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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节

赵煦沉默了一会,突然注视司马梦求,问道:“侍郎今日为何寡言?”

众臣恭声唱喏,鱼贯退出,转眼之间,小殿之内,便只余下司马梦求与庞天寿二人。

司马梦求却没有直接回答,反问道:“陛下真的相信安平之事,是建国公在陷害石丞相么?”

听到这句话,殿中众人都是如蒙大赦,正要告退,却听赵煦又说道:“侍郎、天寿留下。”

赵煦没料到司马梦求会开口问这个,神情微变,凝视司马梦求,但后者却一直是垂首而立,一副执礼甚恭的模样,看了半天,也看不出端倪。他亦不回答,只反问道:“侍郎以为呢?”

终于,赵煦还是勉强控制住了自己的情绪。压抑着心中的不快,慢慢的将自己的目光从李稷身上移开,无力的挥了挥手,不耐烦的说道:“尔等都退下吧。”

司马梦求摇了摇头,回道:“臣以为建国公不会干这种蠢事,如果他真的做了,别人便不可能知道。如今竟然有流言传来,此事甚是可疑。”

现在不是好的时机。

“这件事的疑点,可不只这么一桩!”赵煦讥讽的冷笑道,“但是,这件事情,还能查明真相么?”

其实,不要说罢免宰臣,就算是想要罢李稷的官,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卫尉寺卿也是朝廷重臣,赵煦对李稷再恼怒,又能将他如何?赐死?这只能想想而已,即使他贵为皇帝也做不到这样的事情。问罪贬黜?他已经准备好将所有的事情公之于众了么?没有的话,两府、学士院倒还罢了,事情发展到这个地步,赵煦也没必要瞒着宰臣与翰林学士,但是,他要怎么过给事中那一关呢?宰臣与翰林学士不管能否守得住秘密,至少他们知道这件事后不敢公然乱说,给事中就难说了……他愿意冒这个风险么?

司马梦求顿时沉默了,赵煦的目光转到庞天寿身上,庞天寿也是低着头,不置一语。

王氏的话说到了赵煦的心坎上,他想要继承他父亲的遗志,将他父亲留下来的家底发扬光大,首先便要得到两府的支持——这一点,在高太后垂帘的时候,他也已学到不少。以高太后的威望,所有诏令,都免不了要先取得两府的支持才能颁布,更何况他一个新登基的皇帝。现在两府的布局,是高太后遗留给他的,他早有更替之意,但这种事情,还是得耐住性子,一步步的来进行。他并没有到非要将两府宰执大臣全部更换的地步,有一些宰执,哪怕是他不喜欢的,也得留在两府,还有一些宰执,即使他想赶走,也未必那么容易能做到——他父亲在熙宁年间定下来的制度,让他无限景仰崇拜的同时,也给了他极大的掣肘,尤其是门下后省制度。没有充足的理由,随便罢免一个宰执大臣,他很难找到一名翰林学士草制,更加难以找到一名宰执副署让诏令生效,因为罢免宰执大臣的诏书是肯定要送到门下后省的,没有足够的理由,就很难保证不被封驳,如果因此而引发廷议,那名副署的宰执、草制的学士,都可能要承担严重的政治后果……在这样的制度下,宰执大臣和翰林学士一般都不会无底线的附和皇帝意愿。比如许将心里绝对乐于见到吕大防下台,只要有机会他一定会毫不犹豫的落井下石,但是,如果没有充足的理由,许将也不会轻易在一封罢免吕大防的敕书上面署名,他承担不起被给事中们封驳的风险,事情如果闹大,言官拿皇帝无可奈何,攻击的矛头绝对会首先指向草制的学士、副署的宰臣,最后的结果很可能是他和吕大防两人一起下台。

“果然如此么?”赵煦嘿嘿的笑出声来,他无力的坐在御座上,满脸都是难以掩饰的失望。

他始终记得自己和桑充国夫人王氏的一次对话,那是一次宫中内外命妇的闲聚,他无意中遇到王昉,那时候他已经听说过许多关于这位巾帼英雌的传闻,便半开玩笑的问了她一些问题,他记得王昉在评价了她父亲王安石以及司马光、石越等熙宁诸臣之后,遗憾的对他说道:先父无论经术学问道德文章经济治国皆胜光、越百倍,光只道德足称,越不过能和人、守中庸,然世人皆谓与越相交,如沐春风,越遂以此佐先帝成其事业,官家有意法先帝,做成事业,则不可忘熙宁初年之鉴,朝中所谓“老成”之人,虽不如意,亦不可尽去之,终要委曲调和,不得此辈拥戴,亦难济事。

