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越的事情已经够棘手了,又扯上了当年的雍王与石得一之乱,现在难道又要扯上柴家?
这又是一桩只有宋朝皇帝才知道的秘密——在宋朝的太庙中,有一间夹室,里面立了一块石碑,平时用黄布盖着,进去打扫的内侍,都必须是不识字的。每位皇帝在继位之时,都会由两个不识字的小黄门领着,进入其中,跪拜恭读碑词。那块石碑上,刻着宋太祖留下的三条遗训——“柴氏子孙有罪不得加刑,纵犯谋逆,止于狱中赐尽,不得市曹行戮,亦不得连坐支属;不得杀士大夫及上书言事人;子孙有渝此誓者,天必殛之!”
但曹谌却不知道宋太祖誓碑的事,他有一种极为强烈的直觉,潘照临就是周世宗的后代。而一切事情,都与此有关。所以,现在是解开一切谜底的好机会,在他看来,周国是个软柿子,如果潘照临真的有特殊的身世,只要皇帝肯定对周国公和周国使者恩威并施,他们肯定会为了周国的社稷考虑,抛弃潘照临求自保。这也是他来求见皇帝的原因,曹谌为此赌上了自己的前程,如果他的直觉是错的,他的后半辈子,估计都得在闲职上度过了。但对曹谌而言,他的机会本就不多,既然面前出现了,他就绝对会不顾一切的抓住。
“倘若被你说中,那潘照临所谋划的事情……简直无法想象!”赵煦呵呵冷笑,“潘照临这样的人物真要发起疯起来,谁能又保证可以置身事外?周国公!呵呵!石越的事还没有了,又要扯上柴家么?”赵煦想起太庙里的那块誓碑,顿时一阵头大。
“安平一案扑朔迷离,臣以为,周国也许就是一个意想不到的突破口……”曹谌努力的游说着赵煦。
“现在还无法确定潘照临的身份,不过,臣觉得,就算被臣不幸言中,这对周国公也没有半点好处……”
但这却让赵煦生起无名火来,“证据呢?朕要证据!没有证据,你以为仅凭朕施点压力,周国使者就会哭着喊着向朕求饶吗?”
“你觉得周国有牵涉其中么?”赵煦突然问道。
“陛下,这样的案子,这样的对手,不到一切水落石出之时,不会有证据,最多也就只有线索!”曹谌颤声坚持着自己的意见。
曹谌壮着胆子说道:“若是陛下亲自给特使压力,同时亲口许诺不追究周国公……”
“凭着这点线索,朕没办法轻易将一国诸侯扯进来!”
“他们……”赵煦摇头道:“就算他们知道,他们也不敢承认的……”
曹谌咬了咬牙,“若是陛下不肯将周国牵扯进来,那么臣斗胆,请陛下允许臣率人突袭白鹤观!潘照临冒着这么大的风险软禁李昌济,李昌济一定知道些什么!”
而曹谌也根本不敢接关于石越那一茬的话,低头说道:“臣说的不是左丞相,而是周国公和他的特使。”
“你是职方司郎中!这种事情,你自行判断!”赵煦疲惫的挥了挥手,决定结束这次召见,他径直走下御床,头也不回的走出内东门小殿,留下独自一人跪在殿中的曹谌。
实际上,在石越自解兵权回京后,赵煦已经彻底不相信石越有什么谋反的意图了,他之所以还要暗中彻查安平一案,担心的正是石越左近之人有非份之想。只不过,这些话,他没必要对曹谌说。
殿外,突然电闪雷鸣,风雨大作。
“石越?”赵煦脱口而出,但马上摇头,“石越多半并不知情,倘若潘照临真是周世宗后代,他图谋必大,以石越的身份,和他牵涉毫无好处。除非石越在熙宁之初刚认识潘照临之时,就有谋反之心。但这么多年,他屡次掌握兵权,若早有反意……这根本不合情理。”
狂风暴雨,长松摧折。开封府鄢陵县白鹤观的山门外,一袭白袍的司马梦求手持油伞,轻叩观门。
“的确,即便潘照临确是周世宗后裔,也不能说明他就心怀叵测。但司马侍郎经常对臣等说,偶尔发生一两件巧合可能是巧合,但若同时发生三四件巧合,那就绝对不可能是巧合。潘照临身处嫌疑之地,他的身世若还藏着如此大的秘密,纵要说他清清白白,恐怕也难以让人相信。臣调阅了所有关于潘照临的资料,他的父母身世,无人知晓。但这件事情,他却瞒不住,有人肯定知道?”
