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点了点头,庞天寿趋着小步急急入殿通传,很快又出来,对石越躬身一礼:“官家宣相公入殿。”
“石相公,请在此稍候。”庞天寿的声音将走神中的石越猛然惊醒,他抬起头,这才发现已经到了崇政殿外。
石越稍整冠袖,大步走进殿中。却见崇政殿内,燃着十几枝巨大的蜡烛,但烛火中闻不到香料的味道,显示这些蜡烛看起来壮观,但其实是些便宜货。明亮的宫殿之内,最显眼的,则是东侧的廊柱间,挂着的一幅巨大的羊皮地图,石越只扫了一眼,就知道那是河北、河东及幽蓟地区的地图。小皇帝赵煦就站在那幅地图前,目不转睛的望着地图。
入夜以后的禁中大内,大部分宫殿都没有点灯,有些黑漆漆的,和宛如白昼的汴京城比起来,显得有几分寒酸。石越知道这是从宣仁太后开始削减宫中开支导致的,从这方面来看,高太后固然是贤太后,赵煦其实也是称得上是个好皇帝。宋朝在河北对辽国的战争也好,现在发动的北伐战争也好,并没有太严重的影响汴京市民的生活,反而是皇宫的生活受到很大影响。这是绝大部分君主都做不到的,尤其是赵煦统治的,是一个相当富庶的帝国。虽说宋朝皇帝受到文官政府的强大制约,但毕竟仍然是君主制的帝国,赵煦若然真的要放纵一下自己的欲望,也是很容易做到的,当年强大如关陇集团,也阻止不了李治和武则天夫妇,则天皇后随便找几个李义府之类投机分子,就可以将李渊、李世民父子两代辛苦建立的政治秩序瓦解破坏,宋朝的文官秩序,又能比当年的关陇集团强多少呢?帝制就是帝制,皇权就是皇权。跟在庞天寿身后的石越,有些心不在焉的放散着自己的思维,又想起潘照临曾经拿长孙无忌和自己相比,突然觉得,在某些方面,自己和长孙无忌还是有相似之处的——当年的长孙无忌,虽然是在山东士族集团接受教育并长大成人,但最后却阴差阳错成为关陇集团最后的领袖与守护者;自己同样也不是土生土长的宋朝士大夫,然而,在王安石、司马光这一代真正的士大夫相继去世后,自己似乎也不知不觉间,成为了宋朝士大夫秩序某种意义上的保护者……想到长孙无忌和关陇集团的悲剧性命运,又想起另一个时空中北宋的结局,石越忽然间竟有了一丝害怕,他真的不会重蹈长孙无忌的覆辙吗?
石越心里很清楚,小皇帝的这个姿态是特意摆给自己看的。他也不慌不忙,行礼如仪:“臣石越拜见陛下。”
迅速的换了一身衣服,石越随着庞天寿从东华门入宫。这时候就显出住在州桥附近的优越性了,比住在学士巷时,入宫的时间节省了一半以上。
“相公免礼。”赵煦亲自过来,扶起石越,拉着他一道走到那幅巨大的幽蓟地图前,单刀直入问道:“耶律冲哥之事,相公可知道了?”
“现在?”石越不由抬头看了看已然全黑的天空,然后马上意识到,自己的假期,结束了。
“臣已得知。”
朝石越行了一礼,庞天寿就焦急的说道:“石相公,官家召见。”
“那相公可有应对之良策?”赵煦转头,满脸期待的望着石越。
一行人刚刚踏进家门,石越就看到庞天寿领着两个小黄门脚步匆匆的从自己家里的正厅迎了出来。
石越却没有直接回答他,而是看了一眼殿中的一座座钟,没头没脑的说道:“陛下,现在已经快到亥正了。”
休沐的时间总是要走得格外快一些。一天的时光,就这样在不知不觉间消耗殆尽,当石越父女回到州桥附近的左丞相府时,汴京城内,已是灯火辉煌。
“啊?”赵煦有些莫名其妙。
但不管怎么说,石越还是非常感激她的,没有她这个小插曲,石越还真不知道要怎么才能哄好自己的女儿。
“臣以为,最好的应对之策,就是陛下回寝宫安心酣睡。”
石越得知对方的身份后,也是非常的惊愕,他很难想象吕公著的孙女、吕希哲的女儿会是一个赛马的狂热爱好者,更难以想象吕家会这样放纵她,这让他感觉非常的不合理,但仔细想想,她的曾祖父是吕夷简,一切又似乎非常合理……
赵煦皱起了眉头,有些不太高兴,“相公莫要开顽笑,军情不利,朕如何能睡得着?”
