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的事。”母亲很坚决地说,然后有点含糊地补充了一句,“我相信他们的用意是好的。”
“宽恕什么?”莱斯利迷失在母亲的意识流里,很困惑地问。
莱斯利还没来得及问下一个问题,道奇已经咆哮着驶上车道,刹车吓人地惊叫一声,停在前阳台旁。后座上坐了一个穿着一身黑、头上很整齐地缠了一个如雪莲花苞般洁白头巾的印度男人。他身材非常娇小,有一对超级大的杏眼,不断闪烁,像一池液态玛瑙,周围镶着跟地毯一般厚的睫毛。他矫健地打开车门下车,初识的微笑仿佛棕脸上劈下的一道闪电。
“莱斯利亲爱的,不要说这种话,”母亲说,“我们一定要学着宽恕。”
“啊,终于到了!”他兴奋地大叫,像只蝴蝶展开翅膀似的张开细长的棕色手臂,舞蹈着跳上阳台。“你当然就是达雷尔伯母啰!真迷人。你是家里的猎人,莱斯利;玛戈,小岛上的美女,毫无疑问;还有杰瑞,卓越的科学家及自然学家;我无法形容见到你们让我有多兴奋。”
“对,我们来问他!”玛戈说,“你觉得是他祖父做的吗?加尔各答黑洞是什么?”
“喔……呃……呃……喔……,我们也很高兴见到您,陛下。”母亲开始恭敬起来。
“也许他的祖先就是发动兵变的人,”莱斯利很兴奋地说,“我们来问他,加尔各答黑洞(36)是不是他祖父发明的。”
吉吉布伊惊呼一声,用力往自己额头一拍。
“不,不,没那么普通。吉吉布伊是历史上有名的家族。早在我祖父母移居印度以前,吉吉布伊家族就已经存在了。”
“该死!”他说,“又是我这蠢名字惹的祸!亲爱的达雷尔伯母,我怎么向你道歉呢?王子只是我的名字而已。我母亲一时高兴起的,希望能带给我们贫贱的家庭一点尊贵气息,了解吗?母亲的爱,嗯?望子成龙,嗯?可怜的女人,我们一定要原谅她,嗯?一介小民,王子·吉吉布伊,听候差遣。”
“史密斯?”莱斯利说。
“噢,”已经准备好要招待皇室的母亲,感觉有点失望,“那么,我们应该怎么称呼你呢?”
“当然是真的,亲爱的,”母亲说,“印度姓吉吉布伊的人多得很。这是个很古老的姓,就像……呃……就像……”
“我的朋友们,我的朋友非常多——”新到的客人很认真地说,“都叫我吉吉。希望你们也能这样叫我。”
“这个姓好怪,吉吉布伊,”玛戈说,“你确定是真的?”
吉吉就这样住了进来。在他做客的短暂时间里,惹的祸和讨我们的欢心,比任何客人都多。他以咬文嚼字的英文、诚恳温和的态度,对每件事物、每个人,都表现出真诚的兴趣,使人无法抗拒;他藏有各种味道恐怖的黏稠药剂,可以提供露卡兹芮雅去敷各种她想象出来的疼痛;他会和莱斯利详细讨论世界上各种狩猎情形,并绘声绘色地叙述(可能是假的)他曾经参加过的猎杀老虎及野猪的行动;他为玛戈弄来一堆布料,做成印度纱丽,再教她怎么穿;他用各种关于东方富豪与神秘的故事蛊惑斯皮罗,描述戴着珠宝的大象如何彼此角力,印度大君如何用珠宝为自己称体重。
“我不确定,”母亲说,“大概是大君统治的小邦之一吧。”
他很会画铅笔画,对我的每一只宠物都非常感兴趣,替它们画了很多精致的素描,让我插在我的自然史日记中,我觉得自己这本日记的重要性,不亚于《大宪章》加上《凯尔斯书》(37)加上《圣经》。吉吉对待它的态度,正是如此,因此我就老老实实地被他收服了。
“他是什么样的王子?”莱斯利问。
不过,真正被吉吉迷倒的人,是母亲。因为他不但记得数不清的令人垂涎的食谱,讲起民间传说和鬼故事更是如数家珍,但最重要的,是他的到来让母亲有机会谈论印度。母亲在印度长大,她一直觉得印度才是她真正的家。
我领命去把阳台上的动物都移开,看好所有动物,去剪个头发,换上一件干净的衬衫。第二天,每个人都听母亲的话,穿上漂亮衣服,耐心地坐在阳台上等待斯皮罗把王子接来。
