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滨的树下生起了三处炭火,火舌颤抖、跳动、冒着轻烟,其上架着各种沸腾的食物。玛戈在树阴下铺了一大块布,一面在布上摆刀叉和酒杯,一面五音不全地哼着歌。母亲与斯皮罗像巫师与巫婆蹲在火边,为一只烤成金黄色,正在滋滋作响的小山羊涂油和抹蒜泥,同时在一条大鱼——鱼皮在火里已诱人地起了泡泡,变香变脆——的身上挤柠檬汁。
“他就是爱故意气我,”唐诺对西奥多透露,“他其实知道歌词的。”
我们轻松自在地躺卧在鲜艳的野餐布周围野餐,酒杯里闪着珠玉般的葡萄酒。小山羊肉味美而多汁,每咬一口都让你满嘴是香料的香味儿。鱼肉像雪花一般,入口即化。席间的谈话如营火的轻烟,随兴而起,激越昂扬,尔后又慵懒息止。
“我梦想——”我们很高兴地邀请斯达夫洛大奇斯一同进餐,麦克斯在大伙儿步下橄榄树林时高声唱着,“我梦想住在大理石的殿堂里,身旁尽是小船与草皮。”
“你必须爱上一块石头,”斯文严肃地说,“你看过成打的石头,你说,啊!不对我的胃口。然后你看到那一块,细致又优雅的一块,你就爱上它了,就和女人一样。但接踵而至的婚姻却很可怕。你拼命抵抗,但石头坚硬无比。你好绝望,然后,刹那之间,仿佛蜡一般,石头在你手里融化了,于是你塑出一个形象。”
于是当玛戈与母亲回海滩去帮斯皮罗准备午餐时,斯达夫洛大奇斯无限细心地赶我们回阳台上,替我们斟满一杯杯的美酒。等到我们赶回海滩上用餐时,每个人都醺然地感觉身体发热,血气上腾。
“我记得,”西奥多说,“白林何,就是那位住在古卡斯翠莎的法国画家,邀我去看他的画。他说……呃……很尊贵地说‘来看我的画’,于是我就选了一天下午去,他非常热忱地接待我,请我吃小小的蛋糕,喝茶。我说我想看他的画,他就指指放在……呃……那个东西叫做什么?噢,对了,画架,上面的一幅油画。真的是一幅很好看的画。画的是古卡斯翠莎的海湾,岸上的修道院清晰可见。我在欣赏这幅画的时候,顺便四处瞧瞧,想看看其他的作品在哪里,但什么都没看见。所以我就问他,其他的画呢?他指指那个画架,说,‘就在那下面。’原来他没有钱买画布,所以就不断重复用同一块画布,一幅一幅地画上去。”
“芒西酒!”麦克斯狂喜地翻着白眼,“我们要去喝芒西酒啰!”
“伟大的艺术家都必须受苦。”斯文凄惨地说。
“当然。”拉里的口气好像在帮他一个大忙似的。
“等到冬天来了,我带你们去布群托湖的沼泽,”莱斯利很兴奋地说,“成群的野鸭,山坡上还有野猪。”
“不过其他人一定要上去喝点酒。”斯达夫洛大奇斯恳求道。
“鸭子我喜欢,可是我想野猪对我来说太大了。”麦克斯很有自知之明地说。
“噢,各位,失陪了,”母亲很紧张地说,“玛戈和我先告退了。”
“麦克斯不行,”唐诺说,“他很可能会在最后关头抱头鼠窜。他是老外,你知道。”
“很惊人的,”西奥多说,“我记得有一次看过一个男人被桶塞伤得非常严重。”说完他示范性地用手杖猛击酒桶一下,把每个人都吓一大跳。
“然后呢,”母亲对克拉夫斯基说,“你在汤刚开始滚的时候,把月桂叶和酸模[1]放进去。”
“木桶里到底郁积了多大的力量?”莱斯利阴沉地环顾四周,“如果它的力量大得足够冲开桶塞,到底这动力有多大?”
“所以我就对他说啦,玛戈小姐,我说我才不管他是什么法国大使,一样是王八蛋一个!”
“太有趣了,”母亲虚伪地对斯达夫洛大奇斯说,“不过我和玛戈得先失陪一下,我们该去海滩上准备午餐了。”
“然后呢,在沼泽的边缘你可以打到山鹬和鹬。在那里走路千万要小心,因为地很滑很湿。”
“‘淹’死!”唐诺纠正。
“我记得有一次我去马其顿一个村落里,那里的人会雕一种……呃……很奇特的木雕。”
“芒西酒!”麦克斯兴奋地说,“堆积如山的芒西酒!拉里,我们一起噎死吧!”
