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么?”颤颤巍巍,说话都十分费力的韩维,脸上一瞬间露出惊讶之色,他望着范纯仁,奇怪的问道:“那尧夫你特意来见我,又是为何?”
范纯仁亦不禁苦笑,刘挚在这方面的死板,是让众人感到很无奈的。但他还是斟酌说道:“刘莘老虽然罢中丞,但继任的是李端伯,亦是正人君子,倒也不必……”
范纯仁一怔,但还是坦白回答:“只是不知为何,我心里面,总是有些不安。”
不待范纯仁回答,韩维又自顾自的说道:“说起来亦是极讽刺——刘莘老最见不得宰执大臣私自交往、延接宾客,若是他还在御史台,你这么来见我,免不得要被他弹上一本。”
“呵呵!”韩维禁不住笑出声来,旋即肃容,认真说道:“尧夫感觉不安,那就对了。”
范纯仁开口欲说话,却见韩维伸手止住他,示意他在旁边椅子上坐下,又令韩瑨兄弟退下,止留两名侍婢在屋内侍候。韩维看着范纯仁落座,又等到一名侍婢给范纯仁上了茶水点心,才颤颤巍巍的说道:“尧夫,你特意来见我,是为了刘莘老的事吧?”
“丞相何出此言?”
又打量韩维,韩维此时早已年过古稀,须发全白,久病之下,整个人显得虚乏无力,面有枯色,惟有一双眸子,仍然炯炯有神。
“尧夫你真没看出来么?”韩维奇怪的看着范纯仁,“官家这次,可是下了一步妙棋啊!”
韩维知道范纯仁来访,也已在侍婢的照顾下,披衣起身,坐在榻上,见范纯仁进屋,便要起身相迎,范纯仁连忙快步上前,止住韩维,口里说道:“持国丞相不必如此。”
范纯仁脑海之中,忽然感觉闪过一个什么念头,想要去抓,却怎么也抓不住,他也不做无益之事,认真的对韩维说道:“还请丞相明言。”
说过闲话,韩瑨兄弟便毕恭毕敬引着范纯仁直趋内堂。
韩维不禁一阵苦笑,虽然范纯仁是正人君子,但若在一年之前,他也是绝对不会和他“明言”的,但现在情况却不同了,这一场突如其来的大病,再加上朝局的变化,让他也生出了不同的心思。
韩、章两家的这桩婚事,的的确确,让两府的宰执们,都是称羡不己。故此连范纯仁见着韩瑨,亦忍不住要调侃他几句。
他看着范纯仁,反问道:“尧夫真的以为李端伯比得上刘莘老么?”
当然,世家子弟中,也有家法不严,子孙不肖的,这样的例子也不少,如果只是贪慕虚荣,就难免作茧自缚,要想找个好亲家,还需要深入了解对方的家风族规。但不管怎么说,世家子弟不肖的,绝大部分都是儿子,女儿大抵都是贤淑温良的。更不用说章家的家规之严,比之韩家,还有过之而无不及。
见范纯仁还是不太了了,又不由得苦笑一声,叹道:“看来,这么多年过去了,大家都已经淡忘了御史台是一个什么样的地方!”
而且,世家子弟还有一桩好处,那就是哪怕中不了进士,也有机会恩荫入官,最起码,也是家财丰富,能够一世富贵。
瞬间,仿佛一道闪电在范纯仁脑中闪过。便听韩维又说道:“御史台,可从来都不是御史中丞能够一言堂一手遮天的地方啊!”
因此,对于宰执来说,最理想的婚姻,便是能与世家联姻。大宋的世家不比汉唐,都必定是诗书传家,子弟虽然有智愚之分,性格也有贤、不肖之别,但终究都是家法森严,行止有度。比如韩维的长子韩宗儒,其人十分的吝啬贪财,好吃如命,身材肥胖,为人较之乃父不知道差到哪里去了,但是做官却颇有法度,虽然没有什么过人的才干,却也能循规守矩——但这并不是他本人的功劳,而是韩家自有家法,他虽然官至大理寺丞,在寻常人家,那已是从六品上的高官,家中之人,必定以之为尊,无人敢论其非,但在韩家,那根本不值一提,犯了家法,回家之后,该罚跪照样罚跪,该吃板子照样吃板子。韩宗儒也只能老老实实的,不敢逾雷池一步。以韩家的家法,也可以想像,韩宗儒在他妻子面前,也绝不敢擅作威福。
顷刻之间,范纯仁已经彻底明白了,明白了他为什么会感到不安!
毕竟就算做到宰相,大家也同样有普通人的一面,为人父母者,当然希望子女能有个好归宿,但宰执大臣的子女,却是不能随便联姻的,一是犯忌讳,便如韩瑨与石蕤,至少在范纯仁等人看来,这完全是绝配,但当朝的左丞相和右丞相岂能成为姻亲?又或者怕嫁到政敌家,比如王安石嫁到吴充家的那个女儿,就算“拗相公”再怎么要强好胜,面对这样的情况,也束手无策,只能眼睁睁看着女儿在火坑里受苦。门当户对既然有诸多的忌讳与不便,那就只好“婚姻不问阀阅”,甚至弄些榜下择婿之类的事情出来——但这种事情,却往往只是看上去很美。两个家世相差很远的人,通过父母之命、媒灼之言结合,能够幸福的几率会有多大?这种情况下,如果是宰执之家招婿,就经常是男方开始为了前途委曲求全,等到双方地位发生变化,女方如果运气不好,被折磨得早死也是常有的事;而如果是宰执之家娶妇,要么就是女方管不住男方、压不住内宅,甚至被男方欺负得郁郁寡终,大损家族声誉,要么就是女方敏感多疑、好妒耍泼,最终还是家宅不宁。
的确,便如韩维所说的,御史台,可从来不是御史中丞说了算的地方。这些年刘挚能够将御史台管得服服帖帖,那是因为刘挚个人的强势作风,他是旧党的三巨头之一,为人刚正,有着极强的个人魅力,所以,基本上整个御史台,都要惟刘挚马首是瞻,御史的选拔,也基本上是刘挚推荐为主。但是,御史台原本根本不是这样的一个地方。
而这桩婚事,也因此成为一桩美谈。要知道,在大宋朝,贵为宰执,礼绝百僚,固然尊贵无比,但也有许多的忌讳与难处,子女后代的婚事,便是其中最让众宰执伤神的。
御史台的职责是监察百官,但同时,它也是皇帝用以制衡两府的工具。而皇帝之所以能用它来制衡两府,可不只是因为御史中丞,而是因为每一个御史,都有权力上书言事。包括范纯仁在内,现在几乎所有的旧党,都为李之纯接任御史中丞松了一口气,却都忘记一件事情——李之纯性格温和,而且又缺少刘挚的那种强势与威信,因此,可以预见,李之纯绝不可能如刘挚一样,真正掌控御史台!
