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康沉默了一会,恢复了平静,缓缓说道:“这正是我想不明白。没有丞相的支持,章子厚赢不了这一局……”
“至少现在看来,章子厚的自信,也不是完全没有来由的。”潘照临讥道,他根本不理会唐康的难堪,继续说道:“章子厚的确高估了自己的威望,他不是子明丞相,即使有宰执大臣兼宣抚左使的身份,也无法让康时你们六人俯首听命……但章子厚也有他自己的手腕。”
“小人不明白的是,丞相为何要支持章参政?”
唐康左右看了一眼,见跟随的随从兵士离得都很远,这才放心笑道:“但章子厚并不觉得王处道能有本事架空他。章子厚一向眼高于顶,极为自负,他绝对相信他能将我们六人收拾得服服帖帖,所以,他根本不在乎韩枢使的这点小心思,坦然接受了朝廷的安排,没有提出任何的异议。”
巩县石越的书房,石鉴也是一脸不解的望着石越。
“你倒是学会说话了——什么两府诸公?不过就是韩师朴刻意架空章子厚这个宣抚左使而已!河北、河东、京东三路的军队,王处道直接控制了原来的中军行营、前军行营的军队,康时你则掌握了原来的左军行营以及折遵道、吴镇卿等部,田烈武也控制着原右军行营的军队,除你三人实力最为雄厚外,而陈元凤有原南面行营的横塞军,蔡京、章楶也有原河东、京东路的军队,只有章子厚,手里反而无兵无将……皇帝虽然聪明,但到底还是年轻,他看不出韩师朴打的算盘——韩师朴根本就不信任章子厚,所以,他才这么大费周章,目的无非就是想让他心里会打仗的王厚来主导这次北伐。”
“我没有选择。”石越平淡的回道。
唐康讪讪一笑,道:“我还听说,这次的新安排,虽是皇上旨意,但实际是韩枢使操刀,若传闻属实,恐怕朝中的两府诸公,并不信任章子厚……”
“因为你们让子明丞相没有选择!”
“只是如此么?”潘照临似笑非笑的看着唐康,“康时以为,只是为了理顺你们几人的关系这么简单么?”
定州飞武一军军营校阅场旁边的小山包上,,潘照临毫不客气的批评着唐康,“章子厚的屁股在宣抚左使的位置上还没坐稳,你们六个宣抚使、副、经略招讨使,就给他出个大难题,在北伐策略上,各执一辞,根本没人理会章子厚的意见。”
“皇上要北伐幽蓟,对河北人事、兵力进行重新部署也是理所当然之事。新创这些官职,说到底,也不过是为了平衡。章子厚是兵书,但王处道也是贵为枢副,无论资序、能力,分任左、右使比分任正使、副使,要更加合理,对王处道来说,也更能接受一些。任命陈履善他们三人为宣副,我与阳信侯为经略招讨使,也不过是同样的道理,我和阳信侯资序不如陈履善三人,阶级上理当比他们低一级,但让陈履善三人来指挥我和阳信侯,我也断不可能服气,故此朝廷让我们五人各自开府治军,互不隶属,皆受幽蓟宣抚使司节度……”
“你以天气仍然寒冷,道路阻塞,转运艰难为由,反对从河北仰攻析津府,主张出奇兵再取蔚州,打通河北、河东及辽国西京道的联系,并调兵增援河东,和粘八葛、克列部夹击辽国的西京道,将主战场放在形势对辽国极为不利的西京道,宣称只要攻取西京道,南京道就可成为掌中之物……”
“非战之罪?”潘照临转过头,看着唐康,嘴角露出讥讽的笑容,“子明丞相出任宣仁太后山陵使后,上表乞解三路宣抚使,皇帝便顺水推舟解散了原来的宣抚使司,又在颁布《北伐诏》的同一天,下诏章子厚以兵部尚书兼幽蓟宣抚左使,总领北伐诸军,王处道以枢密副使兼幽蓟宣抚右使,受章子厚节度,又拜陈履善和蔡元长、章质夫三人为幽蓟宣抚副使,任命康时你为幽蓟经略招讨左使,田烈武为幽蓟经略招讨右使……皇帝煞费苦心,创出了这么多新官职,这番安排,康时你是怎么看的?”