“以前我认识一位贵妇人,她用一点儿薄荷代替月桂叶。”
“庄稼人说,”西奥多用手杖轻击其中一个酒桶,恐怖兮兮地说,“庄稼人说,这声音听起来跟人在淹死以前一模一样。”
那是一天中最热的时候,就连蝉儿也慢下来,歌声偶尔显得有些迟疑。黑蚂蚁在餐布上忙碌穿梭,捡拾我们的残肴。一只眼睛闪得像两颗邪恶翡翠的马蝇,停在西奥多的胡子上小憩片刻,又嗡嗡飞走了。
他领我们穿过一道拱道,进入酒窖里另一处昏暗的部分。侧放的酒桶一个叠着一个,发出的噪音叫人难以置信。本来我以为是从外面传进来的,后来才意识到全是从酒桶里传出来的。葡萄酒在棕色的桶肚里不断发酵,木桶便不停打嗝、尖叫、咆哮,仿佛一群愤怒的暴民。这些声音非常奇妙,但有一点点恐怖,就好像在每一个木桶里都囚禁了一个可怕的恶魔,他们不断叨念无法辨识的咒语。
酒足饭饱的我慢慢站起来走向大海。“有时候,”我听见斯达夫洛大奇斯对玛戈说,“有时候酒桶真的在大吼,发出像在争吵的闹声,让我睡不着觉。”
“你们在这里看到的是榨汁的部分,”斯达夫洛大奇斯说,“现在各位请跟我来,我带你们去参观贮藏酒的地方。”
“噢,不要再说了,”玛戈颤声说,“我想到都会起鸡皮疙瘩。”
“记得有一次,”克拉夫斯基对唐诺说,“我带一位贵妇人去参观法国最大的一间酒窖。才走到一半,我就开始觉得不安,有一种危险将至的预感。于是我护送那位贵妇出去,就在出门的那一刻,有十四桶酒同时爆炸,声音大得像炮声……”
海水平静温暖,看起来好像不存在似的,只有小小的几朵波纹慵懒地拍打着海岸。脚底下,火烫的卵石嘎嘎移动着。构成这道海滩的大石块和卵石因为受到海浪冲刷,彼此撞击,形状和颜色都非常特别:有的像镰头,有的像镰刀、像小公鸡,像马,像龙,像海星;而颜色之怪,又能与它们的形状媲美。这些石头全是地球的汁液历经数百万年孕育而成,现在再由海水打光磨亮,白里绣着金线或红线、血红里带着白色斑点、绿色、蓝色、淡淡的褐色、蛋棕色上印着铁锈色的羊齿图案、牡丹花般的粉红里镌刻着白色的埃及象形文字,诉说着一个神秘不可解的信息。沿着海岸,满眼尽是不知物主的失落宝藏。
“莎翁笔下一位头脑比较清楚的英雄。”
我涉进温暖的浅水区,纵身入海,游向沁凉的水域。在那里,如果你憋住气,任自己沉向海底,像天鹅绒毯子一般柔软的海水会突然捂住你的耳朵,使你的听觉暂时失灵。但只要过一会儿,你的耳朵便会习惯水底的交响乐。远处船儿的引擎震动,和心跳一样温柔,在海水的推揉下,沙床轻轻絮语。最好听的,还是卵石在沙滩边缘如音乐般的撞击声响。
“是谁噎死在装芒西酒(产于希腊、西班牙及加那利群岛的白酒)的大木桶里?”麦克斯问拉里。
为了聆听海水充满爱意地摩挲擦拭自己富有的卵石宝藏,我从深水游向浅水,一手抓住五彩的石头,让自己的身体固定;再把头埋进水里,倾听海滩在小浪轻柔拍打下的歌唱。倘若胡桃会唱歌,我想歌声就像这样吧。咔嚓地碰、叮当地敲、尖叫、呢喃、轻咳,接着在下一个浪来时,整个小节又以不同的音调重复一次。海水就这样,像拨弄一把乐器似的拨弄着卵石滩。我躺在浅水里打了一会儿盹,然后睡眼惺忪地走回橄榄树林。
西奥多正在给斯文上一课葡萄博物学,用手杖对着踩葡萄的工人和大木桶指指点点,好像博物馆里的向导。
每个人都四仰八叉地躺着,围着野餐的残肴沉睡,看起来像是残酷战争洗劫后的景象。我像一只睡鼠,蜷缩在一株老橄榄树的安稳盘根里,也沉入梦乡。
老者放下小提琴,补偿似的递给塔奇一块粗面包,塔奇立刻狼吞虎咽起来。
我被玛戈和母亲铺设下午茶的茶杯碰击声吵醒。斯皮罗全神贯注地蹲在烧水的营火旁。我睡眼迷蒙地看见水壶掀起盖子,神气地对着斯皮罗左摇右摆,吐着蒸气。斯皮罗用大手一把抓起它,把壶里的水冲进茶壶里,然后转过身来,皱着眉头看大家东倒西歪的睡相。
“人得尿尿啊,”塔奇哀愁地说,“不尿尿,怎么工作呢?”
