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说那是一个没有身体、会讲话的头。
“一个谈话头,什么意思?”玛戈问。
“这小子疯了!”拉里言之凿凿地说,“我们越早给他办个证明越好。”
我说这头熊属于一位拥有一个谈话头的吉普赛人。
此刻全家人都已经退到房间最远的一个角落里,挤在一起打哆嗦。我愤愤地说,我讲的话全是真的,为了证明,我会叫帕夫洛跳舞给他们看。我从桌上抓起一块蛋糕,用手指勾住它的口罩,学它主人样儿发号施令。帕夫洛两眼直勾勾地盯着那块蛋糕,立着跟我跳起舞来。
“解释?”拉里说,“解释?客厅里跑进来一头大熊,怎么解释?”
“噢,快看!”玛戈说,“快看!它在跳舞!”
“好了,好了,亲爱的,”母亲说,“让杰瑞解释。”
“就算它是皇家芭蕾舞团的也一样,”拉里说,“我要他把它弄出去!”
“这两件事我都不相信,”拉里说,“你一定是从哪个马戏团里偷来的。我们不仅要肚破肠流,而且还会因为私藏赃物遭到逮捕。”
我把那块蛋糕塞进帕夫洛的口罩里,它贪心地吸进嘴里。
家人在害怕的时候,还是吵闹不休,根本不给我机会解释。这时我试着开口说,首先,帕夫洛不是我的;其次,它跟一条狗儿一样温驯,连只苍蝇都不会伤害。
“它还真的挺可爱的,”母亲调整一下她的眼镜,颇感兴趣地研究帕夫洛,“我记得我哥哥以前在印度就养了一头母熊,它好乖的。”
“我想叫,你管!”玛戈愤愤地说。
“不行!”拉里和莱斯利异口同声大叫,“不能让他养!”
“那要看你自己的命还在不在,”莱斯利说,“住嘴,玛戈,你在搅局啊?你会激怒它!”
我说反正我也养不成,因为它的主人不愿意卖它。
“待会儿我要是把那个小子怎么了,我可不负责。”拉里说。
“好极了!”拉里说。
“杰瑞,小心啊。”母亲说。
“那你为什么不现在就把它送回家去,你已经在茶桌旁边表演过一整套马戏了。”
“噢呜,”玛戈凄厉地大叫,好像刚被咬了一口,“它要发动攻击了。”
我用另外一块蛋糕贿赂帕夫洛,拿手指勾住它的口罩,领它走出家门。刚进入橄榄树林,就碰到那位气急败坏的主人。
帕夫洛用后脚站立,发出一声长长的呻吟。我想它的意思是说,它很想加入我们,一起吃摆在桌上的茶点。可是家人却各有各的想法。
“原来它在这里!淘气鬼。我想不出它会跑到哪里去。它从来没离开过我身边,所以我才没有绑它。它一定很喜欢你。”
“我不管他哪里弄来的,”拉里说,“现在就给我带回去。赶快,免得它把我们通通撕成碎片。那小子一点责任感都没有。我可不要在我盛年的时候,就惨遭当年基督教徒殉难的命运。”
我老实地承认说,我想帕夫洛之所以跟着我,是因为它认为我会喂它吃巧克力。
“你哪里弄来的,亲爱的?”母亲问。
“哇!”那男人说,“我总算可以松口气了。我以为它跑到下面的村子里去了,那警察可要找我麻烦了。”
“你不准养它!我不准你养!”拉里说,“我绝不让我们家沦为斗熊场!”
