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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自行车城 ——要知道发生过的事情不可能忘记,只是想不起来了

没有谁会对他的行为提问,不知道该称之为冒险还是离家出走还是逃亡还是寻觅,那太浪费时间了,你和我都不会提问,他也不会回答让人难以启齿的问题。他在疏远一切时可是有一一告别的,也许他没有对他、她、它说,但他心里肯定是这样想的。只是他以一个眼神、一个飞吻、一个挥手代替了。

许许多多的往事想不起来了,他正在远离往事,记忆中的许多悲欢离合被时间抹平。顺带一提,这里的时钟都是车轮模样的。儿时遗落在某处的玩具魔方,已经被新买的衣柜挡住的身高标记,埋葬了一只流浪猫的山丘……所有这些有如一件件废弃的生锈物裸露在记忆荒原上。

如果,有你我之外的第三者提问了——如果他问肖马,生活在自认为比鸿毛还轻、还不重要的人身边,会不会因为自身过于沉重而失衡,就像旋转到尽头的陀螺?

之前还在视线里的教学楼已经消失了,那飘扬于学校上空的国旗作为一抹红色,在他的脑海里逐渐褪色乃至于变得透明。他正在远离教过自己的老师,在他还是学生时,他的物理、数学、英语成绩经常不及格,他的语文、历史、地理成绩经常得到表扬,说他是个偏科生也没错。在课桌上他除了转笔外不搞小动作,由于坐在前排的缘故,偶尔英语老师停留在面前时他很难不面对她丰满的胸部。他有时会觉得从始至终他的学生生涯只有一个老师,只是对方以不同面貌、不同年纪、不同性别出现在他面前。毕竟讲台这个狭窄的舞台从来都只有一个人在表演。

肖马会以更快的车速来回答。

肖马正在远离恋人,反正她喜欢自己的另一个恋人多于喜欢肖马。以前在夜晚,他总是在她家阳台下拨响作为暗号的车铃——那玩意儿经过他的改装后会像八音盒一样奏乐。他有必要将自己与她的其他男友区别开来,以防她在黑暗中叫错自己的名字,周一到周五的晚上似乎有人轮流在她开灯的房间阳台下等待,周六与礼拜日她休息,肖马出现的日子是周三。他女友的其他男友——真是非常有趣的说法。他常常对她微笑而且从不对她生气。

这场与时间赛跑的游戏开始时,肖马从楼梯下的夹角推出自行车,尽管要开始远行却没有带任何行李,仿佛是去街道拐角买包零食。他爸爸在室外向阳的一面坐在藤椅上默不作声,那个姿势让人联想到等待老死的人。他对肖马从面前走过无动于衷,似乎在其眼前的只是舞台上的背景板——上面画着四季的风情画。肖马特意退后,再次出现在父亲的视线里,然后再度离去。而他的父亲非常平静地将手放在椅子上,就像划动竖琴的琴弦一样优雅。仿佛肖马的出现只是一段插曲,有如石子投入水中激起的涟漪于时间中消散。在距离很远的地方,肖马发现父亲不像雕像,而像乡间十字路口的挂有风铃或晴天娃娃的路标。

是的,对肖马而言被所有人遗忘后的时光非常惬意,他正快速地疏远熟悉的生活,或许当抵达一个新城市,对除自行车之外的一切感到陌生、困惑、不解的时候,就是他幸福的时候。可以说是冒险也可以说是离家出走,在这里太阳证明他有个影子,每一下通过左右车把造成的转弯都会导致偏离,只要不偏向没有护栏的桥沿、以前战时设置的带刺铁丝网、转弯时容易接近的悬崖——只要不碰到绝境,他的影子便不会弃他而去。他的影子就是你,你如影随形地尾随他,只为了看见尽头。他就像鱼儿一样自由自在,不会有人突然在前面停车——一只脚落地支撑身体与自行车、地面构成三角形,边吹滑稽的口哨边阻碍肖马前行。是的,肖马正在远离日渐衰败的家庭,他家的阁楼中老鼠、蟑螂、白蚁、蜗牛日益猖獗,更重要的是里面的结构过于简单,一天中得无数次与亲人碰面打招呼或无言以对,若是生活在迷宫中彼此互相寻觅,再一次次于咫尺间错过对方,那肖马的家庭会正常许多。