“喝茶啰!”他像雷公一样咆哮着,“茶好啰!”
“好,好,马上就好,塔奇。”斯达夫洛大奇斯紧张地环顾四周,“柯斯托斯马上就会来接你的班。”
每个人都被吓醒了。
“我该出来了,”他声音浓浊地说,“否则我要烂醉了。”
“老天爷!你非这样大吼不可吗,斯皮罗!”拉里可怜兮兮地说,混浊的声音里满是睡意。
塔奇暂时停下脚步,两手挂在木桶的边上,像一只挂在巢里的醉燕,手臂和双手都被酒染红,而且粘了一层葡萄皮和葡萄籽。
“茶,”克拉夫斯基突然醒来,眼睛往四周瞄,看起来像只翅毛凌乱的蛾,“茶,哎呀,太棒了。这就对啦。”
“现在已经到了采收的最后阶段,”斯达夫洛大奇斯解释道,“这是最后一批红葡萄,产自山上一个很小的葡萄园。我敢说,一定可以酿出科孚岛上等的红酒。”
“老天,我头痛!”莱斯利说,“一定是葡萄酒,跟被驴踢了一样。”
的确,从我们站立的地方都可以嗅到葡萄浓郁而醉人的香味,关在燠热的木桶里,这股味道的力量想必更要强上好几倍。新酒自木桶底层滴漏至一个凹槽中,表面覆盖一片片粉红如杏花的泡沫儿,酒再从这里由虹吸管吸进别的木桶里。
“嗯,我也觉得有一点虚弱。”拉里打了个呵欠,伸伸懒腰。
“塔奇从昨晚就开始踩了,”斯达夫洛大奇斯紧张地看了母亲和玛戈一眼,“所以恐怕已经有点醉了。”
“我觉得自己好像淹死过,”麦克斯十分确定地说,“淹死在芒西酒里,然后被人工灵感救活过来。”
塔奇的头只露出酒桶边缘一点点,雅尼的头和肩膀都还看得见。
“你非残害英文不可吗?”唐诺烦躁地说,“天知道已经有太多英国人在做这档子事了,现在你们老外也想插一脚。”
“那是塔奇,那是雅尼。”斯达夫洛大奇斯指着两位踩葡萄的工人说。
“我记得在哪里读过,”睡得像只猫,也清醒快得像只猫般的西奥多,衣服、头发不皱不乱,仿佛根本没睡过觉似的。“我记得在一本书上读到,锡兰有一个高山部落,他们讲的话没有人听得懂。我是说,连语言专家都不懂。”
酒窖之大,昏暗的壁龛得用油灯照明,一盆盆琥珀色的灯油上面飘着忽明忽灭的灯芯。酒窖分成两部分,他先带我们参观踩葡萄的地方。在昏暗的灯光下,只见三座庞大的酒桶矗立室中。一群农妇轮番将葡萄倾入其中一个桶中,另外两个桶里则站着踩葡萄的工人。角落里,一位看起来风烛残年的灰发老者坐在倒置的小桶上,一本正经地拉着小提琴。
“好像是说麦克斯的英语嘛!”唐诺说。
他请我们坐上阳台,顶梢一蓬艳红的九重葛,然后打开他最好的几瓶酒。酒的口感厚而醇、颜色稠红,倒进我们酒杯里的,仿佛是石榴石。待我们微醺而振作精神之后,他便像一只友善的黑色甲虫,碎步领着我们走下酒窖。
茶、涂了牛油的烤面包、咸饼干、芹菜三明治和一大个像壤土一般又湿润,又松软,又香的水果蛋糕下了肚之后,我们开始慢慢清醒。大家走下海里,在温水中游泳,直到夕阳西沉。山的影子笼罩海滩,让海滩看起来像褪了色般清冷。我们走回斯达夫洛大奇斯的别墅里,坐在九重葛覆盖的阳台上,观看夕照的颜色在海上晕染交叠。我们向斯达夫洛大奇斯告辞时,他坚持送我们十二大坛上等酒作为纪念。然后我们才走回游舫。
“荣幸,荣幸!太荣幸了!”每介绍一个人,他便重复一次。
