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于我,我只是一个不太有耐心的神经衰弱的作者。此刻我已经完成了报幕,应该退到幕后,将完全虚构、不可信的舞台与场景交给你和他,也就是读者与肖马上演一出已经失败的戏剧,我是你们之外的第三者。在《新千年幻想》中,旧有的规则、秩序、倾向全都不复存在,不知道该称呼这种局面为末日之时还是创世之时,反正耽于感官愉悦的我们在混乱之中不会谋求只会等待,让我们脱离自身的现实进行不切实际的表演,没有什么比动荡里的平静更为可贵。那么当第一瓣或最后一瓣梨花飘落的时候,配乐声响起,为展示浮华,肖马躺在华丽的地毯上说:“我预感到有人自远方来……”
无论怎样,肖马是游自由泳的裸体少年也是骑自行车疏远一切的冷血少年,是与黑箱进行对话的少年也是一个即将与不喜欢的人结婚的少年……他什么也不是因为他什么都是,肖马身上唯一可以明确的标识是他的年轻,无比残酷却也无比温存的青春是他唯一的意志。
然后你出现了,肖马略含睡意地躺在金丝编织的波斯地毯上,以手为枕,只有下身裹着白色的丝绸围布。大概天气太炎热的缘故吧,他嘴里嚼着蒟酱的小根用来解渴,他一面嚼着一面又不断地把根渣吐到旁边的黄金盂罐里。肖马伸出戴满宝石戒指的手,透过指隙审视远方的来客。他说:“你不远万里来到这里是为了什么呀?”
其实写作是在篡改、雕刻、修正自己的过去,千万不要将肖马误认为是另一个我,每一篇小说都是我的一片碎片,倘若你有兴趣的话,不妨尝试搜集这些闪耀着人性的碎片,从而在自己面前拼凑出完整的作者——通常读者都会在那座偶像上看到自己的影子。阅读是超然于视觉、触觉、听觉之上的感觉,可以说是一种心理欺诈,不过你永远是被欺骗的一方,因为天真容易感动,在这三者之间你以善变的情感周旋于肖马身边,时而感伤时而残酷时而抑郁时而激动……不过可以在肖马只招待人类的旅店外远远观望的你如雾、如透明的空气,毕竟从第一个字到最后一个字你都没有什么存在感,最多会在翻页前啃噬手指甲。
你摘下头顶的毡帽再拍去灰尘,一面担心着留在别处的坐骑——一头毛驴,一面向肖马行礼。你是一个典型的旅人,不停地记录各地的事情,以至于自己变成了某种化石。风尘仆仆地从这里到那里,没完没了的冒险深刻地改变了你,许多一开始追求的事物已经抛在脑后,比如某处在等待你再度出现的过程中渐渐老去的某人……除非对方变得年轻否则你是不会回头的。你说:“我想告诉你我在路上所见的一切,包括倒挂在悬崖上的城市和连鹅毛都无法浮起的弱水。然而,当初的愿望已经被锈蚀,我对过去无从谈起。”
在小径分岔的花园中,肖马坐在缺少一块木板的凉椅上,手掐着一朵尚未开放的栀子花凑在鼻前,仿佛他之前在那儿,之后也在那儿。不知道在迷宫般的花园里,他是指路者还是迷路者。在横跨海峡的铁路与公路两用桥梁上,肖马双手盘在钢铁护栏上被海风吹拂着,衣角发出声音。不知道他是即将翻过护栏从桥上跳下,还是他赶到这里时未及拉住之前跳下的自杀者。在永不到站的特快列车里,肖马一直盯着车窗外流逝的风景,他路过的并非纯粹的景物,他路过的是黑夜与白昼——乃至四季。面前的方桌上放置着一杯几乎满溢的热咖啡,无论他多少次喝干,乘务员小姐总是会及时地续杯,以至于肖马为失眠所困扰……是的,肖马无处不在,这并非出于他的年轻任性,而是由于读者你对阅读的热忱与执着,换句话说,无处不在的你目击着无处不在的肖马。
肖马旁边的两个婢女依旧扇着孔雀羽毛编织成的羽扇,她们既不敢微笑也不敢哭泣。肖马吐掉最后一口根渣,从一旁的童仆手中接过镶着玛瑙嘴子的烟斗,在吸之前说道:“你完全可以沉默,不必担心在漂泊中终老。每个冒险者的旅行都只是为了归去后的讲述、炫耀,你站在我面前就已经告诉了我——旅行自希望而始,至失望而终。
对你而言肖马无处不在——
“即使是终日缠绵于卧榻,年少而又生活优渥的我也可以经历和你一样的旅行。只要闭上与睁开眼睛地睡眠,我就能来回于两个世界,虽然我有时无法分清梦与现实,从而不知究竟该希望还是失望。”
