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悟读书网 > 文学作品 > 希腊三部曲II:桃金娘森林宝藏 > 03 橄榄湾

03 橄榄湾

“老天爷!”母亲说,“你睡觉了吗?”

我五点半醒来,昏昏沉沉、踉踉跄跄地走上阳台,家人正在那儿喝茶。

我尽可能装作不在乎地说,我觉得某天下午睡个觉也不错。

我拿起一本书想读。半闭的套窗让房间看起来像个沁凉的绿色水族箱,其实空气却又热又重,我的汗像小河一样淌下肋骨。我在黏糊糊的床单上扭来扭去,心里在想,到底家人看上午睡的哪一点?午睡可能对他们有任何好处吗?老实说,他们怎么可能睡得着?我实在想不通。想着想着,我就昏迷过去了。

“你有没有不舒服,亲爱的?”她焦急地问。

决定策略之后,我火速赶回家,到了距离家门一百米处,把衬衫脱下,小心包住我装满标本的瓶子,不让一点儿碰撞声泄露我的行迹,然后,我警告罗杰不可发出一丝声响,否则便要它比死还难过。我们就这样万分谨慎地走进别墅,像两条影子溜进我的卧房,罗杰气喘吁吁地蹲坐在地板中央,很惊异地看着我把衣服脱光,爬上床去。它不太确定自己是不是赞同这前所未见的举动。对它来说,还有一整个下午等着我们,充满了探险的可能,而我居然准备睡觉?它试探性地哼了哼,可是被我凶恶地嘘了一声,只好垂下一只耳朵,把一截短尾夹在后腿中间,爬到床下,蜷曲身体,哀愁地叹了一口气。

我说我觉得很好,我决定睡个午觉,为晚上储备体力。

我相信这一定会成为晚上捕鱼的理由。现在还不到三点钟,我知道全家人此刻都正慵懒地躺在紧闭的套窗后面,要到五点半左右,才会睡眼惺忪地醒来,像被阳光晒昏头的苍蝇,开始对彼此嗡嗡叫。

“为什么?有什么事吗?亲爱的?”母亲问。

“你该上床了,亲爱的。记得,你没睡午觉哦。”

我尽力做出一副事不关己的表情,表示晚上十点钟有一位渔夫会带我出去夜钓,因为,我解释,有些动物晚上才出没,夜钓是捕捉它们最好的方法。

我知道母亲一直很担心我不肯在大热天里睡午觉。我向她解释过,这是一天中捉昆虫最好的时候,可是她不认为这是充分的理由。结果就是一到晚上,每当好戏要开锣了(比方说拉里和莱斯利展开激烈的舌战),母亲就会烦躁地对我说:

“我希望,”拉里阴沉地说,“这不代表马上就会有章鱼和海鳗在我们家的地板上跳来跳去吧?你最好阻止他,妈。否则等你转个头,家里就要变成格林斯比[2]了。”

我热切地向他保证,一定会在十点钟准时到达。然后我收拾网子和瓶罐,吹口哨叫罗杰,在塔奇改变主意以前快快奔回家。一旦到了安全距离之外,我放慢脚步,开始考虑怎样说服家人,尤其是母亲,让我在晚上十点钟出海捕鱼。

我赶快回答说我并不打算把标本带回别墅,会直接把它们放进我建的岩塘里。

“有何不可?”他说,“我会在梅内雷欧斯等。你十点钟过来。我带你去暗礁绕一圈,然后把你放回梅内雷欧斯,我再回贝尼色斯。”

“十点钟有点晚吧,亲爱的?”母亲说,“你什么时候回来呢?”

