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越本来也不是什么军事天才,他拥有的,只是丰富的经验。但他的经验没办法让他猜到辽人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倒是能让他清楚的意识到,他和小皇帝赵煦的关系,将再度变得微妙——赵煦一旦觉得北伐进展顺利,他对石越的依赖,就再度降低了。
就算是依然保持冷静的那部分人,也不免怀疑是否耶律冲哥带走了辽国宫分军中的精锐部队,否则,涿州不应该如此快失守……惟有石越坚定的认为辽军仍然是劲敌,但是,远在汴京的他,也无从判断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也许,辽军采用的策略,真的是在山前拖住宋军推迟决战,由耶律冲哥率精锐部队先行扫清后患,再回师与宋军决战?
果然,石越和赵煦的关系,几乎是在迅速的冷淡下去。
三份捷报三种说法,但胜利可以掩盖一切问题。攻取涿州,击败的还是萧忽古这样的北国宿将,耶律冲哥带来的阴霾被冲散了,自赵煦以下,大宋朝廷中,再次弥漫着一股乐观的气氛。耶律冲哥的胜利,只能证明粘八葛、克列部的弱小,在强大的宋军面前,辽军的战斗力不过尔尔。当宋军认起真来的时候,就算萧忽古这样的宿将,依托涿州的城墙,也是不堪一击。
谈不上过河拆桥,北伐还没有尘埃落定,赵煦还要维持和石越的关系,以便不时之需。但是在某些事情上,赵煦觉得已经没必要再纵容石越,比如门下后省新制下朝议之事,赵煦便直接决定留中,他再度借口北伐进行到关键阶段,拖延对此事的讨论。
攻取涿州城后,唐康、陈元凤、章惇分别遣使告捷,三人立场完全不同,描叙的过程与侧重点,自然也是大相径庭。唐康站在自己的立场,不免要夸大萧忽古与涿州辽军的实力,然后盛赞慕容谦指挥得当,姚雄、折克行作战勇猛、身先士卒,吴安国深入敌境智勇双全……然后顺便抨击陈元凤、王光祖父子胆小怯战,隐射章惇自私自利、处事不公诸如此类。而陈元凤的重点,则是自己屡为唐康所迫,但相忍为国,顾全大局,并不计前嫌,最终在攻克涿州城的战斗中,发挥了决定性的作用,当然,他也不会忘记顺便给章惇上一回眼药。至于章惇,他身为北伐最高指挥官,自然毫不客气的将胜利的关键归功于自己,并且暗示涿州辽军本就不堪一击,之所以迟迟未能攻克,主要原因还是兵权分散,唐康和陈元凤互相观望云云。
但石越却不依不挠,照旧不断的上奏章给赵煦施加压力。
但便如石越所说的,涿州城的易主,对于北伐的宋军也好,对于防守的辽军也好,都是一个至关重要的节点。
这并非石越不愿意妥协或者不识好歹,而是他已经看透,他和小皇帝之间并没有私人恩怨,甚至说在私人感情方面,两人之间还是有点互相欣赏的。但是,他们有各自的政治利益,所以,不管他怎么做,他们之间的实质关系也不会变好,同时,他们之间的表面关系也不会变坏——他和小皇帝之间,是真正的结构性矛盾,新君与前朝宰相之间,是不可能水乳交融的。赵煦受制于种种原因,必须对石越至少在表面上保持尊重,在有求于他的时候,还会特别热情,但只要有一点点机会,赵煦就一定会想方设法的削弱石越,降低他的影响力。
宋军就这样,攻取了涿州城。
回朝之后的石越,已经很快适应了这种全新的君臣关系,因此,他毫不在意的持续向赵煦施压,这显然不会让赵煦感到高兴,二人之间的气氛,也变得很微妙。