我很不情愿地把帕夫洛还给它的主人,看着他们俩走回他们在树下的营地。然后心里有点忐忑不安地回去面对家人。虽然帕夫洛跟我回家,错不在我,但是根据我过去的表现,要说服家人我不是故意的,恐怕不太容易。
“它挡住我了,我没办法去拿枪。”莱斯利说。
第二天早晨,我的脑海里还全是帕夫洛的身影,人却乖乖地进城去我每天早晨都得去的老师家。我的家教名叫克拉夫斯基。他长得像个小矮鬼,有一个小小的驼背,两只很大又真挚的琥珀色眼睛,因为尝试教育我的企图不断失败,饱受煎熬。他有两个很可爱的特性:一是他热爱自然史(他家整个顶楼都用来养各式各样的金丝雀和其他鸟类);另一点,就是他生活里至少有一部分完全活在梦中。在那个世界里,他永远都是英雄。他会把那些冒险故事讲给我听。故事里永远都会有一位不具名的女主角,他总是称她为“贵妇人”。
“它会把我们通通弄死!”玛戈很确定地叫道。
早晨前半段上的是数学课,因为我满脑子想的全是帕夫洛,比平常更迟钝,使得克拉夫斯基十分惊慌失措,因为他又勘探到了我最新的无知底限。
“杰瑞亲爱的,小心点儿,”母亲颤声说,“它看起来好凶。”
“我亲爱的孩子,今天早上你一点儿都不专心,”他很认真地说,“你好像连最简单的概念都无法掌握。是不是太累了?我们先短短休息一下,好吗?”
“我不准,”拉里沙哑地说,“我不准!家里到处都是鸟啊狗啊,加上刺猬,现在还来头熊。他以为这里是什么,老天爷?罗马竞技场吗?”
克拉夫斯基和我一样喜欢这些短短的休息时间,他会踱进厨房里端出两杯咖啡和一些饼干。我们俩随和地坐定之后,他便开始告诉我似真似幻的想象奇遇。不过,这一天早晨他没有机会开始,一等我们舒服地坐下,开始喝咖啡,我就原原本本地把帕夫洛和那位有个谈话头的男人告诉他。
我真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他们的视线都集中在我背后。我转过头去,看到帕夫洛站在门槛前,满怀希望地朝着摆茶点的桌子嗅着。我走过去扯住它的口罩。它亲热地用鼻子拱我。我对家人说没关系,这是帕夫洛。
“真不寻常,”他说,“不像是你每天可以在橄榄树林里碰到的东西。你一定大吃一惊吧?我就会。”
“拿枪来,”母亲虚弱地说,“快拿枪来救杰瑞。”
然后他的眼睛蒙上一层雾,整个人跌进回忆里,空茫地瞪着天花板,歪拿着咖啡杯,任咖啡慢慢淌进咖啡碟里。显然我关于熊的话题,又触动他的一串意识流。我已经好几天没聆听他的最新回忆,因此急切地等待这回的结果。
“它会把我们通通弄死!”玛戈尖叫。
“当我还是个年轻小伙子的时候,”克拉夫斯基开始了。他很正经地瞄了我一眼,看我有没有在听。“当我还是个年轻小伙子的时候,恐怕算是所谓的‘莽汉’吧,老是惹麻烦。”
“对,他妈的快把那玩意儿弄出去!”莱斯利说。
他无限缅怀地轻笑几声,把背心上的几粒饼干屑拍掉。看着他仔细修剪过指甲的嫩手和两只温柔的大眼,实在很难想象他当莽汉的模样。不过我还是很尽责地努力尝试。
“把它弄出去!”拉里咆哮。
“有一段时间,我差点儿就去参加马戏团了。”口气好像在承认他犯了弑婴罪似的,“我记得有一次,一个大马戏团来到我们住的村里表演,我每一场都去看,每一场!我跟马戏团里的人混得很熟,他们甚至教了我一些把戏,说我在高空秋千上的表现棒极了。”他害臊地看了我一眼,观察我的反应。我很严肃地点点头,好像想象克拉夫斯基穿着一条镶金片的紧身裤,坐在高空秋千上是最天经地义的事。
家人都在客厅里喝下午茶,我决定把我的问题提出来让大家讨论。奇怪的是,当我走进房间时,眼前原本安详的图画,却刹时起了变化。玛戈刺耳地尖叫了一声;拉里把满满一杯茶泼在自己腿上,呼地跳起来躲在桌子后面;莱斯利抄起一把椅子,母亲满脸惊恐、瞠目结舌地瞪着我。我从来不知道我的出现居然能引起家人那么大的反应。
“再吃一块饼干吧?”他问,“这就对啦!我想我也再来一块。”
我慢慢踱回家,心里想着那男人和他的谈话头,与可爱的帕夫洛。我可不可能去哪里弄来一头小熊,亲手把它养大呢?如果我在雅典的报纸上登个广告,或许会有结果吧。
我嚼着饼干,耐心地等他继续往下说。
当我走到山坳顶端回望时,看见他俩并肩站立的身影。那男人挥挥手,帕夫洛立着左右晃动,把嘴对着天空,嗅闻我的去向。我希望它是在向我道别。
“一个星期一转眼就过去了,”他说,“最后一晚的表演到了。我岂会错过?我陪一位朋友——一位很想去看马戏的年轻贵妇人去。小丑逗得她开心大笑,马儿让她赞叹不已。她哪知道危险正埋伏在她眼前哪!”
