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忠彦的这翻话,可以说说到了赵煦的心坎里,门下后省是皇帝用来制约宰臣的重要工具之一,如果按石越与范纯仁的建议改革,即使皇帝可以任命大量的诸科给事中,但这个给事中会议如此有代表性,打着“天下公议”的旗号,以宋朝的士大夫的秉性,这些人必定会成为皇帝最大的掣肘,赵煦才不想亲自给自己带上脚镣……但他不能亲自出来反对石越的建议,因为赵煦年纪虽小,却并不傻,他知道大宋是与谁共天下,石越的这个献议,明显是站在士大夫立场上的,是讨好全体士大夫阶层。
然而,即使如此,他也没有想到,最后连韩忠彦也断然反对自己。“臣亦以为不便。”韩忠彦语气温和,但言辞却十分犀利、坦率,“门下后省之制,虽然是熙宁中子明相公所倡,然并非子明相公一人之私见,制度之形成,乃是当时先帝与许多大臣共同的见解。其中不乏各种争议,亦包含许多妥协,许多制度,看似不甚合理,其中却有先帝与熙宁群臣之深意在焉。便如门下后省之制度,表面上看,的确有各种漏洞,但中间却有先帝的大智慧。先帝之目的,是欲以门下后省制约宰臣,不可以为所欲为,但同时,又让给事中不能真的凭封驳之权,便凌驾于两府之上,给事中官卑权重,其作用,不过是替皇上、替朝廷、替大宋把守最后一道门的守门人,所以,给事中既重要又不重要,便如子明相公所言,权力既太大又太小。但臣以为,这不是门下后省之弊,而正是门下后省制度最巧妙之处。天下之事,若全然寄望于最后的守门人,这个天下,也就不成为天下了,给事中是否出于公议,也已经无关紧要了。”
但正因为如此,它反而不可能成功。
但即使是石越自己,也不得不承认,吕大防说的并非没有道理。
所谓“全体士大夫阶层”是个虚无飘渺的东西,讨好所有人,实际就意味着讨好不了任何人。这殿中的大臣,都属于士大夫阶层,但是,没有明确的敌人,没有明确的反对者,那就没有急迫性,他们就会本能的优先考虑自己的利益——而在这方面,他们的利益和赵煦是完全一致的,皇帝不想被掣肘,难道两府的宰臣会愿意吗?难道各省、部、寺监的官员会愿意吗?现有的门下后省制度他们就很烦了。没有急迫的危机悬在头顶上,这个世界上,有几个人会真正为了虚无飘渺的所有人的利益,去牺牲自己的切实利益呢?
所有人都万万没有想到,吕大防竟然一开始就摆出势不两立的绝然态度。石越扫了一眼范纯仁,见对方面露犹疑之色,显然,他内心也动摇了。
这个时候,赵煦只要稍稍退一步,不去用实际行动提醒殿中的大臣,皇权和士大夫之间是有对立一面的,现有的制度下,士大夫们对皇帝其实并没有真正的硬性制约的手段,那大部人都会满意于现有的和皇权之间的和谐关系,没有人会去思考,为了换一个制约绝对皇权的硬性手段,是否应该放弃、牺牲点什么……
许将和李清臣接连表态,而且抨击的地方都在要害之上,石越虽然从未敢小觑天下英雄,但也不由有些意外。但更让他意外的,却是吕大防也站了出来,高声道:“臣亦以为不便。天下大事,当出一二人之口,决一二人之手,若兴此议,日后给事中挟所谓‘天下公议’之名决是非,朝中大事,军国大政,必皆媚于流俗之论,朝廷若欲行此政,臣纵血溅墀前,亦必死谏!”
