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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节

赵煦逼问:既如此,唐康、慕容谦可真受田烈武节度否? 

石越回答:二人才能、威望、战功、资历,未必能胜过田烈武,然其气味相投,又能折节下交,故能使其听命。

石越依旧老实回答:不能。若令其真受节度,田烈武必为二人所欺。陛下若心意已定,臣请陛下念唐康薄有微功,召回唐康,全其性命……

赵煦怒问:如此,唐康、慕容谦,又有何可令其心服者?

君臣二人,就这样,一句顶一句,火气越来越盛,眼见着小皇帝要被石越顶得下不了台了,范纯仁和韩忠彦连忙出来打圆场缓颊,最后的结果,是赵煦下旨严厉的训诫唐康与慕容谦,要求他们此后约束部属,严守纪律,要象对待宋朝子民一样对待燕地汉人。但同时拒绝了陈元凤的其他请求,重申唐康、慕容谦仍另为一营,受幽蓟宣抚使司节度如旧。

石越回答:堪为大将者,必各有性格。故自古以来,选任率臣,皆须慎之又慎,若任用不当,必致败军辱国。折克行、吴安国辈,皆国之虎狼鹰犬,田烈武才能、威望、战功、资历、性格,无一可令其心服,朝廷不能善择其人,反问纪律何在,是无道理。

这件事情的始末,章惇从自己的消息渠道已打探得一清二楚,据说退朝时赵煦很不高兴,而章惇同样也很不高兴。所谓“受幽蓟宣抚使司节度如旧”,这“如旧”的意思,就是唐康和慕容谦仍然保留了很大的自主权,他这个幽蓟宣抚左使,只是唐康和慕容谦名义上的上司。没听到皇帝和石越的对答吗?“真受节度”,意思就是原来的“受节度”是假的呗……皇帝一气之下,连最后那层遮羞布,都当众给扯下来了。虽然皇帝和石越说的只是田烈武这个幽蓟宣抚右使,但他这个左使又能如何?一切只差明说了,唐康他们这些什么宣抚副使、经略招讨使,真正的上司其实是枢密院,而不是幽蓟宣抚使司!

赵煦大为生气,质问:如此军中纪律何存?

但尽管如此,唐康和慕容谦所掌握的军队,仍然是章惇无法轻易放弃的强大战斗力。

石越终于察觉到皇帝的情绪不对,但事已至此,也只能实话实说:田烈武忠厚,如折克行、吴安国辈,皆桀骜之将,非田烈武所能制。若强令其受节度,只恐反伤田烈武威信。

他不耐烦的打断了唐康和陈元凤之间唇枪舌箭,对唐康、慕容谦说道:“温江侯、观城侯,北伐方略,朝廷已有决断,毋须多言,徒乱军心。两位不会连朝廷敕令也敢违逆吧?”

赵煦越发不忿,道军中终须有上下阶级。

“下官(末将)不敢。”唐康和慕容谦当然不傻得在这种事情上授人以柄。

石越完全没有意识到赵煦心里憋着气,于是老老实实的回答:慕容谦、折克行、吴安国之材远在田烈武上,不如许其自便。

“那便好。二侯但遵朝廷敕令便可!”章惇也不再纠缠废话,直接提出要求:“某欲令二侯仍率诸军为前锋,二侯可愿听令?”

心中耿耿的赵煦,再一次故意询问石越的意见。

章惇目光逼视着唐康和慕容谦,这样的大事,慕容谦是武将,绝不敢直接顶撞章惇这样的宰执大臣,他也将目光投向唐康。

将北伐的指挥权分割得七零八落,原本就是赵煦和韩忠彦各自打着小算盘的结果,现在皇帝要再次统一北伐指挥权,吕大防、许将、李清臣立即不约而同的表示支持。

唐康名不改色,迎着章惇的目光,拱了拱手,淡然回答:“大参,下官所部涿州一战损失惨重,将士疲惫,恐不堪重任,有负大参所托,前锋一任,关系重大,还望大参另委贤能!”