我问他可不可以让我同行,因为,我向他解释,在暗礁上住了很多奇异的生物,没有船,我不可能捉到。

我勇敢地扯了一个谎,说我大概会十一点左右回来。

“我差不多十点开始。”他说,“在小岛周围绕一圈,然后就回贝尼色斯。”

“好吧,记得多穿件衣服。”虽然夜晚温暖清爽,母亲仍然深信只要我不穿件背心,铁定会染上严重肺炎。我真心诚意地保证一定会多穿件衣服。喝完茶,我花了一个钟头快乐又满足地整顿我的采集装备:一支长把网子;一根末端有三根铁钩的长竹竿,可以用来捞有趣的海草;八个广口果酱瓶和几个洋铁罐及纸盒,可以装螃蟹和贝壳。我等到母亲不在旁边的时候,偷偷在短裤里穿上游泳裤,又在采集箱最底层藏了一条毛巾,因为我确定有些标本非潜水采集不可。母亲要是知道了,她认为我会得肺炎的恐惧一定会加深一百倍。

我急切地问他打算何时开始捕鱼?是否计划绕道海湾与庞提可尼西岛之间的星布暗礁?

十点差一刻,我把采集箱甩在背后,拿着火把,走下橄榄树林。万点星空里,惨淡朦胧的弦月光度非常微弱。在橄榄树林的深处,萤光蕈蚋发出祖母绿的光,我可以听见角鸮在阴影里“童客!童客!”彼此呼唤着。

他的回答让我很兴奋,因为前不久的一个晚上,我们很晚才从城里回来,站在通往别墅的小路上,曾经看到一艘慢慢划过水面的小船,船头上挂了一盏很大的碳灯。小船随着渔人操纵,缓缓行过黑色的浅水区域,那一盏灯历历如绘地照亮船底的一大片海床,映出绿的、粉红的、黄的和咖啡色的令人窒息的暗礁。当时我就觉得捕鱼一定是个迷人的行业,可惜我不认识任何渔夫。我开始对塔奇感兴趣了。

我走到海滩时,塔奇正蹲在船旁抽烟。他已点燃碳灯,那灯芯愤怒地嘶嘶叫着,发出一股呛鼻的大蒜味,并在船首下方的浅水里投下一圈白色的强光。我已经看见一群生物被灯光吸引过来,虾虎鱼和鳚鱼从洞里钻出来,坐在覆满海草的岩石上吞着口水,仿佛戏院里的观众充满期待地等着帷幕升起;海滩蟹爬来爬去,不时停下来细致地拔起一撮海草,塞进嘴里,塔螺到处滚动,拖着它们的是那些鸠占鹊巢,看起来很不好惹的小寄居蟹。

“我从贝尼色斯过来,”他说,“一路上捕鱼。我吃,我睡,到了晚上,我把灯点起来,再划回贝尼色斯,继续捕鱼。”

我把自己的采集装备放在船底,满足地叹口气坐下来。塔奇把船推出海,用桨把船撑出浅水区。海带摩挲着船身,发出轻喟。一旦进入深水区,他便把两把桨固定好,站着开始划。我们前进得很慢,塔奇仔细盯着海里直径长达4米的光圈。船桨悦耳地吱嘎响着,塔奇哼着小曲。船侧躺着一根长八尺、五爪、上有倒钩、形貌凶残的鱼叉。我还看见船头摆了一小瓶橄榄油,这是渔夫必备的物品,万一海面起了风浪,只要洒一点儿油在起皱的海面上,即可收到稳定的奇效。我们沉缓地摇向庞提可尼西岛黑黝黝的三角形剪影及周边的暗礁。等到靠近暗礁时,塔奇将桨放下,看我一眼。

我问他为什么跑到这么远的地方来。他耸耸肩。

“我们先绕个五分钟,”他说,“我看看能捕到什么。然后我再带你去找你要的东西。”

“我叫塔奇,”他说,“我住在贝尼色斯。”

我很乐意地答应,因为我很想瞧瞧塔奇如何使用他的巨大鱼叉。我们非常缓慢地蹭过最大的一个暗礁,灯光照亮了海底奇异的峭壁,上面覆盖着粉红和紫色的海草,看起来像是好多毛茸茸的橡树。当你俯视水底,会觉得自己像一只红隼,展开双翼,飘浮在五彩缤纷的秋林之上。

我说我叫杰洛西摩斯,这是希腊名字里和杰拉尔德最接近的一个。可是我补充说,朋友都叫我杰瑞。

突然之间,塔奇不划了,刹车似的轻轻将船桨直下水中。等他拿起鱼叉时,船几乎已经完全静止了。

“你叫什么名字?”他问。

“你看,”他指着一列海底峭壁下的沙床说,“石狗公!”