韩瑨一时间也不知道如何接话了,只好讪笑不语。他的这桩婚事,也是如今汴京最热门的话题之一,坊间都在传言,韩瑨原本对石越的独女石蕤有好逑之心,但因两家都是宰相之家,大犯忌讳,于是只得作罢,为了安慰爱子,韩宗文便向仁宗朝的宰相章得象家求婚,两家都是名门望族,门当户对,当下一拍即合,章家将章得象的嫡孙女许给韩瑨为妻。为了这桩婚事得谐,韩家还大费周章,特意上表请求皇帝同意,因为章得象虽然已经逝世,但章家还有一个章惇也同样贵为宰执,虽然章惇只是章得象的族侄,但这种事情,终究还是有些犯忌讳的,好在皇帝赵煦在这方面十分开明,很痛快的便玉成了这桩好事。
换言之,御史中丞既然管不住下面的殿中侍御史、监察御史,那么,御史们就可能会望风希旨,揣测上意,再次成为皇帝制衡宰执大臣的武器。就算往好里想,现在的御史们都正直不这么干,因为李之纯的性格,皇帝也可以轻易的往御史台安插自己选中的人——至于现实当然不用这么麻烦,现在的御史们,一旦意识到管着他们的刘挚不在了,他们绝对会希旨言事。更不用说御史们大多好名,能够有机会扳倒一个宰相,本身就是任何一名御史都无法拒绝的诱惑。
范纯仁点了点头,玩笑道:“那公表你可要加倍努力了,你未来岳父那边好说话,但真要误了章家小娘子的青春,章子厚可不是好说话的。”
一瞬间,范纯仁完全明白过来了,他知道了自己为什么会一直感到不安。但是,明白过来并不会让他的不安稍加减少,反而令他更加忧虑了。
韩瑨万万不料范纯仁这样高高在上的人物,一见面居然问的是这个,不由得一阵脸红,讪讪道:“相公取笑了,家父已与章家谈好,还是要等到春闱告捷,再行完婚。”
韩维看着范纯仁的表情,也知道他已经明白,便不再多说,话锋一转,继续说道:“官家年纪虽小,但是却聪明天授,也有自己的主意,是绝不会甘心垂拱而治的。既然官家迟早要用自己相中的人,那尧夫其实亦不必太在意。以某之见,只要朝中格局不破,换上几个宰执,亦没什么大不了的。”
“岂敢,岂敢。”范纯仁笑着掺起韩瑨,上下打量,又笑着问道:“公表,听说你和章家小娘子的好事近了?”
停了一会,又说道:“某老矣,也该让出道来了。”
范纯仁的车驾刚到韩府,韩府那边早已得到消息,便见中门大开,韩维之孙韩瑨率领几个兄弟恭恭敬敬的侍立在门前,等范纯仁下了马车,韩瑨兄弟连忙迎上前来,恭谨行礼,一边说道:“相公光临,家祖父抱恙,不能亲迎,遣晚辈兄弟迎接相公,不敬之处,还望恕罪。”
“持国丞相!”范纯仁万万没料到韩维说出这番话来,不由大惊,道:“丞相,官家纵然要换自己选中的宰执,亦不至于让丞相避位。朝廷如今正是多事之秋,也需要有丞相主持大局,岂可言此?”
整座韩府,占地二百宋亩有多,比起清河郡主所居的静渊庄,要大出近一倍。府邸的西边畔河,东边是朱墙环绕,墙内花木繁茂,径路相交,南北则是正宅,其中南边是正门,一干建筑,皆用青铜瓦覆盖,显得宏丽壮伟,而北边的后堂,在古树掩映之下,是高楼大阁,辉耀相对。至于府内各种建筑,殿堂舍斋、亭楼阁榭,应有尽有,无不精雕细琢,穷尽精美华奢,更让外人羡慕的是,韩府几乎所有建筑的牌额,全部是高宗、高太后以及当今皇帝御笔亲赐。
韩维却是不由笑了起来,“尧夫你还是看不透。官家这时候赶走刘莘老,当然不会为了我这个老叟——官家现在想做什么,不是明摆着的事么?”
