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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节

许将和李清臣率先察觉到皇帝的心意,马上明确支持章惇的建议,主张召王厚回朝,以田烈武取而代之。

河北诸将中,再没有比田烈武更让他信任的人。

范纯仁、韩忠彦对本份老实听话低调谦逊的田烈武,也很有好感。他们只是担心临阵换帅是兵家大忌,而且担心田烈武资序太低,不足以服众,于是询问蔡京、章楶、陈元凤、唐康等人意见,果然如章惇所说,四人异口同声的夸赞田烈武。而实际上的内侍监军李舜举,虽然委婉的替王厚说了几句好话,但他对田烈武也很有好感,身为内侍,更不可能故意违逆皇帝,只能两不相帮。

章惇的这番话,说到了赵煦的心坎里。

结果,从汴京到河北,唯一对此事坚决反对的,竟然只有吏部尚书吕大防一个人。

章惇又向皇帝建议用田烈武取代王厚,并提出了三个极有说服力的理由——首先,田烈武是石越一手简拔,石越曾称其能;其次,田烈武性格宽厚,受到河北诸将的拥戴,与蔡京、章楶、陈元凤、唐康等人都有良好的关系,绝不会出现诸臣不和的现象;最后,田烈武秉性忠良,对皇帝忠诚可靠,皇帝将数以十万计的军队交付到一个人手中,这是举国以托之,如果不是皇帝从内心深处信任的人,必然内外相忌,不可能成功,这是无数历史经验证明的。因此,章惇认为,田烈武是比王厚更加适合的统兵大将的人选。

吕大防也并不是多支持王厚,在他看来,将事情弄到这个地步,不管怎么说,王厚都可以说是无能,他对田烈武同样也有好感,但是,吕大防是非常理性的人,他坚持反对以田烈武取代王厚的理由,正是因为田烈武的本份老实听话低调谦逊!

而章惇最后的一封攻击王厚的奏章,也成为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章惇在奏章中指出,就算王厚是当世名将,他本人和王厚的分歧姑且不论,但王厚镇不住蔡京、章楶、陈元凤、唐康等人,那他的统率能力,难道不值得怀疑吗?王厚要怎么才能统率这些不服他的率臣打赢北伐之战呢?

而且,吕大防虽然是旧党,但他根本不认为河北闹出的那种事算什么。在他看来,选择了战争,就不要指望有什么美好的事情发生。无数的百姓一定会为此付出代价,遭受难以想象的苦难,同时,也总有人会趁机发国难财,而国家,也一定会背上沉重的财政包袱,乃至于欠上巨额的债务……不管什么样的战争,这些都是不可避免的。假装这些不会发生,不是无知,就是虚伪。天底下,没有美好的战争,也无所谓正义的战争,只有值不值得的战争。

王厚固然是当世名将,但总不能说河北诸臣无人知兵吧?

他身为旧党的领袖,支持了北伐,就已经准备好接受这一切。因为,他相信,只要打赢了这场战争,这一切付出都是值得的。

然而,皇帝和两府宰相对他的信任,已经在不知不觉中动摇了。

所以,在这件事上,他瞧不起范纯仁,也看不起韩忠彦,更不用提许将、李清臣了。

而面对这样不利的局面,王厚只能反复自辩,强调自己的战略对宋朝来说是风险最小的。

然而,这些真实的想法,他是没办法公开说出来的。尤其是他身为旧党领袖,这些话和旧党的价值观,是完全南辕北辙的,只要被人稍微断章取义曲解一下,他就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

由章惇带头,蔡京、章楶、陈元凤、唐康……除了田烈武与内侍李舜举,河北、河东、京东诸臣,没有一个人说王厚的好话,怨声载道的地方官员就更不可能支持王厚。

吕大防不可能犯这种低级错误,所以,他只能用“临阵换将、兵家大忌”这个理由来反对。

章惇的论调,不仅完全迎合了小皇帝的心思,连范纯仁和韩忠彦在心里都是愿意支持他的。范纯仁虽然不主张立即北伐,但从财政的角度,如果能有更好的方案,他肯定是不愿意支持王厚的战略的。

他几次三番当着皇帝的面说,他原本并不支持王厚的方略,直到现在,他也认为唐康的策略才是对的,但是,朝廷既然决定了采用王厚的战略,就应该坚持到底,不应该为了一些无聊的小事,而轻易动摇。

然后章惇就开始或委婉或直接的攻击王厚,包括引叙唐康的话,指安平大捷本是石越指挥之功而非王厚之能,暗示王厚真实能力不足;又将河北的种种混乱,全部推到王厚身上,甚至对王厚的北伐战略提出反省,主张北伐利在速战……

但这又怎么可能说服皇帝呢?