快抵达海滩时,我们走出山峦的阴影,再度走进夕阳温润的余晖之中。太阳躲在潘托克雷特山巨大的背弓后面,像一团被揉开的血球,在水面投下粼粼的反光,仿佛一株燃烧中的柏树。几朵小云变成粉红和酒黄色,然后太阳往山后一低头,天空由蓝转为淡绿,平滑的海面在短短的刹那间,泛出火中蛋白石所有神奇的色泽。引擎噗噗响着,我们慢慢蹭回城里,船尾不断拉开像一捆白色蕾丝的航迹。斯文奏起《杏仁树》的前奏,每个人都开始唱和。
别墅的建筑本身大而方正,褪色的红墙配上绿色套窗,房子建得很高,地下是一个极宽敞的酒窖。川流不息的农家女头顶装葡萄的篮子,以猫一般婀娜柔软的身段走上步道。斯达夫洛大奇斯从她们中间钻出来,欢迎我们。
阳光的日子里
拥有这艘游舫的古铜色男孩矫捷穿过引擎,持锚自船首跃进海中,将锚稳稳固定在卵石床中。然后他用一堆箱子在船首建起一道歪歪扭扭的阶梯,让克拉夫斯基护送母亲与玛戈下船。克拉夫斯基在女士们步上卵石滩时,优雅地颔首,可惜不小心,一脚往后踏进及踝深的海水里,破坏了整体效果,也不可弥补地破坏了他熨得笔挺的长裤。最后,所有人和杂物都上了岸,我们把东西留在橄榄树下,任它们零乱得像是船难后被海浪冲上岸的遗物,径自先往山坡上的斯达夫洛大奇斯宅邸行去。
她用软软的小手
八点钟,我们抵达目的地:一道绵亘在潘托克雷特山侧底下,长约一公里的海滩。这里的橄榄树几乎长到海边,与海水之间只隔着一道宽阔的卵石滩。当我们驶近海岸时,船工把引擎关掉,游舫顺势轻缓飘向陆地。引擎声沉寂之后,可以听见蝉儿在欢迎我们上岸。游舫发出一声巨大的叹息,船首挤入浅水里的卵石床。
摇动繁花似锦的杏仁树
我离开他们,自己走上游舫的船头,趴下俯视船首切过如玻璃般的蓝色海水。偶尔可见一小群鱼儿在我们前方跃出水面,在阳光下闪耀蓝光与银焰,它们掠过水面,仿佛在蓝色原野上寻觅昆虫的夏燕。
雪白的花儿落在她胸前
“一首挑逗的船歌,”唐诺说,“就是我们现在需要的。哟嗬嗬,再加上一瓶兰姆酒。”
肩上
斯文在仔细检查过自己的手风琴,确定它毫发无伤之后,把它挂在身上,用手指实验性地滑过几个音阶。
和她黑色的发束上
“你放一百个心,达雷尔太太,”斯皮罗听到她说的那句话,“你叫我准备的东西,我通通带齐了。”
雪白的花儿落在她胸前
“我很舒服,亲爱的,谢谢你,”她说,“不过我有点担心。我不确定斯皮罗有没有带大蒜。”
肩上
“妈妈舒服吗?”麦克斯充满关爱地询问母亲。
和她黑色的发束上
“胡说,西奥多,”拉里说,“你可以在这片海上放个酒精水平器,里面的泡泡连动都不会动一下。”
斯皮罗的浑圆低音像一匹黑缎,与西奥多悦耳的中音和拉里的高音搭配和谐。两只飞鱼自船首的无尽深蓝里跃出,沿着水面跳了几下,又消失在暮霭笼罩的海里。
“尽管大海现在看起来很平静,”西奥多观察说,“我觉得还是有一点点几乎感觉不到的——波动。”
此刻天色已暗,我们可以看见船首在切开水面时燃起小小的绿色磷火。深红的葡萄酒从陶壶里悦耳地滚进酒杯里,正是去年还躺在棕色酒桶里兀自咆哮的红酒。和煦轻柔的微风像小猫咪的肉爪爪,轻拍着小船。克拉夫斯基把头往后仰,大眼睛里满是泪光,对着蓝色天鹅绒夜空里不断颤抖的星群歌唱。海水倚着船侧,发出如冬日落叶的声响——被风吹起,充满爱意地摩挲着赐给它们生命的树身。
“海浪上的生活!”克拉夫斯基很戏剧化地深深吸了一口既温暖又凝止的空气,“这就对啦!”