感觉到小皇帝那难以形容的失望,司马梦求心中更加犹豫了——今日内东门小殿的这次召见,他之所以沉默少言,在旁人看来,那自是因为今日的气氛如此,他谨慎一点置身事外明哲保身也理所当然,但司马梦求心里是知道的,他之所以如此,是因为他内心深处,一直在激烈的斗争着。只是,以他的城府,旁人从外表上,自然是看不出一丁点痕迹的。

须做不得快意事!

赵煦也并没有留意到司马梦求内心的斗争,却仍是又无奈的追问着:“真的连侍郎也没有办法么?” 

虽然现在他已经亲政,世间已无高太后,但是,赵煦心里面非常的清楚,朝中两府的那些大臣,一点也不比高太后容易对付。

这一句无意识的追问,却在一瞬间令司马梦求做下了决定,他突的抬起头来,注视着御座上的赵煦。

尽管心里面恨不能杀了李稷,但是,赵煦还是努力的保持着自己的理智——尽管他非常的年轻,但在如何克制自己的情绪方面,却已然经验丰富,高太后垂帘听政的七年,他可以说无时无刻不在克制自己。

赵煦脸上露出一丝希冀之色,“侍郎可是还有什么办法么?”

不值得在李稷身上浪费太多的精力,还有更加棘手的问题要解决。

司马梦求看着赵煦,又用眼角的余光瞥了一眼庞天寿,轻轻摇头:“虽然证实了安平之事背后有人策划,但主使之人非常谨慎,以臣的经验,那名所谓的姓郭的贼人,不是远走高飞,便是已被灭口,想要循此线索追查,恐怕是永远都查不到真相了。”

如果此刻小殿内的臣子们敢于抬起头来直视他们的皇帝的话,可以很清楚的从他脸上的肌肉变化感觉到他内心的挣扎——赵煦到底还年轻,还做不到胸有惊雷面如平湖般的喜怒不形于色,他的喜怒,全部反应在他的脸上,善于察言观色的人,可以很轻易的看出赵煦的愤怒,以及他内心深处正在极力克制自己爆发的自制。

赵煦的脸色再次灰败下来。

赵煦盯了李稷很久。

但司马梦求恍若未见,继续说道:“但是,虽然真相难以查明,却仍有办法澄清一些重要的事情……”

这让他被一种莫名的烦躁感萦绕,挥之不去,却不知道源自何处。于是,顺理成章的,他把这一切,也迁怒到了李稷身上。

“哦?”这次不只是赵煦,连庞天寿都惊讶的转过头来。

赵煦绝不会如此认为。

“说到底,那幕后主使的贼人的目的,不过是想离间陛下与石丞相的关系而已。”司马梦求这次没有避开赵煦审视的目光,仍是继续说道:“此人煞费苦心,目的非常明显,是要让我大宋君臣相忌,石丞相不安于位……”

小皇帝的心里面,是完全没有底气的。但是,他也是绝对不可能承认这一点的。因为,他是高高在上的君主,而石越只是他的臣子。一个皇帝不知道怎么处理和他一个臣子的关系?这怎么可能?

赵煦默默的听着,并不表态。

在这样的情况下,要如何处理和石越的关系?

司马梦求脸上没有任何的表情,仍然是不疾不徐的说道:“臣到今日,仍敢以身家性命担保此事与石丞相无关——这并非是因为臣与石丞相的关系,恕臣大胆妄言,若果真石丞相有不臣之心,那安平之时,唐康就不该出来转寰,乃至此后的每一件事情,都不该那般发展,如今石丞相也不该反对北伐!兴兵北伐,他才能手握兵权!或许有人会以为这是因为石丞相临事犹疑所致,但是臣出自石相门下,对石相的性格非常了解,他表面上温和谨慎,但却绝不是临大事而犹疑之人。相反,面临大事,他反而会非常果断,并不害怕犯错。否则,他也立不下今日的功业。”

赵煦能够感觉到自己的心中,在愤怒与失望之外,始终被一种无以名状的慌乱缠绕着,他并没有意识,或者即使意识到了,也不愿意承认——他其实并没有准备好面对这样的情况。庞天寿带回来的报告是他不希望看到的,他虽然下令秘密调查,但是,当一切证实安平劳军事件真的是一起阴谋的时候,他却并没有真正准备好面对这一切。

“侍郎所言,朕亦知之。朕并非是疑石相公,不过……”赵煦半真半假的说道,突然话锋一转,“不过,此事既有主谋,若非契丹用间,便是谋逆大案,若不能查明真相,岂非令人笑朝廷无人?”