说白了,石越和范纯仁所说的门下后省制度,在本质上,根本不是一个所谓的“好制度”,它反而是牺牲了很多好的东西,而目的却只是为了预防某些最坏情况发生。这个代价是否值得,不同时代的人,会因为自己的切身遭遇,而有不同的答案。这一点,韩忠彦是错的,石越和范纯仁的门下后省,才是真正的最后的守门者。
“臣亦以为不便。”李清臣也站了出来,高声说道:“汉朝之时,为除郡守不廉少忠之弊,而设刺史,其后地方之权,遂归刺史,而郡守反成下僚。今若设此给事中会议,则是以给事中之职,凌驾于宰执之上,日后天下之事,必不在两府,而在门下后省。臣未见其可。”
但包括石越在内,这殿中的大臣,没有人会想到,还不到二十岁的小皇帝,对这件事情,会有如此深刻的见解。因为他们并不知道赵煦的老师桑充国平时都在研究些什么,他们对桑充国的了解,还停留在十五年前的《天命有司》阶段……他们大部分人都没有听说过,白水潭学院有个“三代社”,这是一个主要对石越的《三代之治》进行推衍、研究的学术性社团,社员人数很少,不到二十人,但是桑充国、程颐都是其成员,他们的学术成果并不公开刊行,外界少有人知道,表面上,这似乎是一个没什么影响力的高端纯学术社团,但实际上,这个少有人知的社团,可能是绍圣年间最重要的组织。因为,皇帝赵煦,是“三代社”的成员!这是除了桑充国和程颐,无人知道的秘密。连三代社的其他成员,都不清楚,他们为皇帝赵煦亲政后如何处理和宰臣之间的关系,如何迅速掌握权力,做出了多大的贡献。
“臣以为不便。”许将见到皇帝的眼神,第一个出声反对。“两位相公所献门下后省新制,规模过于宏大,牵涉过多,朝廷平添许多官职,每岁所增薪俸之费,便已可观;且给事中一多,必增纷扰,每逢一事,争来议去,拖延时日,亦非国家之利。此去一弊,增两弊,臣未见其便。”
石越并不知道,他已经“过时”了。他在绍圣八年提出来的东西,三代社早就对类似的制度做过无数次的推演与讨论,赵煦和桑充国也不知道悄悄聊过多少次,桑充国对他毫无隐瞒,其中的利弊,尤其是涉及皇权方面,赵煦早已经一清二楚。
“子明相公、尧夫相公,你们真的只是想要改革门下后省制度么?”赵煦提出质问时,嘴角间忍不住流露出一丝讥刺的笑容,他目光投向其他宰臣,问道:“诸卿以为两位相公的建议如何?”
石越的建议被宰臣们否决,是赵煦所乐见的,但是,他并不想石越下不了台,他和这位左丞相的关系好不容易得到缓和,他还指望能在北伐上依靠石越。赵煦在其他事情上,都可以找到石越的替代者,惟独在北伐上,在他心里,没有人可以替代石越。而讽刺的是,北伐是赵煦最重视的事情,却正好是石越最消极的事情。
石越说完,赵煦也已经差不多看完了奏状,他脸上的笑容早已不见,默默将奏章放在面前的御案上,目光在石越和范纯仁身上游移。
韩忠彦说完后,殿中大臣一个接一个的发言,除了曾布和苏轼帮石越缓颊了几句,其他大臣基本都是认为“不便”,即便曾布和苏轼,也没有明确表示支持,显然二人心里的真实想法也是反对。曾布是出于党派利益,苏轼则应该是不想落井下石……
“如此,则给事中之封驳大权,全出于公议,兴利除弊,门下后省制度,将可完善。”
赵煦一边心不在焉的听着,一边观察着他的两位丞相——范纯仁显然没有料到现在的局面,有些如坐针毡,他在努力的控制自己,应该是想先等石越进行回应;而石越的表情一开始是明显的惊愕,但慢慢的便恢复了正常,这表示,他对现在的局面,有一定的心理准备。这让赵煦心里很有些好奇,明明有所预料会受到激烈的反对,那为何石越还要上呈此议呢?
