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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2 洗礼

我漫步穿过橄榄树林,在通往他住的小别墅的半路上,和罗杰躲进一小丛桃金娘里,等待他走来。他不久就会出现,只穿一双凉鞋,一条褪了色的短裤,头戴一顶大烂草帽,一边腋下夹着一叠书,另一只手甩着一根又长又细的手杖。罗杰和我躲在芬芳的桃金娘里下赌注,赌乔治今天会不会再和一株橄榄树决斗。

这时期,还有另外一个人也大大拓展及鼓励了我对自然史的兴趣,只不过当时我实在不这么觉得,那就是我的第一任家教乔治。乔治是拉里的朋友,瘦高,蓄着棕色胡须,戴眼镜,总是带着一抹安静、讥讽的幽默表情。我们每星期花一个早上专门上自然史,这也是唯一我到外面与他会合的一天。

乔治是一位击剑专家,得过许多奖杯及奖牌,因此经常不能抑制心中想找人决斗的欲望。只见他大步走来,甩着手杖,眼镜片闪闪发光。突然,某株橄榄树摇身一变,成了不怀好意的邪物,非教训一顿不可。于是他把书本与草帽扔在路边,小心地往有问题的那棵树靠近。手杖这时已幻化成剑,紧握在右手里蓄势待发,左手则优雅地背在身后。

我不情愿地把书放在膝头上,开始粗暴地攻击盘中的食物,结果下午严重消化不良,但这丝毫没有破坏首次阅读法布尔的吸引力。趁着家人午睡,我躺在花园里的橘子树下,饥渴地逐页吞噬这本书,到了下午茶时间,我极失望地发现,整本书已读完了。不过我的兴奋、得意是笔墨难以形容的。我有了知识!觉得自己已经知道关于屎壳郎的一切。现在它们不再是缓缓爬过橄榄树林的神秘昆虫,而是我的密友。

他像一头逼近大牛头犬的小狗,慢慢绕着树兜圈子,眯着眼睛等待对方轻举妄动。然后他会突然往前一纵,杖尖消失在橄榄树干上的某一个洞里。他当下满意地“哈”一声,立刻在树还来不及还击以前闪到一边。我注意到如果他刺中的是比较小的洞,那就不构成致命伤,只是小小的擦伤,徒然煽起敌人的怒火,因此在下一秒钟,便要展开殊死的恶斗。他脚步轻盈地在橄榄树旁跳来跳去,刺入、格开,剑往下劈后快快闪躲,挡开橄榄树朝他砍来的邪恶一击,那一击快如闪电,快得躲过我的眼睛。

“待会儿再看,亲爱的。先吃饭,免得菜凉了。”母亲说。

有些橄榄树他可以在很短的时间内解决,将剑插入树身要害——较大的一个洞——深及剑柄;有时候他棋逢对手,要花上整整一刻钟的时间搏命,这时乔治满面杀机,使出浑身解数,才能攻破巨大橄榄树的狡滑防卫。每当乔治杀死对手之后,便吹毛求疵地将剑上的血迹擦拭干净,戴上帽子,拿起书本,嘴里哼着曲儿,继续走他的路。我总是等他走一段距离之后,才出来打招呼,免得他发现我偷窥他的假想决斗,觉得不好意思。

我忘了食物,将包裹撕开,里面是一本由尚·亨利·法布尔所著,题名为《神圣的甲虫及其他》(The Sacred Beetle and Others)的肥胖绿书,一打开它,我便满心喜悦,因为卷首插画正是两只屎壳郎在推一粒好圆好漂亮的粪球。它们看起来好眼熟,可能是我那两只屎壳郎的堂兄弟哪。我痴迷地享受每一秒钟,慢慢往下翻。内文非常迷人,既不艰涩,也没有长篇大论,文句简单明了,就连我也看得懂。

乔治介绍我认识了一个人,此人马上就成为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人物,他便是西奥多医生。对我而言,西奥多是我见过最了不起的人物之一,时隔三十三年,这个感觉仍然不变。他有暗金色的头发与胡须,猛禽似的五官,看起来活像一位希腊男神,而且确实和神一般无所不知。

“法布尔。”他简洁地说。

他除了持有医师执照之外,还是生物学家、诗人、作家、翻译家、天文学家和历史学家。除此之外,他又在百忙之中抽出时间,帮忙经营科孚城里唯一的一家X光检验室。我第一次去他城里的公寓拜访之后,便试探性地问母亲是否可以请他来喝下午茶。