我尽可能地解释给他听,不过我发现想要让庄稼人了解我为什么对这些生物这么感兴趣,比登天还难。这些东西对他们来说,不是讨厌,就是不值一提,而且通通不能吃。

一开始我什么都没看见,但突然之间,我就懂了。沙床上躺了一条半米多长的鱼,它的背上长了一大排像龙鬣的尖刺,还有一大片像海燕一样的鱼鳍在沙上展开,头很宽,有一对金色的眼睛和一个嘟嘴。不过最让我吃惊的还是它的颜色,综合了从猩红到酒红各种不同的红色,其间还不时以白色加强效果。它极端自信又夸张地躺在那儿,一副极危险的样子。

“不过,”他很哲学地说,“这就是人生。你在这些石头下找什么?”

“很好吃的鱼。”塔奇耳语。我十分惊讶,因为这条鱼看起来好毒。

他为这恐怖景象叹了口气,然后又高兴起来。

他缓慢而轻巧地把鱼叉沉入水中,有倒钩的钢叉一寸一寸接近。除了碳灯嘶嘶的抱怨声之外,四周一片死寂。鱼叉无情地慢慢靠近,我屏住呼吸。那条睁着金色眼睛的大鱼,怎么可能没看见逐渐逼来的劫数呢?一拍尾、一扬沙,我以为它就将消失无踪了。不!它只是躺在那儿自大地吐着口水。当鱼叉离它仅一尺的时候,塔奇停住;我看见他暗暗握紧把手,一动也不动地站了一秒钟,这一秒钟对我来说却像一世纪那么长,然后,如闪电一般,我都还没看清楚,他已经把五爪鱼叉干净利落地叉进大鱼的鱼头里。瞬间白沙和鲜血卷起,大鱼在鱼叉上扭曲缠绕,背上的脊刺猛力拍打鱼叉。可是鱼叉已深入要害,那条鱼无论如何也逃脱不了。塔奇双手并用,迅速将鱼叉收上水面,鱼从船侧蹦进船内,不停扭着、拍着。我上前想帮他把鱼弄下来,但他很粗鲁地把我推开。

“可怜,”他很快地表示同情,“你母亲要养四个孩子。”

“小心!”他说,“石狗公是坏鱼。”

我说我父亲已经去世了。

我看着他用桨叶把鱼拨下鱼叉,尽管鱼肯定是死了,但它仍然又扭又拍,拼命用脊刺戳船侧。

“你父亲呢?”他继续问,“他在哪里?”

“你看,你看,”塔奇说,“你现在知道为什么又叫它蝎子鱼了吧。如果被它刺一下,圣史皮瑞迪恩!那可痛哪!非赶快去医院不可。”

我很快就学到一件事,每个科孚岛民,特别是庄稼人,都喜欢打听你的隐私,同样,他们也会把自己最隐密的私生活细节向你全盘托出。我解释说,住在别墅里的还有我母亲、两个哥哥和我姐姐。他很严肃地点点头,仿佛刚获得重要情报似的。

塔奇利用桨、鱼叉和熟练的技巧,成功地把石狗公举起来,丢到一个煤油罐里,防止它造成任何伤害。我问塔奇如果鱼有毒,怎么会好吃呢?

“你家里其他人呢?”他问,“别墅里还住了什么人?”

“啊!”塔奇说,“只是刺有毒。把刺割掉,鱼肉甜得很,甜得像蜜。待会儿让你带回去。”

这时我的希腊文已颇流利。我承认我是。

他把桨放进水里,我们再度沿着暗礁吱吱嘎嘎往前行。不一会儿他又停下来。海底沙床上只见几撮新绿的海带,但他又把船停下来,拿起鱼叉。

“你是住在山坡上的外国人吧?!”他问。

“你看,”他说,“章鱼。”

“天气好热!”他做了个鬼脸说,一边用长满茧的粗手灵巧地卷了一根烟。他把烟塞进嘴里,用个很大的锡制打火机点燃,深深吸一口,然后满足地叹口气,对着我翘起一道眉毛,眼睛和知更鸟一样明亮。