我点点头,和他握过手。帕夫洛也站起来,我拍拍它的头。
他拿出喷了淡淡香水的手绢,按按自己微湿的眉毛。每当他讲到故事高潮以前,总会变得特别兴奋。
“当然可以,”他说,“不过我想你问任何人都会知道的,因为我的头非常特别。”
“压轴戏……”他说,“是驯狮表演。”他顿一顿,让我彻底感受到这句话的重量。“驯兽师养了五头巨兽,全是长了黑髯的努比亚[1]狮子,而且他告诉我,都是刚从丛林里捕来的。贵妇人与我坐在最前排,看得比较清楚。你知道看狮子表演时,他们都会在舞台中央搭起的那种笼子吧?表演到一半的时候,其中一段笼子没有拴牢,往里面塌了下去,而且正好倒在驯兽师头上,把他打昏了。大家都吓坏了!”他又顿一顿,紧张兮兮地啜了一口咖啡,再一次擦擦眉毛。
我好失望。可是我看得出来他非常坚决。我一直斜倚在帕夫洛宽厚、温暖、微微起伏的背上。这时不得不站起来,拍掉身上的灰尘。我说,那我也没辄了。我了解他想留下熊的意愿,但如果他改变心意,可不可以跟我联络?他很认真地点点头。我继续问,如果它将在城里表演,可不可以让我知道地点,我好去观赏?
“怎么办呢?”他很有技巧地问,“眼前是五只张着血盆大口、不断咆哮的大狮子,我身旁又坐了一位贵妇人。我脑筋急转弯,如果想拯救贵妇人,只有一个办法。我抓起自己的拐杖,纵身跃上舞台,大步走进表演笼中。”
“两千万?”他说,然后在看到我惊恐的表情之后呵呵大笑,“有田的人得养驴耕田,”他说,“他们不会轻易和驴分开。帕夫洛就是我的驴,它为它自己的生计跳舞,也为我的生计跳舞。在它老得跳不动以前,我绝对不会与它分开。”
我发出轻微的,但可以听得见的喉音,表示崇拜。
可是如果把它卖给一个好人家呢?我问。它会受到宠爱,随时可以跳舞,难道他不心动吗?那男人若有所思地看着我,吐着烟。
“过去一个星期我在马戏团里,仔细研究过驯兽师的技巧,此刻我真有万幸的感觉。那些巨兽站在它们的台座上不断咆哮,可是你知道,人的眼神对动物有神奇的控制力量。我用凌厉的目光凝视它们,用我的手杖指着它们,一寸一寸地把它们逼到舞台边缘,退回笼里去。一场可怕的悲剧,就此化解了。”
“卖帕夫洛?”他说,“绝对不可能!它就像我儿子一样。”
我说那位贵妇人一定非常感激他。
我确定他一定在唬我,不论关于谈话头的话题有多么吸引人,我觉得我们已经离正题太远了,那就是如何取得帕夫洛的拥有权。此时的帕夫洛正透过它的口罩,心满意足地叹着气,舔着最后剩下来的一点儿巧克力。我仔细打量这个蹲在地上,头被一团烟雾包围、双眼发痴的吉普赛人,决定采用单刀直入的策略。我问他可不可能考虑出售这头熊,如果可能,要卖多少钱?
“的确,的确。”克拉夫斯基很高兴地说,“她甚至说我表演得比驯兽师还精彩咧。”
“魔法,”那男人严肃地说,“是我曾曾祖父传给我的魔法。”
那么,我问,在他表演马戏的日子里,有没有和跳舞的熊合作过的经验。
如果头没了身体,我问,它怎么还能继续活下去呢?
