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家人把嘴巴打开,伸出三根跟罗马长袍一样紫的舌头,看起来像三朵诡异的兰花,或是某种曼陀罗花。我这才了解柯士提的困境。他表哥秉持着科孚人一贯的热心助人,却不用大脑思考,给了他一包龙胆紫。有一次我必须用这种药剂涂抹自己腿上的伤处,我知道龙胆紫有一个特性,就是染色十分持久。未来几个星期,柯士提注定要和紫色的老婆和小孩在一起了。
“把舌头伸出来。”柯士提命令他们。
“你想想,”柯士提送走他变色的太太与小孩之后,对我耳语,“如果我真把这个冰激凌送去皇宫,你能想象教区长老的胡须全变成紫色吗?还有紫色的总督和紫色的国王!我会被枪毙的!”
柯士提的太太和两个儿子很不情愿地慢慢走下楼梯,站在我面前。我很震惊地发现,他们的嘴居然全变成了紫色,那种夏天甲虫翅鞘的帝王深紫色!
我说我觉得挺滑稽的。柯士提大为震惊。“等你长大以后,”柯士提很严厉地说,“就会了解人生有很多事非常严肃,一点儿都不好笑。”
“我给你看我那个怪物表哥干的好事,”他往大楼梯上大叫,“凯特琳娜!皮特拉!斯皮罗!下来!”
“你能想象如果我真的把国王变成紫色,科孚岛……还有我的名誉,会受到多大的打击吗?”柯士提又给了我一份冰激凌,表示他并没有生我的气,“如果希腊国王变成紫色,外国人会怎样嘲笑我们啊!啧!啧!啧!圣史皮瑞迪恩慈悲!”
他站起来,打开连接餐厅与他私人住宅的那扇门。
“表哥呢?他听到这个结果反应如何?”我问。
“感谢圣史皮瑞迪恩的慈悲,”柯士提虔诚地说,“我想到先做个小国旗给我的家人吃,让他们可以先为父亲的成就庆祝一下。我真不敢想象如果我没有这么做的后果。”
“他还不知道,”柯士提邪恶地狞笑,“可是他马上就会知道了。我刚送了一个国旗冰激凌给他。”
“效果的确很好啊,”我说,“问题出在哪里呢?”
等到伟大日子来临时,小岛的紧张形势已经升高到令人无法忍受的程度。斯皮罗决心要让我们一家人拥有最好的视野观赏游行,于是为他那辆巨大古老的道奇装上车盖,可以充当有顶观众席附加破城锤。我们怀抱着度假的心情驱车进城,先在人行道休息区喝杯饮料,打听最后节目表的消息。穿着耀眼的大红大绿装的莱娜告诉我们,马克终于放弃了他的蓝白驴子计划,现在决定进行另外一个比较不那么怪异的计划。
“羞耻!居然还是我自己的表哥!”柯士提说,“他给了我一些粉末,告诉我很好用,还用他毒蛇的舌头向我担保说效果一定会很好。”
“你们知道,他继承了爸爸的印刷厂,嗯?”莱娜说,“所以,他说他要印上万张希腊国旗,用他的游艇载出海,撒在水面上,就像为国王的船铺上满是国旗的地毯一样,嗯?”
他坐下,表情不善地瞪着那一大盘东西。我看除了蓝色不像真的蓝色,倒像是变质酒精的颜色,并没有什么不对的地方。
马克的游艇是科孚岛上的笑柄。以前本来是艘颇豪华的游艇,后来被马克加盖各种设备,莱斯利说看起来简直像海上的水晶宫游乐场,而且严重向右舷倾斜。每次马克出海,大家就开始下注,赌他还会不会回来,或什么时候回来。
“要命啊!”柯士提嘶嘶叫道,“跟炸弹一样要命!”
“所以,”莱娜继续说,“他先把国旗印出来,却发现它们浮不起来——会沉下去!所以他就用木条做成小十字架,黏在国旗背面,好让它们浮起来。”
柯士提消失在他的冷藏室中,然后踉跄地抱出一个巨大的盘子,摆在我面前。上面满是做成蓝白条纹的冰激凌,看起来的确很像希腊国旗——虽然蓝中带点紫。我说看起来壮观极了。
“这个主意挺不错的!”母亲说。
“我去找我的表哥米可里,他在码头上的化学工厂里做事。米可里——但愿圣史皮瑞迪恩诅咒他,给了我一些染料,能做出蓝色的条纹。你看!”
“如果不出差错的话!”拉里说,“你晓得马克的组织天才。记不记得康斯坦丁生日那一次?”
我摇摇头,喝了一口姜汁啤酒。
夏天的时候,马克筹办了一次盛大的野餐,为他的侄子康斯坦丁庆祝生日。本来策划非常精彩,从烤乳猪到香槟,科孚精英全部应邀参加。唯一的瑕疵就是,马克把海滩搞错了,因此当他孤寂地等在南边的海滩上,坐拥足以喂饱一个军队的美食时,科孚精英却又饥又热地在北边海滩上苦等。
“稍微没出息的人……像是土耳其人,或阿尔巴尼亚人……就会放弃那个计划。可是柯士提·阿瓦加德玛却不会!你知道我怎么做的吗?”