“我的策略是正确的。”唐康温和但坚定的插了一句话。“观城侯也支持我……”
“先生教训得极是。”唐康低着头,一副学生受教的模样,但接下来的话,却透露了他内心的真实想法,“但这次输给章子厚,实在非战之罪。”
“何止?”潘照临毫不在意的回道,“不止你的经略招讨副使慕容谦支持你,折遵道、吴镇卿都支持你,他们都算是当世名将了,此外,河东的章质夫也支持你,河北诸军将领中,支持你的人也很多。据我所知,朝中枢密使韩师朴、吏书吕微仲都倾向于你的策略……”
潘照临目不转睛的观看着定州兵的训练,一面幽幽说道:“以前,外人总是小瞧你,以为你能有今日之成就,靠的是身世与背景,但实际上,在川蜀、在陕西、河北,成就你的,是你身上那股勇往直前披荆斩棘的锐气。但是,康时你要明白,今时已不同往日。如今,你已贵为温江侯,是皇帝亲自任命的幽蓟经略招讨左使,你已经真正进入到了大宋朝的中枢,面对的对手,比以前何止厉害百倍,以后行事,须比过去更加聪明才行。这一次,便当成是一个教训好了。”
“但你的这个策略,章子厚接受不了,蔡元长、陈履善也绝对不可能同意。用了你的策略,在这场北伐中,就没有蔡元长和陈履善的戏份了,即便章子厚,十有八九也会真的被架空!所以,他们三人必然反对你。”
经历过一次次的实战,这支火铳部队的装备也有了一定的调整,作战方式也发生一些变化。所有的士兵都穿着适合在寒冷天气作战的绵甲,依旧是一排腰挎短刀手持大盾的刀牌手在前方排成横队立盾防御,但刀牌手后面,不再有弓弩手和长枪兵,而是一排排手执火铳,身上挂着一根缓慢燃烧的火绳的士兵。在指挥使“第一排”、“点火”、“放”、“第二排”、““点火”、“放”……的口令声中,一排排的士兵有次序的轮番上前,将手中上好火药的火铳架在插入土中的铁架上,用身上的火绳点燃火铳,轮流射击。校阅场内,“呯呯”、“呯呯”的火铳声震耳欲聋,到处都是硝烟弥漫。
“呵呵!先生可听说过他们反对的理由了?”唐康讥刺道:“他们竟上书朝廷,说什么西京道远不如南京道重要,又说什么粘八葛、克列并非我大宋盟友,若冒然进攻西京道,很可能与粘八葛、克列爆发冲突,反而为辽人解厄,让我大宋军队变成腹背受敌……”
河北定州,雪后天晴,飞武一军军营校阅场旁边的一座小山包上,潘照临身穿浅白直裰,外面披着鹤氅,头戴东坡冠,一副普通的文士打扮,和锦帽貂裘的唐康一起,居高临下的观察着校阅场上著名的“定州兵”的训练。
“这些理由不过是个由头罢了,你以为他们三人不知道仅凭这些理由,不可能说服朝廷吗?”潘照临反问道。
“康时你还是缺了些历练。”
唐康再次沉默了。
石越微微摇头,叹道:“康时还是缺了历练。”
“章子厚三人,用兵未必强过你,但皆是擅长权谋之士。正好,王处道意见与你相左。王处道觉得你的策略不可预知的风险太大,他觉得既然大宋占据优势,就没必要去冒险用兵,完全可以堂堂正正的步步为营攻向析津府……”
但石鉴却微有不平之色,说道:“可这对温江侯不公平。”
“呵呵!堂堂正正!说什么主力不必急于出境作战,只需要派小股部队骚扰辽境,侦探敌情便可。而主力则先向定州、保州、雄州一线集结,同时征发民夫,修葺城墙,屯聚粮草军资,修筑甬道运粮,待一切妥当,再大举出境,进攻析津府,如此,辽军除了和宋军主力决战定胜负,将别无他法……”一提起王厚的战略,唐康就忍不住激动起来,“用兵之法,原本就是要避实击虚、以强攻弱,辽军在析津府及整个南京道严阵以待,而大同府与西京道却是遍地起火,不抓住辽国弱点下手,却去南京道和辽军主力硬碰硬,简直是不可理喻!主力决战,就算他真有自信打赢辽军,损失也小不了。”
“这是不出所料之事。”石越对此没有半点意外。
“或许你说得没错。”潘照临忍不住笑出声道,“实际上,河北、河东、京东,没人支持王处道的战略。有传言,章子厚、蔡元长私下里讥讽这是打呆仗,就算赢了,也是杀敌一千自损八百,显不出他们的功劳,反而还可能令他们受到朝中政敌的抨击;陈履善,根本没有与辽军正面决战的信心;章质夫当然希望将主战场放到西京道,这样他才有机会一雪前耻;即便是田烈武,虽然不敢公然反对王处道,但他私底下也流露出担扰,担心这样的作战方略,对刚刚遭受兵祸的河北地区来说,可能是雪上加霜……”
石鉴给石越倒好茶水,待石越坐定轻啜一口,放下茶杯,这才从容禀道:“丞相,幽蓟宣抚使司决定采纳的是王枢副的策略……”
“可惜所有人都慑于王处道安平大捷的威名!以为王处道是什么不世出的名将,明明心里不认可,但要说出来时就瞻前顾后。安平大捷!安平大捷根本就是丞相指挥之功,王处道不过是谨遵丞相军令而已。”唐康忿忿不平的发着牢骚。
不多时,石越一行便回到在巩县皇陵附近的临时住所。侍从引着石越、石鉴二人穿廊过室,来到书房,房中早已烧好暖炉,侍从伺候着石越更衣,方才退去,只留下石越与石鉴主仆二人。
“这就是你在给韩师朴的堂札[1]中,讥讽王厚‘运筹帷幄,本非所长’的原因吗?”潘照临望着唐康,忍不住叹气。“你知不知道,王处道的方略,在朝中得到了右丞相范尧夫、刑书李邦直的支持?”