这样的世家大族,在当今的宰执大臣中,也只有韩忠彦家能相提并论了。但韩忠彦家的根基在河北相州,而韩维本身就是开封人。因此,论到府邸之盛,左丞相府在整个汴京,都是可以傲视群臣的。
“丞相是说?”范纯仁的神情越发的严肃了。
这种明显的企图,在绍圣朝的局势下,显然是不可能得逞的,韩缜也一直是安若磐石,他之所以没能进一步做到执政,纯粹只是因为韩维一直是宰执大臣,为了避嫌,不得不“委屈”一点。
韩维点了点头,道:“官家亲政未久,便是想要换新人,也没多少人可用。而且官家聪颖,也不会一下子全部换光两府大臣,总得慢慢更替。更不用说如今正是多事之时,辽人虽然大败,但朝中又为北伐之事争论不休——这时候,官家便不是赏宰执辅弼之功,也当以稳定政局为先,否则两府动荡,纵然遣大将北伐,又岂能见功?这是粗浅的道理,官家自然是清楚的。既然清楚,但却还是要赶走刘挚,那就是很明白了——官家觉得两府之中,有大臣挡了北伐的道。”
整个大宋朝,敢不卖韩家的账的,也就只有刚刚下台的御史中丞刘挚了,自从刘挚做到御史中丞后,刘挚不止一次的翻韩缜的旧账,弹劾他当年与辽国谈判划界,割地七百里,丧权辱国。不过这件事情,刘挚也明显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因为韩缜当年是奉命出使,这割地的责任,多半要归到王安石头上,所以谁都知道刘挚是项庄舞剑,意在已经去逝的王安石,目的仍然是打击新党。
范纯仁不禁苦笑,沉默了一阵,说道:“丞相的意思我明白了。回去之后,我便上表请辞。”
这便是所谓的“礼乐簪缨之族,诗书富贵之家”了,而且韩维兄弟之中,已经去逝的韩绛曾经是新党领袖,韩缜则属于旧党,韩维不属于任何一党,却与石越关系亲密,因此,韩家在熙宁、绍圣两朝的影响力,可以称得上独一无二。
此时此刻,范纯仁的心中,亦极是苦涩,因为类似的话语,他已不是第一次听闻。高太后在去逝之前,曾经秘密召见范纯仁,亲口吩咐他:“老身殁后,公宜早求退,令官家别用一番人。”
左丞相韩维的府邸,在城南惠民河畔,离石越的府第不远,不过规模却是要远胜石府。大宋朝有两个姓韩的名门望族,一个是相州韩氏,一个是开封韩氏。相州韩氏自不用提,韩琦地位特殊,韩忠彦如今也是官至宰执;而开封韩氏也不遑多让,当年韩亿的地位虽然比韩琦要差很多,但也官至参知政事,而论子弟则比相州韩家还要胜过几分。韩维兄弟八人,其中他和韩绛都做到首相,位极人臣,其余六兄弟中,如韩缜也是官至金紫,而第三代中,年纪较长者如韩宗道不知不觉中,已然官至刑部侍郎,其余如韩维的儿子韩宗儒、韩宗文,也分别官至大理寺丞、光禄寺丞,甚至连第四代都很争气,韩维的孙子、韩宗文的儿子韩瑨,在汴京年轻士子中文名颇著,得中进士是早晚的事。
高太后还是很了解赵煦的。赵煦雄心勃勃,很像他的父亲,想要有一番作为,这样的新君亲政,便很难因循守旧,尽用前朝老成旧人,定然是要用新人的。而范纯仁声名卓著,在朝野极有德望,又偏偏位极人臣,这样的臣子,赵煦轻易也不好动他,若两人政见相同,倒也罢了,偏偏赵煦进取之心,溢于言表,而范纯仁却是老成持重的性子,君臣之间,岂能没有冲突?冲突一多,自然就有其他臣子揣摸上意,在皇帝面前说范纯仁的坏话,日积月累,最后弄不好,范纯仁就要没好下场。
李之纯这个任命,至少是避免了范纯仁最担心的局面变为现实,但是,不知道为什么,范纯仁的心里,依然有一种极为强烈的不安感,仿佛自己忘记了什么很重要的事情一般。为此,他才下定决心,来向韩维请益。
高太后预见到此,才对范纯仁有此叮嘱。但高太后去逝之时,正逢与辽国战事正酣,范纯仁身为枢密使,自然不能在这个时候求退,而现今辽国虽败,北伐又关涉到国家的国运,范纯仁也没想过在这个时候甩手不管。在他看来,总得再辅佐赵煦几年,待到赵煦熟悉政务,国家走上正轨,那才是放心归隐的时候。
范纯仁最担心的,就是政治立场明显有些倾向新党的皇帝赵煦,会选任一名新党出任御史中丞——那样的话,新党必然不甘心现在的劣势,占据了御史台这样的有利位置,多半就会向旧党发起挑战,那恐怕就会开始新一轮的纷争。
但此时听韩维一席话,范纯仁才意识到,高太后预见的事情已经开始发生。皇帝想要北伐,他身为枢密使,却反对此议,这已然逼得皇帝想要对付两府。既然如此,倒不如自己不要恋栈,在君臣未交恶之前,主动辞相,那至少皇帝也会顾念这么多年的旧情,不至于将自己的阻扰,迁怒于整个旧党。
而相对的,刘挚一旦罢官去职,这就意味着绍圣以来朝廷的平衡,甚至是旧党内部的平衡,都不可避免的要受到冲击。后果如何,是范纯仁所难以预料的。
这是于自己,于旧党都有好处的事情。至于国家的命运,范纯仁倒也放心得下,虽然自己不在其位,但朝中还有韩维、石越、韩忠彦、吕大防等人,甚至就算是新党的许将,在范纯仁看来,也不是什么邪人佞臣,哪怕是新党得志,也不是什么不堪设想之事——党派之争,固然主要是因为政见,但很多时候,人也是非常重要的因素。便如新党,如果现在新党的领袖还是吕惠卿、蔡确,那么,就算是范纯仁这样温和的人,恐怕也不可能有如此平和的心态。
因此,旧党能有今日的局面,刘挚功莫大焉。
范纯仁在心里面暗暗做下决定,回过神来,却见韩维一脸无奈的看着自己。他正要再说点什么,却听韩维苦笑道:“尧夫,你可不能辞相。”
御史台有监察百官之责,历来是皇帝用以制衡宰执的工具,因此,如果执政的是旧党,御史台一般会大量参用新党,反之亦然,但绍圣以来,旧党却是宰执中有范纯仁、吕大防,御史台有刘挚,三人互相呼应,再加上王安石去世后新党式微,朝中党争也比较缓和,政事堂诸相公只要能得到刘挚的支持,就算高太后、皇帝赵煦,有时候也只能垂拱而治。
“但……”
自从绍圣高太后垂帘听政以来,或者说从熙宁后期开始,大宋朝廷便形成了一个超稳定的政治结构,旧党、新党、石党三党形成了微妙而稳定的平衡,而在这种平衡中,旧党一直是最大的一个势力,但新党与石党也不遑多让,任何两党的结盟,都能压过第三党的力量。而这种稳定的政治结构,在绍圣年间又得到了进一步的发展,因为垂帘听政的高太后是倾向于旧党的,旧党的领袖司马光又拥有巨大的声望,而相对的,新党却因为吕惠卿的罢相受到巨大的打击,这使得旧党和石党的势力得到极大的发展,尤其是旧党,如果抛开石越的个人影响力不计,俨然已经发展到即使新党、石党联手,也难以抗衡的地步。而旧党能有这样的局面,其中至关重要的,就是刘挚掌管御史台长达七年之久!
