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不容易熬到一曲终了,石越热烈起身的鼓掌,二人心里好笑,却也身不由己的跟着起身,一起鼓掌,口里还完全不受控制的说些言不由衷的夸赞之辞。幸好此刻水榭之中再无他人,否则,嘉乐长公主精擅琴艺的名声,恐怕用不了一天,就会传遍汴京——其实眼下的情况,也同样难以确保类似的情况不会发生,这完全要看石越的节操,而对此,二人也不抱什么希望了。
而在座听琴之人,是皇帝赵煦之下,大宋朝位极人臣的三人——仅存的三个辅政大臣,这三人中,除石越外,韩维、韩忠彦都有极高的艺术鉴赏水准。听着这刚刚入门的琴声,韩维、韩忠彦比起听孱杂乱耳的噪音都要难受,但看到石越闭着眼睛,一副如痴如醉陶醉于琴声之中的模样,二人也只好礼貌的装出欣赏琴技的样子来。
石蕤在三位辅政大臣的掌声中,抱着琴出来致谢,很喜欢收藏名琴的韩忠彦一眼就看出她怀中抱着的,竟是前唐开元制琴名家雷威所制的名琴“九霄环佩”,他嘴角忍不住一阵抽搐,只觉明珠暗投,莫过于此。
湖心水榭之中,白色纱帘之后,石蕤素手轻调,正在弹奏着一曲《醉翁吟》,这首由欧阳修的《醉翁亭记》而衍生创作的琴曲,是此时非常流行的曲目,深受人们的喜爱,连苏轼都曾经重新给它填词。不过石蕤的琴技还是颇为生疏,她的年纪,也领会不到那种士大夫“适于山水之间”的志趣,也就是刚刚能将一首曲目弹奏完整的水准。
但他没想到,还有更让他难受的事情出现——只见韩维言笑晏晏的夸赞着石蕤的琴技,然后轻轻击掌,一名随从抱着一张灵机琴走进水榭,韩维接过琴来——那竟然是仁宗时斫琴名手卫中正卫道士的作品——韩忠彦就这样眼睁睁看着它被送到了石蕤手中。
左丞相府。
直到石蕤喜滋滋的抱着韩维送的礼物告退,韩忠彦心中,还是颇觉怅然,他语带欣羡的说道:“子明生了个好女儿啊!”
一番话说得吕大防哑口无言,但他的确是比不上石越,这是无法强辩的,胀红了脸半晌,只能哼了一声,斥道:“巧言令色,鲜矣仁!”
“就是顽皮了一点。”石越虚伪的谦逊着。
“微仲公成见太深,自是难以领悟其中益处。”张商英可不是好相与的,马上反唇相讥:“昔日范文正公作《岳阳楼记》云‘不以物喜不以己悲’,吾辈士大夫,本来就不应该过于计较个人荣辱得失,苟能有利于国家,区区脸面,又算得了什么?此正是微仲公大不如子明相公之处也!”
韩维却是误会了韩忠彦的意思,叹道:“可惜我家没有这个福份。不过,日后有得子明头疼,我们这样的人家,要找门好亲事已是不易,原本还可以指望榜下择婿,看看能不能遇到个少年得志的进士,但令爱竟被赐了公主封号,这下子,连进士都难找了。”
“石子明又不在此处,天觉何必如此?”吕大防不屑的嗤笑道。
石越原本没有想到这节,此时被韩维这么一点,竟是愣住了,醒悟过来后,不禁忧形于色。
张商英领悟了其中三味,在旁击掌赞叹:“若真是如此,实是妙招。先提一案,被驳回后,利用大家的愧疚亏欠之心,马上再提一案。不错过任何机会,连失败都能利用到极致,真不愧是子明相公!”
倒是韩忠彦想得开,笑道:“找个进士女婿有什么好?游宦半生,跟着到处奔波,不知要吃多少苦,令爱又用不靠着人家受封荫。倒不如挑个不想当官的,只要出身名门,勉强配得上令爱的身份就行。一生富贵,还不用卷入朝中的苟且事中,那才是神仙日子。”
安焘见此情形,忍不住发笑,接话道:“此事若是旁人,我不会相信,若是子明相公,他玩一出明修栈道,暗渡陈仓,也不无可能。”
“师朴说得有道理。”石越转忧为喜。
声音传到正在另一间房里召见几名地方官员的范纯仁耳朵里,范纯仁起身将门关了,权当自己从没听说过这番话。
“儿孙自有儿孙福。可惜你我三人,陷在这朝中的苟且事中,是出不来了。”韩维笑着摇头,“子明,你说吧,你究竟在打的什么主意?北伐这么大的事,耶律冲哥这么大的麻烦,你不去操心,却在搞什么明修栈道暗渡陈仓的把戏!”