“我们阻止不了他,”莱娜夸张地耸耸肩,“所有国旗都已装上他的游艇。他也派带火箭的人去克劳拉了。”
“我从床上跳起来,”他悲哀地继续讲下去,“冲进我的厨房,发现我没有足够的原料。我有让奶油变成棕色的巧克力,也有把奶油染成红色或绿色,甚至黄色的染料,但就是没有可以做国旗上面蓝条纹的蓝色染料,一点都没有!”他停下来喝了一大口酒,然后很骄傲地挺起胸膛。
“带火箭的人?”莱斯利问,“干什么?”
我说这是我听过最聪明的一个主意。柯士提微微一笑,之后马上想起了什么,又变回一张苦瓜脸。
“那个人一看到国王的船就会发射火箭,”她说,“马克看到火箭,才有时间赶快把国旗铺在海面上。”
“我疲倦的眼睛看到一面国旗,一面希腊国旗,那面希腊人为之抛头颅、洒热血的国旗——可是这面国旗将用我的超级品质、全脂冰激凌做成。”他得意扬扬地说完,往后一靠,等着看我的表情。
“我希望这件事顺利进行,”玛戈说,“我喜欢马克。”
他用力拍了自己额头一下,差点儿摔下椅子,然后颤抖地再倒了一杯希腊茴香酒。
“亲爱的,我们大家都喜欢他,”莱娜说,“在我的村庄里,有一个白痴。他非常迷人,但头脑简单得不得了!我们会选他做市长吗?”
“我睡不着,我在发烧。然后,就在第一声鸡啼的一刹那,‘咕咕咕!’灵感乍现,让我目眩神迷!”
莱娜抛下这厉害的最后一炮,径自离去。随后赶到的是神色仓皇的维尔维特上校。
他闭上眼睛,在想象的热枕头上辗转反侧。
“你们有没有看到三个小胖童子军?”他问,“没有,我想你们也不会看见。小野人!他们穿着制服跑到田野里去玩,回来脏得跟猪一样!我叫他们去洗衣店把制服洗干净,结果他们就失踪了。”
“我认为这个冰激凌一定要是创新的、独一无二的、从来没有人见过的,”柯士提把那杯希腊茴香酒一饮而尽,“我一夜无眠,等着灵感降临。”
“我要是看到他们,会叫他们去找你。”母亲安抚他,“你别担心。”
“为什么?”我满口冰激凌,老实不客气地问。我没有心情听细枝末节,只想赶快切入故事重点。
“谢谢你,亲爱的达雷尔太太。我不会担心的。可是那三个小魔鬼在游行队伍里非常重要,”维尔维特上校准备继续去搜寻失踪的童子军,“他们不仅担任国旗的条纹部分,而且还要负责摧毁桥。”
“没错,”柯士提说,“他要我送十二公斤的冰激凌去宫殿,外加一个专门替国王抵达当晚欢迎晚宴准备的特别冰激凌!啊!我就是被那个特别冰激凌给毁了。所以我的老婆、孩子才会挨饿!噢!残酷无情的命运啊!”
说完这句神秘的话,他就像只猎犬一样,大步慢慢跑走了。
我大感佩服,连声称是。
“桥?什么桥?”母亲困惑地问。
“没错,”柯士提呻吟,“所以当国王要来访问科孚时,总督理所当然地希望他尝尝我的冰激凌。”
“喔,那是表演的一部分,”莱斯利说,“他们会在假想的一条河流上搭一座浮桥,过桥之后把它炸毁,阻止敌人跟上来。”
我说这是真的。因为他显然需要鼓励,我更进一步地说,他的冰激凌闻名遐迩,声震希腊,甚至全欧洲。
“我一直以为童子军是崇尚和平的。”母亲说。
“我是个天才,”柯士提简单扼要,不带一点夸耀口吻地说着,然后坐在我对面,心不在焉地又为自己倒了一杯希腊茴香酒,“全科孚没有一个人能做出跟我一样的冰激凌,这么可口、这么漂亮、这么……冰!”
“科孚的童子军不崇尚和平,”莱斯利说,“他们大概是科孚岛上最崇尚武力的一群。”
我打断这段冗长的预言,问他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就在那时候,将与我们共乘一辆车的西奥多与克拉夫斯基也到了。
“我完了!”他很阴沉地把一瓶姜汁啤酒和一份大得足以撞沉泰坦尼克号的白色冰激凌摆在我面前:“我毁了,杰瑞少爷。我是世人的笑柄!以后别人再也不会说,‘喔,科孚!就是出产柯士提冰激凌的地方!’他们会说,‘喔,科孚!就是那个笨蛋柯士提卖冰激凌的地方!’我别无选择,只有离开科孚岛一条路。我只能去桑特岛或雅典,或者去僧院出家!我的老婆孩子会挨饿,我的老父老母会在路上乞讨,羞愧而死!”