“各式各样的动物都有,”克拉夫斯基豪爽地说,“大象、海豹、小狗、熊,一应俱全啊。”
“当然没有身体,就只有一个头。”他把两只手握在面前,像握住一个椰子,“它坐在一根棍子上,对你讲话。世界上从来没有这样的东西。”
既然如此,我试探性地问他,愿不愿意去看那头跳舞熊呢?表演的地方就在附近,虽然还称不上是个马戏班子,但也许他会感兴趣。
我大惑不解。我问他是不是指一个没有身体的头。
“哎呀,这可不是个好主意嘛?!”他抽出自己的怀表看了看,“十分钟,如何?散散心吧。”
“我有一个头,”他用拇指对着他那一堆家当晃一晃,“一个活的头。它会讲话,会回答问题。它无疑是世界上最奇妙的东西。”
他拿了帽子和手杖,我们一起急切地穿过城里狭窄拥挤的小巷,空气里弥漫着蔬果、排水沟和新焙面包的味道。问过几个小男孩之后,我们打听到帕夫洛主人的表演地点,在城中心一家店铺背后的昏暗大谷仓里。在去那儿的路上,我向克拉夫斯基借了一点儿钱,买了一条黏黏的奶油杏仁糖,因为我觉得自己无论如何也该带点礼物去给帕夫洛。
我在裤口袋里找到一条被压扁的巧克力糖,这时正忙着喂给熊吃。熊儿每吃一口,都发出极满足的呻吟和舔吮声。我对那男人说我听不懂他的话。他在我面前蹲下来,点燃一根烟,用黑眼睛注视我,和一只蜥蜴一样不友善。
“噢,帕夫洛的朋友!欢迎!”那位吉普赛人在我们踏进谷仓门口时说道。
“当然是我的头啰,”他说,“我的小谈话头。”他捡起逗熊的棍子,敲打油布盖起来的一堆东西,对我咧嘴笑笑。
我高兴地看到帕夫洛还认得我,它走到我面前,喉咙里发出低低的哼声,然后用后脚立起来。克拉夫斯基立刻往后退,紧抓自己的手杖。我猜想这大概是他受过的马戏训练。
我很困惑地问,他说“他、帕夫洛和头”从莱夫奇米走来,是什么意思?
“小心啊,孩子。”他说。
“很远,很远。”他说着,一面用条烂油布把家当盖起来,然后抖出一条薄得快透明的毯子,显然就是他的铺盖。“昨晚在莱夫奇米上岸,然后帕夫洛、我和头,就一直走到现在。他们不准帕夫洛搭巴士,他们怕它。所以昨晚我们没睡,不过今晚我们会在这里睡一觉,明天我们就可以走到城里了。”
我喂帕夫洛吃奶油杏仁糖,直到它用臼齿咬碎最后一块黏糖,吞下去。然后它发出满足的叹息声躺下,把头放在两个手掌里。
狗儿们和其他动物很快就会习惯它,然后我们可以一起在山坡上跳华尔兹。我对自己说,家人得知我获得如此聪敏的宠物,必定也会欣喜若狂。不过,首先我得说动那男人,让他愿意和我讨价还价。和庄稼人讨价还价是一件冗长、困难,又得扯破嗓门的差事,但这男人是吉普赛人,他们不懂得讨价还价,正如瓮中之鳖。这男人也不像其他我接触过的吉普赛人那么沉默寡言,我认为这是个好兆头。我问他打哪儿来的。
“你想看那个头吗?”那位吉普赛人问。他指指谷仓后面,在一张简单的木桌上,摆着一个显然是用布做成的方盒子。
接下来的半小时我真是乐死了。我替熊儿搔痒,听它快乐地哼着。我查看它巨大的爪子、它的耳朵和它明亮的小眼睛。它躺在那儿,像睡着似的任我翻弄。然后我靠在它温暖的大身体上,跟它的主人聊天。我心中渐生一计:那头熊——我决定——非属于我不可。
“等等,”他说,“我来点蜡烛。”
“他喜欢有人搔它痒,”男人说,“你来搔它。”
他早就把十来支大蜡烛用蜡油粘在盒盖上,这会儿他把蜡烛全点燃了,阴影开始在摇曳的烛光下跳起舞来。然后他走到桌子前面,用熊棒敲了几下。
为了证明自己说的话,男人开始搔熊的背,那头熊把头往上仰,从喉咙里发出快乐的咕噜声,喜不自禁地慢慢往地上滑,直到它四仰八叉地躺着,看起来简直就像一张熊皮。
“头,准备好了吗?”他问。布盒里面传出一个清晰尖细的声音。
“你爱干什么都可以,”那男人咯咯轻笑,把勾住熊口罩的木棍拿下来,“它是个傻瓜蛋。就连抢它食物的土匪,都不用怕它。”
“我准备好了。”
我热情地鼓掌,诚心地说,这是我见过跳得最好的舞蹈,而且帕夫洛是我见过最棒的舞者。我可不可以拍拍它?