观门“吱呀”打开,看门的道童没想到这样的天气,还有人前来,口里一边嘟囔着:“谁啊?”抬眼看见司马梦求的风姿,一时竟是呆住了。
“潘美……周国……潘照临……”赵煦惊讶的望着曹谌,“你是说……这应该只是巧合吧?而且,我赵家对柴氏不薄,纵然他果真是周世宗后代……”
司马梦求微笑着看了道童一眼,温声说道:“这位小道长,还烦替我通传一声,便说故人司马梦求求见。”
“当年欧阳修修成《新五代史》,提到周世宗之子熙让、熙诲时,称不知其所终,臣当年一时好奇,便追问家父熙让、熙诲下落,家父告诉臣,太祖陈桥兵变后,赵韩王[1]欲尽诛恭帝以外周世宗诸子,太祖仁德,不忍,于是将熙诲交由越国公卢琰抚养,改姓卢氏,而将熙让交由郑王潘美抚养,改称潘氏,并称潘美为叔。后熙让及其子皆在本朝为官,至真宗皇帝时,真宗对其都格外优容,只是后代不才,其家族便渐渐没落,此事开国诸臣,大抵知晓,只是牵涉太多,各家通常都不会对外宣扬,故此世人知之者甚少。到欧阳修时,这些秘辛,更是没几个人知道了。”
“不敢。”道童下意识的谦逊了一句,忽然惊悟过来:“司马梦求?你是司马侍郎?”
“陈年秘辛?”赵煦奇怪的看着曹谌,突然想起了对方的身份——他是曹家子弟,曹彬的后代!
司马梦求微笑点头,笑道:“看来这白鹤观果然不寻常,连一个看门的童子,也知道在下的身份。”
“这本来是很平常。只是,只是,臣突然想起了一桩陈年秘辛……”
他说话之间,那小道童连伞都来不及打,就顶着大雨,朝着大殿后面跑去。
“这有什么可疑的么?诸侯国交好贿赂大臣左右亲信,不是很平常么?”赵煦语带讥讽没好气的说道。
这白鹤观规模不大,不一会,一名身着黑色道袍的青年便打着伞不紧不慢的迎了出来,见着司马梦求,眼中微现惊讶之色,却没有半点失礼之处,朝司马梦求行了一礼,伸手做了个请的姿式,道:“侍郎,请。”
“而臣这边,除此事之外,还有一件事情也和潘照临有关——三天前,负责监视周国使者的亲从官提交了一份报告,说周国使者曾数次见过潘照临……”
说罢,自己在前面带路,引着司马梦求进了观中,一路绕过大殿,来到大殿后方的一排厢房前,倾盆大雨之中,雨水自厢房的屋顶飞泄而下,仿佛给厢房挂上了一道水帘。随随便便穿了件灰色道袍的李昌济早已在其中一间厢房前相迎,见着司马梦求,隔着水帘长揖一礼,笑道:“无上天尊,不料今日竟能得见故人。”
“此非臣所知。”曹谌也是不甚了了,“臣只是据此推断,潘照临并不简单,他也不是闲云野鹤独自一人,而司马侍郎会继续暗中调查他,说明他除此之外,应该还有更多的疑点……”
雨中的司马梦求也优雅的回了一礼,笑道:“意外的应该是在下才对。”
“被人软禁?”赵煦有些莫名其妙,只觉得整个事情非常的复杂,头绪越来越多,但却一团混乱,他怎么也想不明白潘照临怎么会和当年雍王府的扯在一起,而曹谌的意思,又是潘照临将对方软禁。“这李昌济身上有何秘密?还是他和潘照临有何故旧?否则,不是应当将他举报官府么?”
宛如真的是故人久别重逢,李昌济言笑晏晏的将司马梦求请入一间厢房,两人隔了一座茶台对坐,一名黑衣青年进来奉上茶点,便轻轻退出房间,房间之内,只留下司马梦求和李昌济二人。
“并非如此,臣派去的人回报,似乎那个李昌济,是被人软禁在白鹤观……”
司马梦求没有动茶台上的茶水点心,一直打量着李昌济,说道:“在下冒昧打扰,实是心中有太多的疑惑,还望先生能为在下解惑。”
“石得一之乱!”赵煦腾的起身,“你是说,潘照临和那个李昌济有勾结?”