我成功地躲过家人,将蜈蚣带进卧房,给他一个小碟子做床,还极有品味地以青苔及小块树皮为它装潢。我深信家人一定会赞赏我找到这么一只能在黑暗里发光的蜈蚣,我决定要选一个晚上,在晚餐后,像放烟火一样地展示它。不过,到了吃午餐的时候,所有关于蜈蚣及它萤光异彩的想法都被抛诸脑后,因为拉里对一个胖胖的棕色邮包看了一眼之后,就把它丢给我。

“我想应该可以吧,亲爱的,”母亲说,“希望他会讲英语。”

“吓死我了!”我带着宝贝瓶子走出厨房时听见斯皮罗这么说,“我对天发誓,达雷尔太太,那孩子找到的东西吓死我了!”

母亲与希腊语搏斗的战况惨烈。前几天她花了一个早上烧出一锅特别美味的汤,准备午餐的时候吃。完成之后她非常满意地把汤盛进一个汤碗里,交给女佣。女佣狐疑地看看母亲,母亲便搬出仅记得的几个希腊字之一,很坚决地说:“Exo!”然后挥挥手臂,“Exo!”接着便忙着烧别的菜去了。等她转过头来,正好看见女佣把最后一滴汤倒进水槽里。难怪她对自己的语言能力充满莫名的恐惧。

“或许吧,”母亲含糊地说,“可是他就是喜欢那些玩意儿。把它拿出去,亲爱的,别让斯皮罗看见。”

我愤愤地说西奥多的英文说得不但好,而且可能比我们都好。母亲因此放心地提议由我写一张短笺,邀请他下周四来家里。为了等他来,我在花园里煎熬了两个小时,每隔几分钟就往吊钟花篱外瞄一眼,心中充满了最可怕的恐惧。万一他根本没收到那封短笺?或者他把短笺住口袋里一放,就忘了这回事,此刻正在小岛的最南端做闲云野鹤?更可能他已风闻我们这一家子,决定不来了?果真如此,我发誓绝不轻易原谅我的家人。就在那一刻,我看见他了,他身穿整洁的软呢西装,头戴端正的小礼帽,嘴里哼着曲儿,手里甩着拐杖,阔步穿过橄榄树林,肩上挂着和手脚一样,属于他身体一部分的采集箱。

“那些王八蛋有毒的,达雷尔太太,”斯皮罗认真地对母亲说,“我对天发誓,杰瑞少爷不应该玩那种东西。”

我很高兴地看到西奥多立即获得全家人毫无保留的青睐。他能够腼腆但文雅地与拉里讨论神话、希腊诗与威尼斯历史,与莱斯利谈弹道学与岛上最佳的狩猎区域,和玛戈讨论减肥餐和治青春痘的方法,和母亲讨论农家食谱与侦探小说。家人看到他以后的表现,就跟我去他家喝茶时一样。他像一个源源不竭的资料库,我的家人不断提出问题来轰炸他,他却像一本活动百科全书,毫不费力地提供解答,不时还加上几个烂得可笑的双关语,以及各种关于科孚岛与岛民令人捧腹的轶事。

我解释说那不过是只蜈蚣罢了,他的反应真怪。

那天话谈到一半,拉里很让我生气地指出,西奥多应该打消鼓励我研究自然史的念头,因为别墅已经够小了,到处还塞满我捉来的恶心虫子。

“老天!杰瑞少爷,”他嘶哑着噪子说,“你拿那个干什么?”

“那我倒不担心,”母亲说,“可是他每次都搞得一身脏。真的,西奥多,每次他和罗杰出去散步回来,全身衣服都得换。我都不知道他是怎么搞的。”

我天真地以为斯皮罗也能分享我的兴奋情绪,立刻将果酱瓶送到他鼻子下面,请他尽情观赏。他很快地扫了一眼此刻正在瓶底像发条似的转个不停的蜈蚣,便把邮包往地上一丢,躲到餐桌后面去。

西奥多低低笑了一声。

“我替你送邮包来了,达雷尔太太,”他对母亲说,然后看我一眼,“早安,杰瑞少爷。”