晚餐后,我们会流连在吱吱作响的大餐桌旁久久不散,大餐厅角落里的一大串油灯,投下一池池淡黄色的光影,小蛾像雪片般围着灯光拍击翅膀;狗儿们躺在门槛外不准进餐厅——因为现在狗狗增加到四只,它们不断打呵欠、叹气,埋怨我们的拖沓,可是没有一个人理会它们。
整个别墅立刻变得跟蜂巢一样忙碌。客房的木板地被刷成淡淡的奶油色,因为生怕狗儿们在那儿留下跳蚤;玛戈以破纪录的速度把新窗帘装好,在房里到处插满了花;莱斯利清理了他的枪支和船,准备带王子出去狩猎或乘游船;母亲热得满脸通红,在厨房里手忙脚乱地做出各种松糕、蛋糕、苹果卷饼、白兰地煎饼、炖碎肉派、果冻,还有浸葡萄酒蛋糕。
屋外,蟋蟀尖锐的鸣声和树蛙的呱呱叫声,使得丝绒般的夜色充满生气。吉吉的大眼睛在灯光下显得更黑更大,像猫头鹰的眼睛,闪烁着奇异的液态火光。
“不不,斯皮罗,我们不要为他大事铺张。他等于是个不速之客,所以他必须容忍我们。他要碰运气嘛……就让他碰运气好了。如果他不喜欢……拉倒!”母亲双手发颤地剥着豆子,掉在地上的,比掉进滤盆里的还多。“杰瑞,去问玛戈可不可以把餐厅的新窗帘装上去。布料在我房里,旧窗帘上次被莱斯利放的那把火一烧,简直不能看了。”
“当然,达雷尔伯母,你那个时代和现在很不一样。异族人不可交往,彻底的种族隔离,对不对?现在好多了。先是大君们登堂入室,最近连我们这样的印度平民也可以与英国人交往了,因此获得不少接受文明洗礼的机会。”有一天晚上吉吉这么说。
国王的仆役长是个极有贵族派头的老小子,已经退休了,但每次家里开大型宴会,斯皮罗一定会把他拖出来。
“我那个时代,”母亲说,“其实他们最排斥的是欧亚混血。我祖母甚至禁止我们跟他们玩。当然我们是不会听的。”
“放心,达雷尔太太,”斯皮罗安慰母亲,“你需要什么,我都会去弄来。需要我再去把国王的仆役长找来吗?”
“孩子们向来对礼教约束毫不在意,”吉吉微笑,“不过,刚开始还是碰到许多阻碍。毕竟罗马不是一日建成的。你听说过我们城里受邀参加舞会的那位巴布(38)的故事吗?”
“不要!如果他以为我会为他花十个德拉克马买一瓶香槟,那他就错了!他可以跟我们一样喝希腊茴香酒和葡萄酒,管他什么王子不王子!”母亲很坚决地说完,然后又加了一句,“好吧,我想你还是弄来一箱吧。我们不一定要给他喝,放在家里总是保险点。”
“没有,怎么了?”
“我有些天竺牡丹正在开花,你可以拿来放在桌上。要不要香槟?”斯皮罗显然觉得王子应该受到适当的招待。
“他看到男士们与女士们跳完舞之后,都会护送她们回座,然后用女士们的扇子替她们扇风。因此,当他与一位极有地位的欧洲贵妇跳完一曲华尔兹之后,便护送她回座,拿起她的扇子说,‘夫人,我可以在你脸上放风吗?’”
“十一号就是明天,对不对?他应该会搭从布林迪西启航的那班船。斯皮罗,请你去把他接回来好吗?还有,顺便带头绵羊过来做午餐。杰瑞,去叫玛戈在客房里插点花,要确定狗狗没在房里留下跳蚤。叫莱斯利去村里跟红发斯皮罗讲一声,我们家需要一些鱼。真是的!拉里太不应该了。等他回来,我一定好好训他一顿。我已经一把年纪了,受不了招待王子这种折磨。”生气的母亲漫无目的地在厨房里转来转去,把各种锅子敲得叮当响。
“听起来很像斯皮罗讲的话。”莱斯利说。
她很气恼地瞪着我们,可惜斯皮罗和我都无法给她任何忠告。我们甚至无法发电报叫拉里回家,因为他依照惯例,没有留给我们他朋友家的地址就一走了之了。
“我记得有一次,”母亲愉快地回忆,“那时我先生在鲁尔基做工程总监,来了一个好大的飓风。拉里当时还只是个婴儿。我们住的房子很长很矮,我记得我们从一个房间跑到另一个房间,拼命想把门关上。结果我们前面跑,后面的房间就跟着倒塌下来。最后我们挤到仆役长的小厨房里。等我们的房子修好之后,印度建筑商送来的账单上写道:‘修理工程总监的后面(英文有屁股之意)。’”
“真是的!拉里就是那么讨厌!”母亲愤怒地大叫,“他干吗请个王子来?他又不在这里招待人家,我能拿个王子怎么办?”