“你能找到此处,所谓的疑惑,解与不解,其实已不再重要。”李昌济悠闲的喝着茶,一面笑着回答,“别人的事情,我不能替人回答你。我的事情,只怕你也没什么兴趣。”
“据臣所知,李昌济是当年雍王的重要谋主,石得一之乱后,他便不知所踪……”曹谌说着这些事情,背上冷汗直冒。
“能够知道先生的事情,梦求便已感激不尽。旁人的事情,便如先生所说,我自会去问他本人。”
“雍王?”赵煦越发的惊讶,“李昌济又是什么人?”
“原来如此。”李昌济饶有兴致看着司马梦求,笑道:“司马纯父,果然与众不同。不知足下想问什么?”
“昨天晚上,司马侍郎去了鄢陵县的白鹤观,臣的人看到了潘照临的一个随从出入观中,还带回来几个人的画像,其中一人是……是以前经常出入雍王府的一名道士李昌济!”
“世人皆道当年先生是雍王的谋主,在下想请问先生,八年前的事,究竟雍王是先生的主公,还是先生的棋子?”司马梦求看着李昌济眼睛,缓缓问出了自己的第一个问题。
“但是什么?”
“不愧是司马纯父!”似乎是没有料到司马梦求首先追问的竟然是这个问题,李昌济脸上闪过唏嘘、伤感之色,但他马上恢复正常,决然的说道:“当年的事,雍王是无辜的。所有一切,都是我们这些左近之人,瞒着雍王,妄图非份之福……”
“的确是正常的。”但曹谌的声音仍然在抖,“但是,但是……”
“八年过去了,先生对雍王,还是忠心耿耿啊!”
“这是正常的吧?”赵煦强行挤出一丝笑容。
“到了这个份上,我还有何必要虚言欺瞒?”李昌济叹息道。
“结果,臣发现,司马侍郎仍然在调查潘照临。也就是说,司马侍郎觉得潘照临仍有可疑,只是他还拿不定主意,所以,刻意没有让臣知道。”
“空口无凭,先生这样说,我也很难相信。”司马梦求笑道,“而且,倘若雍王真的不过是先生的棋子,不是应该将罪责推给雍王才合理么?棋子本身就是可以随时牺牲的,哪有棋手替棋子担罪的道理?”
内东门小殿内,突然间无比的安静,每个人的呼吸声都清晰可闻。
“看来,纯父还不知道我的身份。”李昌济慢悠悠的喝了一茶,才轻描淡写的说道:“我其实是南唐之后。”
“臣不敢揣测什么。”曹谌的声音有些颤抖,“但臣有些不放心,冒死做了个决定。臣通过家中在军中的关系,悄悄借了两名精锐探马,让他们跟踪司马侍郎!”
“李后主?”司马梦求倒是真的惊讶了,但却仍有点疑惑:“李后主只有一个儿子活到成年,他儿子也只有一子,他孙子无子,只有一个女儿……此后虽有过继之后代,却不过是为了使其祭祀不绝,并非真正的直系后裔,足下……”
“你是说?”赵煦的眼睛瞬间瞪大,望着曹谌。
“李煜……呵呵,纯父不愧是主管职方司的兵部侍郎,对这些亡国之后的情况,倒是知道得很清楚。”李昌济自嘲的笑了笑,“旁人不知虚实的,听说我是南唐之后,也会想当然便以为我是李煜之后……呵呵!谁又会知道,我其实是元宗长子文献太子之后!”
“司马侍郎对其他人的调查,都非常详尽,只要读过这些调查的内容,任何人都不会对将他们排除嫌疑再有任何疑问。惟独关于潘照临的部分,实质性的内容太少了,虽然这可能和潘照临的特殊有关,但是,臣总觉得,这不是我们职方司的能力……”
“文献太子?”这可真是司马梦求怎么也想不到的。文献太子李弘冀,是后主李煜的长兄,也是南唐元宗李璟诸子最有军事才能的一位,堪称智勇双全,因为与其叔父皇太弟齐王李景遂争位,断然毒杀李景遂,得罪了迂腐的李璟,最后离奇而死,南唐的皇位才落到了李煜手中。若南唐是由李弘冀继位,赵匡胤要实现他先南后北的战略,混一天下,恐怕不会那么容易。但仔细想想,也正因为李昌济是李弘冀之后,才会心有不甘吧?若他是李煜的后代,亡国也是理所当然的事情,又有什么好不甘心的呢?