这其实不仅仅是因为李稷的“欺瞒”。

“陛下所言自是正理。”司马梦求瞳孔微缩,语气却依旧平静,“臣亦以为,查明真相,方能彻底还石相公清白。此案关系重大,不得不有所权变,既然案子已陷入僵局,何不另辟蹊径?”

赵煦看向李稷的眼神,恨不能将他撕碎。

“侍郎的意思是?”赵煦不解的望着司马梦求。

原本赵煦对李稷还是比较满意的,有能力,不怕得罪人,但现在……

便听司马梦求从容回道:“臣以为,主谋既然查不到,那便先试着排除石相公的嫌疑好了。”

这是不容动摇的原则。在这个原则下,对于卫尉寺、职方司主官的任命,从高太后开始,便已是煞费苦心——卫尉寺卿虽然是李稷,但一文一武两名少卿,曾诜是曾公亮之孙、曾孝宽之子,高公效是高遵裕之子,而职方司郎中曹谌,则是曹太后的弟弟曹佾的儿子!

这平平常常一句话,却是恍如平地惊雷,赵煦和庞天寿愣了一下,才听明白司马梦求话中的意思,二人顿时都惊呆了。

对于卫尉寺卿,赵煦看重的,是绝对的忠诚。他不介意卫尉寺卿犯错,但是,绝对不能对自己有任何的欺瞒,绝对不能存任何的奸滑之心。

赵煦不自觉的便从御座上站了起来,吃惊的望着司马梦求,庞天寿更是汗流浃背,低着头,不敢说一句话。

但这没什么区别。

每一个时代,都有一个时代独特的文化与习惯。在某些时代可能是习以为常的事情,换一个时代,却可能是离经叛道,不可思议之事。暗中调查宰执大臣,如果传扬出去,赵煦根本不敢想像,那会掀起怎样的轩然大波。

至于原因,也许如薛嗣昌所说,他和吕惠卿有所勾结,也许不是如此,他只是在为自己的失职推卸责任……

但司马梦求连脸色都没有变一下,只是继续说道:“安平之事,既有主谋,那便只有两个可能,或是有人陷害石相,或是石相左右,有奸险小人,欲图侥幸。前者难查,后者易明。以臣之见,不如两头并进,卫尉寺与职方司仍旧追查原有线索,陛下则另遣信任之人,老成之辈,先排除了石相左右之人的嫌疑,如此则可君臣相安,方为国家之幸。”

因此,李稷的自辩,在赵煦看来,完全是狡黠奸滑的表现。

司马梦求说得淡然,赵煦却做不到那么果断,他沉吟半晌,仍是犹疑难定,为难的说道:“侍郎所言,虽然不失为一良策,然恐碍物议。”

对于李稷,赵煦的心中,除了愤怒之外,更多的还是失望。李稷的自辩,在他看来,完全是借口,因为他绝对不可能接受令薛嗣昌“分析”的建议,这并非是因为他有多信任薛嗣昌——而是“分析”不可能有任何作用,薛嗣昌虽然不是御史,但他既然风闻言事,便同样也轻易不会透露自己的消息来源。这种事情是有先例的,以前也不是没有官员、御史被要求说出消息来源,但大多会被拒绝,多数情况下,他们宁可罢官免职,也不会出卖自己的消息来源。更不用说,一旦令薛嗣昌“分析”,就难保薛嗣昌不把这件事给闹得人尽皆知——这种事情,赵煦绝对相信他的臣子们做得出来。

司马梦求望着小皇帝,“臣所献之策,本不足取,陛下若无意北伐,臣进此策,当磔于东市,然陛下若有进取之意,且仍欲用石相,则君臣相疑,必为契丹所乘。非常之时,自当行非常之事。只是陛下须善择其人,只可用老成谨慎可信之辈。”

此时此刻,小皇帝的心里面,充斥着各种各样的情绪,愤怒、失望……甚至还有一丝慌张与惧怕,只是这一部分的情绪,连他自己都难以觉察。

赵煦目光不自觉的移向庞天寿,吓得庞天寿扑通一声便跪倒在地,司马梦求不待赵煦开口,也出声反对:“供奉虽然忠心,然岂可以宦寺监察大臣!”