这一切取决于你,取决于你此时此刻身处的环境,请你闭上眼睛三分钟后睁开,确定周围没有人以为你是白痴然后继续阅读。要知道小说可以改变的是你的心情而不是你的命运。
你席地而坐倚靠在椰枣树下,伸开五指说:“既不必感到失望也不必抱有希望。人的世界其实可大可小,可以是触手可及之物,也可以是目光所及之处,还可以是想象力延伸的尽头。”你看着天空自由盘旋的黑鹰,它被称为神之使者,将手移至刚好可以挡住视线的地方握住,从自己的角度看,这样可以创造出自己能够单手握住黑鹰的假象。
我和你不是也不可能是同谋,但我们同样不在乎读或写时的环境,我们围绕着肖马进行着猜测。阅读时,也许是多露水的清晨,抑或是蝉鸣正盛的正午,还可能是太阳下山——影子变长的傍晚……在室内的话,不知道窗外多远的地方下着绵绵细雨,究竟触手可及还是目光不可及。倘若置身室外,迎面飘来柔软的飞雪,即便突然合上已经打开的书本也无法如保存脱水的枫叶般保存雪花。假如在台风过境时的海中小舟上,在剧烈摇晃的环境中,想必很难把握煤油灯,降下船帆的桅杆,正在阅读的《新千年幻想》这本书甚至是自己的平衡……天气是无常的。
“唔,确实。当我的手伸向女人的乳房时所渴求的,我所在乎的一切只是对方的肉体,对我而言连太阳或月亮都是不存在的,或者说我得在她的胴体之上寻找太阳与月亮、天与地、水与火这些构成世界的元素。而在与不敢赢我的人下棋时,每一次移动棋子就像宇宙形成初期的一次爆炸,貌似无序的混乱里有着既定的秩序,这是棋局也是宇宙。你听——不要说话,那笼中的夜莺正在歌唱,聆听这种动听的歌声委实是一种幸福,即便有能工巧匠可以打造出金属的可以昼夜不息地歌唱的小鸟,我也会不为所动,依旧深爱夜莺。虽然日后流传的传说可能扭曲这一事实。
当然我们也存在一致性,在新的小说出现之前,也就是结束之后与开始之前的空白里——我们又不知道自己为何物了,只能怅然若失地徘徊于类似走廊的地方,捡起与抛弃,为了自身的不完美,为了记忆存在下去,为了无力拯救的脆弱。确实,我在纸面上的倾诉充满了假想,因为这一切只是个游戏。
“每个人都是自己的创世主。”肖马缓慢地起身四处走动,但始终在一定的范围之内,就像这一切是在一只透明的容器里发生的一样,所以才那么容易到达世界的尽头,关于这里以外的事情,得经由肖马或你的讲述来表达。
这里,这场游戏并不存在非此即彼的境遇,我你他三者之间的关系不是互相攀比,不是互相竞争,穿过想象、文字、感觉的丛林后偶然或必然相遇的我们,最好对他人会心一笑,那是既无爱意也无恨意的微笑,很可能发生在午后有一阵桃花香味的风吹过的一刻——风车正在转动时。以那样来结束故事之外的故事甚是浪漫,虽然我不是一个热衷于浪漫的作者,可也欣赏出现然后消失的温存。
你厌倦肖马的身影在眼前重复出现,又无可奈何,从一旁摘下一根野麦衔在嘴里,通过它来装饰颓废的自己。你说:“我来自远方又将去向远方,我在这里短暂地休息,你不知道我的过去也不知道我的未来。我们的共同点是,都是容易沉溺于安逸的人,内心同样无聊与空虚。”
我无意策划阴谋去破坏什么,我不想去促成导致读者痛苦、快乐、沉思的事实,写下伤害别人的话语时,我的内心也在哭泣。你不只是在被动地适应我的思考方式,就像是下起了一场枯黄的落叶暴雨,一切的一切,蓝色调的水族馆中弹奏钢琴的机器人、在不同场景等车的肖马、清晨从天而降的黑箱……不同篇章中的意象飞舞于空中,你可以感到时光停滞的慰藉,每一片象征的落叶反耀一点夕阳,即便你伸出理解之手,肯定从始至终无法把握一切,只能抓住几片形状不一的树叶……肖马最擅长的并非以不同的性格、面貌、身份出现于不同的章节,不是的,他擅长的是在说出并非出于自愿的话语后,陷入沉默,暗示自己真实的内心是无字的空白,而非年纪轻轻的青涩。
肖马走到游泳池边,踩在池边的瓷砖上,解开自己下身的丝绸围布然后跃入水池,里面嵌满了蓝色瓷砖,导致水体呈蓝色,一条肖马饲养的短吻鳄鱼在远处游曳,肖马一边走向深水区一边说:“非也,在我跟你交谈之前我正在午睡,我梦见我和你坐在巨大的垃圾堆上,围绕着一只铁罐攀谈,那里面正在煮略微发芽的土豆,我醒后所说的与梦中所说的恰好相反。