我兴奋得胃里一紧,我看过唯一的章鱼,就是市场上出售的死章鱼。我深信那和活章鱼一定有天壤之别。但不管我怎么使劲看,沙床上仍然空空如也。

我也向他问好,看着他手拎一个生锈的锚,矫捷地跳下船,把锚稳稳插在海滩上一片像双人床那么大的干海草后面。他身上只穿了一件汗衫和一条本来是蓝色,现在已经快被太阳漂成白色的裤子。他走过来,友善地蹲在我旁边,从口袋里掏出一个装烟丝和香烟纸的锡盒。

“那里!那里!”塔奇轻轻把鱼叉沉入水中指着,“你还看不见吗?眼睛留在家里了是不是?那里,那里,快看!我都快要碰到它了。”

“健康哟!”他说。

我还是看不见。他的鱼叉往下移了一尺。

有一天下午,我在海滩上翻开岩石,想找到经常栖息在那种地方的五彩带虫。我因为太专心,一直等到一艘小船嘎嘎划进沙岸,停在我旁边,才意识到有人来了。站在船尾,斜倚在单桨上的(所有渔夫都只用单桨,在水里摆弄如鱼尾),是一位几乎被晒成黑色的年轻人。他有一丛黑色卷发,眼睛像黑莓一般明亮,两排牙齿在棕脸上显得格外洁白。

“现在你看到了没,傻瓜?”他咯咯笑道,“就在钢叉末梢!”

我曾经用根绳子把两个大果酱瓶绑起来,挂在脖子上,一手拿着网子,试着游过去。可是才游到一半,果酱瓶突然恶意地灌满水,将我拖下水底。我挣扎了好几秒钟才解开它们,冲出水面深呼吸,吐口水。这时我的瓶子已亮闪闪地躺在水底打滚,跟月球上的宝贝一样,再也不可能捞回来了。

突然之间,我看到它了。其实我一直都在看它,但是它灰得像砂砾,我以为它是海床的一部分。它蹲在自己的一大把触角上,秃头下方是一对像极了人类的眼睛,忧郁地往上瞅着我们。

在庞提可尼西与我最钟爱的海滩之间,星布着一长条暗礁。暗礁大部分都是平顶的,有些小如桌面,有些大如花园。这些暗礁大多在水面下六七厘米左右,所以如果你爬上去,站在上面,远远看去真的好像在水上行走一般。我想去勘查这些暗礁想了很久,因为其间有许多在浅水区域找不到的海洋生物。无奈困难重重,因为我无法把装备运过去。

“很大呢!“塔奇说。

不过到了后来,整件事变成一个游戏。玛戈和我游泳过去的时候,会带些香烟给老修士。他会飞奔下阶梯,挥舞拳头,恫吓我们将遭到天诛,然后在尽了职责之后,撩起黑袍,蹲上短墙,很高兴地抽我们带给他的香烟。偶尔甚至会走回教堂,从自己的树上采些无花果和杏仁给我们吃。他的杏仁鲜得像牛奶,我们用海滩上的圆石敲碎了吃。

他移动手掌,握紧鱼叉,可是动作太大意了。章鱼霎时从暗灰色一变为吓人的五彩亮绿,从吸管里喷出一道水汪,借助这股动力,搅起一大团细沙,飞也似的射出海床。当它快速穿过水中时,身后拖着一大团触角,仿佛一个脱逃的气球。

“真是的,”她说,“我们应该告他。要是英国圣公会,就绝不会允许他们这样乱讲话。”

“噢,天啊!”塔奇叫道。

我把这件事说给母亲听,出乎我的意料,母亲非常震惊。

他扔下鱼叉,抓起船桨,直追章鱼激起的水花。章鱼显然对自己的伪装术深具信心,在七米开外的地方又停了下来。

可惜我们的到访似乎对老修士造成可怕的影响。每当玛戈一踏上岸,很迷人地在石头上摆好姿势之后,老修士就会“夺夺夺”,踱下通往教堂的长石阶,对着玛戈挥舞拳头,并且从乱糟糟的大胡子深处冒出一堆没人听得懂的希腊语。玛戈总是对他甜甜一笑,兴高采烈地招招手,让他的愤怒到达濒临中风的边缘。他会踱来踱去,黑袍沙沙拖地,伸出一根不停颤抖的脏手指着天,再用另一根指着玛戈。几次下来,我记住了老修士最喜欢讲的几句话(他的词汇实在有限),去问我的朋友菲勒蒙纳到底那是什么意思。菲勒蒙纳听完之后,笑得全身发抖,几乎说不出话来。我终于搞懂老修士常用来骂玛戈的那几个词儿的意思,其中最温和的一个是“白女巫”。