韩维似乎是有点尴尬,打断范纯仁,委婉的说道:“尧夫,我等身为朝廷大臣,有时候,纵使要担些干系,也是不能放任着官家做快意事的。某事高宗皇帝如此,事当今官家,亦是如此。不过,现在官家年纪还小,亦不能一味的只知道谏阻,那样的话,反使官家觉得吾等可憎,反为不美。这其中,便有一个分寸,要靠着我等来把握。”
做了这么多年宰相的范纯仁,已经不再是当年那个纯粹的理想主义者,对于政治的本质,也有了自己的认识。他当然能够意识到刘挚罢御史中丞意味着什么。
范纯仁若有所思的望着韩维,韩维又继续说道:“便以今日之事来说,官家觉得有宰执大臣阻扰了他北伐的志向,但我等身为宰臣,明知其不对,又岂能不加谏阻?尧夫你劝谏皇上,那正是为人臣的本份。岂能官家稍有不乐,便欲求退?”
新御史中丞是李之纯,直是让范纯仁悄悄松了好大一口气。
范纯仁听出韩维语气中的责怪之意,不由老脸微红,正待解释,韩维又意味深长的说道:“何况,刘莘老刚刚罢御史中丞,尧夫你又要辞相,朝中从此,还想有宁日么?”
一个性格温和,立场偏向旧党但没有固定政见,为人正直,在士大夫和百姓中都口碑极好,很有才干的温和派官僚。
范纯仁顿时就愣住了。这也是他思虑不及之处,的确,他自己甘心退隐,不做宰相,但是旧党的官员们,可不会接受这个。
新的御史中丞,既不是旧党希望的梁焘,也不是最近传闻中的新贵陈元凤,而是“默默无闻”的李之纯!
猛然之间,范纯仁意识到一件事情,他现在的地位,已经不是说退就能退的了。
接下来的发展似乎也证明了这种猜测并非空穴来风。因为小皇帝照顾了刘挚的面子,要知道端明殿学士一般是参知政事被罢相才会有的待遇,刘挚虽然是旧党三巨头之一,但地位毕竟是低于范纯仁、吕大防的。而接任御史中丞的人选,虽然令所有人大吃一惊,却也是任何一党都可以接受的人选。
“而且,最重要的,恐怕官家也并不认为两府之中挡他北伐的大麻烦,是尧夫你啊!”韩维一边说着,一边连连摇头,“尧夫只要想想便知道,如果石子明支持北伐,纵然你我都反对北伐,又有何用?”
虽然堂堂旧党三巨头之一,竟然因为这样莫名其妙的原因被罢御史中丞,不可避免的让许多旧党官员感到无法接受,甚至为刘挚抱屈。但同时他们却也无可奈何,因为身为御史中丞,理当所然应该有最高的道德标准,这样的事情,就算出现在宰执大臣身上,宰执大臣也得避位谢罪,何况是御史中丞。而且弹劾刘挚的,并不是新党或者石党,而是两名声名极好的旧党,杨畏是刘挚亲自推荐的,刑恕不仅是司马光的门生,而且和刘挚关系也很好。这件事情,任谁也不能随便往“党争”上联想,这最多只能算是旧党在清理门户。虽然也有一小部分人有所怀疑,比如有不少人怀疑杨畏其实是吕惠卿的人,是披着旧党皮的新党,也有人认为这件事情其实是杨畏、刑恕在迎合上意,故意罗织罪名,以赶走刘挚,但更多的人却都是怀疑幕后主使是旧党的另外两位巨头范纯仁或者吕大防。
“丞相是说?!”范纯仁瞬时惊呆了,他睁大了眼睛,望着韩维,不可置信的问道:“丞相是说,官家罢刘莘老,是为了石子明?!”
而小皇帝也果断的接受了刘挚的辞职,下旨让刘挚以端明殿学士判光州,将他远远的打发到淮南去了。
韩维微微点头,叹道:“恐怕正是如此。”
连带着户部尚书苏辙,也因为荐人不当,而不得不上表请辞。
说完,他从榻边的案子上,取出一封书札来,颤巍巍的递给范纯仁,说道:“这是子明给我的信,信中说,他已经给官家上了几封奏章,表明反对北伐之意。他的奏章至今没公布,那就是被官家留中了。不过,这信中,子明已说明了反对北伐的理由。而且,他已经决定和李邦直一道返京,太皇太后就要奉安山陵,他为朝廷的右相,参加奉安大典,也是为人臣子的本份。”
因此,当小皇帝将杨畏与刑恕的弹章交给刘挚之后,按照惯例,刘挚如果不想脸皮全失,被弹劾得灰溜溜的下台的话,也只能上表请辞,以全颜面了。
范纯仁连忙接过韩维手中的书札,迅速的读起来。石越的这封信,除了前面是问候韩维外,几乎全部是在讲叙他对于北伐的看法。而石越反对北伐的理由,归纳起来,就是三个:其一,河北疮夷,需要时间恢复;其二,辽国虽败,但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契丹仍为强国,未可轻视;其三,幽蓟一失,辽国难存,塞北自古为中国之患,中国可败之,却不可抚而有之,辽在塞北,能为中国当北狄之患,故亡辽不如存辽。
就算不提王巩当年是否被轻判了,御史台的所有官员,都是必须有极高的道德要求的,而御史台的下属机构,竟然让一个有过污点的王巩出任主官?王巩但任此职的确是户部尚书苏辙举荐的,然而刘挚身为御史中丞,又是王巩的亲家,又岂能说自己对王巩的事情完全不知情?!