“你知道,呃……鸣礼炮的过程,有点儿……呃……脱序。”西奥多向莱斯利报告。
柯士提和我有一项非常好的工作协议,我每个星期去他的店里三次,替他搜集厨房里的蟑螂,带回去喂我的鸟和动物,报酬就是可以在工作时无限量地吃冰激凌。我觉得皇室到来,他的店显然需要大扫除,所以我在国王抵达前三天赶到他店里,却发现他的情绪跌到濒临自杀的谷底——希腊人只有在几杯希腊茴香酒下肚之后,才能培养并维持这样的情绪。我问他怎么了。
“我就知道!”莱斯利很生气地说,“那个蠢司令官!我去找他,告诉他那几座威尼斯时代的大炮会爆炸,他还跩得不得了。”
那家餐厅以出产全科孚最棒的冰激凌闻名。柯士提曾经留洋意大利,在那里学到所有制作冰激凌的秘密。他的点心供不应求,岛上的宴会若没有柯士提五彩缤纷、摇摇欲坠的巨大杰作,就根本算不上是个像样的宴会。
“不,不,呃……大炮没有爆炸。呃……至少现在还没爆炸,”西奥多说,“是计算时间的问题。司令官坚持要在国王的脚踏上希腊国土的那一瞬间鸣炮。问题是……呃……怎么样才能在码头上安排一个信号,让……呃……在炮台上的……呃……你知道……炮手,看见。”
整座小岛越来越紧张,从山中村落里忙着擦亮牛角头饰、熨烫手绢的老婆婆,到城里忙着修剪每一株树、重新油漆休息区内每一把椅子的人们,到处一片忙碌景象。在街道只能通行两头驴,空气里永远弥漫着新焙面包、水果、阳光以及阴沟味儿的旧城区内,坐落着我的朋友柯士提·阿瓦加德玛经营的小餐厅。
“结果他们怎么安排的?”莱斯利问。
“请你下次不要再邀请那个老家伙来跟我们一起坐好不好,拉里?”母亲等船长踉跄地继续去寻觅英国国旗之后,可怜兮兮地对拉里说,“他讲话实在太难听了。”
“他们派了一位下士带一把点四五手枪去码头,”西奥多说,“他必须在国王踏上岸以前开枪。”
“他?”船长很不屑地回答,“他说全科孚岛只有一面,而且只能在特殊场合用。如果这不叫特殊场合,什么才叫特殊场合?所以我叫他拿旗杆去当他自己的灌肠器算了!”
“他懂得怎样射击点四五吗?”莱斯利很怀疑地问。
“你去找过领事吗?”母亲问。
“嗯……呃……”西奥多说,“我花了不少时间向他解释,把枪……呃……装上子弹,再扳上扳机,放进枪套里,是很……呃……很危险的一件事。”
“当然是拿来挥啰!”船长说,“这些中东人都会挥他们的国旗,我们也要让他们瞧瞧咱们大英帝国是不容忽视的。”
“傻瓜!这样他会把自己的脚丫子射穿。”莱斯利说。
“你要英国国旗干什么?”母亲冷冷地转移话题。
“没关系,”拉里说,“今天迟早会有人流一点儿血的。我希望你带了急救箱来,西奥多。”
“什么?像你这么好的女人没有嫁妆箱?”克里克船长用满是眼屎的眼睛瞅着母亲。
“不要讲这种话,拉里,”母亲哀求,“让我好紧张。”
“恐怕没有,船长,”母亲很有尊严地说,“而且我也没有嫁妆箱。”
“你们准备好了没有,达雷尔太太,我们准备出发了。”棕色的斯皮罗皱着眉头过来,好像一只从圣母院里跑出来度假的螭吻,“群众已经很紧了!”
“可爱的女孩!”下次见面他对母亲说,“你有没有在你的嫁妆箱里藏一面英国国旗啊?”
“是很‘挤’,斯皮罗,‘挤’!”玛戈说。
船长本人却对一切批评浑然不觉。
“我就是那样说的啊,玛戈小姐,”斯皮罗说,“不过你们别担心。我会修理他们,用我的喇叭‘吓少’他们!”
“嫉妒?!”母亲尖叫,像只娇小的梗似的毛发倒竖,“为那个……老……老……不修,嫉妒!你别恶心了。我不准你再说这种话,拉里,就连开玩笑也不行!”
“斯皮罗实在应该写本字典。”拉里在大家爬进道奇后座,依序坐在宽敞的皮座椅上时说。
“讲话不要那么不留情面嘛,妈,”拉里说,“你嫉妒!”