塔奇再一次将船停在章鱼上方,再一次小心翼翼地把鱼叉沉入水中。这一次他丝毫不敢大意。等到鱼叉距离章鱼圆圆头颅不到半米的地方,塔奇握紧长竿,直捣要害。水里立刻扬起一片银沙,章鱼的触角像鞭子一样卷裹住鱼叉,身体射出的墨汁,像一层颤抖的黑色纱幕,也像卷过沙暴的烟尘。塔奇高兴地轻笑着,迅速捞起鱼叉,章鱼在被捞进船以前,一两只触角紧紧扒住船侧。塔奇用力一扯,被扯开的两条触角发出像黏胶被撕开的声响,只不过声音放大了一千倍。塔奇很快地抓住章鱼圆圆黏黏的身体,熟练地将它扯下鱼叉。

玛戈发现日光浴只会使她的青春痘更严重之后,便决定试用另一种自然疗法——海水浴。每天早晨,她差不多五点半就起床,把我也叫起来,我们一起走到海滩上,跃入还因为月亮的凝视而微冷的海水,慵懒地游向庞提可尼西。抵达之后,玛戈在身上盖好毛巾,躺在石头上,我就到海滩的岩塘里消磨快乐的时光。

接着,我万分惊讶地目睹塔奇把这扭来扭去的美杜莎头颅放在自己脸前,章鱼的触角立刻缠住他的额头、他的脸颊和他的颈子,触角上的吸盘在他黝黑的皮肤上留下白印子。塔奇不疾不徐地选好地方,突然将牙齿埋入章鱼身体的正中央,用力一咬,再往旁边一扯,很像弄断老鼠脊椎的动作。显然他咬断了章鱼的中枢神经,因为所有触角立刻无力地松开,瘫在一边,只有最末梢还在轻微地扭动卷曲。塔奇把章鱼丢进装石狗公的煤油罐里,往船外猛吐口水,弯下腰掬了一捧海水,放在嘴里漱一漱。

小海湾的左方约四分之一里外,有一个名叫庞提可尼西的小岛,也就是老鼠岛。小岛的形状有点像等边三角形,上面覆满浓密的柏树和夹竹桃,护卫着其中的一座雪白小教堂和教堂旁边的小宿舍。岛上住了一位老态龙钟,总是穿着黑长袍,戴一顶大礼帽,又讨人嫌的老修士。他的工作不外乎按时到火柴盒那么小的教堂里敲钟,然后在傍晚,慢慢划船到附近岸上一间小修道院,去拜访三位老态龙钟的老修女,在那儿呷点希腊茴香酒,喝杯咖啡,大概顺便讨论一下世风日下的话题。等到夕阳西下,老鼠岛周围平静的水域被染成一匹会变色的丝绸时,他又会像只驼背的乌鸦,划着他又吵又漏的小船回家。

“你带给我好运啊,”他揩揩嘴,露齿一笑,“一个晚上能捕到一只章鱼和一只石狗公,很稀奇。”

第二天我很早就去了,高兴地发现小螃蟹在我离开的这段时间并没有闲着,它废物利用,拿我留给它的好几种材料把壳装饰好,看起来出奇地艳俗,有点嘉年华会的味道。它粘了许多塔螺,其间以珊瑚碎片点缀,头顶的部分戴了一只珠海葵,像极了一顶系着彩带的俏皮软帽。我看着它在沙上爬来爬去:心想这帽子实在太显眼了。但奇怪的是,一等它走到最喜欢的石头下蹲着,却像极了上面栖着两只海葵的一小堆贝壳和珊瑚残骸。