你的经历与感觉告诉你,自己在阅读中永远是个旁观者,没有发言权,一闭上眼睛,原本生动的景象就会逐渐模糊。可以投入感情却无法投入生命,毕竟在我已经建筑好的世界里你没有选择的权利。
“也许在你来到这儿之前与离开这儿之后——你是不存在的,只是我执着的好奇为你杜撰了过去与未来。”
纸面上的时间与现实存在落差,因此当你合上书本,一定会有逃离黑洞般的不适应感。这是一种不需要买车票、船票、机票,足不出户就能够独自进行的旅行。
你不置可否,将毡帽盖在脸上,只要你一闭上眼就会看到自己骑着毛驴跟在骆驼商队后面,有铃铛不停地在响,别的商人嘲笑你没有携带一点商品,向你夸耀他们的玛瑙、象牙、香料、珊瑚……他们问你是否打算去下一座城市卖掉自己。这既像你以前的记忆又像你对未来的预感,你感到困惑,拿掉脸上的毡帽看肖马游泳。
阅读是抽象地重复写作之路,你的感官触碰我所创造的世界边缘,有如以指尖划过梳齿。置身于我所创造的公寓楼下,以置身事外的角度看三楼阳台上手中拿着苹果的盲女。或者坐在教室的一个不显眼的位置上,在别人都在午睡的时候,以狐疑的目光环视四周,寻找注定与众不同的肖马,凝视他捏在手里装着淡蓝色怨念的小玻璃瓶。
“也许刚好相反,我的旅行既像是回忆又像是幻想,有如连环画般存在断层与片面,我远道而来,行囊里装满遗憾。这是渐渐失去的过程,而非渐渐得到的过程。”你起身走进泳池,路过一个婢女时就像触摸柱子一样触摸她丰满的胸部,以获得真实的慰藉,你来到池边蹲下,“你或许想知道我流浪四方究竟得到了什么,如果有的话那便是不羁、忧郁以及对逝去时光的感伤,大概如此吧。”
意味着,从一开始,密密麻麻的铅字就在眼前形成类似丛林、迷宫、洞穴之类的情景,你是文字上的冒险者,大胆地深入是为了返回之后对他人更深的感慨。小说必定有出口与入口,你不断地翻页就像是在不断地推开一扇扇阻碍好奇心的门扉,在那单一的阅读走廊中连自己的脚步声都听不到,因此当阅读停止时失落是不可避免的。
在到达可完全浸没头顶的泳池深处后,肖马开始往回游了,等他攀住池边的凸出部分并面对着你的膝盖时,他说:“我没有离开过这里,对这里以外的地方一无所知,要知道包围这里的高墙其实是一排排密集的树木。在这里我唯一确定并相信的是平静,近乎死亡的平静。我不知道这里以外的地方究竟是发生着战乱、瘟疫的地狱,还是四季如春,所有的河岸边长满桃树,人轻于水,因此只要顺流漂走就能入眠的天堂。
你作为读者意味着什么?
“因此我不知道自己幸福还是不幸福。我不会相信你这个外来者的讲述,因为你可以选择真诚或虚伪。”
肖马应该以食指和拇指折下梨树的一枝,于是肖马以食指和拇指折下梨树的一枝。肖马应该向前快速走十步再向后退五步,以显示自己由于匆匆赶路而错过了一名少女,又为对方的魅力吸引而折回;于是肖马快速向前走十步再向后退五步,以显示自己由于匆匆赶路而错过了一名少女,又为对方的魅力吸引而折回。肖马应该幸福,于是肖马幸福。作为主角,肖马的原则是——不是想做什么而做什么,而是应该做什么而做什么,就像一个完美的绅士。
你叹了一口气,伸出手将赤裸的肖马拉上岸,就像拉起一只湿漉漉的猫一样。你说:“那么我选择真诚,也许这是我唯一可以选择的机会,毕竟阅读之旅是在适应作者创造的一切,我不能对这里的一切进行些微的修改。在漫长的阅读之行中我沿着铅字来到这里,逐渐变得木讷、沉默、擅长思考,我作为读者想取代作为主人公的你,但是不能。
有点儿类似傀儡戏,为了你眼中的优雅、凄荒、孤寂,肖马必须奔跑、沉默、徘徊……没有过去与未来,或者说过去与未来是可以篡改的,在故事开始之前与结束之后,他作为主人公不会有一丝的期待,有的只是无字的空白,可以解释为迷惘、困惑、狐疑……即肖马对于读者与作者的不信任。