宫殿之内,有如死一般的沉寂,只有赵煦恶狠狠的盯着面如死灰的李稷。

赵煦一怔,想了半晌,才惊觉自己竟然没有可用之人,只得对司马梦求道:“如此,此事只得托付侍郎。”

这让李稷越发的感到绝望。

司马梦求仍是反对:“臣岂得无嫌疑?”

但这些事情,大多是心照不宣之事,是无法宣诸于口的,就算在平时,想要解释清楚让皇帝接受,都十分困难,更何况现在皇帝明显正在气头上。

赵煦不由苦笑:“侍郎以为朕是昏君么?”

他自问从来不是吕惠卿的党羽门生,因此才毫无禁忌,敢声称要让薛嗣昌“分析”,但是,薛嗣昌说的也不全是假话,他的确是受过吕惠卿提拔的!吕惠卿为相之时,提拔荐举过无数的官员,而他恰好是其中之一。而太原兵偶有不法之事卫尉寺置之不问,这个事情也是有的,因为太原兵只是教阅厢军,在卫尉寺内部,通常对厢军和禁军的军纪要求是有所不同的。况且太原兵是吕惠卿亲自统率,那毕竟是前任宰相,在新党中至今也是举足轻重的人物,卫尉寺自然不可能事事追究得那么不讲人情。卫尉寺不仅仅是对太原兵如此,比如象田烈武这样的亲贵将领统率的禁军,若有校尉犯事,卫尉寺往往也会做个人情,交由田烈武自己去处置。

司马梦求连忙顿首:“臣不敢。”

虽然不知道为什么薛嗣昌要如此陷害自己,但李稷能够走到今日,也不可能是傻子,他知道自己现在的处境,已然是百口莫辩。

“忠奸朕还是分得出来的,断不至于凡是石越门下,便怀猜忌。”赵煦望着司马梦求,推心置腹的说道:“不要说侍郎朕信得过,便是唐康、田烈武,朕都是信得过的。唐康在安平一事,已足见忠义,此番天寿与李邦直使河北,唐康在河间布置,更是煞费苦心,其非忠臣乎?其实安平之事,朕亦从不曾有半分疑石越,只是石越功绩既高,威名早著,便难保有心怀叵测之人,从中设计。便以本朝之事而言,太祖非忠臣乎?一但黄袍加身,不得不尔。故此,若是有人陷害石越,朕必不中其奸计,但若果是石越左右有人意图非份,亦不可姑息,总要将此种奸险小人铲除,方能全君臣之义。”

李稷的辩解尚未说完,赵煦已经愤怒的将薛嗣昌的奏状扔到了他脸上,在李稷惊疑不定的捡起薛嗣昌的奏状读完之后,瞬时间便如堕冰窟,变成了如今这副模样。

顿了一下,又道:“侍郎虽曾随石越游,为石府门下士,然先帝已称君忠义,太皇太后在时,亦称君乃本朝奇士,朕更无疑君之理。此事便付于侍郎,幸毋推辞。”

而李稷果然就主动跳进了薛嗣昌的陷阱。

司马梦求连连叩首:“先帝、先太皇太后、陛下如此信任,臣感激涕零,此恩万死难报。” 却仍是婉辞:“然此事实非臣所能胜任,还望陛下另委贤能。”

李稷绝对想不到,自己与薛嗣昌往日无怨,近日无仇,可以说是根本就不相干的两个路人,但薛嗣昌却已摸透了他的性格,在那份奏状中,早就事先给他挖好了陷阱——他在那份密折中,已然向赵煦报告,称自己曾经听到有人议论,吕惠卿熙宁间为相之时,对现在的卫尉寺卿李稷曾有提拔荐举之恩,是以吕惠卿所率太原兵虽常有不法事,但卫尉寺往往置之不问。因此他怀疑此前在汴京从未听到过这些“流言”,可能与李稷有关。

“侍郎莫要推辞。此事非君不可,旁人朕亦不能信任。”赵煦态度十分的坚决,“便如君所言,宦寺不可监察大臣,而朝中之士,却各成朋党,若所任非人,借机陷害石越,则朕亦难以自处矣。惟有侍郎,朕方能信任。”