那男人掀起盒子一边的布,我这才看到原来盒子是用很细的木条做成的,上面松垮垮地缝着一层薄布。那盒子大约二十厘米见方,中间摆着一个小台座,台座的平顶上赫然是一个七岁小男孩的头。那颗头在明灭不定的烛光下,看起来分外诡谲。
“好极了!”那男人温柔地说,“好极了!”
“哎呀!”克拉夫斯基赞叹道,“太奇妙了!”
一个起身,那头熊用后脚站立,那男人打着响指,用口哨吹出一支哀愁的小曲儿,开始跟着音乐交叉双脚跳起来,那头熊也跟着照做。他们俩就这么在亮蓝色的蓟和干枯的日光兰梗子里拖着脚步,跳起慢吞吞的小步舞曲。我可以就这么看他们一辈子。等到那男人的小曲儿吹完了,那头熊像是习惯成自然地,又趴下去,打了个喷嚏。
最令我惊异的是,那个头居然是活的。那显然是个吉普赛小男孩,却用黑色油墨化妆成黑人小孩的模样。它瞪着我们,眨巴着眼睛。
“来,和爸爸一起跳舞。”
“你可以回答问题了吗?”吉普赛人问道,眼睛却很满意地看着受到震慑的克拉夫斯基。那头舔了舔嘴唇,回答说:“我准备好了。”
他捡起一根末梢安了一个小钩的棍子,把它插入装在熊戴的皮口罩里的一个圈圈里。
“你几岁?”吉普赛人问。
“它为它自己和我的生计跳舞,”那男人显然觉得我这么感兴趣很有意思,“唔,我表演给你看。”
“一千多岁。”那头说。
我急切地向那男人提出一大串问题:它几岁?哪儿弄来的?干什么用的?
“你从哪里来!”
我回头看罗杰,它虽然是只勇敢的狗,却不喜欢那头熊的长相,之所以还留在我身边,是因为它负责任。我叫它回家,它很感激地看了我一眼,快步跑上山坡,假装很不在乎的样子。尽管那男人向我保证帕夫洛不会伤人,我在靠近它的时候仍非常小心,因为那头熊虽然还小,立起来却足足高我一尺,而且两只毛茸茸的厚熊掌上,长着非常锐利又闪闪发光的巨爪。它弓背蹲在地上,用它闪烁的棕色小眼睛瞪着我,轻声喘着气,看起来活像一大团乱七八糟、会动的海草。我感觉那是我见过的最吸引人的一只动物,我绕着它转,从各个角度欣赏它的完美构造。
“我从非洲来,我的名字叫恩哥。”
“没事儿,过来吧,”那男人大声说,“帕夫洛不会伤害你,不过别让狗过来。”
吉普赛男人连珠炮似的提出问题,那头一一回答,可是我对他回答的内容毫不感兴趣,我只想知道这把戏是怎么变的。最初他告诉我有关谈话头的事,我还以为那是个用木雕或石膏做成的头,再用腹语术操作,让它看起来像在讲话一样,可是这却是个摆在木台上活生生的人头。木台的直径和一根蜡烛差不了多少,我丝毫不怀疑那头是有生命的,因为它在回答问题时,眼珠子到处看,而且有一次帕夫洛站起来抖动身体,它还露出担心害怕的表情。