前面两个理由,正是范纯仁对北伐持保留意见的原因,他自是不难理解。但第三个理由,却是范纯仁所从未想过的。
而且最重要的是,王巩现在还担任知登闻鼓院——正是御史台的下属机构!
“亡辽不如存辽!”范纯仁不由得喃喃自语,在心里面反复琢磨着这句话。
一个亲家犯法是偶然,两个亲家犯法算什么?身为御史中丞,你结的亲家,个个都如此行为不检,你自己好意思说自己没责任么?
韩维却是忍不住赞叹:“石子明所见,往往都是出乎意料,却偏能发人深省。我等以前又何想及于此?但细按史册,却不得不承认石子明所见,并非没有道理。”
问题是,赵仁恕的案子,大家还记忆犹新,却又被翻出了王巩的案子。王巩的案子的确是小,如果单独这么一桩案子,谁都不好意思去说刘挚什么,可联系起赵仁恕的案子来,却就能起到意想不到的作用。
“中国强盛时,遣一大将纵横于塞北,斩单于首,封狼居胥,都是等闲之事,但要统治塞北,却是再怎么样也做不到。如盛唐置都护府,其实不过羁縻而已,徒得虚名,全无实利,反为中国之累,此亦殷鉴未远。观塞北历史,不过是匈奴衰败,鲜卑兴起,鲜卑衰败,突厥兴起,突厥衰败,契丹兴起,契丹衰败,其兴者又当为谁?阻卜?粘八葛?且塞北一族崛起之时,往往万族称臣,控弦数十万,纵然我中国强盛,亦不得不暂避其锋芒,若不幸暗弱,则五胡乱华之事,恐再现于中国。对于我大宋而言,若抛开虚名不计,恐怕正如石子明所说,倒不如有个辽国在北边还要好打交道一些。毕竟塞北夷狄初兴,多是逐水草而居,无家无产,居无定所,故而其劫掠中国,可以肆无忌惮,而辽国则不同,其已渐蒙汉化,治有五京,上至贵人,下至黎庶,皆各有家业。除非是如这次这般大举入侵,否则两国边境还是可以安宁的。这也不是无凭无据的揣测,辽人初兴之时,亦有打草谷之习俗,然自澶渊之盟后,两国边境,便十分安宁,偶有冲突,两国官府交涉,便能解决。比起蛮不讲理的夷狄,却是要好太多。而且这次南犯吃了这么大的苦头,辽人想要再次南犯,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事了……”
赵仁恕一案,刘挚一直是抱持回避的态度,这本来也没什么不对,他并未包庇赵仁恕,而且事后刘挚也上表请罪了。如果只是这么一件事,那也不算什么。就算自己立身再正,谁又能保证自己的亲戚个个不犯法呢?何况那赵仁恕说到底是赵家的人,既不是刘家的人,也不是刘挚的女婿,刘挚就算想管,也管不到。
“用石子明的话说,就是如果就此与辽国签订和约,那么未来至少五十年,甚至是一百年内,我大宋的北方是谁,有什么样的实力,该怎么样打交道,都是可以预测的。而如果真的要北伐幽蓟,败了自不用说,就算胜了,未来的塞北是什么样的,也根本无法预测。而安平大捷,已经奠定了我大宋的优势地位,那么,我大宋下一步该做的,就是利用好这次胜利,确定天下各国的秩序,让未来变得更加清晰、可预测、可控制。一个混沌不明,不可预测的未来,无论如何,都是不符合现在的大宋的利益的。”
但这两桩案件,都有一个共同点,就是犯案的人,都是御史中丞刘挚的姻亲!
韩维一口气说了这么多话,身体不由得感到有些疲倦,但他一双眸子,却是越说越兴奋、越有神。但说到最后,却似乎是想起了什么,又略有些沮丧的叹道:“可惜,恐怕就算在两府之内,也不会有几个人接受石子明的这个观点。”
而王巩的案件,就更加简单,时间也更久远。平心而论,王巩的确是犯法了,但他的情节远没有赵仁恕这么恶劣,而且当时也被调离扬州,并且罚俸、增加磨勘年数,也算是被惩罚了。一般官员犯同样的法,也就是这样处理了。
“我倒是觉得石子明说得很有道理。”范纯仁笑道。虽然没有如石越这样明确的说明,但司马光其实也提出过类似的主张,因此石越的这个说法,对范纯仁这样的儒者来说,是有着某种天然的亲和力的,他接受起来,并不困难。
这两桩案子,其实都是已经结案了的旧案子。赵仁恕的案子发生不久,这位阳翟知县,仗着自己父亲赵彦若是翰林学士,在任上胡作非为,贪赃枉法什么都是小事,关键是他私制酷刑,创造了诸如木蒸饼、木驴、木挟、木架子、石匣等等酷刑,以拷打犯人,简直是到了骇人听闻的地步,结果被本路提刑官查悉告发,本来这案子没什么说的,但他父亲赵彦若却说那提刑官是王安礼的门生,而他曾经弹劾过王安礼,对方是故意报复。于是当时的高太后就下令这个案子,交由异地审判。谁知异地审判的推勘官,也就是主审官误会了高太后的意思,因为赵彦若是司马光推荐的旧党大佬,便以为高太后想保全赵家,故意轻判——但有宋一代,司法制度到了州一级以上,就比较完善,在主审的推勘官以外,还有独立的法官参预此案,这桩案子就被独立于主审官之外的录问官感觉到了不对,录问官不认可,朝廷只好另派法官审问,最终异地审判完结,赵仁恕罪证确凿,毫无疑问被司马光下令严惩。御史们也纷纷上表弹劾赵彦若,赵彦若也被罢官。
这也没有出乎韩维的预料,“某亦料到尧夫能理解石子明此说,但是,恐怕也只有如你我这样的老叟,性格又是老成本份,不喜兴事的人,才会喜欢这样的主张。”韩维一边说,一边自嘲的笑道:“人老了,便喜欢稳重,当然就觉得未来不可预测是一件可怕的事,可是,对于官家那样的少年人,是绝对不会觉得那样可怕的。甚至,就算是章子厚、李邦直,也会不以为然吧?”