“我记得有一次,”他把一块蛋糕丢进嘴里,慢条斯理地嚼着。他的胡须倒竖,眼瞳闪烁。“我到帕拉玛来和一些……呃……朋友喝茶。那个时候我还在军中服役,刚升少尉,自鸣得意。所以……呃……你知道……我穿上军服,加上一双神气的马靴加马刺,到处招摇。我坐渡船到帕拉玛来,经过沼泽地带,看到一株我从没见过的植物,就走过去想采它。我踩上看起来像是……你知道……很硬的土地,可是才一转眼,烂泥就淹到我的腋下。幸好附近有一棵小树,我……呃……想办法勾住它,把自己拉出泥外,可是这时我的腰以下全盖满了臭气熏天的黑泥巴。海就在不远的地方,我就想……呃……泡过干净的海水,总比沾满臭泥巴好。所以我走进海里,在水里走来走去。就在这时候,一辆巴士开过我上方的路上,司机看到我戴着军帽、穿着军服在水里走来走去,立刻停车,让所有乘客都可以……呃……看个仔细。大家都很困惑,不过等我走上岸,他们看到我还穿着军靴,挂着马刺,更是瞠目结舌。”

几天后的一个早晨,斯皮罗到家里来,我正在厨房里给母亲看我最新找到的宝贝:一只又长又细、焦糖色的蜈蚣。我坚持说它曾在夜里发出一种白光,母亲不相信。这时斯皮罗一摇一摆踱进厨房,一身大汗。他永远是那副德行:粗里粗气,一脸忧郁。

西奥多一本正经地等我们笑完。

可是“为什么”这三个字老是纠缠我,让我时时都有挫折感。为什么木椽蜂要在玫瑰花瓣上切下圆形的小片,然后才衔着飞走?为什么蚂蚁好像在和那一大群肆虐花园里许多植物的绿色苍蝇猛谈恋爱?我在草茎上、橄榄树干上找到的那些粘得紧紧的、奇怪的、透明的琥珀色昆虫尸体又是什么?它们只是一层皮,薄得像烟灰,里面空空如也,看起来像是一种有圆胖身躯、鼓凸双眼和一对有镰刀状前脚的生物。为什么这些空壳的背上都有一条裂痕?它们是受到攻击,体液都被吸光了吗?果真如此,攻击它们的动物又是什么?它们到底是什么东西?我满脑子问题,家人却无法解答。

“我想,”他若有所思又很认真地说,“他们对军人身心健全的信心,一定因为我而从此大打折扣。”

我被大哥这意想不到的慷慨举动所感动,在接下来的两三天里都十分小心地避免做出任何可能激怒他的举动。可是日子一天天过去,仍不见书本的踪影。后来我便忘了这档子事,把时间投注在花园里其他昆虫身上。

自此,西奥多每星期至少和我们见一次面,倘若我们能哄骗他排开其他活动,多和我们聚几次,那更好不过。

“他是个自然学家,”拉里满嘴食物对我挥舞着手上的叉子,“专门写些昆虫之类的东西。我会试着帮你弄一本来。”

这时我们已和附近许多农家成了朋友,庄稼人个个大嗓门,又好客,就算散个小步,也会被无限期地延长,因为我们每经过一间小农舍,都得坐下来喝杯酒,吃点水果,和主人闲嗑一番。这对我们提高不太有把握的希腊语能力有间接的好处,不久我们就发现自己能流利地与当地庄稼人做颇为复杂的交谈了。

基于礼貌,我询问法布尔是谁,或是个什么东西。我深信拉里建议别人读的东西,最后都是某个中世纪诗人写的怪诗集。

接下来便是象征性的册封仪式,证明我们已被整个社区接纳了——有人请我们去参加婚礼!那是我们的女佣玛丽亚的姐姐,凯特琳娜的婚礼。凯特琳娜是一位丰腴的尤物,笑容璀璨,大大的棕眼和三色堇一样轻柔。仿佛夜莺一般快乐、声音悦耳又具挑逗性的她,二十多年来不知伤透了附近多少男人的心。现在她终于选择了史蒂芬诺这位英俊强壮的男孩。史蒂芬诺只要一见到凯特琳娜,就会满脸绯红,舌头打结。

“你应该去读书,”拉里心不在焉地又添了一大盘他刚刚才对母亲表示没有味道的炖菜,“你应该读读法布尔写的书。”