出身名门,却因为考不上进士只能靠着恩荫入仕,于是越发的变得争强好胜,事事要强,不肯输人半分,虽然因此得罪无数的同僚,却也正是靠着这样的性格,好不容易才爬到卫尉寺卿的高位——但李稷却怎么也想不到,他这要强的性格,会在此时坑害自己。

小皇帝话说到了这地步,司马梦求已知无法推辞,又婉辞了一回,这才接受任命,顿首道:“臣必不负陛下信任。”

尤其让赵煦心中顿生猜忌的,是当他问到此事之时,曾诜、高公效、曹谌等人都只是顿首谢罪,声称自己无能,从未听到过这个流言。而卫尉寺卿李稷,却辩称自安平事件之后,他便调集得力人马前往河北调查,若然果有这种流言传播,他绝不可能全无所知,此事大有蹊跷,并极力请赵煦下旨,令薛嗣昌“分析”,说明他是何时、何处,自何人口中,听到此流言。

赵煦见他终于答应,不由大喜,亲自走下御榻,扶起司马梦求,正要再勉励两句,却听到小殿之外,有内侍尖声禀报:“启禀官家,枢密院副都承旨徐禧称有紧急军情求见!”

堂堂的卫尉寺与职方司两大机构,耳目竟然还不如一个薛嗣昌灵便!

虽然辽军已经出境,但此时宋朝却依然是战争状态,御前会议也未解散,听到有紧急军情,赵煦也不敢怠慢,连忙整了整衣襟,喊了一声“宣”,一面快步走回御座端坐。司马梦求与庞天寿也都各整仪容,叉手侍立两侧。

然而,让赵煦感到愤怒的是,对于薛嗣昌听到的这个“传闻”,李稷等人竟然一无所知!

不一会,便见一五十余岁的长须绯袍男子走进殿中,向着赵煦请了安,便将手中一份卷轴递上,庞天寿接过卷轴,送到赵煦案前,徐禧垂首肃立,不断用眼角的余光打量司马梦求,司马梦求感觉到徐禧的窥视,却仍是不动声色,并无半分回应。

在庞天寿带回确定证据之前,赵煦对于薛嗣昌的密奏是没太放在心上的,在他看来,这更象是市井之中不着边际的无稽之谈,但是,当庞天寿回来之后,薛嗣昌听到的这个流言,便变得有些微妙了。赵煦虽然不至于就此相信这种流言,但心里面也免不了犯起小小的嘀咕,所谓“空穴来风,必有其因”,薛嗣昌听到的流言纵然是捕风捉影,那也是先有那风、那影存在。

司马梦求对徐禧这位枢密院副都承旨了解不多,只知道此公属于新党,熙宁年间以布衣上书,而得不次擢用,在中书任习学公事,因为晋身方式与石越相似,一时间也有人称他为“小子明”。据说先帝也非常欣赏他,后来他与吕惠卿亲善,在熙宁间,也算是官运亨通,虽然比不上石越,但短短十余年,便由一介布衣而成为五品大员,也算是一个异数。而且此公好谈边事,在新党中被视为“知兵”。不过石越却十分排斥他,因此宋廷几次用兵,他都不得重用,只是平西南夷之乱时,据说他曾经帮吕惠卿画策,但也只是传闻,因为那时候徐禧正在外地做官。他被召回京师担任枢密院副都承旨,还是年内之事,之前枢密院有一正一副两名都承旨,因为都承旨刘舜卿意外病逝,副都承旨唐康又在河北,密院缺人,趁着石越前往河北,许将便推荐了徐禧,石越后来知道,但木已成舟,也无可奈何。而徐禧自吕惠卿罢相之后,官阶便一直延滞不进,绍圣以来,整整七年时间没升过官,许多后进都超过了他,以这次来说,他是正五品上的资序,本来完全有资格出任都承旨,但虽有许将举荐,却还是被打压,竟然只让他做副都承旨,而都承旨的位置却空悬无人。汴京一直有流言说那个位置是为唐康预留——这次大封赏之后,唐康也已然是正五品上资序,可以名正言顺出任都承旨。因此众人都在暗地里猜测徐禧心里一定会有怨言,甚至有人预言他可能会报复唐康,但这几个月来,他却表现得十分低调,完全不似二十年前那个意气风发的徐禧,他虽然是副都承旨,但实际上做的是都承旨的差遣,一些不喜欢他的人在他上任之初,便等着看好戏,因为枢密院都承旨不但需要管理整个枢密院的日常运转,还要在枢密使、副与皇帝三者之间掌握好平衡,这个职务一般官员是做不好的,徐禧任职之时,又正好赶上与辽国的战争,枢密院的事务空前繁剧,如果是二十年前甚至是十几年前的那个徐禧,估计用不了一个月,就会弄得树敌无数、人人侧目,但出乎所有人意料,在州郡迁转十余年后,让徐禧判若两人,自上任以来,虽然偶尔也会流露出他恃才傲物的那一面,但单凭他能将枢密院的事务打理得井井有条,便足以让人赞叹。只是司马梦求也听到过一些传言,说徐禧与枢密使范纯仁不太相洽,在密院中,徐禧与枢密副使许将是一派,而枢密使范纯仁则更倚重枢密会议……