我问他可不可以靠近,因为那头熊虽然嘴上带了皮口罩,身上却没绑链子。
“你瞧,”吉普赛人问话完毕,很骄傲地说,“我早就告诉你了,不是吗?这是世上最奇妙的东西。”
我兴奋地奔下山坡。以前我就听说过希腊有会跳舞的熊,可是从来没有亲眼见过。这可是千载难逢的机会!走近之后,我大声向那男人问好。他从那堆杂七杂八的东西里抬起头来,颇有礼貌地回了我一句。他果真是个吉普赛人——黑眼眸,黑中带青的头发,不过看起来比其他吉普赛人有钱,因为他的西装补得很整齐,而且他穿了一双鞋子。即使对岛上的地主农户而言,鞋子仍是身份地位的象征。
我问他可不可以就近检查。我突然想起西奥多曾经告诉过我,类似的幻觉可以用镜子制造出来。我虽然看不到一处可能隐藏身体的地方,不过还是觉得应该仔细勘查桌子和盒子。
我惊讶地叫出声来,那头熊听到后,用后脚站立,回过头来看我,男人也转过头来。他们瞪了我几秒钟,男人才不经意地挥手打了个招呼,低头继续忙着把他的东西摊在橄榄树下,熊也把前脚放下,蹲下来很感兴趣地观看男人做事。
令我惊讶的是,吉普赛人居然说:“当然可以,来,你可以用我的棍子。我只要求你千万别去碰那个头。”
那是夏末一个特别炎热的午后,罗杰与我沿着一段干燥的石墙追逐一条肥大的王蛇,追得精疲力竭。每次我们拆开一段墙,那条蛇就滑溜地钻进下一段墙里,等我们重新把拆开的那段墙建好之后,得花半个小时才能在锯齿形的墙缝里再次确定它的位置。最后我们终于放弃了,又热、又渴,加上浑身糊满汗和泥,准备回家喝下午茶。我们走到小路上可以俯视小山坳的转角处,看到一个男人带着一只乍看像只大狗的东西。细看之后,我难以置信地发现,原来那是一个男人,带着一头熊。
我很仔细地把台座周围都戳了一遍,看看有没有藏镜子或钢丝。这期间,那谈话头的黑眼珠一直充满兴味地跟着我的手在动。盒子的四面的确只有布而已,底层其实就是桌面。我走到盒子的背后,但什么也没看见。我甚至爬到桌子底下,但那里也空无一物,事实上也没有足够容纳一个身体的空间。我真是摸不着头脑。
我一直很想亲近吉普赛人,可是他们生性羞怯,又带有敌意,从来不愿接近希腊人。我那一头被阳光晒得几乎发白的金发,加上我的蓝眼睛,立刻使我成了嫌疑分子,尽管他们允许我到营地里厮混,却从来不像本地庄稼人那般没有顾忌,对我倾吐家里的私事和个人的愿望。不过,吉普赛人却间接引起了家里的另一次大骚动。那一次,我可是完全无辜的。
“啊,”吉普赛人得意地说,“你没有料到吧?你以为我在桌子下面藏了一个小男孩,对不对?”