“嗯?什么意思?”
“纯父兄明白了吧?”李昌济苦涩的笑道,“所以我才有光复之志,雍王不过是被我利用而已。”
果然,便听曹谌说道:“但是,臣发现,这次调查中,关于潘照临的内容,太简单了。”
“原来如此。”司马梦求点了点头,“先生还真是一片苦心,宁可告诉我这样的秘辛,也要保护雍王。不过先生放心,如果需要上呈朝廷的话,我会按先生所说的来写。”
听到这个结论,赵煦并没有松一口气的意思——如果这就是最终结论,现在向自己报告的,应该是司马梦求,而不是曹谌。
李昌济无奈的摇了摇头,但他也知道,想要骗过司马梦求这样的人,本就是极难的。对方既然有此许诺,他也可以满意了,当下朝司马梦求郑重行了一礼,道:“多谢纯父。”
“潘照临自离开左丞相幕府后,向来如神龙见首不见尾,其行踪难以查明,原本亦属正常,不好由此便断定其与安平之事有关,况且,从对左丞相身边左右之人的调查结果来看,潘照临和左丞相在安平之事前后,亦无任何联络……所有的证据,都显示可以推除潘照临嫌疑。”
司马梦求受了他这一礼,站起身来,问道:“在下还有最后一个问题——先生在此,虽受礼遇,但应当不是自愿吧?”
“潘照临?”赵煦皱起了眉。
李昌济默然。
曹谌其实也明白自己的角色是什么,当下心照不宣,老老实实回道:“除潘照临外,其余诸人,皆无嫌疑。”他又画蛇添足的加了一句:“臣亦核实过,司马侍郎的结论没有问题。”
“不愿意杀你,又不能放你去雍国,看来,先生是真的知道潜光兄的大秘密呢……”司马梦求似是自语自言的笑道,又朝李昌济行了一礼,翩然离去。
“那司马梦求查到什么没有?”赵煦装做随意的问道,他心里很清楚司马梦求为何故意让曹谌知道他的调查。
厢房之外,风雨更急了。
“臣领旨。”
司马梦求离开白鹤观几个时辰后,正是鄢陵县城之内华灯初上的时分,大雨滂沱之中,数十名职方司亲从官,头戴斗笠身披蓑衣,骑着快马向白鹤观疾驰而去。
“朕知道了,此事朕自会让司马梦求解释。没朕的旨意,你也不得外泄。”赵煦轻描淡写的说道。
到了山门之后,众人熟练的分兵两路,一队人向两边包抄,将白鹤观包围,曹谌则领了十余人下马,一脚踢开观门,闯进观中。
“如此大的行动,司马侍郎再厉害,也需要调动大量的职方司资源,臣忝为职方司郎中,想要完全瞒过臣,即使是司马侍郎,也做不到。而且,臣觉得,司马侍郎根本没有想瞒臣,反而是有意无意的,故意让臣知道这件事……但这也是臣费解之处,职方司私自调查左丞相左右之人,这……”曹谌隐隐的猜到了事情的真相,但当着皇帝的面,他也不敢问皇帝司马梦求是不是奉了密旨,只能装傻。
但观中的情形,却让曹谌的心沉到了海底。
“司马梦求秘密调查了左丞相左右之人,在安平之事前后的行踪?”赵煦装出一副惊讶的表情,“此事,你又是如何得知?”
触目所见,是一具具服毒自尽的尸体,整个观中,已无一个活人。
稍显阴暗的殿内,只有赵煦、庞天寿、曹谌三人。
他走到李昌济的尸体前,满腔愤怒无处发泄,突然拔出佩刃,大吼一声,一刀砍在旁间的一具古琴之上,古琴被劈成两段,琴弦裂断的铮铮之声,响彻道观。
内东门小殿。
[1].赵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