“印度那个时候一定很迷人,”吉吉布伊说,“因为你们不像别的欧洲人,你们也算是那个国家的属民。”
电报很简单,上面说:“忘了告诉你,吉吉布伊王子十一号抵达短住。雅典好极。爱。拉里。”
“是啊,”母亲说,“连我祖母都是在那里出生的。大部分的人提到祖国,指的都是英国,但我们说的却是印度。”
“糟了!”母亲觉得不妙。
“你一定去过不少地方,”吉吉羡慕地说,“我自己的国家,或许你见识的比我还多。”
“你别担心,不是坏消息,达雷尔太太,”他把电报递给母亲,“我叫邮局的人念给我听了,是拉里少爷发来的。”
“几乎走遍了,”母亲说,“我先生是个土木工程师,当然得到处跑。以前我也跟着他。如果他必须到丛林里去造桥或修铁路,我也得跟去,陪他住帐篷。”
“电报,斯皮罗?”母亲颤声说,“谁发来的?希望不是坏消息。”
“一定很好玩,”莱斯利兴奋地说,“帆布下的原始生活。”
“午安,达雷尔太太。午安,杰瑞少爷。”他像只栗棕色的恐龙,嘟嘟囔囔、摇摇晃晃地踱进厨房,“我带来一封你的电报,达雷尔太太。”
“对啊。我喜欢简单的露营生活。我记得通常都是由带着华盖帐篷、地毯和家具的大象开路,仆人们带着亚麻制品和银器坐在牛车上……”
现在家事稍微轻松了些,她决心要把这件非做不可的工作做好。由于这件工作涉及品尝,所以我自愿帮忙。我们俩搬出大约一百五十多罐酱,放在厨房桌上,拿着汤匙和新标签,准备开始伟大的品尝工作。这时斯皮罗却出现了。
“那样叫露营?”莱斯利不敢置信地说,“还带华盖帐篷?”
母亲抓住这个意外的和平时期,决定从事一项她策划已久的大工程。前一年,所有水果都大丰收,母亲花了许多时间制做各种果酱和甜调味料,用以前她祖母在印度研究出来的私人食谱,有些历史久远得可以追溯到19世纪初。一切都很完美,清凉的食物贮藏间里,堆满亮晶晶的瓶瓶罐罐。很不幸,去年冬天有一场特别猛烈的暴风雨,贮藏间屋顶漏水,等到第二天早晨,母亲一走进去,赫然发现所有瓶子的标签都掉了。她眼前堆了几百罐酱,除非一罐罐打开品尝,否则不可能辨认里面的内容。
“我们只带三个而已,”母亲辩护,“一个卧室、一个餐厅和一个客厅。而且还是附带地毯的那种。”
莱斯利大部分时间都拿着一把枪到处走来走去,玛戈当时没有谈任何恋爱,却迷上了肥皂雕刻,把自己关在阁楼里,不时送出一些用酸得呛鼻的黄色肥皂雕出来的东倒西歪的作品,而她本人只在吃饭时间,穿着大花罩袍,像艺术家般精神恍惚地出现。
“那哪叫露营?!”莱斯利说。
我为海华沙哀悼的愁绪,很快就被新来的客人冲淡。这位客人比戴胜更具异国情调,而且也比戴胜更麻烦。拉里突然宣布他要去雅典跟朋友住,做些研究。经过他准备离家的一阵慌乱之后,家里变得非常宁静。
“当然是,”母亲说,“深入丛林哪!我们还听到过老虎叫,所有仆人都吓死了。有一次他们还在餐桌下打死一条眼镜蛇。”
我追了它一阵子,可是一旦野猫躲进枝叶茂密的桃金娘,根本不可能找到。我愤怒又伤心地转回橄榄树林,在那儿,唯一剩下来供我悼念海华沙的,只是几根粉红色的羽毛,和几滴滴在绿草上鲜红的血。我发誓再让我碰见那只猫,我一定亲手宰了它。它对我养的鸟群威胁实在太大。
“那时杰瑞还没出生吧?”玛戈说。
我正专心喂鸟,没有注意外面,突然听见海华沙发出沙哑迫切的叫声。我“嗖”地跳过阳台栏杆,冲进树林里,可惜为时已晚。一只带着满身辉煌疤痕战果的大野猫,嘴里叼着一只软趴趴的戴胜尸体站在那里,用绿色的大眼睛越过粉红色的鸟尸体瞪着我。我大喝一声往前冲,野猫转过身,衔着海华沙的尸体,像一束油链似的纵入桃金娘树丛。
“你应该写自传,伯母。”吉吉很认真地说。
那天我带它到阳台上,我忙着喂哺各种幼鸟,海华沙飞了出去——其实应该说滑翔出去,到附近的橄榄树林里去练习飞行,顺便捉些新孵出来的蚊子当小点心。
“不不,”母亲笑道,“我不会写文章,而且我也想不出该取什么样的书名。”
等它的翅膀康复之后,我把夹板拿掉,发现骨头虽然长得很好,但翅膀上的肌肉却因为缺乏运动,变得很软弱。海华沙不喜欢用翅膀,宁愿走也不愿意飞。为了让它运动,我常带它去橄榄树林里,把它丢入空中,逼它运用翅膀,好安全降落在地上。等它的翅膀渐渐变得强壮了,它开始尝试短程飞行。我以为不久就可以释放它,它却遭遇了不测。
“叫《十四只大象出游》如何?”莱斯利建议。
松鸦宝宝慢慢愿意接受我的喂食,一旦它们不再对着海华沙呼唤,它就完全漠视它们了——不只是漠视,简直当它们不存在。