不过塔奇的好运显然到此为止。我们绕着暗礁转了好几圈,再也没有捕到别的鱼。我们看到一条海鳗把头伸出暗礁外,看起来相当邪恶,跟一只小狗的头一般大。可是当塔奇把鱼叉伸入水中时,那条海鳗却极有尊严、慢条斯理,像水波般缩进暗礁深处,再也看不见了。我心里倒是满庆幸的,因为我想那条海鳗至少有两米长,即使像我这般热爱生物的人,想到要在灯光昏暗的小船上与两米长的海鳗搏斗,也不禁却步。

被放回池子的螃蟹,坐在那儿好几分钟,一动也不动,显然需要一段时间才能从受刷洗的屈辱中复原。然后,它仿佛不能相信自己的噩运,细致地将两只螯伸到背上摸摸,大概仍希望能摸到一小片海草吧。可是我刷得很彻底,它的背后既光又滑。它试探性地走了几步,然后蹲下来生了半小时的气,之后才挣脱阴霾,走到池子的角落,试着钻到一块岩石的黑色棱纹下面,躲进去自怨自艾。到我该回家的时候还不肯出来。

“好吧,”塔奇带有哲学意味地说,“现在我们去捕你要的鱼。”

我对这种狡猾的伪装术大感兴趣,仔细搜遍海湾,又找到另一只蜘蛛蟹。我特别为它建造了一个以沙为床的小池,里面完全没有海草。我把它放进新家,它立刻快乐地安定下来。第二天我带了一把指甲刷(后来发现是拉里的),抓出倒霉的蜘蛛蟹,用力刷,刷到它的背上和腿上再也找不到一丁点儿海草为止。然后我在它的池子里放进各式各样的小东西:一些小塔螺、一些珊瑚碎片、几只小海葵和一堆被海水冲刷得像雾蒙蒙珠宝的碎玻璃片。然后我坐下来观察它。

他带我划到最大的一块暗礁上,帮我把装备搬上暗礁的平顶。我拿着网子,沿着暗礁边缘潜行,塔奇在我后方约两米外划船跟着,照亮岩石周围令人屏息的美丽世界。那儿的生物丰盛,我为自己无法把它们全带走感到绝望。

后来它从被捕的震惊中恢复过来,突然伸出一只修长的爪子,几乎像是害羞似的,轻轻地从附近一块石头上拔起一小撮海草。它把那撮海草放进嘴巴里,我看见它在那儿嚼呀嚼的。起先我以为它在吃,可是我马上就发觉自己错了,因为它立刻以有棱有角的优雅姿态,有点笨拙地用爪子在自己的背上摸索了一阵,然后就将那一撮海草种在自己的蟹壳上。它大概是用唾沫或类似的分泌物黏住海草,好粘在背上。我看着它慢慢在塘里滚来滚去,以专业植物学家探索处女丛林的勤勉精神,采集了各种不同的海草,不到一个钟头,就在背上盖满浓密的植物。如果它坐着不动,我又把视线转移开一分钟,就很难再找到它。

那儿有纤细的、金色与猩红色的鳚鱼;一种只有半根火柴棒般大小、眼睛大大黑黑、颜色和邮筒一样鲜红的小鱼;还有一些同样大小的鱼,却有深蓝与淡淡粉蓝组合在一起的颜色;海盘车有的像血一般红,有的是紫色的,又硬又脆,不停地卷曲、伸直它们长而细的多刺手臂。你用网捕捉它们的时候,动作一定得尽量轻巧,因为一旦吓着它们,它们便会非常奢侈、毫不在乎地蜕下所有的手臂。

我如获至宝,得意地把它抬过海岸,放到我的岩塘里。因为我得紧紧抓住它(它在身份被识破之后,便拼命企图逃脱),等我走到岩塘的时候,已经把它壳上的海草磨掉不少。我把它放在清澈的浅水里,趴着观察它。它踮着脚尖,像蜘蛛似的一溜烟爬到半米外的地方,僵在那儿,就那样坐了好久,久得让我以为它打算就那样耗掉整个早上。