薛嗣昌宣称他在河北听到一些“不甚切实”的传闻,安平劳军事件并非偶然,而是有人暗中策划,而主谋便是吕惠卿,其目的是为了陷害石越!

不过这也是再正常不过的事,一个是新党,一个旧党,没有点矛盾才怪。而且,枢密副使许将素称文武双全,知兵法晓军政,而枢密使范纯仁在这方面却不免有所欠缺,两人又分属不同党派,这中间本来就已不可避免的存在矛盾。如今许将又得徐禧之助,自然免不了要更加活跃一些,汴京之中也有耳言流传,称许将又是支持组建火铳局,又是大力鼓吹北伐,背后便是有徐禧为之谋画。

但是,这些罪名还不是让李稷如此狼狈的原因。皇帝并非不讲道理的人,再怎么说,能够抓获韦烈,并且撬开他的嘴巴,确定了安平劳军事件是一件人为策划的阴谋,卫尉寺与职方司,也算是将功抵了一点过。但让李稷等人意想不到的是,在庞天寿带回报告之前,皇帝赵煦还收到了一份来自薛嗣昌的密折!

耳语流言,自然不足采信。但这也从侧面证明了徐禧的影响力不容小窥,不构成威胁的人物,便是对手也懒得理会,枢密院都承旨这个位置,也是通往宰执之位的一道阶梯,资历中有过这么一笔,对未来是大有好处的。司马梦求内心也是希望唐康能任此职的,尤其是这次的大封赏之后,唐康资序已够,而且还是正儿八经的温江侯,如果再出任枢密院都承旨,其份量之重,绝非他官可比。尤其唐康并非科举出身,将来肯定做不了翰林学士,有了这份资历,将来再历部寺,就会有更多的机会跻身两府,官拜宰执。

根据职方司与卫尉寺的调查,已经可以肯定,安平劳军事件,并不是偶然事件,而是一起有预谋的阴谋。一名五十余岁、操汴京口音的郭姓男子,暗中收买了袁坚、方索儿、韦烈等五名校尉,在石越至安平劳军之时,带头鼓噪,诱使众军齐呼“万岁”。虽然到目前为止,对郭姓男子的追查仍然沓无音讯,事情的真相,也依旧扑朔迷离,但既然是有人策划的阴谋,那未能提前发现的卫尉寺与职方司,便已难辞其咎。事情过去了这么久,连收买军中校尉的姓郭的贼人都未能抓获,更是罪加一等。

但现在看来,近水楼台,又有枢密副使许将支持的徐禧,很有可能先唐康一步做枢密院都承旨,毕竟徐禧的能力已经受到认可,而官场之中,也总是有一些潜规则的,如果两个人各方面条件相当,都适任同一职位,那一般会让年纪较大、入仕在先的那位做。而在正五品的资序上,除了门下后省的都给事中,再无一个官职比得上枢密院都承旨,以唐康升官的势头,也未必会在正五品的资序上停滞很久,一但失之交臂,就可能永远错过这个历练的机会。在唐康的履历中,这无疑会是一个极大的遗憾……