二人对刘挚的弹劾主要围绕两件事情,一是知登闻鼓院王巩任扬州通判时滥用私刑,却未被严惩,反而竟然可以出任知登闻鼓院这样的重要职务;一是阳翟知县赵仁恕贪赃枉法、私用酷刑、迫害无辜案。
“那是自然的。”范纯仁也不得不承认,“恐怕朝中百官,绝大部分都会觉得这是杞人忧天,在其心中,这亦不过是些冠冕堂皇的借口而已。”
事情的起因是前几天殿中侍御史杨畏、翰林侍读刑恕,利用皇帝在琼林苑召见的机会,突然弹劾御史中丞刘挚。
“最重要的是,官家北伐之志甚坚,某预料到石子明的这几封奏章,绝对说服不了官家。而眼下,马上就有一个很好的机会,可以让官家顺理成章的将石子明赶出两府……”
这是谁都不曾预料的意外事件,可以说是在大宋朝野中投入了一颗巨大的震天雷也不为过。
“丞相是说太皇太后奉安?”
这也是范纯仁今日决定抛开一切事务,也要去拜会一直卧病在家的左丞相韩维的原因。
韩维点了点头,道:“太皇太后奉安山陵,哪怕现在朝廷正是多事之秋,以太皇太后之功德,也理当由首相出任山陵使,但某这个首相正告病在家,那么石子明这个次相,出任山陵使,也是理所当然……”
这段时间以来关于北伐与否的争论,让范纯仁对于这个国家的未来,充满了忐忑与迷惘。而几天前发生的户部尚书参知政事苏辙、御史中丞刘挚请辞事件,则更是让范纯仁心里产生了一种难以言喻的忧虑与不安。
“石子明看来对此也是心知肚明,他特意赶回京师,我猜他便是故意想当这个山陵使。”韩维说着,嘴角露出一丝笑意来,“他这是已有激流勇退之意了,但是,这次我却不能成全他,我已向官家上表,准备复出视事!”
也许,只是现在所有的北伐派,还未能真正说服他,让他感到安心而已。
“啊?!”范纯仁望着韩维,不知道是该惊还是该喜。
范纯仁在心里面,也隐隐的感觉到,他反对北伐,其实未必是出于理性,毕竟枢密会议的报告中,认为北伐最终可能获胜的报告还是要占多数的,石越至今也不曾以北伐就一定会失败为理由来明确反对北伐。许多的军中宿将,也都对北伐能够获胜持乐观态度。他之所以觉得应该谨慎,一小部分可能的确是因为同情那些难民,更多的,可能只是一种直觉,或者说是一种行事的本能。
韩维却是很平静的笑道:“太皇太后对某恩重如山,理当由某来送太皇太后奉安山陵,某断不能让石子明抢了我这山陵使的位置。”
即使是他自己,要说夜半之时,他对自己的判断没有过怀疑,那也只是自欺欺人。
他又望着范纯仁,道:“某也是为了自己考虑,某已经到了该致仕的年纪,由山陵使退任,可谓圆满。而劝谏官家不要北伐的事,我已是有心无力,这件事情,便要靠你和子明了。你和子明不要怪我抢了容易的事,将为难的事留给你们便好。”
汴京的现实是上至皇帝,下至普通军民,绝大部分人都认为北伐势在必行,而且人人都相信现在正是收复燕云的良机!
“丞相……”范纯仁正要说什么,却听到房间外面传来韩瑨的声音:“范相公、大爹爹,外头有密院的使者,称有紧急要事,求见范相公。”
然而,在这个问题,范纯仁是绝对的少数派。
范纯仁只得向韩维告了罪,走到门口,却见一名枢密院的军吏,手执密匣,在外面等候,见着范纯仁,那军吏连忙跪倒行礼,递上密匣,在门外守候的范纯仁的亲随上前接过匣子,验了腰牌、公文、火漆封印尽皆无误,便与那军吏办了交接。范纯仁向韩瑨借了一间清静无人的房间,带着亲随进去,打开匣子,读完里头的文书,又令亲随收好,不动声色走出房间。不料才出房间,韩瑨又领了一名送信的枢密院军吏前来,但这一次,范纯仁却是在那房间里呆了好一阵才出来,出来之时,神情之间,仍流露出掩饰不住的激动之情。
因此,范纯仁有足够的理由相信在北伐的问题,应当更加谨慎一点。
直到他又重新回到韩维面前,告了罪坐下,他的心情,才终于渐渐平复了下来。
范纯仁无法判断哪一份报告会成为现实,但是,他再比对下石越对于北伐的暖昧态度,便觉得不能简单的将石越至今为止的暖昧,当成一种急流勇退的明哲保身之举。
范纯仁再次落座,却不急着说话,韩维望着范纯仁,亦不催促,二人颇有默契的沉默了一会,范纯仁才调整好情绪,尽量平静的说道:“丞相,高丽出兵了!”
而且,出现何种结果,有些取决于大宋,有些则取决于辽国的应对。
韩维眉间一紧,却并不是太意外,只是问道:“这却是什么时候的事?”