他们的营地永远肮脏又吸引人,十来个破锅在火上炖着不同的汤汁;老妪蹲在树阴下,刻出颓倾的侧影,膝头露出小娃儿的头,仔细地为他们抓虱子;大一点儿的小孩穿着破烂得像蒲公英叶的衣服,三五成群在泥土里打滚嬉闹尖叫。有副业的男人手里忙得很,或许在捆绑五彩气球,让气球在发出吱吱抗议声响中,变成一只只奇怪的动物。另一个人或许拥有一个皮影戏表演箱,正得意地打磨五彩缤纷的皮影人物,顺便对正在搅动汤锅或在树阴下织毛衣的某位俏姑娘,练习皮影戏里粗俗讥讽的对白,逗得对方咯咯轻笑。
我非常谦卑地承认他都猜对了,然后恳求他告诉我这是怎么变的。
随着夏季来临,一队队的吉普赛人也来岛上帮忙收割,同时尽可能多偷点东西。他们有黑中带青的眼瞳,晒得几乎成黑色的黯淡肤色,头发蓬乱,衣衫褴褛。你可以看见他们以家庭为单位,骑着驴或亮如栗子的柔软小马经过白沙小路。
“噢不,我不能告诉你,”他说,“这是魔法。如果我告诉了你,这个头就会化作一阵烟消失。”
这时,为了我对蛇的专注态度而感到越来越不安的罗杰,在我还来不及制止之前,突然站起来抖动全身,向我表示它认为我们可以上路了。可惜两条蛇看到它在动,它们先是搅成一团抽搐着,蛇皮在阳光下闪闪生光,接着母蛇松开自己,拖着还粘在它身上的可怜公蛇,迅速钻进隐蔽的石南丛里。罗杰看我一眼,愉快地喷喷鼻子,摇它的那截短尾巴。但我很生气,毫不客气地训斥了它一顿。我问它,当它和母狗粘在一块儿的时候,它可愿意被突发状况吓着,狠狠地被拖离爱情现场?
我再一次检查盒子和桌子,还拿了根蜡烛凑近了照,还是看不出个所以然来。
然后,公蛇很慢很慢地往前溜,用自己的身体缠卷母蛇的身体,它们俩在不失去平衡的状态下,尽量拉高身体,仿佛一棵旋花植物,紧紧纠缠。它们又这么静止不动地僵了一段时间,才开始左右摇晃,像彼此推挤的两名摔跤手,各自用尾巴紧紧卷住身旁的草根,稳住立足点。霎时之间,它们往旁边一倒,两条蛇尾交合在一起,躺在阳光下开始交配,宛如嘉年华会里两条纠结的彩带。
“来,”吉普赛人说,“别再研究那个头了,来跟帕夫洛跳舞。”
领头的那条停下来,尾随的那条跟上去,溜到它身边。它们就这样并排躺了一会儿,然后尾随的那条开始试探性地用吻部顶另一条的头部。我判断领头的是条母蛇,尾随在后的是公蛇。公蛇不断用头顶母蛇的咽部,直到母蛇的头颈部分被稍稍顶离地面为止。母蛇以这个姿势僵住不动,公蛇退后几寸,也抬起头来。两条蛇就这么纹丝不动地注视着对方好一阵子。
他用木棍勾住帕夫洛的口罩,熊立起来。吉普赛男人把木棍交给我,自己捡起一支小木笛,开始吹奏,帕夫洛与我就这么正经八百地合跳了一支舞。
那天,罗杰和我躲在一大丛桃金娘的一小片绿荫底下。我们刚惊走了停在柏树上的一只鹰,耐着性子想等它飞回来,好辨识它是什么种类。突然,离我们蹲踞处三米外,两条蛇从一团棕色的石南梗子里蜿蜒爬出来。一向怕蛇的罗杰轻轻发出一声不自在的哼声,把耳朵垂下来。我急急嘘了它一声,想观看两条蛇有何打算。其中一条紧紧尾随在另一条后面,我不知它是否想捕食前面那条。它们爬出石南丛,消失在一片被阳光照得花白的草堆里。我正诅咒自己运气坏,想换个视野比较好的位置,却看见它们再度出现在一块空地上。
“太棒了!哎呀,太棒了!”克拉夫斯基热烈地鼓掌。我说既然他有这么丰富的马戏表演经验,或许他也想和帕夫洛跳支舞。
就在这片山坡上,我们目睹了乌龟宝宝从纸一样薄的蛋里破壳而出,每一只在出世的那一刹那,就皱巴巴地像活了一千年那么老;也是在这片山坡上,我初次目睹蛇的求偶舞蹈。