从一大清早开始,白沙道路上就挤满了坐着驴拉的木板车来城里看热闹的乡下人。一层薄薄的烟幕笼罩着城郊,把道路两旁的树木与景物都变成白色,细微的白沙飘浮在空气中,像是用显微镜才看得见的雪花沫。城里人潮涌动,看起来比圣史皮瑞迪恩生日那天还热闹。一群群人推推挤挤地经过人行道休息区,每个人都盛装打扮,远看仿佛一簇簇被风席卷的落花。
“肮脏的老家伙!”母亲说。
每条小街都塞满人与驴,整个行进速度和冰川流速一样缓慢,空气里充满了闲谈声与兴奋的笑声,弥漫着呛鼻的大蒜味儿和无处不在的樟脑丸味——有许多衣服都是从保存很久的箱底抽出来的。四面八方充斥着铜管乐队的试音声、驴子的长嘶声、街头摊贩的吆喝声、小孩兴奋的尖叫声。整座城就像一个五彩缤纷、五味杂陈的大蜂窝,不断地悸动、颤抖。
“他是想让各委员会保持警觉,”拉里说。
斯皮罗以蜗牛爬行的速度前行,猛按用橡皮包成一个大球球的喇叭,“吓少”那些不专心走路的人群,载着我们挪到了码头上。那儿熙来攘往,大家还一副挺有效率的模样:乐队整齐划一地排开,乐器擦得晶亮,制服熨得笔挺,十分气派,唯一美中不足的,就是其中两位团员的眼睛被打黑了。
“恶心的老山羊!”母亲目光凌厉地说,“他为什么不收敛一下。毕竟他是个英国人。”
乐队旁边是当地的一个士兵团,看起来出奇地整洁。教区长老一个个把胡须梳理得油光水滑,有白有银,也有铁灰的。大伙儿穿着长袍,像一群亮丽开心的鹦鹉聚在一起,表情生动地聊着天,腹部鼓凸、髯须舞动,指甲被仔细修剪过的胖手指无比秀气地比画着。靠近国王将会踱下码头的地方,孤零零地站着一位下士,显然他觉得肩上的重任有点超负荷,一直紧张地在摸枪套,拼命咬指甲。
很快,每个人都不跟别人讲话了,不过每个人都跑来跟我们讲话,因为我们一直坚守中立。没有人相信会怀有任何爱国心的克里克船长,因为这件事更是人来疯,不停地从一个委员会晃到另一个委员会,到处散布流言,惹得大家都对他非常倒胃口。
不久,人群里起了骚动,每个人都在说:“国王!国王!国王来了!”下士挺起胸膛立正站好。不过这显然是个讹传,只因为有人看到马克的游艇驶进海湾,来回巡游,站在船首的马克正抱着一捆捆的国旗往水里扔。
无辜的克拉夫斯基先生在一旁观看,后脑勺被飞来的铙钹划了一个大口子;库铎普勒斯老太太本来只想带她的大耳猎犬到树下运动一下,却不得不揪起裙角拔腿逃命。这件事让她少活了好几年,隔年她去世后每个人都这么说。不过,因为她死的时候已九十五岁高龄,所以这也未必可信。
“我没有看到火箭,你们看到了没有?”玛戈问。
一向在圣史皮瑞迪恩大游行中合作的各乐队队长,现在为了游行程序闹得不可开交。有一天傍晚,我们坐在人行道休息区里,还欣赏到一场精彩绝伦的表演:三位气冲云霄的低音大喇叭手一起追逐一位低音鼓手,四个人都穿着制服,而且抱着自己的乐器。低音喇叭手显然是忍无可忍了,把鼓手逼近角落,把他的低音鼓扯下来,踩了个稀烂。霎时间,整个休息区就成了暴怒乐手打群架的场地。
“没有,不过这里看不见海岬。”莱斯利说。
伟大的日子渐渐逼近,岛民情绪越来越狂乱,脾气也越来越暴躁。马里诺普勒斯女伯爵现在已经不跟莱娜说话了,而莱娜又不跟维尔维特上校说话,因为他的童子军有一次在经过她家门前时,做了一个毫无疑问非常无理的手势。
“我觉得马克表现得好极了。”玛戈说。
“没错,亲爱的达雷尔太太,可是我不能让别人说我在训练一群法西斯分子啊!”维尔维特上校认真地说,“接下来他们会说我图谋科孚了。”
“的确很漂亮。”母亲说。
“没错,”母亲说,“可是他们毕竟只是孩子嘛。”
的确漂亮。在绵延数海里的平滑海面上,铺满了由小小国旗构成的大地毯,看起来实在壮观。很遗憾,在接下来的一个半小时里,我们了解到马克的时间计算错误。他派驻在小岛北方发射火箭信号的人虽然牢靠,可惜辨识船只的能力很差,把一艘脏兮兮要前往雅典的小油轮,误认为是国王的御船。
“幸好没有,”维尔维特上校说,“有好一阵子,我吓得手脚发软,我真希望总督没发现,接下来我命令他们形成国旗阵式。他们移动了一阵子,居然在总督眼前排了一个蓝白‘卐’字,把总督气死了,差点儿就要把我们剔除在游行之外。这对童子军运动将会是个多么大的打击!”
这本身并不是个太严重的错误,倒是马克,他跟那天大部分的科孚人一样,冲昏了头,忘记检查把国旗粘在小木十字架上的黏胶。于是大家一面等候国王驾到,一面目睹黏胶在海水作用下失去黏性,最后几千张希腊国旗无声无息地沉入了海底。
“他们有没有高喊‘总督万岁’?!”拉里问。
“喔,可怜的马克,我真替他难过。”玛戈的眼泪几乎要掉下来了。
“你猜他们做了什么事?”他小声地问我们,“这辈子我从来没有这么羞愧过!他们走到总督面前,做出法西斯的敬礼式。童子军啊!法西斯敬礼式!”