因此,在北伐的问题上,范纯仁也非常重视枢密会议的建议,可惜的是,枢密会议对于北伐也是意见分歧。针对北伐出现的种种可能性,枢密会议向范纯仁提交了数十份报告,也就是说,在枢密会议的推演中,北伐可并不如汴京军民想像的那么乐观,而是至少有数十种可能性,其中固然有可能一鼓作气攻克析津府,收复山前山后诸州,甚至直接攻灭辽国,但也同样有可能乐极生悲,重蹈太宗皇帝北伐失利的覆辙。
“大约一个月前,高丽出兵三万,号十万,已至大同江。”
范纯仁甚至时不时冒出这样的念头——如果再进一步完善枢密会议这个机构,也许本朝的“将从中御”,可能就并非如以前许多人所批评的那样,仅仅是一种不可取的弊政了。虽然在这场战争中,枢密会议其实没有发挥太多的作用,主要只是他这个枢密使的智囊机构,但范纯仁有一种感觉,对于将“以文御武”视为基本国策的宋朝来说,枢密会议,很可能就是真正的正确答案。
停了一下,范纯仁又说道:“还有一个好消息——被困在蔚州的折克行部,已然突出辽军的包围,抵达定州,与段子介、吴安国合兵一处!”
在战争的过程中,枢密会议制作沙盘,进行各种推演,制定各种计划,提出各种建议,让范纯仁这个纯粹得不能再纯粹的文官,能够直观的了解战局的进展,理解各种军事行动的意义,做到了对于战局真正的了解,并且,枢密会议还不止一次的成功预测了战局的发展,更给了范纯仁极大的信心。
“啊?!”这个消息,让韩维瞬间惊讶得站了起来,“这是如何做到的?”
对于枢密会议这个机构,自从做到枢密使后,范纯仁就深觉这个机构设置得极有必要,是非常好的一个机构。由年迈或不再领兵的军中宿将、曾经编撰精研兵法的文官、以及担任过诸如“走马承受”等职务或曾在职方馆立有大功的情报官员等等人员组成的枢密会议及其下属机构,给了范纯仁这个几乎完全不懂军事的枢密使极大的帮助。
“因为围困折克行的耶律冲哥,原来唱的是空营计!”范纯仁此时也不知道自己是该高兴还是该忧虑,“我接到的是段子介的报告,据他说,折克行被困在蔚州,箭尽粮绝,穷途末路,折克行迫不得己,与部下相商,与其饿死蔚州,不如垂死一博,求个战死沙场,于是杀尽战马为食,烧毁弓弩,率残部持刃出城,但辽军只有小股部队尾随骚扰,众人冒雪直趋飞狐关,才发现飞狐关只有数百老弱病残把守,也是天不绝折克行,他当日苦战飞孤峪,因为大军损失惨重,离开之时,便在飞狐关纵火泄愤,这虽然导致后来耶律冲哥轻易夺回飞狐关,但辽人也根本没有时间修葺关城,几百老弱病残把守的关口,被折克行一鼓而下,他就这么着突出重围,抵达定州。此后段子介与吴安国又遣轻骑前往侦察,才发现蔚州、飞狐附近,辽人虽然旌旗遍立,但却尽是些空营。考虑到之前段子介派兵运粮还曾经在飞狐一带被辽军狙击,段子介判断耶律冲哥撤兵不久……”
因为他知道自己能力的局限,所以,范纯仁也非常乐意了解有能力者的观点。在范纯仁的眼中,现在大宋所谓的“有能力者”,在宰执中,自然就是石越。而除此以外,则是枢密院的枢密会议。
范纯仁的解释并没有韩维解惑,他缓缓坐回榻上,却依旧是双眉紧锁,似是相问,又似是自言自语的说道:“耶律冲哥为何会突然撤兵呢?这完全没有道理啊。放走折克行不算什么,但这空营计一旦被识破,岂不是等于拱手让出飞狐、蔚州?”
除此以外,还有其他的理由支持他的主张。
“段子介认为,这空营计,应当是耶律冲哥不得己之举。”范纯仁说道:“段子介等人推测,一定是辽国内部出了极大的变故,令耶律冲哥不得不撤兵。他们已经向雄州及河东送信,说明情况,吴安国也已派出精兵潜入辽境侦察。但辽人在南京道屯集重兵,对道路控制也极严密,据说辽人已下令禁止一切商旅行人南下,并严令各驿馆、村里,任何经过本处的行旅,都得押送官府,抓获细作,便得重赏,见而不报,行连坐之法,辽兵每日在各处巡视,发现嫌疑,便即诛杀。故此职方馆在南京道的细作,至今没有一个人能联系得上,依我看来,想要从南京道探得辽人虚实,恐怕十分困难。要想知道虚实,还须得靠章楶、种朴从西京道打探……”
北伐并非不可以,但应当谋定而后动,做好充足的准备,宁可错失战机,不去追求兵贵神速,也要尽可能的不犯冒险急进的错误。这也是范纯仁极力的主张五年后再北伐的另一个原因。
“章楶、种朴……”韩维不由得摇了摇头,叹了口气,“他二人在河东,直是被耶律冲哥玩弄于股掌之中。耶律冲哥既然在蔚州唱了一出空城计,那他要么就是率大军返回了大同府,要么就是率大军离开了西京——不管是何种情况,他二人竟然全不知情,可谓无能。”
范纯仁知道自己虽然是枢密使,却远远谈不上知兵善战,但是,他知道自己的短处,并且,乐于学习。与当时的其他文人一样,范纯仁也非常推崇蜀汉的丞相诸葛亮。他知道自己并没有诸葛亮的才能,但是,既然如诸葛亮那样的聪明人都一生谨慎,那么,才华远远不如他的自己,就没有理由不更加谨慎。
范纯仁也只能苦笑:“他二人已是惊弓之鸟。耶律冲哥只要在边境稍布疑阵,他二人便忙于自保,根本无暇他顾。但平心而论,对他二人也不能强求太多,章楶性格谨小慎微,种朴才具有限,两人手里又兵力不足,靠着那点兵力,面对耶律冲哥这样的名将,要护得河东周全,已然是很不容易了。”
范纯仁现在的态度,除了部分原因考虑到那些难民的命运外,他主要还是出于一贯的谨慎,反对速战,反对冒险。
“罢罢罢。”韩维摆了摆手,“便算他二人有苦衷罢,这且不去管他——要紧的是耶律冲哥究竟去做什么了!”