“或者是《地毯铺过丛林》?”吉吉建议。
它并没有其他的母性表现,比如它不会捡起鸟宝宝挂在屁股上、送到鸟巢边缘的鸟粪小炸弹,这部分的清洁工作由我担任。一旦鸟宝宝吃饱了,不再尖叫,它就对它们完全丧失兴趣。我的结论是,松鸦宝宝的呼唤大概具有特别的音质,唤醒了它的母性。我用其他鸟宝宝做过实验,尽管它们叫破了喉咙,海华沙还是无动于衷。
“你们这些年轻男孩就是什么事都不当真。”母亲严厉地说。
海华沙对于自己刚才的表现,似乎跟我一样震惊。我又丢给它一只蚱蜢,它把蚱蜢杀了,喂给另一只小鸟吃。从此以后,我会先在卧室里喂饱海华沙,然后隔一段时间就把它抱到阳台上,让它担任两只松鸦宝宝的养母。
“对啊,”玛戈说,“我觉得妈只带着三顶华盖帐篷在眼镜蛇堆里露营很勇敢。”
海华沙竖起羽冠瞪着它们俩。我没料到它会特别注意它们,因为它向来无视阳台上嗷嗷待哺的幼鸟,可是这时它却跳到篮子旁边,极感兴趣地审视两只松鸦宝宝。我丢给它一只蚱蜢,它捉住、弄死蚱蜢,然后令我大吃一惊地跳到篮子前面,把死蚱蜢塞进其中一只松鸦宝宝张大的嘴里。两只小鸟高兴得嘶嘶喘气,又是尖叫,又是拍翅膀。
“露营?!”莱斯利嘲笑。
海华沙像个在舞会上猛吞水果布丁的老伯爵夫人,坐在那儿大口吞食物。两只摇头晃脑、烂眉烂眼的松鸦宝宝,从篮子边缘看到海华沙,立刻张大嘴巴、气喘吁吁地叫起来,两只鸟头像两个躲在篱笆后面偷看的老头子,拼命左摇右晃。
“本来就是露营,亲爱的,我记得有一次一只大象走丢了,我们三天都没有干净床单换。”母亲不平地说。
我连带草莓篮一起,把它们留在阳台上,回去抱海华沙。海华沙显然比较喜欢在阳台上用膳,不喜欢被关在局促的卧房里。我把海华沙放在石板地上,将捕到的蚱蜢丢给它。它急切地往前跳,一嘴咬住一个,杀死蚱蜢,吃相颇不优雅地囫囵吞下。
“像大象这么大的东西还会走丢?”吉吉很惊讶地说。
中午我把它们带回家,然后花费整个下午继续徒劳地想教它们放聪明点。它们强烈反对我硬把它们的鸟喙打开、用指头把食物灌下喉咙。不过,我最终还是塞下足够维持它们小命儿的食物。
“当然会,”莱斯利说,“大象很呆的。”
本来我们应该诵读英国冗长辉煌的历史,结果却度过了一个刺激又有趣的早晨,企图教导小鸟张开嘴巴吃东西。可是鸟宝宝非常愚蠢,就是不肯让克拉夫斯基或我当它们的养母。
“总而言之,没有干净床单你也会不高兴的。”母亲愤愤地说。
我翻开篮里的树叶,里面蜷伏着两只秃毛、长相恶心的小鸟。我一看就着迷了,连声称谢。从新长出的翅羽来看,它们是松鸦宝宝,以前我从来没养过松鸦。得到它们令我非常得意,甚至带着它们去克拉夫斯基先生家上课——这就是有一个跟你一样着迷养鸟的家教的好处。
“当然不会,”玛戈说,“即使如此,听到古代印度的事还是很有意思。”
“呃,”他对我皱皱眉头,“送你一个礼物。”
“还颇具教育性。”吉吉说。
这一天早晨,我向他报告全家平安之后,他掀开座位旁一个用无花果树叶盖起来的草莓篮。
“你老是嘲笑我母亲,”玛戈说,“我真不懂,就因为你父亲发明了黑洞还是什么的,你的优越感就这么重!”
“老天!杰瑞少爷!你不可以说那种话!”他大声咆哮,用拳头猛捶方向盘,“让我吓一跳!让我冒冷汗!以后绝对不要再说这种话!”
吉吉笑倒在桌子下面,可见他很有雅量。所有的狗也都跟着他狂吠起来。
一天,我一时淘气,在他很认真地问完之后,回答说家人通通死掉了。道奇突然偏离车道,撞进一大丛夹竹桃里。斯皮罗和我兜了满身满脸的粉红花朵,我整个人也几乎被摔出车外。
不过吉吉最可爱的地方,还是他的热情。不管他做什么事情,即使情况摆明了他绝不可能在那方面有任何成就,吉吉还是会全力以赴。
等我向他保证每个人都很健康之后,我们已经到达别墅跟前了。他会一摇一晃地走到每个人面前,确定我提供的情报果真无误。对于斯皮罗每天一成不变的关心,好像把家人当作皇室似的捧在心窝上,我觉得有点无聊。即使如此,他仍然坚持要问,生怕哪天晚上家人会遭遇不测。
拉里认识他的时候,他决定要成为印度最伟大的诗人,便找来一位英文程度有限的同胞帮忙。他办了一份杂志,杂志名称不一,我怀疑吉吉是否有校订。这份小杂志每月出版一次,靠着吉吉所有认识的朋友赞助发行。吉吉的行李中藏了一大堆印刷模糊的版本,他会拿出来给任何表示感兴趣的人看。我们发觉有些内容极端怪异。
“其他人呢?”他会问,“你妈妈?拉里少爷?莱斯利少爷?玛戈小姐?”