“没关系,”拉里安慰她,“也许国王会喜欢小木片渣渣。”
他闭上眼睛,不自主地打了个哆嗦。
“嗯……我不觉得,”西奥多说,“你看那些木头的形状全是十字架,希腊人会觉得这是霉运。”
“总督想看看我们演练得如何,所以他亲自来,站在司令台上代表国王,然后我下达号令,童子军队伍开始行进。”
“那糟了,”母亲说,“我希望国王不知道是马克弄的。”
他暂停一下,把酒喝完,往后一靠。
“如果马克聪明点,就应该主动流亡到国外去。”拉里补充道。
“你知道,亲爱的达雷尔太太,我正在训练他们为国王驾到做特别表演。”上校像只猫似的秀气地啜着酒,“他们有的穿蓝衣,有的穿白衣,先行进到……你们叫那个东西什么?……司令台!对,就是司令台前。然后他们排成一个正方形,向国王敬礼。然后在听到号令之后改变位置,变换成一面希腊国旗。连我也忍不住要说,很壮观。”
“他终于来了。”莱斯利看到国王的御船庄严地驶过几海里都是小十字架的海水,好像犁过一座巨大的海洋国军公墓。
“你的童子军做了什么事?”母亲问。
踏板降下,乐队震天响地开始吹奏,军队立正行礼,教区长老一致往前移动,好像一畦突然被连根拔起的花床。他们挤到踏板底层,乐声停止,在众人的欢呼声中,国王出现了。他先停下来行礼,再慢慢走下踏板。小下士的光荣时刻来临,大汗淋漓的他尽量挤到踏板前面,眼睛死盯着国王的脚。他的任务非常明确:距离国王踏下踏板、踩上希腊国土还剩下三步的时候,发出信号,好让炮台有充裕的时间在国王上岸的刹那鸣炮。
“可怜的总督好像四面楚歌嘛!”莱斯利说。
国王走得很慢,整个气氛令人激动。下士摸索着枪套,在关键时刻拔出他的点四五,发射了五枪,子弹距离国王的右耳大约两米。显然炮台没有想到要通知欢迎委员会关于发射信号的问题,因此委员会十分震惊,国王也很震惊。事实上,每个人都很震惊。
“这不是开玩笑的,亲爱的,”他愁眉苦脸地看了拉里一眼,“他们精力太旺盛,我怕他们会搞出什么恶作剧来。今天他们的作为令我太震惊了,也让总督非常生气。”
“我的天!他们砍断他了!”玛戈尖叫。每次碰到危机时,玛戈不仅头会昏掉,连英文都会忘掉。玛戈想说刺杀,却讲成砍断了。
“或许他们需要的是一群女童子军,”拉里说,“你有没有想过这一点?”
“别傻了,那是信号。”莱斯利忙着用望远镜对准炮台。
“那些男孩,”他可怜兮兮地说,“我的那些男孩会把我活活整死。他们精力太充沛了。”
但显然迎接委员会的想法与我姐姐的不谋而合。他们全体一致扑向那位倒霉的下士。下士白着一张脸,企图抗议,却被揪倒在地,遭到一阵拳打脚踢,有人从他手中抢走手枪,用力敲了他的头一记。要不是那一刻炮台上的大炮适时发出巨响,卷起壮观的层积云证实了他的说辞,恐怕他要受重伤了。
我们请他喝杯希腊茴香酒,他坐下来,用带着薰衣草香味的手帕擦脸。
一场虚惊过后,大家笑作一团,只有国王看起来有些许焦虑。当他爬进官方安排的敞篷车,一个意想不到的意外又突然出现了:不知道为什么,车门关不上。司机用力甩过,带兵的班长用力甩过,乐队队长也上前用力甩过,一位经过座驾的长老也上前用力甩过,车门就是关不严。
下一位来我们桌子小憩的是维尔维特上校。他是位长得颇好看的高老头儿,有个拜伦式的侧影,一个有棱有角的身体,移动的时候像个被风摇摆的木偶。有着银色卷发和黑亮眼睛的他,穿起童子军制服显得十分不搭调,可是他却以此为荣。自从他退休以后,唯一的兴趣就是岛上的童子军团。很多嘴巴坏的人说他对童子军的兴趣不纯然以利他主义为出发点,可是他工作努力,而且从来没被任何人抓到把柄。
不服输的司机先退后好几步,然后冲上前去,用力踢了车门一脚。整部车子摇晃了一阵,可是车门还是不肯关紧。他们找来一根绳子,可惜没有可以绑住的地方。最后,因为不能再耽搁时间了,总督的秘书不得不挂在座位后面,用一只手拉住车门,国王的车这才开走。
然后莱娜大步离开休息区,全身上下都显示她的确是希腊的女儿。
第一站是圣史皮瑞迪恩大教堂,国王要向被保存下来的圣徒遗体鞠躬致敬。在一团大胡子阵营的包围下,他消失在黑暗的教堂深处,上千支蜡烛如盛放的黄玫瑰。
“跟希腊国旗搭配啊,”莱娜霍然站起来,面色冷峻地面对我们,肩膀往后拉,双手绞在一起,“可是我告诉他,‘马克,’我说,‘除非我死,你才能带驴子上场!’”