眼见兵败如山倒,萧忽古亲自统率的城西辽军主力也跟着溃败,大势已去的萧忽古下令在涿州城内,点起早已准备好的火堆,然后率军向北突围,涿州城内火光四起,进城的宋军忙于救火,无暇追击萧忽古,让其得以从容逃往析津府。
而与此同时,章惇开始大举进兵,他下令云翼军、威远军、骁胜军、铁林军、宣武一军、环州义勇、雄武一军、神卫第十营、第二十营诸军自雄州、保州两道并进,前往涿州集结,并将手里能抽调的所有火炮与炮手全部补充进神卫第十营与第二十营,只在雄州留下镇北军、重建的拱圣军、神射军残部以及河北诸镇厢军、巡检驻守,保护粮仓。
让人意想不到的是,在折家军凶悍的攻击下,勉力抵抗的城东辽军完全已经失了方寸,眼见又有一支穿着同样战袍、打着同样战旗的横塞军加入战场,假李逵在他们眼里,也变成了真李逵,辽军的士气,顿时溃散,东城几乎是瞬间失守。
得知这一消息后,石越立即请求赵煦下诏给章惇、田烈武,严令其不得轻率冒进,提醒二人从雄州到析津府有一段漫长的距离,即便有涿州做为中间的支撑,也同样需要特别注意防护粮道,建议他至少分出两支精锐骑军驻守涿易,保护侧翼。
而在城墙上的白刃战中,这支噬人野兽一般的折家军,更是让辽军胆战心惊。随着飞骑军与河东蕃骑在城墙上控制的区域越来越大,极为擅长观察形势的陈元凤也果断下令真正的横塞军与宣武二军加入战斗。
但许将却认为大军在外,利在速战,辽人自熙宁以来刻意经营析津府,这座北国名城本就难以攻克,应该利用耶律冲哥大军不及回师的时间,打一个时间差,集中兵力争取迅速攻克该城,完成对整个山前地区的控制,否则,一旦耶律冲哥率军回师,北伐可能陷入旷日持久的拉锯战,对宋朝的财政极为不利。他用石越的话来反驳石越,要求给章惇自由裁量之权,朝廷不宜随便指手划脚,在千里之外遥控指挥。
然而,就在三月二十五日,当城西的横山蕃军再度集结,发动强攻之时,城东的“横塞军”也开始出动,配合攻城。之前与横塞军有过几次试探性交锋的涿州辽军,根本没将这支部队放在眼里,以为这和以前一样,不过是城东宋军迫于同僚压力的一次佯攻。他们万万没想到,这次在城东攻城的宋军,是穿上了横塞军战袍、打着横塞军旗帜的飞骑军与河东蕃骑,折克行麾下的这支残部,虽然已经没有了战马,但是其作战之凶悍程度,即便是横山蕃军也要甘拜下风。准备不足的辽军,面对这支折家军的强攻,仅仅一次擂鼓,就被攻上城头。
许将的担忧不无道理,朝中大部分宰臣也因为财政原因,赞同冒一些“有限的风险”。赵煦也希望北伐能速战速胜,质疑石越是否过于保守。
至于城东的宋军,基本上已经被他们忽视了。
但石越坚决反对章惇在攻克涿州后突然改变策略,由之前的稳打稳扎,变得急功冒进,认为不应该轻易受到耶律冲哥或者涿州之战结果的影响。他同意尊重章惇的指挥权,但要求章惇向朝廷详细解释他做此决策的真实原因。
无法知道外界发生了什么,也不知道宋军为何突然就开始不顾伤亡的强攻,接连几天的强攻,让萧忽古将全部精力,都用在对抗横山蕃军的强攻之上。
不说石越左丞相的身份,仅仅是他的履历,就足以令他对北伐的策略拥有旁人无法置疑的话语权,赵煦只能心不甘情不愿的下旨,询问章惇原因。
耶律冲哥的消息传到唐康军中之后,因为对这位大辽名将的忌惮,慕容谦下令姚雄亲自率领横山蕃军右军近万步军,断然发动了正面强攻。虽然这几次强攻都被辽军艰难击退,但横山蕃军的红底白尾鹞战旗,还是让涿州辽军望之胆寒。
使者在汴京与涿州之间不分昼夜的接力疾驰,传递信息。