我见吾爱身上白雪一片片
斯文在上船的时候绊了一下,宝贝手风琴差点掉进海里,幸好被麦克斯的长手臂及时捞回来。终于,大家都上了船。游舫被推出码头,引擎发动,我们出发了。在清晨珍珠色的热气氤氲里,小城看起来仿佛孩童用砖块歪歪倒倒搭起的玩具城:一栋栋巍峨古旧的威尼斯式房子温柔地颓倾着,泛着奶油、棕色、白色与仙客来粉红的色泽在氤氲里晕开,仿佛一张用手指蹭过的粉蜡笔画。
快快奔向她身边
“幸好,”西奥多很犀利地从小礼帽的帽缘下,抬眼观察蔚蓝的天空,“幸好今天天气看起来……呃……嗯……好像不错。我很高兴,因为你知道,船稍微摇晃一点,我就会晕。”
挥去她每一束卷发
“轻轻地,别摔着了。这就对啦!”他百般殷勤地护送她们上船,活像威尼斯最后一任总督服侍自己最新一任情妇步上平底小船一般。
每一根发辫上的闪闪杏花瓣
最后,我们这行人包括了唐诺与麦克斯、西奥多、克拉夫斯基,还有在最后一刻从雅典赶来的斯文、斯皮罗和我们一家人。早晨六点半,我们在城里皇宫的凹陷阶梯上集合,新上油彩的矮胖游舫在起细纹的水面上一起一伏地迎接我们。光是上船,就花了不少时间。我们带了好多篮食物和酒,加上母亲的烹饪道具,和她在夏季出游时必带的大阳伞。不断鞠躬微笑的克拉夫斯基,坚持要扶母亲及玛戈上船。
我吻她对她说
结果,母亲很慎重地写了一封短笺给斯达夫洛大奇斯先生,表示我们很高兴接受他的邀请,而且会带几位朋友去,同时我们会自己准备食物,在海滩上野餐。斯达夫洛大奇斯先生又回了一封字体花俏的信,表示我们愿意赏光令他十分感动,将引颈期盼我们的到来,并补充道:“请务必享受家居形式,不必穿衣。”这句话令大家非常不解——因为他是出了名的单身汉——后来我们才想到,原来他是直接从法文翻译过来的。
挥去她每一束卷发
“哎,”母亲很不情愿地说,“明儿一早我跟斯皮罗说说看。”
每一根发辫上的闪闪杏花瓣
“你可以安排一下啊,”拉里说,“依我看,很简单嘛。”
我吻她对她说
“对,你说的容易。”母亲说。
远方科孚岛与主岛之间的海峡一片黑暗,其间有几点儿渔舟的灯火,仿佛一小段银河跌落在海里。月儿慢慢蹭出阿尔巴尼亚龟壳状的群峰上缘,刚开始和夕阳一般火红,然后褪成铜黄、淡黄,最后才变成白色。微风卷起潋滟的海面,如几千片鱼鳞闪烁着微光。
“胡说,”拉里含糊地说,“只需要带几块肉,再带一些烤肉用具不就得了。”
温暖的空气、酒和夜晚忧郁的美,使我心中涨满可喜的悲愁。永远都会这样的——我以为——光亮、友善的小岛、饱藏着秘密、身旁围绕着我的家人和我的动物,再加上我们的朋友。月光勾勒出西奥多长着胡须的侧影,只差头上的两只角,他便是牧神潘恩了;此刻克拉夫斯基已不顾一切地放声痛哭起来,像一个黑色的小矮人,为自己被逐出仙境而饮泣;斯皮罗从他紧皱眉头的黝黑脸中,发出像一百万只夏日蜜蜂的好听声音;唐诺与麦克斯为了想歌词,同时又想配合彼此而蹙眉;斯文像个又白又大的丑宝宝,如此温柔地拉扯他那把难看的乐器,奏出一串串甜美的音符。
“那表示我得下厨准备了。”母亲说。
噢,傻女孩,这么早就用雪花装扮你的头发
“那还不好解决,”拉里说,“写信告诉他,我们会自备食物。”
愿你久等
“没错,可是你也不能把整个马戏团都带去啊,”母亲说,“那可怜人怎么可能喂饱我们呢?”