这让赵煦心里异常的愤怒,他当即表示,应该依陈元凤所奏,令唐康、慕容谦部诸军直接受田烈武节度。

“温江侯果真不愿?”章惇寒声再问。

原本就在和石越关系迅速冷淡中的赵煦,觉得这是他的左、右丞相在和自己故意作对,想给自己难堪。连如此明显、如此理所当然的事情,他们都不愿意公开表达一下对自己的支持与赞美!

“实是力不从心,恐误军机!”唐康没有半点动摇。

但他们的这种态度,却给赵煦造成了严重的误会。

“既是如此!”章惇狠狠的看了唐康一眼,目光从他身上移开,从此不再用正眼看他,他冷冷的说道:“那亦不勉强!”说完这句话,突然厉声喝道:“种师中!”

没办法反对赵煦的话,可如果明确支持的话,一旦在场有某位宰执决定趁机对唐康、吴安国落井下石,他们连转寰的机会都不会再有……

“末将在!”种师中连忙起身应道,他低头行礼,既不敢看章惇,也不敢去看唐康。

而且,大宋朝再怎么说,也是奉行儒家伦理的国家。身为宋朝的文官领袖,同时也天然的必须是儒家伦理的维护者,石越和范纯仁有任何立场反对小皇帝的话么?

“姚麟!”

然而,即便对这些复杂的问题再怎么心知肚明,身为宋朝的左、右丞相,又真的可以在朝廷上公开讨论燕地汉人的身份认同么?

“末将在。”被点将的姚麟也连忙出列。

吴安国的作战任务,本来就是四处抄掠,破坏辽国的基层组织,给辽国造成压力的同时,也削弱辽国的战争潜力——在本土作战的辽军一个重大的优势,就是可以方便的获得本国百姓的各种支持,吴安国的任务就是破坏这种支持的能力。让吴安国在执行任务的时候,必须甄别汉人与契丹?甚至不能抄掠杀害燕地汉人?那是让吴安国去率军游行么?

章惇看着二人,下令命令:“令尔等二人为大军前锋,以姚麟为正、种师中为副,率云翼军、龙卫军,明辰出发,限后天天黑之前,扎营于幽州城前!”

现在已经不是宋初了,宋初之时,幽蓟地区的汉人,都认为自己的故国是中原王朝,而现在,又过了一百多年,他们基本上都认为自己就是大辽的子民。燕地汉人的确也是汉人,而且这正是宋朝收复幽蓟的正义性与合法性的最重要的因素,然而,尴尬的是,燕地汉人却已经不认为自己是宋人了……那么,他们到底是敌国的子民,还是宋朝的子民呢?

“喏!”姚麟、种师中喝喏领令。

赵煦并不知道,他说的虽然很有道理,但是,这个问题实际上远比表面上看起来要复杂。

“陈元凤!”

然而,石越和范纯仁的反应却出乎他的意料,二人非常的尴尬,吱吱唔唔半天,虽然没有反对他,却没有明确表态支持他。

“下官在!”

赵煦觉得自己所说的,是再理所当然不过的正理,于是顺口询问石越和范纯仁的意见——他认为二人在这件事情上,是必然赞同自己的。

……

唐康、慕容谦刚刚立了大功,赵煦本无意追究过去的这点小事,但他也有自己的考量,于是委婉的反驳韩忠彦:为将来计,似亦不当过于残暴。又说,燕地汉人也是汉人,也是他的子民,不能视为敌国之民。否则,大宋又有什么资格说是在“收复幽蓟”?