“这个嘛,”克拉夫斯基说,“我不确定是否妥当。这头动物和我毕竟不熟。”
另一次,我们看到一只艳红如秋叶的新生狐狸,在石南丛里发现了它生平的第一只乌龟。那只乌龟以乌龟特有的冷淡迟钝态度缩进壳里,闭得比旅行皮包还紧。但小狐狸看到它动了一下,便竖尖耳朵,小心翼翼地包围乌龟。小狐狸少不更事,用手掌很快使劲按了一下龟壳,跳到一旁,以为乌龟会采取报复行动。然后小狐狸躺下来,把头抵在两足中间,仔细地研究了乌龟好几分钟。最后小狐狸终于有点紧张地走上前去,经过几次失败的尝试,成功地把乌龟衔在嘴里,头抬得高高的,十分骄傲地消失在石南丛中。
“没关系的,”吉普赛男人说,“他对谁都温驯。”
我们俩一起经历过许多奇遇。有一次,我们入迷地目睹两只刺猬在葡萄藤下大啖落下的发酵葡萄,搞得烂醉如泥,踉跄地绕着圈子,彼此怒斥找架吵,还不时打嗝,发出频率很高的尖叫声。
“嗯,”克拉夫斯基不情愿地说,“既然你们这么说,又这么坚持。”
山坡上,一畦畦的石南被太阳烤暖、烤卷,陆龟、蜥蜴和蛇在其间徊徘觅食。掠食的螳螂栖在桃金娘的绿叶中,缓慢而邪恶地摇晃着。下午无疑是在山坡上观察生物的最佳时刻,不过也是最热的时刻。太阳像在你额头上刺青,你穿着凉鞋的双脚踩在被烤得硬邦邦的地上,就好像走在煎锅里一样。肥达和呕吐是太阳底下的懦夫,从来不在下午陪我出去,只有本着不屈不挠精神研究自然史的罗杰,永远在我身边,大力喘气,大口吞口水。
他谨慎地接过熊棍,和帕夫洛面对面站着,脸上带着极度不安的表情。
夜晚,有灯光处就是蛾类的大都会。大眼睛、扁平足的粉红色壁虎在天花板上狼吞虎咽,吃到走不动为止。银绿相间的夹竹桃天蛾不知从哪里窜进房间,在爱的狂乱中,猛烈地往灯撞去,力量之大,连玻璃灯罩都能震碎。黑底带生姜色斑纹的人面天蛾胸前华丽的绒毛上,绣着恐怖的骷髅头及X形骨头标志,咚咚从烟囱上滚下来,躺在炉架上拍动翅膀、扭动身躯,并发出小老鼠似的吱吱叫声。
“现在,”吉普赛男人说,“你们可以跳舞了。”
白天的山坡看似已被笞人的赤阳吸干了最后一滴汁液。凤尾蝶在那儿优雅地振动翅膀,飘忽地从这个矮丛飞到那个矮丛;豹斑蛱蝶发出红炭般愤怒炙热的光芒,伶俐地从一朵花赶赴另一朵花;衣衫不整的叶白蝶、黄斑蝶以及柠檬色和橘色的黄粉蝶冲来撞去。草堆里,弄蝶像一只只毛茸茸的小飞机嗡嗡掠过;闪闪发光的石膏片岩上,停着红白斑黑蛱蝶,俗艳得宛如廉价百货公司里出售的珠宝首饰,不停地打开、合上翅膀,像在高温下练习吐纳。
他用木笛吹出一支轻快的小曲。
这是蝴蝶与蛾的季节。
眼前的画面真叫我心荡神驰:那忽明忽灭的黄色烛光,在墙上映照出克拉夫斯基小小的驼背身影和帕夫洛毛茸茸的庞大影子,他们绕着圈子转啊转;蹲踞在细木台上的谈话头,却在一旁圆睁着眼睛盯着他们,咧着嘴,兀自咯咯轻笑。
夏,像一个大火炉,对准小岛张开巨口,即使在橄榄树荫下也不凉快。无止无休、刺穿耳膜的蝉鸣似乎随着每一个炎热的午后,越加膨胀、嚣张。池塘、水沟里的水面缩小,岸边的泥土龟裂成锯齿状,边缘在阳光下卷起。大海纹丝不动地躺在那里,像一匹丝绸。浅水湾里水温太高,不再能解暑。你得把小船划到水深处,水面上,只有你和你的倒影在移动,然后你往船侧纵身跃下,仿佛纵入沁凉的天空。
[1] 努比亚是东北非古代的一个地区,相当于今天埃及南部和苏丹北部。——编者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