“因此,臣与尧夫相公商议,建议对门下后省进行改革。改革的重点,是扩大诸科给事中的人数,一方面,由各路、军、州致仕官员、曾考上举人的儒生、侯爵以上勋臣、以及每年纳税额在一百贯以上人家,共同推举本路、军、州士绅清流若干名,经考试经义、律令、钱粮水利之学合格后,授‘给事中里行’之职;同时,也增加诸科给事中名额,使诸科给事中与‘给事中里行’人数相当,诸科给事中由皇上与左右丞相、枢密使副、参政知事荐举任命,宰执大臣得各荐举一名诸科给事中,其余诸科给事中则由皇上选任。诸科给事中与给事中里行共同组成门下后省给事中会议,凡事至门下后省,即由诸科给事中与给事中里行共同审议,投票决定是否通过,都给事中、副都给事中自此只负责安排议事日程,主持议事,考核给事中品行等事务,除非投票为平局,否则无投票权……”
这个问题在他心里一浮出来,他脑子里忽然就闪过桑充国夫人曾经对他说过的话——有些时候,有些大臣会向他上一些明知道会被驳回的奏章,这并不意味着他们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上奏章这件事,本身就有其作用。
“自熙宁新政以来,立门下后省给事中之制度,行之有年,亦可称效果斐然,但总还是有些弊端,最大的问题是诸科给事中权力既太大又太小,一个给事中,就可以封驳两府宰臣签押之事,这让给事中免不了有邀名之事,即便给事中公允正直,也免不了受限于个人的学识与才能,做过错误的封驳;另一方面,则是给事中也免不了有贤愚不肖,这其中便有漏洞可钻,皇帝、两府有事担忧给事中封驳,有时会刻意绕过刚直的给事中值日之时,等好说话的给事中值日时,才将赦旨送到门下后省,结果又让门下后省形同虚设……”
那石越真实的目的是什么呢?
石越一边向其他宰执及殿中众臣介绍:“臣昨晚与尧夫相公商议的,是关于门下后省之事。”
赵煦原本想替石越找个台阶,但突然明白过来石越并没有指望毕全功于一役,他马上改变了主意,决定静观其变,看石越如何拆招。
赵煦打开奏章,认真浏览起来。
又等了好一会,殿中所有想发表意见的人终于说完了一轮,便见石越从容的朝自己行了一礼,然后呵呵一笑,然后轻描淡定的说道:“陛下,既然诸公都如此反对,想来臣和尧夫相公的思虑,或确有不周全之处,便如师朴相公所言,熙宁新官制,臣虽有倡议之微末功劳,但真正成功,却是先帝与熙宁群臣群策群力的结果,今日之事亦然,诸公言之成理处,臣断不敢置若罔闻,门下后省改革,本非细事,也正该广纳天下之言,兼听则明,臣请陛下将此事下两制以上杂议,若朝议果然以为不便,臣亦不敢敝帚自珍,愿听公议。”
“兹事体大,还请陛下亲览。”石越从袖子里掏出奏章,双手捧起。庞天寿连忙过来接过奏章,呈给赵煦。
“公议?今日朝会之上的声音,还不够公议么?子明你是要听公议,还是想挟流俗以自重?!”石越的话音刚落,不止是赵煦,殿中许多人,瞬间明白了他的真正用意,吕大防马上愤怒的质问。但他一而再、再而三的提到“流俗”,却也引起了许将等新党官员的不满——这个词,正是当年旧党经常用来批评新党的。
“哦?”赵煦饶有兴致的问道:“不知是何大事?”
“微仲公此言差矣,朝廷两制以上官员,怎么也称不上‘流俗’吧?”石越淡然回道。
范纯仁脸红了一下,也朝着皇帝欠身拱手,但没有说话。
今天的形势出乎意料,尤其吕大防和韩忠彦旗帜鲜明的反对,更是石越没有想到的。但是,他并没有被情绪所左右,保持住平心静气后,石越甚至觉得他们的反对意见挺有道理的,因此,他更没有什么好生气的。
他朝赵煦欠身拱手,一本正经的回道:“回陛下,臣昨晚的确是路过白衣楼,偶遇尧夫相公,故此停留,与尧夫相公一道商量一件大事。”
至于他的改革建议,昨晚和范纯仁喝了酒后灵光一现想出来,上朝之前匆匆而就写成奏章,如果他指望这样的东西能一鼓作气在朝中通过,那他应该是宿醉至今未醒。
对皇帝知道自己昨晚和范纯仁喝酒的事,石越倒是早有心理准备,以他和范纯仁的身份地位,晚一点,全开封都会知道这件事。而早朝之前,肯定会有内侍将这事告诉皇帝。不过,他们喝酒的地方叫白衣楼,石越却是现在才知道。
虽然喝多了和范纯仁做了约定,的确是一个重要原因,但石越做事,从来都是很在意步骤的。很多时候,决定事情成败的,往往就是做事的节奏。
这下,殿中众臣更是惊讶了。
想给皇权套枷锁,不由分说拿着手枷脚镣就上?二十几岁的石越都没有这么一厢情愿过,更不用说现在。
赵煦越发高兴了,点头笑道:“朕知道了。”又笑着问道:“听说子明相公昨晚回去后,和尧夫相公在白衣楼喝酒了?”