肖马的女友在路边等人,不过等的不是他,她即将踮起穿高跟鞋的脚尖,仿佛想从悬崖边探出身躯。她的瞳孔映出百货商店的轮廓,尽管只是路过的一瞬,可是和过去一样——肖马从那双漂亮的眼睛中看到的一切都是假的,有如水中月或镜中花。她抹了口红的下唇略微噘起,在静止的画面中可以看出她即将做出决定,不知道是选择男朋友还是化妆品。在滑行中肖马伸出一只有如棕榈树枝的手抹过她的面颊,似乎要像抹去色彩一样将其从自己的生活里抹去。

稚气的面孔沉入海底是否会显示与年龄不符的忧郁?就像折叠过又重新摊开的白色书信,总是让人联想到纸飞机。

之前他经过没有围墙的学校,因为正在上课的缘故,不可避免的——所有的建筑物都凸显出荒凉感。在操场遇见一个逃课的学生,当时肖马的车轮轧过荒草切下一些叶子,看来每个学期初的大扫除还没有开始。由于听见了金属零件的摩擦声,准备加速逃跑的那个学生转过身来,从他惊惧的面孔上肖马似乎看到了自己所有老师的影子。

对肖马而言,身后天桥上,两栋嵌满玻璃的写字楼之间,我只是类似虚点的白痴,而且越来越渺小。根本没有时间注意到我是和他不同的温血动物。飞速骑行时可以感觉自己在切开空气,肖马穿过门后有门的小巷,每一扇门打开的缝隙宽度不一,可惜他不是猫,只能依据直觉判断是否需要停下。他徘徊于柱子林立的走廊,那里寂静、有回音、不允许大小便,一个人频繁地出没其间可以造成有许多人埋伏的假象,轮胎驶过松动的花岗岩地面会造成——咯噔、咯噔——的动静。肖马经过窗户向阳的教学楼,诸多不对他笑的学生中一个男孩看着他走神,男孩身后是静悄悄地走近的老师,看上去男孩不像是在教室里,却像是在发生海难的船上——正准备一个人静悄悄地沉没。

对于蒙尘的往事肖马通常不愿提起,如果有人询问,他通常回复一个无意义的眼神。只要出现在昔日出现过的场所,记忆与现实就会重合,他从未离开过这里,毕竟无止境的远方再怎么延伸,他的双脚也还是踏在老旧的自行车上。

我从护栏伸出一只脚又收回,我只是想距离死亡近一点,我渴望与死亡对峙、竞赛乃至调情。

眼下,起重机正从十六楼的高度吊起或放下几辆绑在一起的自行车,它们在半空中摇晃。肖马想,为什么他们不骑自行车沿楼梯而上或而下?那样的节奏一定非常动听。

再轻微的风也能引起飘动,肖马闻到了金银花的气味,在天桥下面他祈祷上面那个貌似想自杀的男子——我,不要在自己刚好经过时突然跳下,无论我的目的是否是为了起飞。之前一点或之后一点都没关系,他不介意支离破碎的、鲜艳的死亡之花在眼前绽放,如果有一滴血溅到他的上唇,他会下意识地伸出舌头舔掉。

也许肖马应该奔向屋顶,反正无所顾忌,不会有人试图干预这种疯狂的行为,因为他们已经忘了他。即便是天空——当他驶过接连不断、比柏油路干净的屋顶,途中还碾碎了许多斜坡上的青瓦,那很容易就此坠往一个少女的卧室,像电影一样。当他避免落入少女的卧室最终来到尽头后,抓稳把手径直跃出——天空也会忘记自己不能承受一个少年与一辆自行车之重,默许他在轻盈的空中驶向不可能抵达的月亮。

被人遗忘的滋味并不好受,如果要比喻的话,那类似于学校围墙外自行车摆放得过于密集时,看上去密密麻麻的金属中,分辨不出属于哪辆车的脚踏板,一些覆盖在车上的帆布雨衣沾染了落叶与丁香。当第一辆自行车倒下后,后面的车辆在多米诺骨牌的效应下先后倒下,尽管倒下的时间不同,人却意识不到。