随着章惇一道道军令颁下,仿佛一台机械被启动,涿州城内外的宋军都高速运转起来,各军都开始传达命令,清点人马,将军资粮草装车,准备开拔。

枢密使韩忠彦一直很欣赏唐康,对此弗然不悦,对赵煦说:兵者凶器,在敌国土地上,岂能效妇人之仁?将领偶尔不那么守纪律,也是难免,朝廷不当深究。

章惇的作战命令非常简单,云翼、龙卫二军为前锋,先行赶到幽州析津府,威慑辽军;威远、铁林二军为策前锋,带着数万民夫一同出发,对道路、桥梁做必要的修葺;他和田烈武则率其余主力部队跟进。唐康既然借口部队需要休整,那么就留他们驻守涿州兼保护、运送粮草。

事关重大,赵煦召集两府宰执合议。

他虽然很看重如横山蕃军、折家军这些强悍的部队,但章惇将攻克幽州析津府的赌注,压在了火炮部队的身上。至于唐康、慕容谦部,有他们当然更好,没他们也不是不行,唐康的推脱也不是完全没有好处——万一未来作战不利,还可以将责任推到唐康和慕容谦身上。

在奏章中,陈元凤又大赞田烈武治军,一向军纪俨然,秋毫无犯,在河北便深受百姓爱戴,并编造了一些“流言”,说燕地汉人对田烈武也是翘首以盼,希望来的是田侯的军队。他向赵煦进言,宋军北伐的目的,是收复幽蓟,未来是要在幽蓟地区实行长久统治的,因此取得战争的胜利不是全部,收揽民心至关重要,他请朝廷重申纪律,下令约束唐康、慕容谦部,令其部诸军,直接听田烈武节度。

议事结束后,离开涿州州衙的各军将领,都是又兴奋又紧张,惟有唐康、慕容谦部将领,面色都是非常的凝重,他们大多认同唐康和慕容谦对战局的看法,但是,没有人甘心在即将到来的大战中,守着涿州运送粮草。这让他们内心都十分的矛盾,然而,他们更不敢轻易卷入到唐康与章惇的对立当中……

受到羞辱的陈元凤自然不会善罢干休,他马上写了一封奏章,弹劾慕容谦等诸将军纪败坏,称在围攻涿州之时,慕容谦所部,特别是吴安国部军纪败坏,四处抄掠,胡汉不分,滥杀燕地汉人,还暴出吴安国在容城抄掠府库的旧事。并告御状说吴安国之所以如此,全是因为唐康与慕容谦故意放纵包庇。

而做为当事人之一的唐康,没人知道他是什么样的心情。他面无表情的出了涿州州衙,在随从的服侍下穿上斗蓬,由一众卫士簇拥着上马,没和任何打招呼,便径直返回了自己的行辕。

唐康、慕容谦攻下涿州之后,对于陈元凤越发的不满与不屑,陈元凤资序本在二人之上,但攻下涿州后,大到战利品的争夺、补给的分配,小到驻地的划分,唐康都是盛气凌人,陈元凤只能捡他剩下的东西。涿州的府库、辽军留下的器械军资,陈元凤几乎一点也没捞着,不仅如此,陈元凤看中了涿州城内最大的佛寺,想将自己的行辕设于寺中,问唐康讨要,也被唐康拒绝,反而将之分配给了姚雄做横山蕃军的军部。

唐康的行辕设在城东的二圣祠。这座所谓的“二圣祠”,是当地人祭祀安禄山、史思明的——唐人道德观念混乱,强力的历史人物,不论忠奸善恶,都受到民间的祭祀,如著名的唐朝叛臣吴元济,死后在蔡州竟也受到祭祀,一直到入宋之后,古文运动兴起,欧阳修等人再次强调忠奸善恶之别,吴元济祠才被禁毁,而在辽国的涿州,祭祀安禄山、史思明的“二圣祠”却一直香火不断,直到唐康攻破此城,见到这座二圣祠,当即下令砸了门匾,捣毁安、史塑像,找人画了同为涿州人的祖逖的画像,挂于正殿之中,点香供奉,并将这里改成了自己的行辕。

这是两人刚结下的一起新怨。

出身于范阳祖氏的祖逖,在某种意义上算是唐康的偶像。祖逖是历史上著名的儒将,以北伐中原中兴晋室为志向,为人慷慨仗义,永嘉之祸后,以一介儒生率族人南下,沿途无数家族都奉他为领袖,但他同时也有任侠放纵无法无天的一面,为了实现北伐之志,不仅公然招揽亡命之徒,甚至还亲自率领门客抢劫偷盗富人,并且对此行为毫不掩饰。唐康无论是出身背景还是行事作风,与祖逖都颇有相似之处,在循规蹈矩为主流的大宋,他很难有性格相契的朋友,因此引古人为知己,以祖逖自况。如今率军打到祖逖的家乡,尊奉祖逖是再自然不过的事——在外人看来,都会以为他是在借此表明北伐的决心。