从一开始,他的目的就很清晰——将门下后省的改革,做为朝廷严肃讨论的一个改革方案,拿到朝会上,拿到皇帝面前来讨论。它否决了是必然的,但从此,这个方案,就不再是一种理想主义的构想,而成为了一个实实在在的政治方案。只要这微妙的一步迈出来,有石越和范纯仁联名背书的门下后省新制,从此将永远的成为一个正式的选项。
皇帝主动示好,石越当然不能不给这个面子,更不用说他今天还有求于人,连忙回道:“陛下宵衣旰食、勤政爱民,实乃天下之幸,但天下之重,系于陛下一人,臣还望陛下保重龙体,陛下万寿安康,才是大宋最大的幸事。”
它可能在很长一段时间都不会成为现实,甚至不会被讨论,但它会一直在那里,告诉皇帝,告诉士大夫,在必要的时候,有这样的一个方案可以采用……甚至可以对皇帝构成一种隐晦的威胁,如果你任性妄为,咱们还有另外一个选项……
众宰臣之中,对此最为高兴的,是韩忠彦和曾布,两人喜形于色,和面不改色但心里不知道在想些什么的其他宰执大臣,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有人说自由关乎选择,其实权利也一样,权利的本质就是有选择。
没想到,一夜之间,皇帝和石越的关系就得到极大的好转。
一个门下后省新制这样的选项,它不必落实成为现实的制度,就足以对皇权套上一层无形的枷锁,有时候效果甚至比落实了还好。因为正在实施的制度,永远会有各种毛病,但未实施的制度,有再多的问题,它也可以是完美的。
殿中众臣的目光,瞬间都落到了石越身上。大多数人,都是又惊又喜。不管对石越的态度怎么样,君相不和的隐忧,一直萦绕在大宋朝廷之上,对以旧党、石党为主的宋朝朝廷来说,多数官员还是希望朝局稳定一点好的。
石越一句话把吕大防怼得说不出话来。而殿中众臣,基本上都是极聪明的人,是这个时代的人杰,韩忠彦马上察觉到了石越的真实意图,只要石越不是真的想搞那个什么门下后省新制,让朝议讨论讨论,挺好的。大家都知道原来还有这一种这么不方便的新制之后,就会更加珍惜现在的门下后省制度。但石越的影响力太大,韩忠彦不免担心结果玩脱了,因此说话也很谨慎:“下两制以上杂议自无不可,这是两位丞相一起提出的新制,若有争议,也理当交朝议讨论。但子明、尧夫,倘若朝议否决,又当如何?”
行礼如仪后,御座上的赵煦目光落到了石越身上,脸上露出和蔼的笑容,笑道:“昨晚见过子明相公后,朕算是安安稳稳,睡了个好觉。”
石越回答:“三年之内,此事不再提起。”
因为临时要写奏章,石越来得有点晚,在待漏院没呆一会,早朝就正式开始了。石越、韩忠彦在内侍的引导下,领着文武臣僚上殿,觐拜皇帝。然后,石越、范纯仁、韩忠彦各自落座。
范纯仁此时也明白过来,也点头说道:“若朝议否决,三年之内,我与子明皆不再重提起此事。”
当二十一日的清晨,石越被韩梓儿从宿醉中叫醒后,他马上就一阵头疼——这个时代的酒在宿醉之后是不怎么会头疼的,尤其是范纯仁昨晚请的酒品质算是很好的,但约定就是约定,是个炸弹,今天也得扔出去。否则,他和范纯仁就要成为天下的笑柄了。石越只好仓促的写了一封奏章,让人抄好,揣在袖子里,前来上朝。
“三年……”赵煦此时的心情而言喻,他想要反对,但是石越的要求完全合理,左右丞相的建议,这点要求都不能满足,未免太说不过去。而且他不想和石越在这时候闹不愉快,只好将目光换向李清臣。
事实证明,人喝多了,胆子是要大许多。
察觉到皇帝的视线,李清臣只能硬着头皮站出来,“子明相公和尧夫相公想将此事下朝议,原本亦无不妥,只是,如今朝廷正在北伐,所谓国之大事,在戎在祀,现在朝廷诸事,还当以北伐为先,臣以为,何不暂缓时日,待北伐结束,再下朝议讨论此事?”