然而,被所有人想起之后,一切有了什么显著的改变?比如夏天变成了冬天?他不知道。在专门修理自行车的街道几乎看不见一辆完整的自行车,到处弥漫着润滑油味,一面墙上挂满了各式各样的皮革座椅——那就像各式各样的山羊头骨。路边摊上摆有一条条链条、一圈圈轮胎、一只只铃铛——置身其中仿佛可以聆听到这座城市的过去与未来,肖马驶过这里,没有留恋地向别处驶去。

另外,这座城市不允许烧汽油的机器出现。

在来来往往的行人中,究竟是什么导致他被人辨别出来?是否需要他磨去自身的棱角、特点、突出部,改造为无差别的个体就不会被人轻易找到了?他又该如何在世人面前说谎?所有抛弃他的人又准备重新拾起,他们想起了本来已经被忘掉的肖马,无助的肖马处在悲哀的境地里,若所有人一起对他伸出索求之手,那他势必在争夺中破碎成一片片不可能再次合拢的碎片。

他的出现不会没有理由,他的消失也是。他的愤怒没有理由,他的平静也是。他追求爱情不需要理由,他抛弃爱情也是。

他爸爸之前坐的那张藤椅已经空了,不过还在继续以越来越小的幅度摇晃,他爸爸绝对没有把握在椅子彻底静止之前抓到他。两人之间的父子血缘并非唯一的线索,当然他爸爸并没有在他的自行车上系上毛线团的一端,这场追捕对他而言完全是即兴所为。作为一个中年人很少会有随心所欲的时刻,他想起了儿子,要为自己的自由去捕获肖马。

现在而言,回顾往事的确没有什么值得后悔,那是条不断与道路重合的波浪线,而且最陌生的人是过去的自己。镜子不会让人熟悉自己,相反它会让人对自己的认识更加片面。此刻肖马路过很多人,他们也路过他,他们会笑、会忧郁、会发呆、会冲动……最重要的是谁也不会留在原地,大家都是过客,各自的终点不一样。

藤椅摇晃就像钟摆,这个钟点太阳光也已经远离它了。

这种环境下长大的肖马,既不悲哀也不欢乐,从小接受的教育是——自行车没有灵魂,人也是;在有的地方可能需要靠左骑行;从一个地方滑向另一个地方时,中间出现意外的话,可以主动参与或被动卷入;不应该在乎身后,回头时的犹豫会减缓速度;如果有人请求搭车,必须先估量对方的体重;人无法在自行车上终老……

虽然肖马的女友不知道肖马身在何处,但她将脸侧向一边不去理睬旁边吃冰淇淋的男人。在那条以“人民”命名的街道上,在一个男人的手臂搭在她肩膀上时,她略微比较了一下周围建筑物的高低、脚下鹅卵石的形状、自己男友们各自的优缺点后,她选择了肖马,并不顾一切地要前往他的身边。肖马从不认为她过于放纵,她只是任性,天真地认为爱情不限于彼此之间。当近到可以感受其呼吸或远到一时想不起她的面孔时,就能察觉到她是命运偶然造成的悲剧。

因为经常空出双手,所以肖马可以不时用手感受自己心跳的颤动,在匆匆的移动中没有太多选择,这也算宿命的一种吧——就是有别于轮回的弧形。光穿过真空、穿过对流层、穿过有点透明的蝴蝶翅膀,再照在肖马和他的自行车、其他人和他们的自行车上,这里的人无法出没于夜晚,基本上太阳落山后就听不见链齿咬合的声音。只有在清晨的阳光下,人们的冷血逐渐变为温血后,广场上才会听到越来越多的自行车在移动。

也许她现在追求肖马只是为了以后抛弃肖马,谁知道呢,连在街道上奔跑的她自己也不知道。

不在乎这些的话,就在自行车大行其道的城市里生活下去吧。在这里红绿灯并不存在,一队于阳光下反光的自行车驶过,比一艘轮船驶过更加喧哗,比一队候鸟的离去更加迟缓,总之在这种情况下会有人加入或离开。自行车和城市一样都是镂空的固体。因为不存在雕刻者的关系吧——人们信奉无神论,所有被崇拜的偶像在肖马出生前就被捣毁了——骑自行车出没于城市角落时,肖马会下意识关注的,不是有夜鬼隐匿的阴影,而是自己心脏的位置,万一那里存在空缺的话,自己岂不是一件镂空的雕刻品?