那天天气炎热,国王座驾的司机在与车门搏斗之后,有点疲惫,就没跟任何人打招呼,跑去附近角落喝饮料了。谁能怪他呢?大家都感同身受!不过,他估算国王探视圣人的时间不够准确,当国王在希腊正教的精英簇拥之下,从教堂里出来,爬上车时,缺席的司机就成了众人关注的焦点。
“蓝白驴子?染色吗?”母亲问,“为什么呢?”
一如往常,科孚岛只要一遇到危机,每个人都只会互相埋怨。一刻钟过去了,咒骂声此起彼伏,许多人拳头相向,脚程快的人被派去寻找司机了。没人知道他去光顾哪家小餐厅,因此耽搁了好一阵子才找到他。洪流般的辱骂声几乎没顶,第二杯希腊茴香酒还没喝完,他就被狼狈地拖了回来。
“我已经跟他解释过了,”莱娜说,“可是他每次都要驴子。他说这有象征意义,像耶稣骑驴进耶路撒冷,所以他要蓝白驴子。”
下一站是人行道休息区,国王将观赏各种乐队的游行,以及童子军的表演。斯皮罗抄小巷捷径,比国王座驾早一步到达休息区。
“驴子?”拉里重复,“他要驴子干吗?他以为这是农业会展吗?”
“他们不可能再犯错了吧。”母亲担忧地说。
“驴子!”莱娜嘶嘶叫出这两个字。
“科孚岛又登上新的巅峰,”拉里说,“我本来还希望座驾在码头和教堂之间爆个胎。不过这大概是个过分的要求。”
“马克想干吗?”拉里问。
“我可不敢说,”西奥多的眼瞳闪烁,“别忘了,这里是科孚。好戏可能还在后面哪。”
我们都知道马克是个有名的热心疯子,很纳闷他是怎么混进委员会里的。
“希望不致如此,”克拉夫斯基说,“真是的!乱七八糟,真让人脸红。”
“好精彩的计划,亲爱的,好精彩!这整片人行道休息区都会装饰成蓝色与白色……可惜,每次让那个白痴马克做点事,一定会有麻烦。”莱娜绝望地翻翻白眼。
“他们不可能再想出别的花样了吧,西奥多。”拉里抗议。
“快告诉我们你的计划是什么,莱娜。”母亲瞪了拉里一眼,他正在喝第八杯希腊茴香酒,所以有点不牢靠。
“这我就……呃……不敢打包票了……”西奥多说。
“皇家海军里的流行病案例……”拉里正待开始,却被母亲急急打断。
结果,正如他所料。
“不!简直荒谬!”莱娜很熟练地把橄榄丢进自己猩红色的嘴里,好像在替一把枪装子弹,“我已经见过总督了,我相信他一定会同意指派我的委员会为官方委员会。可惜英国舰队现在不在港内,否则我们可以安排一个荣誉护卫队。那些水手穿上制服最可爱了,看起来总是那么干净可又像病毒携带者。”
国王抵达之后,站上司令台。军队精神抖擞地踏正步经过,步伐颇为整齐。科孚当时属于边陲地带,新兵很少操练,他们的表现差强人意。第二个是综合大乐队,由岛上各村落的乐队组合而成,他们各种花色的制服熠熠生辉,乐器亮得扎人眼睛。尽管演奏得有一点荒腔走板,令人提心吊胆,不过音量之大、演奏之卖力,勉强弥补了那些小小的缺陷。
“用这种方法博取总督的注意力实在有点奇怪。”拉里很天真地同意。
接下来是童子军表演。维尔维特上校像是从旧约圣经里走出来的一位极度紧张、极为纤瘦,穿着童子军制服的先知,领着他那一小团迷你军队走上布满尘沙的人行道休息区,全体观众报以热烈的掌声与欢呼声。他们先向国王敬礼,然后服从上校发出的一声像岔了气的号令,开始摩肩接踵了一阵子,然后排成了一面希腊国旗。掌声与欢呼声是如此热烈,就连最遥远的阿尔巴尼亚山想必都听见了。
“恶心!”莱娜翻着白眼、咂着红唇,很生气自己没有先想到这一招,“亲爱的,你们想象一下,像她那种年纪的女人想闯进总督的房间!”