那儿有拖鞋笠螺,如果你把它们转过来,就会发现背面有一半整齐地镶着贝壳边缘,果然很像专门为有痛风的人设计的松垮拖鞋;那儿有宝螺,有些像雪般白,带着细致的棱纹;有些是奶白色,带着紫黑色的大斑点。那儿有石鳌,有些长到七八厘米,像鼠妇似的紧紧附在岩石缝隙里。我还看到一只只跟火柴盒一样大的小乌贼,为了捉它我差点跌下暗礁,可是它还是逃走了,令我十分懊恼。才不过半个小时,我的瓶子、洋铁罐、纸盒全装得满满的。我很不甘心地意识到,自己非停止不可。

就是在这个海湾,我捉到生平第一只蜘蛛蟹。要不是它在我经过的时候动了一下,我根本不会注意到它。它的身体差不多像个被压扁的梨那么大,突出的部分装饰着一排钉子,最后在眼睛上方伸展成两只像角一样的突出物,脚与螯都很苗条修长。不过最让我好奇的,是它的背和脚上穿了一件用海草做成的衣裳,看起来简直就像从蟹壳里长出来似的。

塔奇好脾气地带我去我最喜欢的小海湾,笑意盈盈地看我小心翼翼将瓶里的标本倒进自制岩塘里,然后带我回梅内雷欧斯的码头。他用一根绳子穿过石狗公的鱼鳃,递给我。

其他还有螺旋状、尖如独角鲸那只角的“塔螺”和有着活泼的红、黑或蓝色锯齿纹的“马蹄螺”。大一点儿的岩石下,还可找到“钥匙孔笠螺”,一如它们的名字,每个贝壳顶端都有一个像钥匙孔一样的怪孔,它们就是靠这个孔呼吸的。如果你幸运的话,还可以找到表面灰灰脏脏,侧面有一排洞的扁九孔鲍,把九孔转过来,把里面的居民挖出来,就会发现贝壳整个内侧闪着如夕阳般绚丽的色彩。当时我没有水族箱,只好在海湾的一角建一个两米五长、一米二宽的岩塘。我把找到的宝贝全放进去,这么一来,第二天我还找得到它们。

“告诉你妈,”他说,“用辣椒粉、橄榄油、马铃薯和一点儿骨头高汤一起烧,肉很甜。”

在海岸边的岩塘里,我可以找到没有采集过的贝壳。采集贝壳的乐趣不只是在观赏它们的美丽形状,更在玩味它们诱人的名字。有一种像是大玉黍螺的角形贝壳,吻部被拉长,形成一排半蹼状的小手指,我很高兴地发觉原来它叫做“鹈鹕脚”。另一种几乎是圆形的,像笠螺一样的白色锥形螺,叫做“斗笠螺”。还有一种叫做“蚶”,一旦你将这种长得像个怪盒子的贝壳两边分开,果然像是(如果你运用一点想象力的话)两艘小方舟。

我谢谢他送的鱼,以及他这么耐心地陪我。

沿着海岸,你可以在岩石下面找到小螃蟹,或是宛如绣在荷包上镶着红蓝宝石的珠海葵,或是有着咖啡色细茎、触角长而卷曲的蛇海葵,它们的发型连美杜莎都会妒忌。每一块岩石上都布满了粉红、白色或绿色的珊瑚与微小海草构成的森林,其中包括细致的地中海伞藻,它们的茎细得像线,每一株顶端都有一个像被海底狂风吹翻的绿色小降落伞。偶尔会见到一大片黑色海绵似的东西覆在岩石上,其间布满如火山口般突出大张的嘴巴。你可以把这块海绵撕下来,用刀片划开,因为有时候你可以在里面找到非常奇特的海洋生物。但是海绵会报复,它会在你手上留下一层黏液,闻起来像极了可怕的臭蒜味,过好几个小时都洗不掉。

“再来一起捕鱼嘛!”他说,“下个星期我还会来,大概是星期三或星期四。我到了以后会托人带个口信给你。”

海滨的沙床上到处有长成弯月状的黑亮海带,看起来像黑色的羽毛围巾。它们的根附着在沙里,你可以在其间找到尖嘴鱼,这些鱼的头像极了拉长的海马,挺着细长的身体浮在海带里。它们跟海带如此相像,你得非常专心地找,才找得到它们。