帮吉吉排版的朋友显然相信,只要把英文照着发音拼出来(或照着他当时听到的声音拼出来)就可以了,因此我们发现一篇由吉吉所写的长篇礼赞,题名为“Tees Ellyot,Pot Supreme”(39)。排版工人的创新拼音法,使得阅读这类文章变成是既有趣又令人迷惑的消遣。
确定我没有在前一个晚上感染恶疾之后,他便开始询问其他家人的状况。
但是吉吉不屈不挠,无视这些小小的阻碍(包括他的排字朋友不会发h的音,所以从来不用这个字母),最近将策划发行第二份杂志(由同一位朋友担任排版工作),将他最新的研究心得发表在Fakyo for All(40)的创刊号上。
“早安,杰瑞少爷,”斯皮罗会说,“你好吗?”
母亲本来对行者非常好奇,但等到吉吉开始实际演练,她就改观了。吉吉会围着一块腰布,全身涂满炭灰,在阳台上冥想数小时;不然就是在神志恍惚的状态下,穿过房内,在身后留下一道炭灰痕迹。他很虔诚地断食了四天,到了第五天差点没把母亲吓死,因为他在楼梯上昏倒,一路滚了下去。
我会气喘如牛地冲出橄榄树林,狗儿们歇斯底里乱吠着跑到我前面,我们拦住那辆熠熠生辉、顶篷敞开的道奇,方向盘后蜷着帽子歪戴,身躯庞大、皮肤棕黑、眉头紧皱的斯皮罗。我会站上踏板,紧抓着挡风玻璃,让斯皮罗载我一程,狗儿们则狂喜地跟在车旁,假装很凶恶地攻击前轮胎。每天早晨的对话也属于仪式的一部分,内容从来不变。
“真是的,吉吉,”母亲生气地说,“你不可以这样下去。你身上根本没肉,怎么能断食?”
海华沙住进我的鸟类医院一个星期左右,有一天早上我又出去接斯皮罗。这几乎已成了我们的日常:他开车到我们家这块地的边缘,开始猛按喇叭,我和狗儿会飞也似的穿过橄榄树林,和开上车道的他会合。
母亲把他安置在床上,端来一大锅强精补血的咖喱,吉吉却抱怨咖喱里没放龙头鱼(41)。
那片阳台其实很像医院,收容了六只麻雀(它们闯进农家小孩放置的、会打断脊背的捕鼠器);以及在橄榄树林里被上了饵的鱼钩勾住的四只黑鸫和一只鸫鸟;加上半打各式各样在医治枪伤的鸟类,从燕鸥到喜鹊不等。除此之外,还有我亲手喂哺的一窝金翅雀(35),和一只羽毛快要长好的绿翅雀。海华沙并不介意身边有这么多鸟,总是独来独往,半闭着眼睛,孤僻又高傲地在石板地上慢慢踱来踱去,像个被囚禁在城堡里的美丽皇后。当然,只要一看到蚯蚓、青蛙或蚱蜢,它的皇后威仪立刻就荡然无存了。
“可是这里买不到啊,吉吉。我不是没找过。”母亲抗议。
海华沙一直没有被彻底驯服,总是很紧张,不过它起码学会了容忍人类在它周围活动。等它安顿下来以后,我常带它到我养其他鸟类的阳台上,让它在葡萄藤下的阴影里闲逛。
吉吉在白色床单上挥挥手,像只惨白的古铜色蛾。
海华沙已经很快对准无脚蜥的身躯攻击了好几下,此刻叼起仍然不断扭动的尸体,极富节奏地在地板上拍击,就像渔夫拿着章鱼对准岩石拍击,想把章鱼肉弄软一样。经过一段时间,无脚蜥已无任何生命迹象。海华沙羽冠竖起,头歪向一边瞪着尸体,然后才很满意地用喙叼住蜥蜴头,把头往后仰,很慢很慢地把蜥蜴一寸一寸往下吞。才不过两分钟的时间,就只剩下一截半寸长的尾巴挂在它的鸟喙外。
“行者说生命里每样东西都找得到替代品。”他很坚决地说。
“哇!快看它!”玛戈尖叫。
等康复之后,他到城里的鱼市场买回来一大堆新鲜沙丁鱼。那天早晨,我们进城购物,心情愉快地回到家,却发现厨房根本不能待人。吉吉挥舞着去除鱼内脏的小刀,一边把鱼晾在后门外晒干,一边与爱欧尼亚群岛上所有的绿头苍蝇和黄蜂战斗。他已经被蛰了五下,一只眼睛肿大,半闭着。迅速腐烂的沙丁鱼臭得让人窒息,厨房地板和桌上到处是雪花似的鱼皮,和一截截的鱼内脏。
“我不管那是什么蛇。如果你让杰瑞在澡盆里养一堆蛇,那我就要随时带一群戴胜在身边。”
一直等到母亲拿出《大英百科全书》,翻到介绍龙头鱼的文章之后,吉吉才很不情愿地放弃用沙丁鱼替代龙头鱼的构想。母亲用热水及消毒剂,花了整整两天时间才把厨房里的臭味弄掉,即使如此,还是不断有大黄蜂满怀希望地从窗外钻进来。
“那只不过是两条水蛇。”母亲说。
“或许我可以在雅典或伊斯坦布尔帮你找到替代品,”吉吉乐观地说,“我在想把龙虾烤干压成粉……”
“本来就是,”拉里很严峻地说,“上次莱斯利在澡盆里发现的美杜莎假发,怎么说?”