我们很快就发现,他们的婚礼可一点儿都不马虎。第一次宴会是订婚典礼,众人将礼物抬到新娘家,她美丽大方地感谢你,用酒把你灌醉。把客人们都弄得醉醺醺之后,准新郎新娘开始步行去新家,前面由村里的乐队(两把小提琴、一支笛子和一把吉他)演奏轻快的音乐开路,后面跟着大批抬着礼物的客人。

我的家人对生物学的孤陋寡闻,又再度令我失望。

凯特琳娜收到的礼物无所不包,最重要的是一张巨大的双人铜床,由史蒂芬诺的四位朋友扛着打头阵。随后跟着一长串宾客,拎着床单、枕头套、椅垫、一把木头椅子、煎锅、一大罐油及其他类似的礼物。将礼物搬去新家之后,我们举杯祝福新婚夫妇身体健康,就此为他们未来的家暖屋。然后醺醺然地回家,等候下一场主戏——婚礼。

“玛戈亲爱的,”母亲说,“现在在吃饭!”

去之前我们不太确定地询问新娘和她父母,是否可以邀请西奥多与我们一起赴会?他们觉得这主意迷人极了,并且十分体贴地说,这附近还没有谁家的婚礼可以吹嘘说他们请到一整家英国人,再加上一位货真价实的医生当客人哪。

“或许它们拿来吃。”玛戈说。

伟大的日子来临,我们穿上最好的衣服,到城里接了西奥多,便往凯特琳娜父母坐落在大海旁明亮的房子出发。婚礼就在那儿举行。我们到达的时候,早已人声鼎沸。有些亲戚从远在十里外的村子骑驴过来,屋里挤满了东倒西歪的老公公、老婆婆,每个人都表情生动,不停地说闲话,吵得跟喜鹊一样。

“万一哪天我们需要中央空调暖气,”拉里说,“我会考虑的。”

对他们来说,这一天非比寻常,不只为了婚礼,也因为他们遥遥相隔,今天可能是二十年来头一次有机会痛快地交换各家新闻和丑闻。村子里的乐队铆足了劲演奏,小提琴哼哼唧唧,吉他咕咕哝哝,笛子不时发出尖叫,听起来像撒娇的小狗。年轻的客人就着这堆噪音在树下跳舞,一旁的烤肉架上串着四头羊,在一大朵“火菊”上滋滋冒着泡儿。

“它们可能借此取暖,”对屎壳郎的家务事做了一番考虑的莱斯利表示,“粪很暖的,会发酵。”

“啊哈!”西奥多感兴趣得双眼发光,“他们现在跳的舞是科孚岛的民族舞蹈,舞步和……呃……小调都源于科孚。有些专家认为这些舞步……发源于克里特岛,我却相信这绝对是科孚的……嗯……土产。”

“只是警告一下而已,”拉里说,“事实上,他已经把花园里所有危险的昆虫全关进他的卧室里去了。”

穿着和金翅雀一般鲜艳的女孩们漂亮地围成半月形转圈圈,一位手拿猩红手帕的黝黑男子在前,像只活力充沛的小公鸡对着一群爱慕他的母鸡弯腰腾跃、挺身纵跳、扭腰、低头。凯特琳娜的父母趋前迎接我们,领我们到贵宾席上,那是一张摇摇欲坠、铺着白桌布的木头桌子,桌旁已坐了一位极有威仪的老神父,婚礼将由他主持。神父的腰围赛鲸鱼,两道雪白的眉毛,胡髭又浓又密,整张脸只见到一对黑橄榄色般、闪闪发光的眼睛和偌大一个酒糟鼻子。他听说西奥多是医生之后,开始热心又详细地描述他几种疾病的无数症状,最后却对西奥多孩子气的诊断——少喝点儿酒,多做点儿运动——报以如雷的笑声。

“不不,亲爱的,我相信他不会的。”母亲平静地撒了一个谎。

拉里盯着身穿白纱礼服,刚加入跳舞圆圈的凯特琳娜,她突出的小腹被紧身的白缎一兜,分外显眼。

“你不会偷搬一些进屋里来吧?”拉里问,“我拒绝住在地板上到处是小粪球的屋子里。”

“这个婚礼,”拉里说,“晚一天举行都不行。”

“我想它们大概自有用处吧,亲爱的。”母亲含糊地说。

“不要吵,亲爱的,”母亲耳语,“或许有人听得懂英语。”