说罢,早有随从牵马过来,扶石越上了马,簇拥着石越骑马离去。
“尧夫相公笃信‘诸葛一生惟谨慎’嘛!在尧夫相公看来,失败机率最小的方案就是最好的方案。至于邦直参政,他出使河北一趟,已经钻进牛角尖里了,他支持王处道的原因,竟然是王处道的方案中大量征发民夫为军队效力!他竟说这是两全其美之事,可以起到赈灾、稳定河北局势的作用……”唐康放肆的讥讽着,发泄着心中的不满。
石越也不客气,拱手道:“那便拜托都知了。”
“但不管怎么说,有了两位宰臣的支持,加上安平大捷的光环,王处道的方略,在朝廷中,也有不少的支持者。而你和王处道各执己见,争论不休,却白白送给章子厚机会,他借机迫使蔡元长和陈履善站在他那边,然后驱虎吞狼,利用王处道来压制你。可事情发展到这个地步,康时你仍然没有半点退让之意,你和王处道的争执,不仅蔓延到汴京朝廷上,连在巩县的子明丞相也无法清静——不但你写信给子明丞相发牢骚,王处道碍于子明丞相的面子,对你投鼠忌器,也写信向子明丞相抱屈。你们都希望子明丞相能主持公道,但你觉得这可能吗?”
陈衍见状,知道石鉴是有军国大事禀报,连忙主动说道:“相公既有要事,后面的工地,由老奴督促便可,相公尽管放心。”
唐康又一次默然。
石越点了点头。
“子明丞相当然不可能来给他们主持这个公道,甚至不可能回复你们。这个例子如果一开,那么从此以后,不要说章子厚这个宣抚左使,恐怕你和王处道连韩师朴这个枢密使都不会再放在眼中。而皇帝对子明丞相的猜忌,也势必更加激烈。因此,子明丞相心里纵有想法,也只能劝你们二人听朝廷裁断。这也是章子厚早料到的,所以,他才放任你们打这官司。”
见到石越,石鉴吁的一声,勒住坐骑,翻身下马,快步走了过来,向石越、陈衍分别行了一礼,才对石越低声禀道:“丞相,幽蓟宣抚使司的部署已送到了。”
“但这件事情,朝廷也裁断不了。宰执们各执一辞,皇帝只好找韩持国这个辅政大臣问策。不料韩持国又把球踢给子明丞相,让皇帝来问子明丞相。皇帝碍于脸面,不好派使者直接问子明丞相意见,于是,范尧夫和韩师朴只好分别以私人名义修信给子明丞相,征询他的建议……”
石越正打算安慰他几句,却听到身后传来一阵马蹄声,他转头望去,见石鉴头戴斗笠,身披蓑衣,骑了一匹白马疾驰而来。
听到此处,唐康不由大受挫败,不甘心的问道:“难道丞相的意思,是赞同王处道的方略么?”
陈衍却连连摇头,他想说什么,却终是欲言又止,只叹道:“疾风知劲草,板荡识忠臣。宣仁太后在世之时,若知今日之事……”说着,连连叹息摇头,却没有再说下去。
“平心而论,其实我也无法判断谁的战略更可能取得成功。”巩县的书房里,石越平淡的对石鉴解释道。“如果是我本人在统兵,我会折中处理,让王处道率主力屯兵于河北边境,从康时、慕容谦、折遵道、吴镇卿诸将中,择一二人率领一支精兵为奇兵攻入西京道,再根据具体情况来处理下一步。”
石越见他如此,竟不由唏嘘,停下脚步,扶起陈衍,道:“都知不必如此,我亦不过是尽人臣本份而已。”
“那丞相为何不如此建议呢?”