“别为这种事费心,吉吉亲爱的,”母亲赶快说,“我们很久都没用龙头鱼,也过得挺好的。”
“听你的口气,好像我们家里到处都是蛇似的,亲爱的。”母亲说。
吉吉从土耳其来,要去波斯(伊朗)探访一位在那儿修行的行者。
“先把小的清理掉也不错,”拉里说,“总是个开始。”
“我可以从他那里学到很多东西,贡献在《大众行者学》中,”吉吉说,“他是个伟大的人,尤其擅长屏住呼吸,灵魂脱窍。有一次他埋在地下一百二十天。”
“我看它们没办法对付大蛇。”莱斯利很有权威地预测。
“真不寻常。”母亲非常感兴趣地说。
“我的老天!”同样惊讶的拉里说,“在家里养这种鸟才有用嘛!再多养个几打,连蛇都不怕了。”
“你是说活埋?”玛戈问,“活埋了一百二十天?多可怕啊!听起来一点儿都不自然。”
海华沙停下来,同时张开它上了夹板的伤翅与好翅膀,往前一倾,对准无脚蜥啄了一下——动作之快,几乎看不真切。受到重击的无脚蜥痛苦地卷成了一个“8”字,我无比惊异地看见海华沙的第一击已经将那只爬虫的蛋糕头颅完全击碎了。
“可他灵魂出窍了,亲爱的玛戈,他什么感觉都没有。”吉吉解释。
一天,全家人都聚集在我房里看海华沙吃东西,我给了它一条二十厘米长的无脚蜥。海华沙鸟喙纤细,平时羽冠往后贴在头颅上,再加上一身粉红与黑色的彩纹,看起来非常端庄。可是当它一看到无脚蜥,立刻变成一只可怕的掠食怪物。羽冠竖立展开,颤抖得像孔雀的尾巴;喉咙充气膨胀,发出奇怪的咕噜声。它迅速准确地朝猎物跳过去,那只无脚蜥却还兀自拖着亮闪闪的铜色身躯,对自己的厄运毫无知觉。
“这我可不确定,”母亲有感而发,“所以我才希望火葬,就是怕万一我只是灵魂出了窍,家人没发现。”
我得把海华沙放在我卧室地板上,把点心丢给它吃——绿得像玉的多汁蚱蜢;大腿肥肥、翅膀脆得像饼干的蝗虫,还有小蜥蜴和青蛙。海华沙会把这些东西叼起来,找个坚硬的地方——椅腿、床脚、门边或桌脚,猛力拍击,直到它确定虫子已经死掉,然后两口就把死虫吞下去,再继续吃下一道美味。
“你少可笑了,妈。”莱斯利说。
我叫它海华沙。海华沙受到全家人一致的热烈欢迎,因为大家都喜欢戴胜,这是他们可以在二十步内一眼就认出来的唯一珍奇鸟类。刚开始几天,替海华沙找食物花了我不少时间,因为它很挑剔,只吃活的东西。
“一点儿都不可笑,”母亲坚持,“这年头每个人都好粗心大意的。”
唯一的缺点是,夹板太重,我一松手,小鸟便会倒向一边。经过反复试验,我用轻了很多的竹片和黏胶当夹板,然后用一小条绷带把断翅紧紧固定在小鸟的身侧,再用一个小吸管喂它喝了一点清水,把它放进硬纸盒里,盖上一块布,让它疗伤。
“行者还会做什么?”玛戈说,“他们能不能让种子一下子长成杧果树?有一次我在西姆拉看到有人这样做过。”
等我回到家之后,我把这个新宝贝拿进房里仔细检查,发现它那状似细弯刀,长而弯曲、橡皮似的鸟喙还完好无缺,这才大松一口气。因为我知道戴胜若少了这个脆弱的器官,绝对不可能存活。它除了疲惫与恐惧之外,唯一的毛病就是翅膀断了。伤口在翅膀上半部,我轻手轻脚地检查,发现断得很整齐,骨头像根枯树枝被折断,没有被压碎或裂开。我小心翼翼地用解剖剪刀剪短羽毛,用温水及消毒剂把血块和断羽清洗干净,然后用两片竹子固定骨头,紧紧包扎起来。我的技术具有专业水准,令我自己感到十分骄傲。
“那只是变魔术,”吉吉说,“安德鲁瓦西做的事比那个复杂多了,他最擅长的能力之一是轻轻浮起。这也是我想见他的原因之一。”
他花了一段时间,脑筋才转过来。然后就开始哀求我,用那一小块蓝紫色的羽毛跟他交换,让我把戴胜带回家给母亲看。我发挥演技,先是惊讶、不情愿,慢慢变成委婉的感激,最后才把受伤的戴胜小心放进衬衫里,赶快回家去,留下我的小胖子朋友快乐地坐在橄榄树根上,拼命想把那一小块鱼狗头盖骨别在自己的帽子上。
“我还以为这是扑克牌老千耍的一种把戏。”玛戈说。
我的胖朋友大为佩服,嘟嘟囔囔地逐页欣赏,不断发出“啧!啧!啧!”的赞叹声。他认为我母亲一定是个了不起的女人,才能写出这本书。我继续说,我希望她在是因为她从来没见过戴胜。小岛上的鸟类她全见过,包括极稀有的鱼狗。我还拿出我用来挂在采集袋上,作为护身符的一个死鱼狗头盖骨做为证据,摆在他面前。他看见这个带着亮蓝色羽毛的头盖骨,眼睛为之一亮。我说,其实你若仔细看,就会发现鱼狗的羽毛比戴胜的更加漂亮。
“不,”莱斯利说,“是在空中飘来飘去,像在飞行,对不对,吉吉?”