接到皇帝的旨意,章惇立即上表“请罪”,诚恳的向皇帝承认自己的“责任”,表示自己身为幽蓟宣抚左使,此前却被王厚在安平大战之中表现蒙蔽了双眼,失去了判断能力,以致于犯下这一系列的错误——但谁又能因此而责怪他呢?从皇帝到两府宰臣,谁又没有受到王厚在安平大捷中表现的影响?

前线将帅不和,既然换一个田烈武就能让将帅同心同德,那又何必固守什么“临阵换将、兵家大忌”的说法呢?自古以来,临阵换将而收到奇效的正面事例,也多得很。

他没有强硬的自己扛下来自皇帝与两府的压力,而是将压力传递给各州县官员之时,就已经预料到后面将会发生的事情。

孤掌难鸣的吕大防,根本无法阻止事情按着章惇的剧本演变。

赵煦下旨时,并没有就此放弃王厚的意思,他只是单纯的有些不满,但是,小皇帝并不知道官场是个什么样子的——章惇早就等着这一天了。

就在二月八日这一天,宣仁太后的丧礼刚刚结束,汴京的勾栏瓦舍重新开业争夺顾客之时,崇政殿内,赵煦也在两份诏书上,亲自盖上了自己的玺印,然后心满意足的看着内侍将它们送往政事堂与枢密院。

赵煦对这样的状况,也极为不满。于是,他下旨让章惇、王厚等河北使、副“分析”——也就是让他们自己上奏章解释清楚。

很快,政事堂和枢密使的范纯仁与韩忠彦,也分别在诏书上副署签押,交由堂吏送往门下后省,当值的给事中们没有半点犹豫,也在诏令上盖上了自己的印章。

很快,汴京朝廷中,弹劾王厚的奏章一封接一封的出现,堆在赵煦的御案上,便如一座小雪堆。其中对王厚的最恶毒的指控,是指责他这一北伐方略的真正目的,是想借机捞钱。有人甚至还扯上了他父亲王韶,认为他父亲当年开熙河,就有趁机发战争财的嫌疑。

就这样,没有任何的拖延,召王厚回朝,以及任命田烈武为幽蓟宣抚右使的两份诏书,被使者以最快的速度,送往河北。

北伐本就是万众瞩目的事情,而河北又是许多旧党以及皇亲国戚、开国功臣的老家,离开封也不远,想要隐瞒河北的情况是很困难的,更何况,章惇根本就没打算隐瞒。于是,河北的民怨,立即就反馈到了汴京朝廷。

两天后,二月十日,在雄州接到诏书的两位当事人都是一脸愕然。

仿佛就在一夜之间,河北民怨沸腾,人们怨声载道。那些在辽军入侵时聚集起来结寨自保的民众,又继续武装起来,但这次的目的,却是对抗官府。

正在视察存放军粮的要寨修筑工程的王厚,在听完自己罢幽蓟宣抚右使,回朝仍担任枢密副使的诏书后,平静的交出了自己的印信,当天就带着亲随踏上了返回汴京的归程。而正在督促云骑军训练的田烈武接到诏书后,惊讶的张大了嘴巴,半晌之后,才抛开向自己道贺的部将,回到营中,上表恳辞,坚拒此任。

面对上司的压力,各州县官员只能变得“积极”起来,没人能承担贻误军机的后果。于是,征发民夫由自愿变成了“自愿”,大批回到家乡准备重新生产的百姓,又“自愿”成为民夫……为了支撑起王厚的计划,又满足朝廷的心意,在短时间内做好战争准备,河北各州县迅速的征召了超过四十万的民夫,为军队运送粮草、修葺城墙营寨。

但他的奏章还没写完,就被章惇闯进他行辕打断。章惇拿起他未写完的奏章看了一眼,随手就撕成了碎片。

他们不好直接催王厚进兵,于是不断给幽蓟宣抚司压力,责问他们为何如此缓慢。幽蓟宣抚司则将锅甩给各州县官员,指责他们征发民夫不力。

章惇盯着田烈武,厉声质问:“北伐大计已定,大军徘徊月余,未出界河一步,徒为契丹所笑。今朝廷罢德安公,以河北数十万大军付郡侯之手,欲与契丹决战,郡侯不思进取之策以报朝廷,反作揖拱之态,此郡侯为国家大将之道乎?!”