而在学校,所有的班级都宣布自习——这等于让学生自由玩乐。那些老师聚在一起开会,讨论关于肖马的事情。教过他和没教过他的老师议论纷纷,仿佛有上级来检查一样。对于他这种毕业生,老师们准备了捕鸟网、手铐、麻醉枪、粘杆……最后当下课铃响后,他们在学生的围观下骑自行车出发,开始追捕。

骑自行车有些单调,而徒步则过于复杂,走在永无止境的路上会发现这个世界是个蜗牛壳,充满了自我安慰、自我欺骗、自我催眠。

在国道上肖马加速行驶,偶尔会擦过行道树低垂的树枝。四季对于他而言,区别在于,伸手抓住的是花瓣、蜻蜓、落叶还是糖衣纸。他在想是否应该回去,重新经过窗户向阳的教学楼、柱子林立的走廊、门后有门的小巷……但他不得不继续下去,因为那些想起他的人已经骑自行车追逐而来,并且不断靠近。

前行中的自行车可以证明风的存在,另外,速度快得让他产生飘起的错觉,轻易地错过老电影院背面、旧式拱桥、白天亮着的路灯、镶嵌方格玻璃窗的围墙……错过许多本该留恋的建筑物,毕竟,不着迷于眼前,就不会在之后迷失。在自行车上不会有面对迷宫的困惑,即便前方有再多不知为了纪念还是为了忘记而建的建筑物,对肖马来说那也只是凹凸不平的广场,可以做除了抗议之外的任何事。

那真是颇为壮观的景象,各式各样的自行车在一起就像过境的飓风一样破坏寂静、平衡以及缓慢。越来越多的自行车加入这场行动,肖马感觉到绝望,觉得自己势必会卷入这场自行车的风暴。现在似乎只有一个地方可去——那就是黑夜,在那里所有人的血液都会冷却,一切在月光下会静止,起码在黎明前肖马是安全的——可是目前这只能是一种憧憬。

有时候顶空飘浮着许多蜻蜓,有时候则连纸飞机也不出现。

有人几乎要超车了,那人拨响车铃,提醒肖马别人的一只手正想攀住他的肩膀。在这场金属的浪潮中很难分辨谁是谁非,人们只是想起了忘记的事情,这犹如从河畔捞起一朵荷花那样自然而然,于是人们乘着自行车来向肖马索要他给予不了的亲情、爱情、友情、同情……在那一阵手的浪潮中,我骑着自行车向他挥舞我写作的圆珠笔——他加速骑车竭力去摆脱他摆脱不了的命运。

那时每每路过转角、拨动车铃的片刻,阳光会与肖马打一个匆匆的照面,那一刻的温度有别于之前或之后,就像浮冰有别于淡蓝色的水,有如吻别给人意乱情迷的感觉。这导致肖马以一定角度倾斜,几乎要侧翻在地。他并非模仿脉动饮料的广告,只是恣意度过惬意的时光罢了。在自行车上,放开双手并非明智的行为,因而肖马也并非明智的人类,他喜欢用空出的双手模仿翅膀、船桨、鱼鳍乃至昆虫的肢节。这样,刹车的时候鞋底会发出冗长的磨损声。为什么自行车被设计成只能前行的机器?

在大家接近他的时候,作为影子的你正准备弃他而去。

大约是春天……也许是夏天,总之是四季之一。

声与光的交错中,这些零星的金属声交织出记忆的旋律。终于在这里,过去向未来延伸,重新浮现的往事刺痛了肖马的心,但他得把握好车把避免撞上护栏,毕竟在自行车上的生活还得继续,他也得重拾一些往日的碎片。

被所有人遗忘,确切地说是被所有人遗弃发生在什么时候?

此刻,即便他奔向屋顶也会有所顾忌,会有人试图干预这种疯狂的行为,因为他们已经想起他。即便是天空——当他驶过接连不断的、比柏油路面还干净的屋顶,途中碾碎了斜坡上的许多青瓦,那很容易就此坠往少女的卧室,就像电影一样。当他避免落入少女的卧室最终来到尽头后径直跃出——天空也会想起自己不能承受一个少年与一辆自行车之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