然后,听得手舞足蹈的范纯仁和石越约定,就在今天的早朝,将这个想法公开说出来。趁着他们两个还是左右丞相,将这件惊天动地的大事办了。
这是个不错的理由,赵煦正打算开口将这个缓兵之计给敲实了,但石越看到他的表情,哪里会给他说话的机会,马上抢在他前面驳斥:“邦直此言差矣!北伐固然是大事,但朝廷也没有必要因此停下一切事务。况且这两事之间,并不冲突,恕我直言,难道朝廷让邦直你花几天时间来思考下门下后省新制,就会影响到北伐战局不成?”
也许是喝得太多了,趁着几分醉意,石越向范纯仁提出了一个想法。
石越的讥刺不留情面,范纯仁也默默的跟上,补上一刀。
但他不经意的话语,却如同闪电劈过夜空,惊醒了石越。范纯仁是对的,哪怕经历了蒙元的浩劫,宋朝的士大夫没了,但明清的士绅却崛起了,即便丧失了理想与尊严,充斥着犬儒主义,甚至满身的奴才味道,但不管怎么说,这个士人的时代,都持续了一千多年!
他语态温和的接着石越的话说道:“当日淝水之战,关系东晋生死存亡,谢安遣将调兵后,便高坐谈笑,而桓冲忧心忡忡,时刻担心披发左衽之祸,但最终不管是谢安还是桓冲,都并不能影响到淝水之战的结果,决定胜败的,是在淝水作战的将士。臣不才,忝为右相,但北伐之军在幽蓟,而臣在汴梁,相隔千里,除了尽量调和各种关系,保证前线补给外,臣所能做的,就是让朝廷在战争中维持正常的运转,以免后院着火,给北伐拖后腿。臣以为,就目前来说,似乎还谈不上事务繁剧,让人分身乏术,除了关注北伐外,无暇他顾。反而,维持北伐之外的国家事务正常运转,才是臣的日常事务,所以,臣觉得邦直参政的担忧,似属多余。”
喝多了的范纯仁,说着即使在宋朝,也有大逆不道嫌疑的话语,大声的嘲笑着石越。
李清臣被二人这么一说,顿时闹了个大红脸,他又羞又恼,想要反唇相讥,但嘴皮微动,便看到石越讥讽的表情,到了嘴边的话立即又咽了回去。他是希望迎合皇帝,以巩固自己在宰执之中的地位,但他并非是一个弄臣,而是堂堂宰臣,倘若真要受了太大的羞辱却无法做出有力的回应,那就是弄巧成拙,反而会影响自己的地位。做到这个份上便可以了,皇帝不会责怪自己害怕出头,而输给石越和范纯仁,皇帝也不会觉得是他无能。李清臣瞬间用理智控制住了息的情绪,默默的不再作声。
“就算子明你说的那什么关陇集团、山东士族真的存在,大唐之世,门阀已衰,士族将亡,长孙无忌的失败、则天皇后的胜利,亦不过是顺应时势而已。而大宋,却是士人兴起的时代,一个是早晨的朝阳,一个是傍晚的落日,又怎可同日而语?门阀士族自东汉兴起,至五代衰亡,经历了几朝几代?朝代或有更替,大宋也未必不会亡国,但士人的时代,却不会随大宋之兴亡而结束!想不到石子明你也会有发杞人之忧的一天!”