章惇看着针锋相对的唐康和陈元凤,心中不由得暗暗摇头。

但世间之事,大抵如人饮水,是冷是暖,只有本人才能真切体会。

“记住就好!日后温江侯自会明白我的苦心。”陈元凤呵呵笑着,仿佛长辈对待叛逆的少年一般回答着唐康。

回到行辕后的唐康,卸下了人前强势的伪装,看到大殿中悬挂的祖逖画像,想起祖逖闻鸡起舞、中流击楫的豪情,北伐受制于权臣士族,壮志难酬的郁郁,联想到自己的遭遇,自北伐以来,他的正确意见,没有一桩被采纳,欲以一己之力改变北伐的方向,却屡遭挫折,不由悲从中来,拔剑而起,就在祖逖的画像之前,舞起剑来,发泄胸中的愤怨。

唐康冷冷的回道:“多谢宣副赐教,唐康必当铭记在心!”

只见殿中衣袂飞扬,剑光潾潾,舞得兴起之时,唐康信口占得一绝,高声长吟:“雪洗虏尘静,吹角古城楼。何人写悲壮,击楫誓中流!”[1] 

“下官不敢!”唐康也察觉到自己失言,闭上了嘴巴,但却怨恨的看了对面的陈元凤一眼,陈元凤迎着他的眼神,呵呵笑道:“温江侯年轻气盛,行事偏激,容易行差踏错,我也是为了你好!”

吟罢一剑劈中殿中案几,剑刃入木数寸,唐康弃剑哈哈大笑,转身出门,连斗蓬也懒得再披,一人纵身上马,便冒雨朝着田烈武的行辕疾驰而去。

“温江侯!”章惇厉声喝斥,打断了唐康,“朝廷的训诫,你还真是一点也没放在心上!”

到了田烈武行辕,也就是原涿州州学前,唐康翻身下马,将缰绳扔给门口卫士,也不让人通传,大步朝田烈武所居的讲堂走去。

“纵然如大参所说,山前诸州,那也是辽主自己的家当,耶律氏与萧氏,在山前也有大量的土地财产,辽国财赋,半数以上出自山前诸州,辽人绝不可能不在乎!”唐康慨声争辩,“就算他们现在不心疼,我们也可以打得他们心疼!辽人无力在整个山前实施坚壁清野,除了各州、县城之外,涿州以北的乡村之中,也有大量百姓,我们可以派出军队,四处抄掠人口,或安置于河北,或赠送给南海诸侯……”

州学讲堂的正中间,仍然悬挂着孔子的画像,和宋朝一样,辽人也素以“华夏”自居,两汉以后,既为诸夏,便没有不祀奉孔圣的道理,辽人对孔圣祀奉甚恭,田烈武虽然暂据州学为行辕,但于此事同样也不敢怠慢,孔圣画像之前,燃着香烛,恭恭敬敬的摆着三牲水果等供品。

“观城侯久在西陲,对北边的契丹所知还是太少。”章惇脸上流露出明显的不屑之意,“观城侯对辽人的想象,不过是以己度人。辽人与我大宋不同,我大宋圣天子以仁德治国,四海之内皆天子子民,百姓若子,天子似父,父子之间,总是一家骨肉;而辽人以力服四夷,以兵威临域内,其国中各族,皆为臣仆,而辽主则是主人,臣仆事主,稍不如意,便遭鞭鞑,若敢冒犯,则百死莫赎。故辽国之事,皆决于耶律氏与萧氏,无论是辽主,还是耶律信、耶律冲哥、萧岚,平时便不太在意国内各部族之想法,涉及辽国国运之战,更不可能在乎。山前诸州,本以汉人为主,他们又何曾能真正影响到辽国的军国大政?肉疼也好,淡然也罢,辽主和耶律冲哥、萧岚可不会和他们讲道理,倒是会用宫分军的战刀教他们懂道理!他们除了认命,别无他法!”