在那一边的坡底,我第一次注意到有个像口井似的圆洞,深入地下,那才是两只虫的目的地。当它们到达距离洞口几寸的地方,其中一只快步跑到前面,倒退着进洞,然后坐在那儿,用两只前脚狂乱地比划着,另一只很费力地(我几乎可以听到它在喘大气)把粪球推到洞口。经过好一阵子推推拉拉,粪球慢慢消失在地底,两只屎壳郎也跟着不见了。这让我太生气了!显然那粒粪球有特别的用途,可是如果屎壳郎在地下处理粪球,我怎么观察呢?为了寻求启示,我在吃午餐的时候向家人提出这个问题。屎壳郎到底拿牛粪来干什么?家人报以一阵惊惶的沉默。

“很奇怪,”西奥多完全不理会母亲的顾虑,“很多新娘在婚礼上都有类似的……呃……情况。如果一个年轻人……呃……认真追求一位女孩,双方家长绝对不会怀疑他有想娶她的意图。如果他企图……呃……你知道,逃走的话,他自己的家人和新娘的家人都会把他追回来。结果就导致一种情况,当年轻男孩追求女孩时,他会受到当地其他年轻人百般嘲弄,怀疑他……呃……当爸爸的……呃……的技能。他们会把那个可怜家伙……呃……逼上梁山,不得不……”

最后,它们在吊钟花丛下一个软土堆成的小土丘前停住。把粪球推上土丘是件浩大的工程,好几次,其中一只屎壳郎脚步一个不稳,粪球便脱了手,滚下坡去。两只虫急急跟在后面追下来,大概还一面高声骂粗话诅咒对方。等到它们终于把粪球推上丘顶之后,又开始从另一边推下坡去。

“我觉得太不明智了。”母亲说。

这个问题后来我解答了一半。有一天我花了整个早晨观察一对屎壳郎,拒绝花园里其他昆虫的诱惑,也不屈服于罗杰因为无聊而发出的轻微呻吟及呵欠。我匍匐在地上,慢慢跟踪它们一寸一寸爬过对它们而言有如浩瀚世界的花园。

“不不,”西奥多企图纠正母亲对这件事缺乏科学精神的看法,“事实上,新娘怀孕是个优点,证明她……呃……多产。”

我趴在地上,身边蹲着我的狗罗杰,它像一座气喘吁吁、长着黑色卷毛的小山。我们一起观看两只黑得发亮,头上各长一根细致微卷犀牛角的屎壳郎,无限专注地合力推动一小颗浑圆的牛粪团。首先,我想知道它们怎么能把牛粪滚得这么圆?根据我玩黏土的经验,我知道无论你怎么用力搓揉,都很难搓出个圆球。而这些屎壳郎不靠测径器,单凭它们多刺的脚,却能做出圆得像月球般可爱的小粪团,为什么呢?还有,它们做这些小球干什么?把它们推到哪里去?

这时神父用他患有严重痛风的双脚撑起庞大的身躯,走向屋内的主厅,里面已为婚礼布置好了。等他就位之后,穿着小半号的西装,看起来似乎被自己的好运乐得晕头转向、大汗淋漓的史蒂芬诺,被一群笑闹的年轻人推进屋里,另外一群叽叽喳喳、尖声高叫的年轻女孩,也把凯特琳娜送了出来。

在每一个明亮的日子里,我都会发现令人困惑的新动物行为,提醒我自己的无知。最令我好奇又气愤的动物之一是屎壳郎。

主厅非常小,满身肥油的神父一站进去,再加上他的各种装备,剩下来的空间就只够一对新人站在他跟前的了。其他人只好从门外或窗外伸长脖子观礼。主婚仪式出奇的冗长,而且对我们来说,完全不知在搞什么。我只听见西奥多为拉里翻译的片段,觉得全是一堆不必要的吟咏,加上不停在胸前划十字和一阵阵如海啸般的圣水洗礼。

我对这些生物最简单的生活细节都非常无知,又没有书本引导,只能观察它们在花园里忙进忙出,或是捕捉它们就近研究。我的卧室里不久就堆满了果酱瓶和饼干盒,里面装着我在小小花园里发现的宝贝。这些宝贝都得偷偷走私进来,因为家里除了母亲之外,所有人都觉得我把动物带进屋里很危险。