我灵机一动,开始对他说,我觉得很遗憾,此刻我母亲不在,她是一位世界闻名的鸟类权威(母亲可以很辛苦地辨认出麻雀与鸵鸟),她还为英国的猎人写了一本代表性的鸟类书籍。为了证明,我从采集袋里掏出一本由埃德蒙·桑德斯(Edmund Sanders)所著,被我翻烂了的《袖珍鸟类图鉴》,这本书我一向带在身边。
“对,”吉吉说,“很奇妙的一种能力。我自己还没学会,所以我想去拜安德鲁瓦西为师。”
现在,一只活生生的(确切点说,应该是只半死不活的)戴胜躺在我的手掌心里。我仔细检查它,发现它的伤势其实没有看起来那么糟,因为它只是断了一只翅膀,而且根据我的判断,翅膀断得也很整齐。问题是,怎么样才能让这位肥胖骄傲的猎人割爱呢?
“能像鱼一样浮起来多棒,”玛戈开心地说,“那多好玩啊!”
长久以来,我一直想拥有这种带有漂亮羽冠、身体是鲑鱼粉红与黑色相间的纹饰美丽的鸟,我到处寻觅它们的鸟巢,希望能够亲自养大一两只小戴胜。
第二天吃午餐以前,玛戈慌张地冲进客厅。
“当然这只是不能吃的,”他向我解释,“不过羽毛插在我帽子上会很神气。”
“快点!快点!”她尖叫,“吉吉想自杀!”
他递给我一条满是血迹的手帕,我把它打开,躺在里面的,赫然是只精疲力竭、气喘吁吁、翅膀上有个大血印的戴胜。
我们冲出屋外,看见吉吉蹲在自己卧房的窗沿上,身上只围了一条腰布。
“不过这只才是最棒的,”他很骄傲地说,“小心,它还没死。”
“他又灵魂出窍了。”听玛戈的口气,那好像是一种会传染的疾病。
我看到了。他的袋里有四只黑鸫、一只金莺、两只鸫鸟、八只云雀、十四只麻雀、两只知更、一只黑喉鸲和一只鹪(jiāo)鹩(liáo)(34)。最后那只鹪鹩,他承认有点小,不过用红椒和大蒜爆炒,味道很鲜美。
母亲把眼镜扶正,往上瞄。吉吉开始轻轻地左右摇晃。
“不,不,当然不会,”他说,“你可以看到我的枪法很准。”
“快上楼去抓住他,莱斯利,”母亲说,“快去。我来跟他讲话。”
我问他介不介意让我看看袋里的东西。
她没想到吉吉一声不吭,正陷在狂喜的恍惚状态中。莱斯利冲进屋里去,母亲清清自己的嗓子。
“我今天早上收获颇丰。”他很骄傲地指指躺在一旁、血迹斑斑、羽毛乱插的猎物袋,袋口露出一只云雀的翅膀和头,被子弹打得血肉模糊,几乎辨认不出来。
“吉吉亲爱的,”她说道,“蹲在上面不太聪明哟。下来吃午餐好不好?”
我表示同意,然后请他吃我草帽里剩下的几粒野草莓。他有点担忧地看看草莓,好像那是毒药似的,然后用胖手指很秀气地拿起一粒,微笑着谢谢我,把草莓丢进嘴里。我感觉他大概从来没有用手指头在草帽里捡草莓吃过,所以态度有点迟疑。
吉吉果真下来了,可惜跟母亲预料的不太一样。吉吉很快乐地往空中踏出一步,在母亲与玛戈害怕的尖叫声伴奏下,直往下坠,摔在离窗子三米左右的葡萄架上,葡萄像雨点儿一样落在石板地上。幸好,葡萄藤树龄很老、很有韧性,可以承受吉吉羽毛般的重量。
他微微喘气,笑着跟我打招呼:“你好,天气真热,是吧?”
“老天!”他大叫,“我在哪里?”