因此,萧忽古自然而然的,将防守的重心,倾向了城西的宋军。
因为从河北到辽国的南京道,都有非常出色的官道驿传系统,这也让汴京和幽蓟宣抚使司之间的沟通变得顺畅不少,中午颁下的旨意,最快在第二天早上就可以收到章惇的回复。
一开始,负责涿州防务的萧忽古还有点担心他们,每天严阵以待。但时间一长,连萧忽古也看出了攻城宋军之间的矛盾,知道城东的这支宋军并无真正的威胁,只需集中精力对付城西的那支宋军就好——在城西主持攻城的慕容谦,虽然没有发动过正面强攻,但给辽军的压力却是一刻也没有放松过,又是垒土山挖地道;又是试图截断涿水,利用春汛水淹涿州城;时不时还会发动夜袭,趁着夜色偷偷派小股部队摸上城墙;还有无耻的骚扰战术,夜深人静之时,突然就鼓角齐鸣,搞得辽军连觉都睡不安稳;更有好几次,他还让宋军冒充辽军援兵在凌晨赶到城下,想要赚开城门……再加上吴安国部在涿水以北的活动几乎切断了涿州城与外界的联系。涿州辽军面对这支宋军,承受了巨大的压力,真是一刻都不敢松懈。
章惇的解释非常有说服力——他根据在山前地区活动的探马收集的情报判断,自河北败退后,辽国内部出现了剧烈的权力更迭,耶律信已被罢守东京道,高丽军队之所以遭遇大败,就是因为他们在完全没有准备的情况下,遇到了耶律信这样的名将。而且燕地还有传说,称辽主自南征失败后,面对内忧外患,意气消沉,已经返回中京。此时辽主在中京,耶律信在东京道,耶律冲哥则仍在西京收拾残局,在南京道主持大局的,是外戚萧岚。章惇认为这是上天庇佑,是送给大宋的机会,天予弗取,必受其咎。故此,他决定趁辽主重新振作、耶律冲哥回师之前,聚集最精锐的力量,迅速的攻下析津府,抵定大局。
但陈元凤是什么人,横塞军又是什么样的军队?不是他们不肯上当,而是实在没有上当的胆子!不管唐康手段用尽,陈元凤都不为所动。他让宣武二军和横塞军在涿州城外扎起坚实的营垒,又让骁骑军各营轮流巡逡于涿州与雄州之间,遮护粮道,每天从容不迫的垒着土山,擂响战鼓,声势极大,但其实就是吓人而已。
对于北伐,章惇也有自己的理论,他从根本上就反对持久战,认为屯聚大军于幽州坚城之下,本身就是巨大的风险,根本不是什么万全之策。从雄州到幽州城漫长的补给线,他在涿、易之间部署再多的军队,也难策万全,被动的防守没有出路,就算建起甬道也不能让粮道绝对安全,辽军甚至可以绕过涿、易,攻到宋朝境内的保州、定州。这是天然的劣势,不可能因为外力而扭转,解决办法只有三个,要么进攻的宋军在兵力上拥有压倒性的绝对优势;要么调动精锐骑兵主动出击,率先找到正隐藏在某地等待机会的辽军骑兵,或者设计将其引诱出来决战,彻底破坏辽军的机动力;要么就是争取在有限的时间内,谋求迅速攻克幽州城。
屯兵涿州城下的唐康等人,一开始并不想为涿州城付出太大的代价,他们也很清楚,真正的决战还在后面,而他们手里的军队,是他们建功立业最大的筹码。因此,唐康等人很抗拒正面蚁附攻城,尤其是陈元凤、王光祖父子率部扎营涿州城外,更让唐康一门心思的打起了他们的主意,他一时威逼,一时利诱,坑蒙拐骗,手段用尽,就是想哄骗陈元凤去打主攻。
章惇认为前两个办法要么不现实,要么主动权不在自己手上,而第三个办法,在火炮出现后变得有可能实现,因此,这本来也是他早就在暗中谋划的方案,并非临时改变方略。他宣称他的战法,完全符合兵法“静若处子,动若脱兔”的精神,并且反问宋廷,反正要冒险,为何不选择对宋朝来说利益最大的冒险呢?