接下来,两束像光圈一样的小花环被悬在凯特琳娜和史蒂芬诺的头上,随着神父的嘟嘟哝哝,这两个花环不时在新人头上交换。拿花环的人显然已有好一段时间没有参加婚礼,技术有点生疏,偶尔误会了神父的指示,花环便在新人头上打起架来。终于到交换戒指阶段了,套进凯特琳娜和史蒂芬诺干粗活起老茧的棕色手指上,全场人士希望他俩就此再也不回头地结成夫妇。

英国的花园不论再豪华、再多变化,从来没能提供我种类这般丰富的生物世界。我无时不笼罩在一种奇异的不真实感中,仿佛初次诞生在这个世界上。在那亮而脆的阳光下,我在瓢虫的翅鞘上看到真正的猎人红,在蠼螋身上看到壮观的巧克力与琥珀色,在蚂蚁身上看到深艳的玛瑙色;我可以尽情沉溺在无数陌生的生物之间:毛茸茸、胖大的木椽蜂,像钢青色的玩具熊,自顾自地哼着歌儿,从一朵花摇摆到另一朵花上;硫黄色带黑横纹的燕尾蝴蝶,穿着优雅的大礼服,在吊钟花丛里忽上忽下旋转着,捉对跳着复杂的小步舞曲;长喙天蛾靠着振动快如雾影的翅膀,静止悬在花前,用它们纤细修长的口器探进每一朵花里。

仪式进行之中,全场一片静寂,偶尔只听见一阵母鸡打着瞌睡的咯咯低鸣,和小婴儿失声拔起,但立刻被捂住的啼声。一待严肃的仪式结束,来宾又恢复了生气。村里的乐队翻出老旧乐谱,奏出更快乐、更轻佻的曲子。笑声与粗俗揶揄此起彼伏,葡萄酒自瓶中不停流淌入杯,宾客们围着圈圈舞蹈,个个面色潮红、笑容洋溢,仿佛钟面上的指针,无视一切。

对我来说,回科孚就等于回家。我们在一两年前搬去那儿,很快便住进一栋颜色鲜艳、像一粒挤扁了的草莓的粉红色别墅,屋内的绿色木板套窗形状有点像一块块砖头。小别墅蹲伏在从山坡上一路迤逦到海边、巍峨如大教堂的橄榄树林之间,别墅周边围着一块仿佛只有一方手帕那么大的花园,园中花床辟成维多利亚时代最流行的精确几何图案,整座花园由一溜又高又密的吊钟花篱守护着,篱笆内充满神秘的鸟语。

宴会直到十二点过后才结束,年纪大的客人早已骑上垂头丧气的驴子回家去了。烤羊骨架下的熊熊烈火,此刻只剩下一圈烟灰和深埋其中几点石榴红的星火。我们和凯特琳娜与史蒂芬诺共进最后一杯酒,才睡眼惺忪地步上归途。回程路上的橄榄树林,被一轮好似木兰花般又大又白的明月染成一片银海。当我们经过时,角鸮哀愁地彼此呼唤,奇异的萤火虫眨着翠绿的眼。温暖的空气弥漫着白昼的阳光、露水和百种树叶留下的香味。被葡萄酒迷醉而酣热的我们穿过成群驼背的巨大橄榄树,沁凉的月光在它们的树干上描上虎纹。

刀刃的部分是一大片起起伏伏、柔软如银绿凫绒的巨大橄榄树林,听说有些树龄已超过五百年,每一株都有它独特的风湿驼背模样,每株树干都如浮石般布满黑洞。快到刃尖上,莱夫奇米的沙丘和大片浸了海水的沼泽令人晕眩得亮眼,其间点缀绵延着几亩竹林,吱吱嘎嘎、窃窃私语。

我想每个人心中都有一种圆满的感觉,觉得这个岛真正拥抱了我们。在月姐儿那沉静清澈的明眸顾盼之下,我们已接受洗礼,成为真正的科孚岛民。凉夜清美,明天,另一个老虎般金黄色的日子正等着我们,就好像英国从来没有存在过。

科孚岛像一把生锈的弯刀,躺在阿尔巴尼亚及希腊海岸之外。刀柄的部分是岛上的山区,大部分是多岩石的瘠地,峭壁耸峙,常见蓝矶鸫及隼出没。不过在山区的村落里,泉水自红色与金色的岩石间不断涌出;你可以看见大片的杏树林及胡桃树林,投下沁凉如井水的密荫;还有枝叶浓密、状似矛戟的柏树和树身银白、叶片大如盘的无花果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