唐康走进讲堂之中,不管不顾,先捏起三枝香来,点香拜祭孔圣。田烈武正与几名将领在安排开拔前的准备事宜,见到他进来,连忙挥了挥手,令众将先行回避。

他身旁的慕容谦也帮着说话:“大参明鉴,大军在外,日久无功,的确不是什么好事,但想要速战速决的,未必只有我们!山前诸地是辽人最富庶的所在,如今全在我军铁蹄刀锋之下,辽人只能龟缩于幽州城内,易地而处,若我们处于辽人现在的处境,可能做到淡然处之?就算耶律冲哥、萧岚不在乎,山前诸州的豪族也能不在乎?在山前诸州有诸多产业的辽国贵族也不在乎?我们每天空耗钱粮,尚且肉疼,辽人之疼,岂不倍之?水无常形,兵无常法,此前末将与温江侯皆主张速战,但现在形势已全然不同,再求速战,恐非智者所为。恕末将直言,想在耶律冲哥回师前便攻下幽州名城,才是真正的一厢情愿!”

待众将离开,偌大的讲堂中,只剩下田烈武与唐康二人。唐康将手中的香插入香炉,转身看着田烈武,问道:“田侯也和章大参一样,以为可以速战速决,攻取幽州么?”

“大参,恕下官直言,若照着兵法打仗就能不败,世间再无败军之将!”唐康端坐不动,但辞锋却不饶人。

田烈武迎着他的目光,坦然回答:“庙堂筹算,非我所长。康时与大参的策略,各有利弊,若让我来选择,我会倾向康时之策,但朝廷既已定策,我为朝廷大将,断无违逆之理。”

章惇哼了一声,讥道:“温江侯想的未免太一厢情愿,若辽人不来呢?我们数十万大军空耗于外,每日要消耗多少钱粮?兵法云:兵久而利于国者未之有也!此前大军逗留河北,逡巡不进,给了耶律冲哥时间平定山后之乱,已属失策!殷鉴未远,我们不思亡羊补牢,反要再蹈覆辙,坐等耶律冲哥从容回师?”

“纵然明知是错,也要奉行?”

“高见不敢,但既蒙大参下问,唐康不敢不答。”唐康朝章惇拱了拱手,毫不顾忌章惇的脸色,顺着竿子说道:“下官以为,当日耶律冲哥未定山后之时,我军若能迅速用兵,抵定山前,自无不妥,但如今山后粗定,便不宜再求速胜。现在二十万大军齐聚涿州,我军却只有一月之粮,要在粮尽前攻取幽州,恐非易事。倒不如暂时不取幽州,全力经营涿州,一面派骑兵劫掠附近州县,一面屯聚粮草,辽人断然不可能坐视我们长久占据涿州,我们不去幽州,他们便只能来涿州找我军决战,如此,我军便能反客为主,以逸待劳,只要能在决战中击败辽军,幽州传檄可定,又何必兴兵二十万顿兵坚城之下,为敌所乘?区区浅见,还望大参三思。”

“我为武臣,岂有不遵朝廷号令之理?”

章惇脸色微变,他伸手示意陈元凤与众将坐下,然后转头逼视唐康,冷冷的问道:“温江侯可是另有高见么?”

“即便可能因此败军辱国,也要奉行么?”

一片慷慨激昂的表态声中,唐康、慕容谦及其麾下诸将,却全是端坐不动,眼观鼻鼻观口口观心,显得格外的刺眼,也让堂中气氛,变得格外的尴尬。

“康时!”田烈武提高了音量,正色道:“两军交战,胜负之数,未必只决于庙算!朝廷已有决断,章大参乃诸军率臣,既已定策,我便怀必胜之心,持决死之志,只要诸将皆能同心协力,士无贰心,纵居逆境,亦能转祸为福。何况便如章大参所说,辽军自河北败退以来,屡战屡败,士气必然不高,如今辽主以萧岚为大将,耶律信在东京,耶律冲哥在西京,趁此良机,一鼓作气,攻下幽州,也大有可能。我军胜算,未必有康时你想的那么悲观!”