吕家那位姑娘和石蕤大约是老对手了,从未想过石蕤会带男眷过来,她赢了比赛后,为了更好的享受胜利的乐趣,在石蕤的伤口上快乐的再撒上一把盐,于是得意洋洋的便带着一干随从冲了过来,不料刚刚闯进石蕤的小楼,抬头却看到了当朝左丞相,吓得她连基本的礼仪都忘了,扭头就跑,场面一时既尴尬又欢乐。
“陛下,如今的情况,就算臣在雄州任宣抚使,除了好好睡上一觉,也别无他法。”石越老老实实的回答道:“臣知道陛下担忧什么,但现在在涿州的将领是慕容谦、折克行,还有吴安国,如果他们几个都没有办法,臣也不可能有办法。”
燕国长公主的这座赛马场,由一座座的两到三层宫殿式建筑组成,这些建筑互相独立区隔,连出入的通道都是单独隔离的,可以保证互不打扰,这也是很多权贵之家的女眷很喜欢这里的原因。
赵煦沉默了一会,他打量着石越,似乎想从石越的表情中,判断这是他内心真实的想法,还只是在推搪自己。过了好一阵,他才出声问道:“话虽如此,倘若,朕是说万一,万一北伐……相公愿意再替朕去一次河北,主持大局么?”
可惜的是,石越家的这匹赛马不是太争气,在八匹马的比赛中,跑了个第七名,把石蕤气得嘟着的小嘴都可以挂油瓶了。而夺魁的那匹马,主人竟然也是个女孩子,而且也是出身名门,是吕公著的孙女,现任国子监司业吕希哲家的千金。
“陛下放心,只要章惇不失章法,必不至有不堪言之事。”石越镇定的给赵煦派着定心丸,“若果真有那一天,臣亦义不容辞。”
这让石越有些后悔出现在这里。想都不用想,这里绝对不可能是一个单纯的赛马场这么简单。他旁侧斜击一问,便从石蕤口中得知燕国长公主经常在这里接见诸侯国的使节……这让石越忍不住在心里嘀咕,这位长公主殿下,越来越不象是传统的宋朝公主了。但好在石蕤还是比较单纯的,她来这里,纯粹是来给她家松漠庄的一匹赛马助威的。
得到石越的这句许诺,赵煦顿时大喜,高兴的说道:“相公果然赤诚为国……”
和潘照临在内城的宜秋门附近分手后,石越甚至没着急回府,而是又和石蕤一起去转道去白水潭附近一座燕国长公主的赛马场,看了一场赛马——和每年冬至前开封府在城北举办的赛马大会,或者汴京其他面向民间的赛马比赛不同,这个马场竟然是会员制的,主要只招待汴京的势家权贵,这让石越颇为惊讶。他在这里,看到了不少勋臣外戚权宦,汴京各省部寺监的官员,世代显宦之家的衙内,甚至还有班直侍卫与禁军将领出入其中。石越随便一询问,才知道这个赛马场虽然开办的时间还不到一年,但在汴京上层圈子里已经非常有名。因为这个赛马场的门槛非常高,宗室要求两代以内有公爵以上爵位,内臣要求两代以内做到入内内侍省的内东、西头供奉官以上,其他则需要家族中三代以内有人做到常参官,也就是升朝官,或者甲科进士出身……才有资格申请审核,但这些只是最低要求,十个申请者里面,大约只有两到三个人会被同意加入。但越是这样,这个赛马场就越是炙手可热,无数人挤破了头想获得来这里下注的资格。
赵煦的这次深夜召见,又持续了小半个时辰,君臣之间的气氛,前所未有的和睦,赵煦拉着石越,问了许多他统兵和西夏、辽国作战的经验,石越的性格到底没有富弼那样的强势,不至于张口就说什么“愿陛下二十年不言兵事”,赵煦问什么,他就老老实实答什么,但也不多说半句,饶是这样,已是让赵煦兴致勃勃,如果不是向太后几次派人来劝他回去睡觉,石越怀疑赵煦能和自己聊一个通宵。
但这种直觉性的东西,此时说出来也没有意义,而且,宋朝君臣将辽军主将默认为耶律信也是有好处的,料敌从严总比麻痹大意吃亏上当强。所以,石越也没有向任何人吐露过他心里的怀疑。