赵煦无奈的将目光投向许将,但许将也根本没有说话的意思。他反对石越的新制,是担心现在进行改革,门下后省会被旧党和石党控制,尤其是地方士绅举荐的“给事中里行”,必定以同情旧党为主,这明显不符合新党的利益。但察觉到石越并不能真的让新制落实,那许将也就不担心了——未来这个方案,未必就不可以为新党所用,用来巩固新党的势力。一朝天子一朝臣,身为新党的许将,对赵顼去世后,高太后执政新党所受到的打压,记忆深刻,现在的皇帝虽然再度倾向新党,但未来呢?下一任皇帝又会是什么倾向?在帝位更迭之时,石越的这个门下后省新制,不失为一件不错的武器。到时候,完全可以根据储君的倾向,而决定使不使用。打着这样主意的许将,决定退后一步,静观其变。
范纯仁先是惊讶的听他说着什么关陇集团、山东士族,然后,他就听到了范纯仁的哈哈大笑。
许将不肯出头,赵煦只好将目光投向下一级别的官员,他亲政后,也慢慢简拔了不少新人,但是,他的目光扫过去,众人纷纷躲避,有少数几人鼓起勇气想要站出来,但在石越的注视下,勇气瞬间消散。
于是,听着范纯仁吐露心声,石越感觉每句话都是在说自己,然后,他也不知不觉喝多了,他和范纯仁说起了长孙无忌的事。
背后上奏章也就罢了,当面对抗当朝左右丞相,二人背后还各自有着根深叶茂的石党与旧党,就算有皇帝的支持,也还是太难了一点。尤其是石越,他可从来不是范纯仁那样温文尔雅的谦谦君子,自石越以下,石党之人,留给外人的印象,通常都是“长袖善舞、敢于任事、极有手腕”十二个字,也就是说,石党大多朋友众多,经常惹事,为达目的会不择手段……
这就象关扑,即使是石越和范纯仁这样,已经位极人臣,也无法知道答案。
他们虽然都想让皇帝喜欢自己,想在皇帝面前表现,但他们并不想成为皇帝和石越斗法之中的炮灰。
过于固执的坚守所谓的正确的东西,结果却经常诞生难以承受的恶果。但妥协退让,真的就能海阔天空吗?
而这个时候出头,不成为炮灰,可能吗?
两人都有想要坚守的东西,但都迫于种种原因,不得不撒手退让妥协,同样的,他们心里,都无法肯定自己的选择就是正确的。
赵煦并不清楚他简拔的这些新人心里在想什么,但是,他清清楚楚的感觉到了他们的畏惧,对石越的畏惧!而这也让他的目光,渐渐变得冷洌。
而范纯仁的心情,石越心有戚戚焉。或许,此时此刻,整个大宋,也不会有比石越更明白范纯仁心情的人存在了。
权臣!
虽然各自立场不同,但是,范纯仁心里知道,石越是除了他父亲与司马光外,对他影响最大的人。他也不在乎会被石越看了笑话,或者说,在内心的深处,是故意如此,他把头伸出窗去,喊出了石越的名字。
赵煦心里冒出了这个词。
但仿佛是宿命一般,范纯仁竟见到了石越。
这就是他此时此刻,最直观、最真实的感觉。即使是他亲自提拔的人,也害怕石越甚于害怕自己。倘若这不是权臣,那什么才是权臣?
这个晚上的范纯仁,已经不知道什么是对什么是错,自己又应该坚持什么放弃什么……他故意不再理会平常对自己的约束,故意让自己去做一些平常绝对不会做的事,包下汴京的一座酒楼,毫无节制的喝醉……
但,他才是皇帝!
一直背负着沉重压力的范纯仁,在收到北伐不利的消息后,仿佛最后一根弦崩断了。他支持北伐、相忍为国,这样的妥协,真的是对的吗?
就在一瞬间,赵煦下定了主意,他不能退缩。至少是此时此刻,他不能退缩。
这让他内心中深受折磨,是做诤臣,还是明哲保身?但坚持不妥协不退让,真的就是对的吗?若不遵从高太后的遗嘱,会不会被人讥笑贪权恋栈?但即使留下来,倘若矛盾激化,党争再次走向激烈,他岂非又成了大宋的罪人?可是,就这样放弃,不仅难以甘心,更觉得自己象个逃兵,辜负了国家,辜负了高太后、高宗皇帝,辜负了司马光,死后更不知道要怎么样去面对自己的父亲……
“子明相公、尧夫相公说得确有道理,但邦直参政所言,也不能不慎重考虑。兹事体大,仓促之间,朕亦拿不定主意。是否要下朝议,改日再议!”