紧接着,陈元凤麾下王光祖父子等将领,幽蓟宣抚左、右使司直辖的诸军将领皆一齐起身唱喏:“末将愿听大参号令,攻克幽州,抵定山前!”

“但我与观城侯、永安侯、段子介、姚君瑞、吴镇卿推演过数十次,我军绝难在耶律冲哥回师前,攻下幽州!”

他话音一落,陈元凤便立即起身,朝章惇抱拳为礼,慨声应道:“愿听大参号令,攻克幽州,抵定山前!”

“战场上的事,康时真的便可以如此下定论么?”田烈武反问:“决定胜负的因素有多少,康时你也应该很清楚。庙算推演也只能做参考,康时可知宣抚左使司同样也做过推演,结果却与你们的截然相反?”

点卯过后,章惇环视众人一眼,便直入主题:“诸公!涿州已复,幽州近在咫尺——自唐玄宗安史之乱开始,这座边塞名城,不听中原号令数百年,至石晋割让于契丹,舜之十二牧、汉之十三刺史部,召公封茅之地、陈子昂赋诗之所,沦陷膻腥久矣!今吾与诸公,拥雄兵二十万,火炮千门,观兵于幽蓟,不世之功,唾手可得!兵贵胜,不贵久,某已决定,明日便挥师北上,以迅雷之势,攻克幽州,抵定山前!”

唐康默然。

第二通鼓响之时,便已经有各军都校、副都校陆续前来。到第三通鼓响,涿州州衙的正堂内,已是众将齐聚。紫袍玉带的章惇高座正位,一身戎装的田烈武坐在他的右侧,在二人的下首,陈元凤、唐康分坐左右,再往下,便是慕容谦、折克行等诸军将领。除了河东的章楶和仍在清理永清、固安、武清一带的蔡京,北伐宋军的主要官员、将领,几乎已齐聚于此。

田烈武又轻描淡写的说道:“我的宣抚右使司也做过推演。”

涿州州衙是一座典型的宋辽官署建筑,钟鼓二楼、三班六房、五间宽的正堂,后面还有二堂和一座不大不小的园林,园林的景观和州衙一样,中规中矩,普普通通。州衙的规模其实也承载不了幽蓟宣抚左使司众多的将校僚佐,但章惇同样无意在这些琐事上乱费时间,因为在他看来,涿州只不过是前往幽州析津府的一个中途驿站而已。进驻涿州州衙后,幽蓟宣抚左使司的将校僚佐,连行李都懒得从马车上卸下来,只是迅速的部署了警备与仪仗,章惇就在州衙的正堂击鼓升帐,传令官戴着斗笠披着蓑衣,骑着快马从涿州州衙内疾驰而出,前往各宣抚、经略招讨使司及各军军营。

唐康顿时瞪大了眼睛。

而高居庙堂的章惇,更绝不可能和他们同甘共苦,他理所当然的率领幽蓟宣抚左使司进驻涿州州衙,在此设立行辕。

便听田烈武继续轻声说道:“结果没有你那么悲观,也没有章大参那么乐观,但是,即便一切并不如意,推演显示我们仍然有足够的机会及时应变。章大参的方案,并不是孤注一掷!这一次和国初的情况不同,我们的筹码足够多,既然如此,稍稍冒险尝试一下,又有何不可?”

因此,没有长官照顾的其他诸军,就只能各凭本事,比如象种师中那样有些关系的,就能争到城东、城西的旧营垒,那基本上也是城外最好的位置了,不仅有现成的营房,而且肯定有较少有蚊虫,离水源近,砍柴也不会太远等等诸多的好处。而没能耐的,吃亏受苦,那也是活该,不会有人同情他们,有的只是幸灾乐祸看热闹的友军。

他反过来劝唐康:“康时,我知道你一心为国,但军国大事,岂能尽如己意?我为大将,自当以奉行朝廷命令为先,你是大臣,又岂能不以维护朝廷大局为先?纵使朝廷与章大参的决策有误,你我若齐心协力,未必不能转祸为福,但若因此各自为战,岂非坐视原本不高的胜算变得更低?”