从禁中出来后,石越的马车穿行在汴京的夜市中,石越坐在马车,心事重重的发着呆。也不知过了多久,他猛然回神,从车窗外看到路边出现一个似曾相熟的身影——一个算命的老头,打着卦幡从路边走过,石越看了一眼周围,不由一阵愰乎,竟然真的到了当年他送诗册给楚云儿的地方,“停车!”石越连忙喊道,仪卫马上停下了脚步,所有随从都莫名其妙的看着石越,但没有人敢多问什么。石越快步下车,回头去看那个算命的老头,但对方早已消失在汴京夜市熙熙攘攘的人群中,石越也无法确定,他是不是就是当年自己曾经在那里抽过签的老头。那种注签的内容,他二十余年来,一直记得很清楚——“亦予心之所善兮,虽九死其犹未悔。”
其实,在得知耶律冲哥在西京道取得大胜的消息后,石越心里在好奇,辽军在南京道的指挥官究竟是谁?宋朝君臣一直默认在南京道指挥作战的是耶律信,这可能也是章惇这样嚣张的人也极为谨慎的原因。哪怕耶律信在南侵时吃了大败仗,但人的名、树的影,宋朝君臣将相,心里面还是很认可耶律信的能力的,没有人真的敢轻视他这样的名将。石越一开始也是认为在南京道指挥辽军的必定是耶律信,但随着宋军与辽军在山前的一系列交战,他对这个判断,其实已经有些怀疑了——辽军表现得太中规中矩了,甚至有些消极被动的感觉,似乎完全在照搬当年耶律休哥的战术,而在石越的心里,耶律信却是一个攻击性很强的将领。这让石越心里有一种强烈的违和感。
石越凝视人群很久,才惘然回首,却没有走回马车,而是走向当年送诗册给楚云儿的那座酒楼。只是,他的身份今非昔比,贵为大宋朝的左丞相,他刚刚朝酒楼的方向走去,随行的石鉴使了个眼色,四名班直侍卫便已抢先几步,准备进去清场。
当局者迷,旁观者清。而石越自北伐以来,可是一直站在局外当旁观者的!
石越不由叹了口气,更觉意兴索然,停下脚步,正准备放弃这“扰民之举”,却听到旁边的酒楼上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子明相公!”他循声望去,赫然看到,大宋朝的右丞相范纯仁,正在街另一边的酒楼上,一脸微醺把头伸出窗来,毫无仪态的朝自己挥着手。
耶律冲哥大破粘八葛、克列部,高丽军队疑似全军覆没……石越并没有因此决定提前终止自己的假期。这并不是他不关心北伐战局,而是石越对于北伐的困难,有着比其他人更加清醒的认识。现在的辽国,在军事上仍然是一个强大的帝国,而且还拥有着耶律信与耶律冲哥这样的名将,如果北伐势如破竹没有一点风险与挫折,那才是不合常理。大辽不可能仅仅因为粘八葛、克列部的叛乱而动摇,宋军的北伐也不可能寄希望于高丽军队,对此,石越早有心理准备。更让他能如此从容镇定的,是章惇甚至比他想象的还要明智谨慎,而现在在涿州的,是唐康所辖的军队——这些军队以蕃军为主,说得不好听点,即使真的全军覆没,也动摇不了宋朝的根本,而唐康麾下拥有着慕容谦、折克行、吴安国、姚雄这样一大批名将,在兵种上更有大量的骑兵部队,所谓的“全军覆没”,那几乎是不可能发生的事情。就算两耶律率辽军精锐齐至,唐康所部最多也就是吃点小亏。所以,石越非常的镇定,只要章惇保持现有的谨慎,他心里早盘算过最坏的局面——北伐失败,陈元凤部损失惨重——最坏也就如此而已了,这又有什么好慌张的呢?
同一个晚上,开封府鄢陵县外的一座小山坡上,一身黑袍的司马梦求,一人一马,居高远眺,在他的视线中,是一座映印于松柏之中的小道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