因为唐康与慕容谦诸将,比他们更加担心耶律冲哥自山后杀出,抄了自己的后路。
章惇的解释成功的说服了汴京君臣,自赵煦以下,人人都大受鼓舞,众人几乎一致认为,现在的局面,的确是千载难逢的机会。
耶律冲哥大破粘八葛、克列部的消息传到幽蓟后,坐不住的人,不止是章惇、田烈武。章惇借口唐康与陈元凤不和,不仅让种师中率龙卫军增援涿州,更让田烈武亲自率云骑军以护粮的名义前往涿州,但是,不用说田烈武,连种师中的龙卫军尚在路上,涿州便已被攻破。
石越原本对章惇的情报来源仍有怀疑,但他还没来得及提出质疑,韩忠彦便已经将他“料事如神”,早已经猜到辽国在南京道主事的可能是萧岚的事情说了出来。
赵煦的感慨是有原因的,宋军出乎意料的迅速攻取涿州城,的确便是慕容谦、折克行、姚雄、吴安国四将之功。
这虽然帮石越挽回了面子,但是,也让他再也无法针对章惇情报的准确性进行质疑了。不管章惇的情报是否准确,他的结论和你的推测是一样的,那质疑还有何意义呢?
“陛下谬赞了。”石越微微欠身,谦声回答,心里面却是在忍不住叹息。
最后,石越只能无力的提醒,萧岚也并非昏聩之人。
说罢,他目光复杂的望向石越,道:“当日子明丞相对朕说,涿州之事,尽可信赖慕容谦、折克行、姚雄、吴安国诸将,相公识度,果然过人啊!”
但这种话毫无价值,即使是石越也得承认,相比面对两耶律或者辽主,萧岚已经算是最好的对手了。
赵煦高兴的摆摆手,矜持的说道:“攻下涿州虽是喜事,但此时称贺为时尚早,待到攻克幽州,收复山前诸州,再与诸卿同贺不迟。”
这样的结果,也让赵煦非常的畅意。形势愈来愈对北伐有利,也让赵煦对石越愈发的不满,尤其是得知石越早就猜到是萧岚在主持辽国南京道的战事之后,他更加觉得石越过于谨小慎微了。庞天寿早先也曾告诉过他陈元凤对石越的评价——“善应逆境而不善应顺境,善居卑位而不善居高位”,此时的赵煦,非常认可石越这位“布衣之交”对他的评价。赵煦内心深处也同意,如果要将大宋从棘手的困境之中带出来,普天之下,舍石越不做第二人想,但是,如果是要带领强盛的大宋,走向更加辉煌的时代,石越也许就不再是那个合适的人选。
顿时,崇政殿内,除石越、韩维、范纯仁、吕大防几人还能稍稍控制自己的情绪,其余大臣,脸上都情不自禁的露出惊喜交夹之色。众人一齐向赵煦道贺:“此全赖陛下威德,播于四夷!”
赵煦并没有想过,他父亲留给他的这位左丞相,其实同样也想将大宋朝带入一个更加辉煌的时代。只不过,他们心中所幻想的那个美好而辉煌的未来,有着很大的不同。
“诸卿!诸卿!”崇政殿内,小皇帝赵煦意气风发,就差手舞足蹈了,自耶律冲哥大破粘八葛、克列部,高丽军队疑似全军覆没的消息传回汴京以来的压抑、紧张的情绪,更是一扫而空。他的目光扫过殿中一众大臣,喜不自胜的宣布:“刚刚传回捷报,昨日唐康、慕容谦,已率部攻克涿州城!北伐大军的前面,就是幽州城,也就是辽人的所谓析津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