“还有这漫长的旅行中,我所做的是一次次遇见又一次次离开你,尽管你每次都以不同的面貌出现在我的身边,你既是无所事事的高中生也是流浪在荒野的牧羊人,既是苍茫的大海中一个孤零零的自由泳者也是未满二十岁的结婚者……的确,我们上一次见面是在垃圾堆上,你那时正在煮发芽的土豆。”
在小径分岔的花园之中,一定是先有一座秋千架,然后肖马才会以冷漠的目光注视无人却在摇摆的秋千,看它不断收窄摇摆的幅度时,四周寂静无声,这和我截然不同,毕竟我在每一篇小说中创造世界,他在每一篇小说中都得重新认识世界。他的宿命就是在故事结束前尽快地熟悉本不该陌生的新世界,譬如下着霏霏细雪的海边,面对着灰暗的大海他必须尽快适应在别的一些故事中所没有的近视,然后戴着眼镜步入海中游自由泳。
“你会留下吗?”肖马仰起不解的面孔。
意味着他必须在一定的时间、一定的地点、一定的场合做一定的事情,无关乎喜欢不喜欢,文学是件无可奈何的事情。即便是哀怨地坐在小径边缺少一块木板的凉椅上,四周是容易让人迷路的花园,他做出以手托住下颌的沉思状,也不会有读者赞美他的忧郁,读者只会为这个构思打动,甚至有眼泪洒落在书页上。
“不会,接下来,我要去下一个——以不同面貌出现的你身边。”你坚定地说。
肖马作为主角意味着什么?
你们的身影逐渐变暗,在你和肖马静止不动后不久,一切将消失于无字的空白中。
我沿着蓝墨水线条漫步,这里仅有与我无关的建筑物、风景、角色,我感到寂寞与不安,于是任意地改变一切,比如将一幢帝国大厦般的高楼删除,在两个相爱的人之间置入第三者,让天气反复无常地戏弄人物……这一切说明在纸面上我是无限空间之王,以及,我是困在果壳般的现实里才产生了这样的想法的。
而在此时,我再次出现在场景的最前端,穿着燕尾服系着蝴蝶结,我一度无语,和身后的你们一样沉默。但最终还是开口了:“和所有失败的戏剧一样,我们流于世俗,在天方夜谭风格的背景下讲述一段三角关系,由于刻意模仿,不可避免地在这里展现了自己虚伪的一面,毕竟表演本身就是欺骗。
毕竟,写作是忠于想象而非忠于眼睛的工作。
“也许在这场游戏中我们过于执着不朽,各自都看重自我,自恋导致了三者的分歧。或许应该重新思考读者、作者、主人公之间的关系。要知道,在不违背之前十二条规则的前提下,第十三条规则是由读者你自行决定的。
在阳光下我可以做得如此彻底,以至于没有留下任何影子,就像把所有阴影面打磨成反光的镜子。肯定有什么吸引我的东西,作为我写作的动机,让漫漫而孤寂的文字之路不那么难以忍受,毕竟这是既轻盈又沉重的失衡行为。我无意于夸大、隐瞒、篡改事实,但我仿佛置身于沙丘之上,要捏造什么过于容易,如果要指责我撒谎的话,我也并不否认。
“一如游戏规则所言,这一切发生于生之后死之前,暂时永生的我们是应该争夺象征欲望的黄金苹果,从而在纸面上引起又一场长达十年的战争,还是一起编造一个关于不死的虚假传说?”
意味着我以笔尖流淌出的蓝墨水为界限,行走于既荒凉又空旷的思考之路上,没有行道树,没有任何明确指示方向的路标,因为前方的一切都得由自己虚构。我可以把不想考虑的东西,不仅从脑中也从眼前抹去,比如正在写作的当下,午后的阳光里去上课的小学生、对面阳台上晒衣服的妇女、驶过街道的白色自行车——我把这一切统统消除,并不是用涂改液掩饰其存在,而是直接消除这些存在。
很久很久以前或很久很久以后,在互相欺骗又互相依赖的世界上,一个叫肖马的年轻人即将成年,这既是开始也是结束,如果此时过于迷恋回音的话,即使他不愿意……颇为残酷的青春已然悄悄发生,那是在一个雨夜,当晚发生了诸多篡改小说的事件。他置身于可以游泳与回忆的场所,从这里游到那里,去希求会变成回忆的爱情——要知道发生过的事情不可能忘记,只是想不起来了——于是一切无果而终。
我作为作者意味着什么?
王陌书2015 年 8 月 26 日
我们戴上了虚伪的面具变得不真诚了,变得刻意地在浮华的背景下以怪异的身份讲述真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