他是个白白的小胖子,一道胡子像一把拉长的黑色牙刷横在拘谨的小嘴上,墨镜挡在两只跟鸟一样又圆又水灵的眼睛前;他的狩猎装相当时髦——擦得晶亮的长靴、簇新的白色灯芯绒短裤;剪裁得非常恐怖的黄绿呢夹克上面,袋满为患,简直像个挂满燕窝的屋檐;满布卷发的头上,斜戴一顶插满猩红及橘红羽饰的登山软帽。此刻他正用一条散发强烈廉价古龙水味道的手帕,猛揩自己象牙白的额头。
“在葡萄藤上,”玛戈兴奋地尖叫,“你调幅(玛戈把‘飘浮’讲错了)到上面去了。”
这时我听见右前方的桃金娘丛里传出一连串爆炸声,便上前查看,命令狗儿们贴着我走。希腊猎人都很神经质,经常不看清楚就开枪,它们可能会成为被误射的对象,包括我在内。所以我一直大声跟狗讲话,以防万一。“罗杰,来……跟着!乖。呕吐,肥达!肥达,过来!跟着……乖。呕吐,过来……”我看到猎人坐在一株大橄榄树的树根上,正在擦额头上的汗,确定他已经看到我们了,我才走上前去。
“不要乱动,等我们去拿梯子来。”母亲虚弱地说。
我们来到山坡下的小海湾,狗儿在浅水处躺下喘气或追逐螃蟹,我则四肢展开,面朝下,憋着气,漂在温暖透明的水上,观看海里的风景。接近正午时,我的胃告诉我午餐快好了。我在阳光下把身体烤干,看着海盐在我的皮肤上形成像丝绸一样的细致花纹,然后踏上回家的路。我们在橄榄树林间迂回前行,享受树干间沁凉如井水的绿荫。
我们拿了一把梯子,把纠缠在葡萄藤深处的吉吉拉出来。他身上有很多处瘀血和擦伤,除此之外,安然无恙。每个人都喝了白兰地压惊,坐下来吃迟来的午餐。等到傍晚时分,吉吉已经相信自己成功地飘浮了一次。
等到太阳升到空中,有了点儿热力,我们已经徒劳地追过一条蛇、一只绿蜥蜴,也替阿加茜的山羊挤了一些羊奶到壶里(阿加茜并不知道)——因为我们都渴了,去拜访了我的朋友老牧羊人雅尼,他给了我们一些面包和无花果蛋糕,外加一草帽儿的野草莓。
“要不是我的脚趾被葡萄藤勾住,我早就绕着房子飞行了。”全身缠着绷带的他,躺在沙发上快乐地说,“多么了不起的成就。”
那天我和狗儿们精力充沛地度过了一个有趣的早晨。我们起了个大早,趁着多雾微凉的晨曦,在橄榄树林里逛。我发现这是采集昆虫极佳的时刻,因为昆虫在寒冷的空气里动作不太灵活,也不太想飞,所以很容易捉到。我捉到两种新的蝴蝶和一种新的蛾,两只不知名的甲虫和十七只可以用来喂哺小鸟的蝗虫。
“嗯,不过你最好别在我们家练习,这样我会比较开心,”母亲说,“我的神经实在受不了这种惊吓。”
春日屠杀的唯一好处,就是让我能更清楚地了解小岛上哪些区域能找到哪些鸟类。我无法阻止别人打猎,只好想办法利用这个机会,追踪这些勇敢高贵的家伙,请他们给我看猎物袋,把死鸟一一做成标本,再苦苦哀求,救下还没死的。海华沙(33)就是在这种情况下,成为我的宠物的。
“我会从波斯回来跟你们一起过我的生日,伯母,”吉吉说,“好向你报告我进步的情形。”
这些城里来的玩票猎人,觉得什么都新鲜,庄稼人只射击所谓的食用鸟,如黑鸫、鸫鸟之类;城里来的却见到会飞的就轰。你会看见他们个个凯旋,肩挂枪支、子弹带,猎物袋里装满血迹斑斑、羽毛零乱的各种鸟类,从知更、红尾鸲,到五十雀、夜莺,琳琅满目。所以到了春天,我的房间和属于我那部分的阳台,总是摆了不下六个鸟笼或纸箱,装着嗷嗷待哺的小鸟,以及我从猎人手中抢救下来的受伤的鸟,翅膀上和腿上包着临时做的夹板,静待复原。
“我不希望今天的事情再重演,”母亲严厉地说,“你差点儿送命了。”
每年到了晚春,我的动物数量总会暴增到连母亲也会偶尔感到惊慌的地步。那是万物移栖与孵化的季节,小动物毕竟比成年动物容易捕捉。那也是鸟类前来筑巢育婴、饱受当地乡绅用枪支骚扰(尽管是禁猎期)的季节。
两天之后,身上还贴着药膏的吉吉布伊毫无畏惧地前往波斯。
——莎士比亚,《李尔王》
“不知他是不是真的会回来过生日,”玛戈说,“如果他回来,我们替他开个特别的派对吧。”
黑暗王子是一位绅士。
“嗯,这个主意很好,”母亲说,“他真是个好孩子,就是太……太古怪,太不安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