经过短暂的体操表演,队伍走到代表河流两岸的两条白线前面,一半队伍赶忙跑出去搬回建造浮桥所需要的木板,另一半队伍则忙着在湍急的河流上搭出一条线。观众被童子军的熟练动作吸引,逐渐向“河流”靠拢,本来应该制止人群逼近的警察,也跟着人潮一起趋前观赏。
像只戴了橘红色假发、涂了胭脂的黑乌鸦的女伯爵,无疑极有势力,可是这件事非同小可,不容许她骑在每个人头上吆喝。于是在极短时间内,至少有六个欢迎委员会相继成立,每个委员会都极力想说服总督,他们的计划应被视为首要之务处理。据说,总督最近雇用了一位武装护卫,而且睡在上锁的房间里,因为一位女性委员曾经企图牺牲自己的贞操,换取总督对该委员会计划书的认可。
这批年龄全部不到八岁的童子军,以破纪录的速度在想象的河流上搭好浮桥,然后由一位小男孩荒腔走板地大声吹着号角,小快步跑到桥的另一头,立正站好。群众如痴如醉,纷纷鼓掌、叫好、顿足。维尔维特上校露出一个拘谨的军事家微笑,朝我们的方向投来一个骄傲的眼神。
“没错,我了解。”母亲紧张地同意。
三位小胖童子军脱队跑向浮桥,手里拿着引线、柱塞和其他爆炸装备。把东西装好之后,他们重新归队,身后牵着一大段弯曲的引线立正等候。维尔维特上校尽情享受属于他的这一伟大时刻,环目四顾,确定在场每个人都聚精会神看着他。全场一片沉寂。
“我就是科孚,”马里诺普勒斯女伯爵说,“因此我有义务召集成立委员会,决定欢迎国王陛下的节目。”
“炸桥!”维尔维特上校怒吼,一位小童子军应声蹲下,将柱塞一按到底。
人行道休息区沿路有很多巍峨的拱门,是法国占领科孚时期,法国建筑师仿照巴黎著名的里沃利大道建造的。这里是小岛的心脏。你坐在拱门或树荫下的小桌旁,岛上的每位居民都会经过你身边,每个传闻里的每条小道消息也都会传进你的耳朵里;你坐在那儿静静喝杯饮料,戏剧里的每位主角都会随着人潮冲到你桌前。
接下来的几分钟,情势大乱。先是一声巨大的爆炸声,接着尘土、小石头、碎木片仿佛瀑布般飞向空中,再如冰雹般打在观众身上。前三排观众,所有的警察与维尔维特上校,全被震倒在地。挟带碎石与木片的爆炸威力波及我们坐的车子,好像机关枪打在车身上,母亲的帽子也被震掉了。
过不了多久,整件事变得更加复杂、火爆,我们不得不每天都进城去,与科孚岛所有的居民一起坐在人行道休息区里,打听最新的消息和传闻。
“天哪!”拉里说,“维尔维特在搞什么?”
不过,皇室来访对我们家造成的影响,跟这件事对整个科孚岛所造成的动荡一比,简直微不足道。好事者指出,国王莅临不仅将泽及本岛,而且整个事件将具有特别的象征意义。因为当国王踏上科孚岛时,即是自他流亡之后,首次踏上希腊的土地。科孚人一想到这点,便狂热地投入准备工作。
“我的帽子!”母亲喘气,“谁帮我捡帽子?!”
“嗯,亲爱的,很好,”母亲根本没在听,“不晓得斯皮罗可不可以帮我弄几只火鸡来?”
“我去捡来,你放心!”斯皮罗咆哮。
“前几天我看到一块好漂亮的红丝缎子,”玛戈说,“就在那家小店里……你知道吧,就是从西奥多的化验室出来往右拐的那家。”
“吓死人了!吓死人了!”克拉夫斯基双眼紧闭,用手帕猛擦额头,“怎么可以教小男孩这么好战!”
“你少管闲事,”拉里提出建议,“他们是要欢迎国王,可不想刺杀他。”
“我就知道会出差错。”西奥多满足地说。他很高兴科孚擅于制造大灾难的名声又保住了。
“不知道他们会不会鸣礼炮,”莱斯利陷入沉思,“他们只有那些老掉牙的威尼斯大炮,我觉得太危险了。我是不是该去拜访炮台司令官呢?”
“他们一定弄来某种炸药,”莱斯利说,“我想不出来维尔维特上校用的是啥玩意。太危险了!”
“如果我们不开派对,我可不可以做几件新衣服呢,妈?”玛戈急切地问,“我实在没有衣服可穿了。”
稍后真相大白,不是上校的错。他惊魂未定地集合队伍,带领他们离开,然后回到案发现场向母亲道歉。
“这里不是印度,”拉里说,“所以我并不打算浪费时间在替大象分配兽栏上。光是国王来这件事就会扰乱我们平静的生活步调,你们等着瞧好了。”
“我真是无地自容,达雷尔太太,”他的眼里闪着泪光,“我向你保证,我什么都不知道,完全不知情。”
“一定会有,”母亲说,“以前我们在印度的时候,谒见大君时期总是有各种宴会。”
制服上满是尘土污渍、帽子乱七八糟的他,看起来实在可怜。
“我不觉得。”拉里说。
“别担心,上校,”母亲用发抖的手把白兰地苏打送到嘴边,“这种事谁都可能碰到。”
“我知道,亲爱的,”母亲说,“可是……呃……我猜到时候一定有各式各样的宴会。”
“英国每天都会发生这种事,”拉里说,“要是不发生爆炸……”
“他又不来我们家,感谢上帝。”拉里指出。
“今天跟我们一起吃晚餐吧。”母亲打断拉里的话,狠狠地瞪他一眼。
“太好了,”母亲说,“我最好赶快准备些菜单。”
“谢谢夫人,你实在太好了,”上校说,“我得去换身衣服。”
午餐时,我向家人报告国王访问的消息,每个人都表现出属于自己的典型反应。
“我对观众的反应很感兴趣,”西奥多以科学家的姿态说,“就是那些……呃……被震倒的观众。”
我们爬上克拉夫斯基饲养各种野鸟与金丝雀的巨大阁楼,很满足地花了一整个上午喂鸟。克拉夫斯基挥着水壶在房间里手舞足蹈,脚底嘎吱嘎吱踩着掉下来的饲料种子,像踏在鹅卵石海滩上,嘴里哼着支离破碎的《马赛曲》。
“我看他们一定气死了。”莱斯利说。
“不不,”克拉夫斯基大惊失色地说,“不,那会是个充满欢乐的日子。就像大家说的:‘举国欢腾!’这个新闻太令人兴奋了,我想我们休息一个早晨庆祝也不为过。上楼来帮我喂鸟吧。”
“不,”西奥多很骄傲地说,“这里是科孚。他们只是……呃……互相拉一把,帮别人把身上拍干净,然后称赞整个表演多么精彩,多么……呃……写实。科孚人不会觉得童子军玩炸药是什么不寻常的事。”
现在我记得革命了,因为我为了那档子事获得三天幸福无比的假期,而且那家蛋糕店是我最喜欢的店之一。可是我没把它与梅塔克萨斯联想在一起。我满怀希望地问道:“国王来的时候,会不会有另一家蛋糕店再被机关枪子弹打烂?”