陈衍听到石越这句话,顿时大喜,停下来长揖谢道:“全赖相公保全。”又道:“相公为太后所上尊谥,老奴感激肺腑,早欲向相公道谢。”
“因为,现实并非是我来出任率臣。因此,情况就要复杂得多——如果让双方各行其是,即便双方不互相掣肘,也有很大机率出现其他变化,比如一旦康时率军在西京道取得进展,王处道就绝不可能再安然于河北边境屯兵,他会迫于各种无法抗拒的压力,在准备不足的情况,提前进攻南京道!类似的事情,历史上发生过不少,以后也还会发生,而结果,绝大部分情况下,都会是悲剧!”
石越瞥了陈衍一眼,淡然前行,轻描淡写的说道:“宣仁太后是女中尧舜,这是已盖棺定论的事。小人碎语,都知又何必在意?”
石鉴沉默了,“所以,丞相才给范相公和韩枢使回了一模一样的话?”
陈衍愤愤不平,“胆子大的可不少,老奴听说,如今汴京,颇有些新进的贵人,在官人面前,说宣仁太后垂帘之时处事不公,偏袒旧党,打压新党……”
定州。
“哦,什么人这么大胆子?”
“子明丞相怎么看你们的分歧,我不清楚。我只知道,子明丞相给范尧夫和韩师朴回了同样的话——朝廷既设置了幽蓟宣抚使司,任命了左右使副,就该用人不疑,交由幽蓟宣抚使司来决策。”潘照临悠悠说道:“子明丞相说,选择哪一种方略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要让河北诸臣同心协力,各军将领清楚令出何处……康时你觉得子明丞相真的还有别的选择么?子明丞相并不是支持王处道,而是康时你和王处道一起,逼着子明丞相支持了章子厚!你们不仅逼着子明丞相支持章子厚,还顺带着逼着范尧夫和韩师朴也别无选择。”
“谁说不是呢?世人浅薄,大抵如此,谢朗的委屈,也不过其中一例而已。”陈衍意味深长的叹息道,又发牢骚道:“不要说古人,便说今日之事,宣仁太后所受的委屈,又少了么?太后尸骨未寒,如今朝中便已有谤语了。”
唐康这一次的沉默,比任何一次都长。良久,他抬起头来,直视着潘照临的眼睛,说道:“先生,我明白了。”
石越笑道:“必是如此。《世说新语》记载此事,只说谢安听后大笑,并未评价谢氏兄妹高下,后人不解其中曲折,竟贬谢朗而崇道蕴,使谢朗蒙千古之屈。”
潘照临淡淡问道:“果真明白了?”
陈衍愣着神,抬头看了半响,不禁哑然失笑,“相公说得是,想那谢朗也是少有文名,《世说新语》说他‘文义艳发’、‘博涉有逸才’,本是才思敏捷之辈,又岂会以盐来比喻鹅毛大雪?想必谢安出题之时,下的正是雪砂,故此谢朗才有此喻,至谢道蕴之时,雪砂已停,下的已是鹅毛大雪,故此兄妹二人所喻不同。”
“明白了。”唐康点了点头,平静的回答:“要我老谋深算,和章子厚他们斗法,那是以己之短攻彼之长,但我也有我立身的本事,若还有下次,我不会再去打口舌官司,先斩后奏,做了再说。”
见众人不解,他指着漫天落下的雪砂,道:“道蕴以柳絮拟雪,想必当日下的必然是鹅毛大雪,而从来下大雪之前,必先下雪砂,你看这雪砂,岂不就象撒盐空中吗?”
“孺子可教!”潘照临点了点头,转头望向正在训练中的火铳兵,似漫不经心的问道:“康时可知道陈履善也想训练火铳兵?”
天空阴沉沉的,细细的雪砂漫天撒下。身着白裘的石越,在陈衍等人的陪伴下,巡视着永厚陵的工地,一边和陈衍闲聊:“当年谢安在雪天考校族中儿女,问白雪纷纷何所似,他侄子谢朗回答‘撒盐空中差可拟’,而谢道蕴回答‘未若柳絮因风起’,后人皆盛赞道蕴之才,谓之‘咏絮之才’,今日看来,其实是冤枉了谢朗。”
唐康不屑的回道:“左右不过是想讨好许户书罢了。”
巩县,永厚陵。
[1].宋代臣下上呈宰执大臣的一种公文。
绍圣八年正月十五,上元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