斤斤计较、不识大体,这些都是武人固有的毛病,唐康和陈元凤利用武人的这些小心思,刻意讨好手下、收买人心,同时试图给自己添堵——章惇对这些洞若观火,心里一清二楚。但在他看来,这只能说明二人格局不高,站在不同高度的人,眼里的世界是完全不一样的,蚂蚁用尽全身的力量,以为可以让大象感到疼痛?章惇在意的,是未来左丞相的位置,是他在史书上的位置,是他未来配享帝王乃至孔庙时的位置……而这些微不足道的事情,未来的史书上甚至提都不会提起。

“况且,康时你若真的率军留守涿州,可曾想过皇上会如何看你?汴京的相公参政们,会如何看你?”

横山蕃军、武骑军们,有唐康出头顶着,陈元凤稍差一点,出卖部下换好处时他不会犹豫,但没有好处的时候,他依然会为部下争取最大的好处,田烈武顾不了所有人的时候,也会首先关照自己的云骑军……惟有章惇是高高在上的宰执大臣,在他眼里,所有的军队都是他的部下,无所谓亲疏远近,他会从大局出发试图关照一下火炮部队,但同样也会从大局考虑,撤回他对火炮部队的支持。营寨而已,住哪里不是住?这不是章惇需要过多操心的事情,各军各营这么多将领,如果连自己军队的住处都解决不好,那要他们何用?

……

但这种事情,也怨不得旁人。军队之间的关系,不可能是互相谦逊礼让的,许多事情,原本就是要靠争、靠抢,这“争抢”除了自己要争气,主要还得看命。禁军将士如果赤膊上阵争抢营地,按宋军军法,会被毫不留情的全部处死,性质严重一点,还会连累到家人被刺配流放,但长官有脾气有本事,那麾下将士就可以住好房子,吃香喝辣,开开心心的看着友军淋雨。这就是大树底下好乘凉,跟对长官很重要。

当天晚上,雨停之后,月明星稀。

于是,后续赶来涿州的军队,统统只能自己想办法在城外找地方扎营。春末夏初,正是雨水绵长的时节,在城外扎营,住起来那自是舒服不了,士兵怨声载道自不用提,更辛苦的还是雄武一军、神卫营第十营、第二十营这些火炮部队,为了防止火药受潮、骡马生病,他们必须优先将营房用于存储火药、火炮,喂养骡马,士兵只能先忍受风吹雨打,虽说没有睡在泥地那么夸张,但半夜被雨淋醒也是司空见惯之事。幸运的是,这里是北国幽蓟之地,若是南方,恐怕用不了几天,就会疾病横行。

刚刚修好的雄州通判府内,灯火通明。一身便装的吴从龙手中捏着一颗黑子,面色凝重,皱眉看着棋盘,思虑良久,终于长叹一声,将手里黑子扔进棋篓之中,投子认负。

这口大锅唐康和陈元凤自然不会背,他们立即对众将士表示,这全是幽蓟宣抚左使章大参的意思,他们绝对支持将士的合理诉求,只要他们还在涿州,雄武一军、神卫营第十营、第二十营,一个人都别想进入涿州城中。

“下官输了!先生棋艺精湛,恐李憨子亦不能胜。”

而在田烈武之后才赶到的军队,基本上就不用考虑入城的事了。州衙田烈武不住,唐康就继续将之空出来,留给章惇,表示他的“尊重”。至于其他的事情,一律免谈。章惇要求给雄武一军、神卫营第十营、第二十营在城中提供驻地,但无论是唐康还是陈元凤,都毫不客气的予以拒绝。他们甚至都不用编造理由,听说要让出驻地给火炮部队,二人麾下军队都是群情激愤,找二人说理,质问:“坐拥利器,取涿州未立尺寸之功,城破之后,反欲令披坚执锐冒死杀敌陷城之士避让居所,天下安有是理?”