这让他们对进展缓慢的战前准备,越发的难以忍受。

就在田烈武愣神之间,章惇又大声说道:“事以至此,郡侯以为德安公仍可复为右使么?郡侯愿受诏令,某当与郡侯同心同德,为朝廷北取幽蓟,立此不世之功;若不愿受诏,某为左使,郡侯为右使,郡侯奉某命令,为国驱使即可,是非功罪,某一身担之,与郡侯无干。何必反复逊让,徒误军机?”

根据王厚的北伐方略,河北宋军除了小规模骚扰辽境,大军一个多月未出宋境一步。这不仅让小皇帝赵煦的耐心渐渐耗尽,两府宰臣也开始沉不住气。宋军虽未出境作战,但每天花掉的缗钱却是实打实的——从幽蓟宣抚司组建的那一天起,河北三路的禁军再次进入作战状态,几十万将士每天的津贴、人马的日常用度,全部要按更高的标准拨放,再加上征发民夫的费用,在定、保、雄州修葺城寨的费用……这一笔一笔的巨额开销,仿佛象个锤子一样,一下一下的敲在皇帝赵煦以及范纯仁、韩忠彦这些宰臣的心上。

见田烈武稍有意动,章惇又说道:“纵使郡侯让来让去,朝廷诸公议来议去,除了郡侯受些虚名,于国家又有何益?北伐势在必行,石相公不愿领兵,德安公不可能复回河北,试问郡侯,今日大宋,除此二人,还有何人可居此任?最后不过是贻误军机,让将士白白送命,百姓多受苦难而已。”

的确有更值得关注的事情。

章惇的这番难,是田烈武无法回答的。

但这些小事,入不了赵煦和两府大臣的法眼,他们心里甚至因此对李之纯颇为不满,所有人都觉得,在现在这个时间点,这根本就不应该是御史中丞关心的事。

他默然良久,终于向章惇低头拱手:“末将才具实不堪此任,愿听大参调遣,惟愿大参以国家为先,莫负陛下之托。”

汴京街头各大勾栏瓦舍,都响起了噼里啪啦的爆竹声——这是汴京的娱乐场所重新开业的日子,因为卜者的建议,给宣仁太后补办的禫祭定在二月七日,丧礼则从正月初十开始,到二月七日正式结束,这让绍圣八年的正月,过得远远不如平常那么喜庆,原本正月最热闹的上元节受到最直接的冲击,皇宫与开封府都没有组织任何的节庆活动,虽然皇帝特别以宣仁太后的名义下旨,不禁民间组织灯会,但上元节观灯的活动没有了官府的支持,真正的权贵之家也不会如此没眼力见,上元节灯会注定只能草草虚应下时节。而一切勾栏瓦舍,在此国丧期间,更是禁止营业,这让没有了娱乐消遣的汴京市民,不得不转而去看没被禁止的蹴鞠、赛马等竞技比赛,蹴鞠、赛马等等本就在繁荣发展的赛事,竟因此迎来一个发展的小高潮,各种赛事观众场场爆满,一票难求,因为这些赛事几乎都与关扑有关,关扑投注额更是创下前所未有的新高峰,这甚至引起了新任御史中丞李之纯的关注,认为这败坏民风的李之纯为此和开封府打了一轮又一轮的笔墨官司,但即使知开封府王岩叟和他同属旧党,并素以刚正清廉而闻名,却也不可能在这件事上向他让步,做为各大赛事唯一合法的关扑大庄家,这笔巨额收入对于开封府已是举足轻重,就是靠着这笔钱,王岩叟才能在知开封府这个动辄得罪权贵的位置上,赢得这么好的官声——即使宋朝还在打着仗,但在他任内,他已经增建了十几所施药局、慈幼局、养济院、漏泽园,修了好几座桥梁,还给开封府的官吏发了不少的津贴……而让李中丞多少有点尴尬的是,皇帝与两府大臣没人关心这事,而真正打心里支持他的,却是汴京的勾栏瓦舍。汴京的勾栏瓦舍不仅在绍圣八年正月损失了一大笔收入,更感受到了强大的竞争压力。看着解禁重新开业后,那远不如预期的客流,整个汴京的娱乐业都感受到了阵阵凉风……

章惇上前一步,扶起田烈武,一手指天,肃声回道:“我章惇指天为誓,必不负陛下、朝廷、郡侯之信任!”

二月八日。

说完,他挽着田烈武的手,一道走出行辕,大声下令:“传令,召蔡元长、陈履善、唐康时,速至雄州,后日此时,在此共议北伐之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