从河北回来的庞天寿,带回来的关于安平劳军事件的报告,让大宋朝负责监视军队的两个机构的众多主官,都陷入了极大的危机之中。

因此,司马梦求心里面,是极不希望徐禧在皇帝面前有任何加分的表现的,可惜的是,这一次,他又要失望了。

殿中惟一还能保持从容镇定的,也就只有司马梦求与庞天寿两人了。

读着徐禧呈上的卷轴,小皇帝已是情不自禁的喜形于色,差点便要击案叫好了。随着赵煦心情的变好,内东门小殿内的气氛也随之改变,原本弥漫在空气中的紧张严肃消失一空,刚才还战战兢兢如履薄冰的庞天寿也明显的松了一口气,即使是司马梦求自己,也不由自主的放松了许多。

而这一众臣僚中,此刻最为狼狈的,无疑便是卫尉寺卿李稷了。他跪伏在内东门小殿那冰冷的地板上,面如土色,全身颤栗不止。这位自上任以后便以苛刻暴虐而闻名军中的卫尉卿,此时此刻的样子,恐怕是无数谈其名而色变的禁军将校怎么也想不到的。连一向对他颇有不满,不断在暗中使出各种手段,想要架空甚至是挤走他的两名卫尉少卿曾诜、高公效,都不由自主的充满了同情。只不过,他二人此刻其实也没有多少立场去同情别人,他们也是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一齐跪在殿中,汗流浃背,而兵部职方司郎中曹谌的情况也好不了多少,此时脸上一个劲的冒着冷汗。

司马梦求正在心里面好奇是什么消息竟然会让皇帝如此高兴,赵煦却已经迫不及待了——他此刻所读到的内容,正是稍后范纯仁在韩维府中所得知的消息。无人知道,徐禧悄悄的用了一点小伎俩,利用范纯仁恰好不在枢密院的机会,他先亲自将情报整理妥当,送呈御前,然后才算好时间,安排人马分两次报告范纯仁。

外面的气氛如此,内东门小殿之内的气氛,就更加令人感到压抑了。虽然小殿内有完善的取暖设施,但是,每个身处其中的官员,都感觉如同呆在冰窖之中一般,意志稍微薄弱点的人,更是不由自主的打着冷战。

果然,高丽出兵,折克行突围,辽国疑似内乱……这几个好消息突然接踵而至,不但令赵煦喜上眉梢,而且他也几乎是马上意识到——这正是自己等待已久的良机,甚至安平之事的调查结果,也正好可以成为自己一个难得的筹码。

这些人的情绪,不知不觉间,便影响到了在内东门小殿当差的内侍们,尤其是当他们看到从小殿内走出来传旨的内侍的表情,每个人都意识到,皇帝此刻在殿内与那些大臣们谈论的,绝对不可能是什么让人愉快的话题。于是,每个人也都自觉的变得谨小慎微起来,哪怕最活跃的内侍,此刻也不敢多说半个字的废话。

面对如此良机,赵煦一刻都不想耽误,放下手中的卷轴,便迫不及待吩咐道:“速遣中使,召韩维、范纯仁、韩忠彦、吕大防、许将、李之纯觐见!”

侍候在小殿院子里的内侍,都感觉到了今日气氛的不同寻常。从早朝之后,皇帝就在小殿里召见刚回汴京未久的内东头供奉官庞天寿、兵部侍郎司马梦求、卫尉寺卿李稷以及少卿曾诜、高公效,职方司郎中曹谌等一干臣僚,小殿里面的黄铜座钟已经敲响过两次——也就是说,皇帝的这次召见,最少也已经过去了一个多时辰,但召见完全没有结束的迹象。而除了在小殿内的官员,小殿院子里的几间厢房中,还有十余名着绯袍、甚至是绿袍的文武官员在等候召见,这些等候召见的官员全都是恭谨的叉手站立在厢房中,不和任何人交谈,一个个表情严肃,神情中带着几分紧张与拘谨,每当小殿中有内侍来传旨召见,被召见的人便低着头目不斜视的随内侍入殿觐见,召见完毕出殿的人也是一般的表情,回到厢房之后,更是如木雕泥塑一般。

庞天寿领命退下。徐禧亦随即告退,司马梦求见皇帝已无意继续召对,亦跟着告退,赵煦果然并不挽留。一面想着自己接下的任务,一面揣测着皇帝刚才得到的消息,司马梦求心事重重的与徐禧一道退出内东门小殿,直到走出内东门小殿的殿门,他才恍然惊觉一件事情——方才皇帝召见的名单,几乎包括了所有在京的宰执大臣与新任的御史中丞,却不知为何,独独漏掉了户部尚书苏辙!这个发现,让他的心情,变得更加忐忑起来。

稍早,禁中,内东门小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