他口中的“李憨子”本名李重恩,是仁宗朝以来大宋第一国手,平生除了弈棋之外,一无所知,专精于棋艺,故人称“李憨子”。吴从龙的棋艺非一般官员可比,就算和宫中的棋待诏对弈,也经常是互有胜负,堪称国手,故而他才会将能胜他的人与李憨子相比较。

当种师中率龙卫军赶到后,涿州城中便已经没有他的军队立足的地方了,还是唐康看在未过门的大儿媳妇的面子上,将城西的营垒让给了种师中进驻;至于随后而来的田烈武,虽然贵为幽蓟宣抚右使,但唐康只肯将涿州州衙让出来给田烈武做行辕,至于云骑军,他爱莫能助。田烈武气得拒不进城,表示他不会离开云骑军。最终还是陈元凤不愿意得罪田烈武,下令骁骑军移驻城东的营垒,将房屋腾出来,让给云骑军。云骑军进城后,田烈武也不去原涿州州衙,而是将行辕设在了城东的州学之内。

但坐在棋盘对面的潘照临却没有半点胜利的喜悦,他摇头叹道:“昔日宋素臣[2]论弈棋之道,称简易而得之者为上,孤危而得之者为下;宽裕而陈之者为上,悬绝而陈之者为下;安徐而应之者为上,躁暴而应之者为下;舒缓而胜之者为上,劫杀而胜之者为下。今吾与君对弈,陷孤危之地,悬绝而陈之,躁暴而应之,以劫杀而胜之……呵呵,谈何国手,谈何与李憨子相比?!”

于是,唐康和慕容谦率先带头,他们麾下的横山蕃军、折家军、河套蕃军、武骑军、渭州蕃骑、定州兵等部队,在进城后,毫不客气的占据涿州城内最好的那部分房屋——包括辽国原来的各级官衙、佛寺、道观、学校以及靠近这些地区的民居;陈元凤也有样学样,宣武二军、横塞军、骁骑军则占据了剩下的部分。

说完,弃子起身,走到院子之中,抬首仰望星空,不胜萧索!

在城内的大街小巷,很难再见到原来的涿州居民。他们的房屋基本上都被宋军强行征用,除了少数投诚的官员富室豪族,原有居民几乎全部被征发为民夫,集中在城外的几处地方居住,并在投诚的官吏的指挥下,帮助宋军修葺城墙、砍伐运送薪柴、建造营房……少数人幻想中宋军秋毫无犯之类的美好场景并没有出现,也许在未来的史书或者某些作品的记载中,故事会全然不同,但真实的世界,却经常只会让人失望。尽管涿州城的居民也是以汉人为主,但无论是做为胜利者进入城中的宋军,还是涿州的汉人居民,彼此在心理上都已经不将对方视为同国同族之人,因此,在唐康等人看来,不进行大规模的公然劫掠,不屠城,便已经算是仁义之师了,至于其他的,当然要以宋军的利益为绝对优先。

与此同时,几百之里外。月光如洗,司马梦求骑着一匹白马,在河北的官道上纵马疾驰,留下一串清脆的马蹄声。

这座面积不大的北国名城,城内城外集结了超过二十万的宋军将士,还有大量的马匹、车辆,以及十余万随军的民夫——还有数倍于此的民夫正在前来这座城市的路上,整座城市因此变得拥挤不堪,宛如一个混乱的大军营。城内到处都是头戴斗笠身披蓑衣的宋军士兵,纵马在街道上疾驰的信使,冒雨用肩膀搬运一袋袋粮食物资的民夫,胆大的随军商贩,打扮得花枝招展的营妓……

[1].此作者化用南宋张孝祥《水调歌头》,知者不必骇怪。

涿州。天幕阴沉,小雨淅淅沥沥的下个不停。

[2].即宋白,宋朝著名词人、藏书家,曾与李昉共同主编《文苑英华》,为宋朝四大类书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