“如果你在科孚住久了,你也会觉得什么事都不稀奇了。”母亲很确定地说。
“你怎么会忘记呢?”克拉夫斯基大叫,“你不记得了吗?闹革命的时候,有家蛋糕店差点儿被机关枪子弹打烂了。我一直觉得机关枪这种玩意儿实在太危险了。”
我们在城里吃了一顿可口冗长的晚餐,席间每个人都想说服上校,他的童子军表演的确是当天的高潮。然后斯皮罗在天鹅绒般的清凉夜色里载我们回家。角鸮“童客!童客!”地彼此应和,仿佛是树林间摇动的奇怪风铃;白色细沙在车后扬起,然后如云朵般悬浮在凝止的空气中;高大黑暗的橄榄树林被一点点萤火虫闪烁的绿光戳破。这是精疲力竭又愉快的一天,我们都很高兴回到家了。
“他们什么时候把梅塔克萨斯踢下台的?”我问,“怎么没有人告诉我。”
“嗯,”母亲压下一个呵欠,拿起油灯往楼梯间走去,“管他什么国王不国王,明天我要睡到十二点。”
“嗯,”克拉夫斯基先生忧心忡忡地凝视我,好像在把我的无知怪罪在自己头上,“以前的统治者是梅塔克萨斯(42),这你知道,他是个独裁者。幸好,他被踢下台去了!所以陛下可以回国了。”
“噢……”拉里假惺惺地说,“我没跟你讲啊?”
我指出我们家没有收音机,因此大部分时间都活在幸福的无知状态之中。
“跟我讲什么?”她狐疑地问。
“当然是希腊国王乔治啰,”克拉夫斯基先生为我的无知感到震惊,“难道你不知道?”
“是国王,”拉里说,“真抱歉,我应该早点告诉你的。”
这还差不多,我心里想。只要有不错的边际效应,我可以为了国王来临假装很兴奋。“他是哪一个国王?”我问,“还有,他来的时候我可不可以放假一天?”
“告诉我什么?”母亲现在非常紧张了。
“天大的消息,孩子,天大的消息!早安,早安。”他充满灵性的大眼睛因为兴奋而充满泪光,修长的手左右挥动,大头在驼背下兴奋地东点西点。“哎呀!这真是科孚岛光荣的一天。当然也是希腊的光荣,不过更是本岛的光荣。呃……什么?喔,那只红雀啊……嗯,很漂亮的小鸟……吱,吱。回到我刚才说的,诚如莎士比亚所说,对我们这个蓝色大海上的小小疆土来说,能争取到国王莅临,真是值得喝彩。”
“我邀请他来吃午餐。”拉里说。
第一次听到科孚将得到这项荣宠的消息,是从我的家教克拉夫斯基先生那里。他为此兴奋不已,甚至连我千辛万苦为他弄来的公红雀都没心思多看一眼。
“拉里!你没有吧!真是的,你怎么那么不动脑子……”母亲才开始唠叨,就发觉她被耍了。
那一天,乔治国王返抵希腊。小岛上从来没有经历过如此色彩缤纷又令人兴奋的复杂事件。跟这件事比起来,就连圣史皮瑞迪恩大游行的策划工作,都显得黯然失色。
她挺直五尺高的身躯。
在科孚岛度过的那些宁静日子里,每天都很特别,特别的色彩、特别的样子,使得每一天和其他三百六十四天都不一样,特别值得记忆。不过,其中的一天在我记忆里特别鲜明,因为那一天不只关系着我们家、我们家的朋友,那一天还关系着全科孚岛的居民。
“我不觉得有什么好笑的,”她冷冷地说,“就算他来,好笑的也是他,因为家里只有蛋!”
——苏格兰谚语
母亲不理会我们的笑声,极有尊严地回房睡觉去了。
国王与熊都常使他们的监护人担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