“脸面?呵呵!”吕大防讥道,“你以为石子明很看重这东西么?熙宁以来,他每次要弄点什么新花样,何曾似上门下后省新制札子这样直来直去过?他的札子呈上朝廷之前,私底下早就已经说服了皇上,说服了两府诸臣,只有范尧夫那样的实诚君子,才会相信他是喝了一顿酒灵光一现弄出来的……”
“实非蓄谋。”石越笑道摇头,“只不过是门下后省新制碰了一鼻子灰,我想着这么大的亏,不能白吃,怎么也得捞回来一点……”
梁焘还是不敢相信,道:“子明相公乃是左丞相,门下后省新制被驳,也是大失脸面的事,为了这什么法典,何至于此?”
“你当自己是市井小贩么?”韩维笑骂道。
政事堂内,值日的吏部尚书吕大防一边批阅各处送来的公文,一面和礼部尚书安焘、尚书左丞梁焘、尚书右丞张商英聊着天,毫不掩饰自己的讥讽之意,“石子明这是明修栈道,暗渡陈仓!我本来还奇怪,以他的性格,怎么会递什么门下后省新制札子,原来是为了修什么民法诸典、刑法诸典。若不是此事于民有利,他真以为我会不好意思驳他面子么?”
“总是一件好事。若是平时提出,朝中只怕得吵上两三个月也不见得有结果。”石越笑道,“不瞒持国、师朴,此事是我思虑已久想要做的事,当年提举编修敕令所,就已有想法,原本以为根本没有机会了。没想到,竟会有柳暗花明之日……”
“此事当然没有那么简单。”
“你让许冲元、李邦直主持此事,也是故意的?”韩维问道。
“但朕总觉得,此事不是那么简单……”
石越点了点头,“此事并非一朝一夕能做成的,眼下朝廷只是编撰法典,真正难的事情都在后头。许冲元、李邦直都是皇上面前的新贵,我将事情交到他们手里,虽然现在看起来是麻烦事,但待到太平无事之时,却算得上一桩大政绩,算是白送一件大功劳给他们。日后我若不在朝中,也不至于人亡政息。”
宋朝党争之中,故意用繁剧琐碎的事务为难政敌,让政敌出丑,是极为常见的手段之一,也怪不得赵煦会疑心于此。
韩维和韩忠彦相互对视一眼,和其他人一样,二人对这件事其实也并不是太关心,便如赵煦所说,宋朝制度与历代不同,县令在刑事案件上权限本来就很小,也就是能审理一些治安案件,稍大一点的案子,只有州府一级才有权限审理,虽然因为宋朝广泛采用判例法,导致经常有县令援引汉唐先例,越权的事也时有发生,但那毕竟是少数,也不是轻易能够解决的问题。在二人看来,石越的方案,其实只是进一步的理清地方官员的权责,清理旧弊,编撰诸法典,也不过是比过往的编修敕令前进了一步,成体系的法典能帮助大部分素养不高的地方司法官员更好的理解、执行法令,提高他们的治理水平……也就是说,石越这次的方案,和门下后省新制不同,不是试图推倒重建,而是在原有的基础上进行修补完善,这符合旧党一贯的思路,也易为旧党所接受,而促进司法专业化,同时又是新党自王安石时代开始,就在追求的改革方向,虽然石越改革的方向和新党完全不同,但同样也是新党可以认可的行为——如此调和新旧两党的政见,寻找双方都能接受的第三条道路,则正是典型的石越风格。因此,虽然韩维和韩忠彦都隐隐觉察到石越的方案背后,可能还藏了什么了不得的东西,但是,那又有什么关系呢?
“偏偏这次,不管是朕还是两府宰臣,都不好意思再驳他面子,毕竟他好歹也是朝廷的左丞相,又是刚刚在河北立下不世之功回来,还办了宣仁太后山陵使的差,怎么算都是劳苦功高,可一回朝廷,一个门下后省新制,就碰了一鼻子灰。再提这么一个事情,虽嫌多事,但夺县令之权,重提刑司之任,也不算大事,依本朝制度,牵涉刑罚之事,县令本来也没多大权限,不少案子,都是各县在越权断案,听说冤假错案也实在不少……大家都觉得石越上这么一事,只是为了挽回一点面子,再要连这点面子都不给他,未免过份,只好且顺他意一回。他这事情倒是不大,可琐碎得紧,又赶上北伐这当口,他这是故意给许将和李清臣找事情做么?”
人们会因为对未知的恐惧而害怕全新的事物,认为新的事物背后总伴随着巨大的未知风险,但对于修补旧事物,却很容易感到放心,因为他们觉得那始终是自己熟悉、了解的事物……因此,只要不触犯到自己的利益,在这方面妥协,是相对容易做到的事。
“奴才不敢妄议朝政。”庞天寿吓得声音都发抖。
韩维和韩忠彦的关注点,自然而然的就转到了石越“日后我若不在朝中”的话题之上。
“他这主意一出接着一出的,连许将、李清臣都觉得他多事,更不用说范纯仁、吕大防诸人,你说说,咱们这位石相公,心里究竟在想什么?”