所以,接下来趁势北伐,收复燕云,也是理所当然的事。在这一点上,范纯仁其实很理解皇帝赵煦的心思,甚至若扪心自问,范纯仁其实也未必反对北伐。
“段子介称有流言说,辽国发生内乱,有人挟辽太子阿果造反……”
虽然在大宋的都城汴京都有数以万计的难民衣食无着,其中许多人更是在死亡线上挣扎,但是,便连范纯仁也并不否认,安平大捷似乎预示着大宋正在步入她最鼎盛的时期!
韩维双眼一眯,“可信么?”
对于北伐,他的内心深处的想法,其实远比他表露出来的要复杂、矛盾。
范纯仁摇了摇头,“只是流言而已。”
这也是范纯仁无法自欺欺人的。
韩维脸上露出失望之色,他沉默半响,才注视着范纯仁,缓缓说道:“尧夫,你知道这意味着吧——不管是不是只是流言……”
而更加让范纯仁感到悲哀的是,曾布的想法,正是绝大部分朝廷公卿的想法——这甚至是不分旧党、新党、石党的,即使是反对北伐或者对北伐持保留态度的人,绝大部分考虑的,也不是那些难民的命运。这一点,甚至连他自己,也不能例外。
范纯仁默然一会,长叹道:“尽人事,听天命罢……”
即便是负责难民问题的曾布,虽然耳闻目睹,对难民的遭遇充满了同情,还写了几首很有杜诗风范的七律,抒发自己的同情与无力,甚至他在给朝廷宰执们的书信中,也时时流露出对难民的同情,帮他们说了不少话,可是,一但涉及到北伐的问题,他便立马将一众难民忘得一干二净。而且,他还振振有辞——辽人才是难民悲惨境遇的罪魁祸首,朝廷已经倾尽全力,为大臣者,必须从国家社稷的大局出发考虑,不能为了妇人之仁,而错失良机,使国家将来付出更大的代价。
韩维却是摇了摇头,凝视范纯仁,仿佛是在斟酌语言,一句一句慢慢的说道:“天意如此,事已不可为……”
难民中的青壮,大抵都被征募为厢兵或者替朝廷服有尝劳役,稍次一等的,要么已被南海诸侯征募,要么被汴京、大名等地的商人雇佣,勉强也能生存,靠着朝廷施粥救济的难民,基本都是老弱病残,再加上民众愤恨的情绪也多是针对入侵的辽人,而不是宋廷本身,因此,在绝大多数朝廷大臣的心里,这些难民的问题,不免都被有意无意的忽视了。
“还可以等石子明回京……”范纯仁犹抱着一丝希望。
对于这样的局面,宋朝并非没有办法解决,在河北的大名、东光、河间等地,有堆积如山的军资,只要放弃一两年内乘胜北伐的想法,就可以用这些军资来救济难民,帮助他们返回家乡,重建家园——这也是范纯仁努力想要说服皇帝赵煦五年后再北伐的原因之一。但是,不要说皇帝赵煦,朝中从宰执到普通官员,真正旗帜鲜明的支持范纯仁的人,可以说是屈指可数。
但韩维还是摇着头,“石子明也违逆不了天意。如此大好的局势,连韩某都要心动,何况旁人?北伐已是大势所趋,纵然石子明,亦未必能有什么办法。但是……”
每次乘着马车经过汴京的街坊,范纯仁都忍不住会在心里发出这样的感叹。但是,面对这样的现实,即使他贵为大宋的枢密使,却也无可奈何。据在河北安置难民的曾布的说法,河北的情况更加糟糕,自从进入冬季,难民普遍缺少冬衣,虽然辽人已被赶出河北,但许多人很可能会熬不过这个冬天,再也没有机会回到自己的故乡。
说到此处,韩维微微停顿了一下,“但是,越是这般时候,两府之中,越是要有老成人……”
“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
范纯仁不由得愣了一下,半晌才回过神来,苦笑道:“丞相的意思,在下明白了。”
这就是今日的汴京,街面上随时可以见到乘坐着装饰得富丽堂皇的马车、连随行的小厮都是锦衣丝鞋,动不动就一掷千金的富商豪客;也随时可以见到衣衫褴缕面黄肌瘦奄奄一息的躺在街边的乞丐。
韩维盯着范纯仁,仿佛是要看他是不是真的明白了,过了好一阵,才放下心来,笑道:“难为尧夫了。”
阴冷的冬日,天寒色青苍,指直不得结。但即使是在如此寒冷的冬天,汴京的大街小巷,也依旧是行人如织,热闹非凡。比起熙宁年间,如今的开封府人口又增长了许多,尤其是前来汴京置办、行销货物的商贾,比二十年前,多出几倍之多,这些商人和他们的随从让汴京的市面变得更加繁华,而另一方面,河北的战事虽已平息,但流落到汴京的难民依旧不少,如今各大河道的航运停止,这些运河的码头原本是接纳难民工作的主力,如今却大多停工,也让流落在汴京的难民生活更加困苦起来,无数找不到工作的难民沦为乞丐,只能靠着开封府施粥勉强生存。
范纯仁摇了摇头,正要说话,又听到门外传来一阵慌乱的脚步声,然后便传来韩瑨的声音:“启禀范相公、大爹爹,有天使驾到!”
汴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