角声所吸引,停了下手中的事情,将目光投向城南。一些不明就里的民众四处打听出了何事,几乎不到一柱香的时间,一个消息便传遍了全城。

“姚雄超授游击将军、横山蕃军都指挥使并进封定边县开国武功侯赐银一万两制……”

“呜呜——”顿时,画角之声,漫天响彻。

官道两旁的方阵之中,无数艳羡的目光,投到了姚雄的身上。此时的姚雄,不过是区区从六品上的振威校尉,他跪伏在王厚、慕容谦、田烈武等人身后,一时间激动得难以自抑,眼泪竟是不受控制的奔涌而出。封侯!定边侯!尽管早在滹沱河畔砍下韩宝的首级之时,姚雄便已经知道自己将会有这么一日,但是,当这一天真的到来之时,他的心情,依旧是无法平静。

当车队行进到距离河间府的南城门大约还有五六里左右的距离时,似乎是听到了车队的角声,突然,早已整齐的排成一列肃立在河间府南城墙上一千名穿着崭新战袍的宋军士兵,同时举起了手中的画角。

而与此同时,跪伏在前列的何畏之,却是低着头,双手紧紧捏拳,心情复杂到了极点。中江伯!由昭武校尉连升三级,成为正五品的宁远将军,这个封赏不能说不厚,而且还有武经阁侍讲这样荣耀的加衔,更不用提还封了伯爵。这一场战争下来,能够封伯爵的将领,也是屈指可数。但是,与封侯插肩而过,何畏之的心里,更多的却不是喜悦,而是深深的不甘!

一通激厉高亢的画角声突兀的响起,瞬间撕破了绍圣七年十一月廿三日这个清晨的宁静。在河间府那高耸孤立的城墙之外,一片白茫茫的朝雾之中,被厚厚的积雪覆盖着的河北平原上,一只连绵数里长的车队,在上千名马步士兵的护卫、拥簇下,正缓缓的向着河间府行来。十数名手持画角的骑兵,分散在这支长长的队伍前后左右,不时的吹响手中的画角,呜呜的长鸣之声,不断呼应着,仿佛在向人们通知他们的到来。

[1].本官低于职事官一品者,带“守”字。

“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