韩维悠悠叹道:“子明果然已有归隐之志,现在便在为日后做打算了。”
庞天寿低着头,不敢说话。
石越毫不介怀,笑道:“这不是题中应有之义吗?范尧夫也和我差不多,日后朝廷,便要多赖师朴了。原也瞒不过持国——现在我就是趁着皇上有求于我,尽量多塞点私货。这种日子可不会太多,一旦康时他们攻下范阳,皇上的态度就会转变。”
但赵煦却有一肚子牢骚不吐不快,“石越真的不是好相与的。一面盯着门下后省新制的事不放,天天问下朝议的事情,非但如此,他还又上了一个奏章,请求朝廷选派官员,在中书省增设两个编修所,由户部尚书与刑部尚书任提举,分别修定民法诸典与刑法诸典,以后县令只能裁判民法诸典案件,刑法诸典案件由提刑使另遣属员审理,县令只有监督之权……他还真是不消停!按说不应该先集中精力于门下后省新制,以免分散重点么?”
韩忠彦惊讶的问道:“子明已料定唐康他们能攻取涿州?”
“奴才领旨。”庞天寿低眉顺目的答应着,不敢接后面的话。
“一半一半吧。”石越犹豫了一下,还是说出了他的怀疑:“从辽军的表现来看,我有些怀疑辽人在山前主事的,并非耶律信,而是辽主或者萧岚。辽主与萧岚虽皆非无能之辈,但面对慕容谦、折克行、吴安国,终究还是要稍逊一筹的。”
赵煦却不以为然的摇了摇头,“你敲打下曹谌,没有朕的旨意,不许他去打周国使者的主意。”他将手里的朱笔丢到案上,叹道:“牵涉诸侯国,特别是周国,事情必然闹大,现在朝廷一摊子事,不能再扯上这个麻烦。”
“那就是说,北伐成功的可能性很大?”韩忠彦不由得兴奋起来,“只要攻下涿州,北伐诸军就能在山前有个可靠的据点……”
“但不管怎么说,证据没了,线索也断了……”
“纸上谈兵,又岂足为凭?耶律冲哥随时可能回师山前,还有个不知动向的耶律信,纵使攻下涿州,还有析津府这座易守难攻的名城……此时恐怕没人能预料到未来的胜负。”石越摇头给韩忠彦泼了一盆冷水,“但北伐之成败,关键的节点可能是在攻克涿州之后。”
“潘照临真乃奇士。”赵煦赞叹道,“不过,这也算是不打自招了。”
“这又是为何?”韩忠彦对石越的意见,显得极为重视。
“经核验,十余名死者,皆无被强迫的痕迹。”
“因为攻取涿州之后,前面就是析津府。从皇上到朝中诸公,到幽蓟宣抚使司,到北伐诸将,所有人的心态,都可能发生巨大的转变,甚至对面的辽人也是如此……此前的作战方略,都可能重新调整,而是对是错,却难以判断。”
“白鹤观十余人,全是服毒自尽?并非遭人杀害。”赵煦又问道。
“原来如此。”韩忠彦长叹一声,道:“不瞒子明,我请持国相公来你这相府,就是想和二位商议,攻下涿州之后,该如何进止……”
“是的,曹谌上表请罪,称他追查了五天,但线索全部断绝,没有任何收获。”庞天寿小心翼翼的禀报着,“他去过白鹤观的事情,应该瞒不住司马梦求,司马梦求多半已经知道曹谌在跟踪他……”
石越大吃一惊:“涿州真的被攻克了?”
“五天前的事?”
“暂时倒还没有。”韩忠彦摇头道:“不过,我昨晚得到的消息,因为唐康时与陈履善在涿州城下各自为战,互相指责,章子厚有点沉不住气了,已令种师中率龙卫军前往涿州增援,阳信侯随后也亲自率领云骑军护送着大批粮草前往涿州,接掌指挥权。章惇上札子说,他已经准备妥当,一但攻克涿州,就将尽起大军,观兵析津府,趁耶律冲哥回师之前,凭借优势兵力,集中火炮,以迅雷之势,攻取析津府。”
“是的。”
“这哪是因为康时和陈履善不和,章子厚还是在担忧耶律冲哥!他只是要面子!”石越叹道,“师朴准备如何回复他?”
“那个李昌济死了?”
“王处道坚决反对,但枢密会议意见不一,故此我才来向二位问计。”
崇政殿内,赵煦一边批阅奏章,一边听着庞天寿的报告。
韩维摇头笑道:“北伐之事,还是要问子明的意见。”
五天后,三月二十六日,早朝之后。
石越沉吟不语,过了一会,正待开口,忽见石鉴领着一名内侍脚步匆匆的走来。便见那名字内侍走进水榭,向石越、韩维、韩忠彦行了一礼,道:“韩侍中、石相公、韩枢密,官家召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