寒冷北风呼啸的严冬
“他在信上告诉我们,可以邀请任何我们想邀请的朋友。”拉里说。
莫向往
“拉里亲爱的,”母亲说,“那个人只是请我们去参观一下他们怎么榨葡萄汁,和做其他的准备工作,你怎么可以带一大群奇怪的人去呢?”
寒冷北风呼啸的严冬
“还有西奥多。”莱斯利说。
莫向往
“我们可以邀请斯文,”拉里说,“那个时候他应该回来了。我们还可以邀请唐诺和麦克斯。”
此时已近冬季,但春天很快就会再来——我以为——燃烧的、闪亮的、艳丽如金翅雀的春天。接着就是夏天,那一个个漫长、炎热、水仙黄的日子。
“好,好,”玛戈热切地附和,“他的宅邸前有一片好棒的海滩。我们一定要趁着太阳还好,多游点泳。”
噢,傻女孩,这么早就用雪花装扮你的头发
“我当然想去,”拉里说,“你想想看,有那么多酒。我告诉你,我们去雇艘游舫,搞个派对。”
愿你久等
“如果你想去,那我们就去吧。”母亲不太确定地说。
寒冷北风呼啸的严冬
“太好了,”拉里说,“据说他拥有全科孚岛最棒的酒窖。”
莫向往
一位瘦小、皱缩,而且脸活像饿坏了的乌龟的斯达夫洛大奇斯先生,邀请我们去参观他的葡萄园采收。这位先生在小岛北边拥有一幢别墅和好几座葡萄园。他为他的葡萄酒活着,认为葡萄酒是世界上最重要的东西,因此他的邀请非常隆重,我们一家人对这次邀请也非常重视。他在邀请函上龙飞凤舞地用点缀了许多小圈圈的花体字(看起来仿佛锻铁镂成的花饰窗棂)写着:“请务必自由邀请您认为也会享受这类聚会的朋友一同莅临。”
寒冷北风呼啸的严冬
采收葡萄是件大事。很自然,这段日子便成为大家互串门子、结伴野餐,充满节庆气息的时节;也是你拿出去年酿的酒,细细品味的日子。
莫向往
任劳任怨的驴子拉着一辆辆小木车,上面用大木桶装满石灰和硫酸铜,拖到葡萄园之后用来喷洒。工人穿着制服,仿佛外星来的访客,也跟着出现。工人戴着护目镜和面具,背上绑着大滤毒罐,罐子接上一根和象鼻一样灵活的橡皮管,从管子里会流出让天空与海水都汗颜的蓝色汁液,像是把全世界的每一种蓝都萃取蒸馏后得到的蓝。喷洒工人把罐子装满,在悬挂了无数流苏的葡萄藤中漫步,用圣母蓝的细网把每一片叶子、每一挂葡萄都裹住。就在这层蓝色纱膜的保护下,葡萄日渐饱满、成熟,直到夏季的三伏天里,才被采下、榨汁。
在葡萄酒与心跳的引擎魅惑之下,在温暖的夜与歌声的诱惑之中,我沉入梦乡。船儿载我们越过温暖平滑的海面,航向我们的小岛,和那永远不会来临的光明日子。
夏末是采收葡萄的季节。整年里你都知道葡萄园是风景的一部分,但只有当采收季节来临时,你才会突然记起每一个嬗递的过程:冬天的园里,葡萄藤看起来都像死了,仿佛无数根浮木一排排插在土里;然后在某个春日里,你第一次注意到,每根葡萄藤上都舒展开嫩绿而微卷的小小叶子;接着,叶儿越长越大,像一个个绿手掌,在阳光下取暖;之后,葡萄开始出现,在枝条上结出一粒粒小瘤,在阳光里慢慢胀大变圆,直到它们看起来像是海怪产下的玉石般的卵;接下来便是喷农药的时候。
[1] 酸模是原产于欧洲及亚洲的多年植物,带有清爽的微微酸味,可当作蔬菜食用。——编者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