我谢谢他,说我会盼着他来。他把船推出去,撑出浅水区,朝贝尼色斯的方向划去。

对我来说,小海湾的生物如此丰富,常让我不知从何下手。岩石表面和底侧密布着像蛋糕上的糖霜一样复杂扭曲的图案,那是角蠕虫排列成的粉白甬道。在稍微深一点的水域里,沙床上插着一截截像迷你水管的东西。如果你站着不动,仔细观察,就会看到一圈细致的,像羽毛又像花的触角从水管末梢伸出来。这些彩虹般不停变幻的蓝、红、棕色触角,会慢慢地转啊转——这是芒蠕虫——我觉得这个名字对这么美的动物来说,实在太丑了。有时候它们会一大群聚集在一处,看起来就像一个花床,里面的花动个不停。你必须非常有耐心地接近它们,因为如果你在水中的脚步太快,传出的水波就像一通电报,广播你的到来,芒蠕虫所有的触角便会缩拢在一起,以惊人的速度钻回水管里去。

我在他身后大叫,“快乐哟!”

罗杰的嗜好是徒劳地追捕浅水里善于跳跃的小鱼,它会慢慢潜行,喃喃自语,竖尖耳朵,凝视水底。突然之间,它把头戳入水中,你可以听见它的上下颚“喀啦”一声合起来,然后它将头拉出水面,用力打喷嚏,把毛上的水抖掉。而它追捕的虾虎鱼或鳚鱼,却早已闪到几码以外,蹲踞在岩石旁,对着罗杰嘟起嘴,极尽诱惑地抖着尾巴。

“与上帝同在!”他回应我。

这个小海湾变成我最钟爱的地方,几乎每个下午,当家人午睡时,我和罗杰便穿过随着蝉鸣悸动的橄榄树林,徒步走上细沙路。罗杰东嗅西嗅,用大大的肉垫扬起白沙,让白沙像盐一样黏上它的鼻子。抵达海湾之后,湾里的海水在午后阳光下静止透明,仿佛看不见似的。我们会在浅水里游一会儿泳,再各忙各的。

我疲惫地步上山坡,突然惊恐地发现那时已经两点半了。我知道此刻母亲一定认为我已经淹死了,不然就是被鲨鱼吃掉了,或是遭到类似的横祸。希望那条石狗公能够安抚她。

有一次我们决定沿着海边,用石头做一幅世界地图,这样我们就可以有真正的海水。这个工作旷日持久,相当艰巨。首先,要找到一块长得像非洲或印度或南美洲的岩石可不容易。有时候需要将两三块石头堆在一起,才能凑出某个大陆的形状。然后,当你小心搬动石头的时候,总会在下面发现一大群海洋生物,又会让我们快乐地研究一刻钟,直到乔治突然惊觉这样下去我们的世界地图永远做不完!

[1] 荷南·科尔蒂斯(Hernán Cortés,1485-1547)是殖民时代活跃在中南美洲的西班牙殖民者,以摧毁阿兹特克古文明,并在墨西哥建立西班牙殖民地而闻名。——编者注

当家教乔治了解到每天把我禁锢在别墅里,只会破坏我的注意力之后,便采取了“户外课程”的新策略,沙滩与草堆变成了炙人的沙漠或无法穿越的丛林,我们请一只不情愿的螃蟹或海跳蚤扮演科尔蒂斯[1]或马可·波罗,随它进入这些不毛之地探险。在这种情况下上地理课,令我十分入迷。

[2] 英格兰东部一海港。——译者注

当你离开别墅,往下穿过橄榄树林,最后一定会走上一条覆满白沙、软得像丝绸的小路。你若沿着这条路走半里左右,就会看见一条羊肠小径,这条小径会领你顺着陡坡,直下另一片橄榄树林,来到一片半月形的小海湾。小海湾镶着一圈白沙和一大堆像彩带的干草,那是去年冬天的暴风雨带来的礼物,现在的海滩像个烂糟糟的大鸟巢。海湾的两条臂膀是小小的峭壁,峭壁底部是数不清的岩石水塘,水塘里闪耀着无尽的海中生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