但范纯仁内心深处,没有高太后那么看得开,放得下。他内心深处,不想辞职,不希望旧党交出对朝政的主导权,更不想让赵煦就这样轻易的决定了大宋这艘大船的方向……他也有他想要坚持维护的东西。
皇帝情绪的变化,也让接下来的朝会气氛变得微妙。
这让石越十分的唏嘘,他隐隐有种感觉,虽然政见迥异,地位不同,但高太后,其实也是应该归为王安石、司马光这一代人之列的。
虽然在赵煦开口后,石越和范纯仁都没再就下朝议的事情过多纠缠,然而,众宰执大臣,包括李清臣在内,却也没有一个人理会赵煦的情绪,每个人都视若无睹的继续朝会的程序,公事公办的讨论各种议题……
和石越不同,范纯仁的辞相是被逼的。高太后给他的遗言,就是“相公宜早归去,让官家自用新人”,从高太后的遗言中,石越能感受到她的无奈,眼不见则心不烦,高太后心里很明白,在她死后,小皇帝真想做什么,别人难拦不住。她不指望范纯仁、吕大防他们,也没有指望石越,而是希望范纯仁能有个好下场……这是高太后的智慧,这位宣仁太后比起石越,要更早一步看清楚皇权就是皇权!
而赵煦胸中那憋闷的情绪,就这样一直压抑在胸中,无法发泄出来。宰臣们那种对他情绪的刻意忽视,更是让他有了一种无法言说的愤怒。
想着大宋朝的左右丞相都计划着辞相,不知道为什么,做为当事人的石越,在当时真实的感受,并没有什么伤感或者沉重,而是很想笑。他莫名的觉得这件事情很好笑。只是顾忌喝多了酒的范纯仁,只能拼命忍着。
我是皇帝!
而石越一上去,范纯仁就和他滔滔不绝的聊了起来,说是“聊”,开始的阶段,大多数时候其实只是范纯仁一个人在说话。石越到这时,才知道范纯仁身上背负的压力,一点也不比自己小,而就两个人的性格来说,范纯仁其实远比他辛苦。他也是这时候才知道,原来,范纯仁也打算辞相。
我才是皇帝!
石越心里面回想着昨晚和范纯仁见面的情形——当范纯仁和石越打招呼的时候,虽然在石越看来他只是“微醺”,但实际上,范纯仁已是有几分醉意了,否则,以范纯仁的性格,其实是做不出当街喊石越一起喝酒的事情的。
赵煦在心里不住的呐喊,却只是让自己越发的生气。
一肚子心思的石越,一面心不在焉的应酬着众人,一面在心里判断,呆会哪些人会是自己的盟友,哪些人会是自己的敌人,哪些人则可以争取……还不时的拿眼睛瞟在一边独自出神的范纯仁。
直到朝会结束,赵煦回福宁殿的路上,还是怒意难平。
这里每个人都知道石越正在休沐中,他突然来参加朝会,已是足以震动汴京的大新闻,而左右丞相的这副样子,更是让所有人都在心里暗自揣测,究竟发生了什么大事,竟让石越和范纯仁都通宵未眠,让石越提前结束休沐。即便韩忠彦、吕大防等宰执大臣,也是同样的惊讶,他们一边过来热情的和石越打着招呼,一面忍不住旁敲侧击,心里不免暗暗担心,难道耶律冲哥又搞出什么大事来了?
这一天也是多事的一天。赵煦还没到福宁殿,便有内侍前来禀报:“职方司郎中曹谌求见!”
次日,三月二十一日早晨,因为非朔非望,在待漏院等候上朝的官员,都是大宋朝的高级官员,少监、少卿、侍郎、侍御史、起居舍人、中书舍人……差不多都是这等级别以上的官员。在事先没有半点风声的情况下,他们惊讶的看到,好久不曾出现在朝会上的左丞相石越,竟顶着个巨大的黑眼圈,出现在了待漏院,脸上还有着无法掩饰的疲惫。然后,他们又看到素来很重视仪容,永远翩翩君子温润如玉的右丞相范纯仁,也是满脸的倦容。
“曹谌?”赵煦怔了一下,马上吩咐:“让他去内东门小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