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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5 勤学

“早安,弟子企盼良师否?”他会给我一个忧郁的微笑。

每天早晨九点钟,乔治都会从橄榄树林中慢慢踱过来,穿着短裤、凉鞋,戴着一顶帽边破破烂栏的超大草帽,腋下夹着一大叠书,另一只手用力挥甩他的拐杖。

在别墅小小的餐厅里,阖上的套窗将阳光挡在室外,乔治在绿色微光中弯在桌前,有条不紊地理着书籍。被热浪麻醉的苍蝇在墙上缓慢爬行,或在房里惺忪地飞着,发出困倦的嗡嗡声,而屋外的蝉鸣正动人心魄地欢迎新的一天。

乔治尽忠职守,无视岛上无教科书可用的阻碍,在自己的藏书中搜刮一阵。开学那天,他带着一叠非正统的砖头书准时出现。他耐心而严肃地用印在一本古旧的《皮尔斯百科全书》(Pears Cyclopaedia)封底的一张地图教我地理;英文教科书从王尔德到吉本的作品不等;法文课他用一本厚而有趣的《儿童拉鲁斯语法》[3];数学课则全凭记忆。不过我认为最重要的课程是自然史。乔治严谨地教导我如何观察,并将观察结果记成笔记,从此我对自然生物漫无章法的兴趣有了着力点,发现把观察心得写下来,可以学得更多,记得更牢。我唯一早晨从不迟到的一门课,就是自然史。

“我瞧瞧,我瞧瞧,”乔治喃喃自语,修长的食指在我们细心策划的课程表上滑动,“对,对,是数学,我记得上一次我们还在愚公移山,企图解答如果三个人花一个星期可以砌好一道墙,那么六个人砌那道墙得花多少时间。我们花在这一题上的时间,好像跟那些人花在砌墙上的时间一样多嘛。好吧,就让我们束紧腰带,继续努力。或许是这个问题问的形式不对,嗯?我们来看看能否让它变得有趣一点儿。”

一开始,我们彼此充满猜忌。乔治是个很高、瘦得不得了的人,移动时有点儿木偶关节全脱臼的优雅味道。他像骷髅头般的窄脸,被修得尖尖的胡须和一副玳瑁眼镜遮去一半。他有低沉忧郁的嗓音和一本正经又辛辣的幽默感,每次一讲笑话,脸上就会露出狐狸似的表情,得意地在自己的胡子里喷气暗笑,完全不在乎其他人的反应。

他会趴在练习簿前苦思,扯着自己的胡子,然后用又大又清楚的笔迹把问题重写一遍。

后来我发现,乔治是拉里的老朋友,他来科孚岛写作。这并不奇怪,那时拉里认识的人不是作家、诗人,就是画家。乔治也是促使我们全家来科孚的主因,因为他写了如此溢美的信,让拉里深信唯有此地才能住人。

“如果两条毛虫花一个星期可以吃光八片树叶,那么四条毛虫吃完同样数目的叶子要花多少时间?现在你来解解看。”

我环抱着罗杰毛茸茸的颈项,坐在迎接暮霭的窗旁,充满兴趣,但也混杂着愤慨情绪聆听家人讨论我的命运。现在尘埃落定,我朦胧地猜想乔治是什么样的人,为什么我非上课不可。但暮色弥漫着花香,橄榄树林黑暗、神秘又诱人,我忘了即将接受教育的危险,与罗杰一起到匍匐蔓延的蒺藜[2]地捕捉萤火虫。

当我努力地与显然无解的毛虫大胃搏斗时,乔治也很忙。他是个剑术家,那时又热衷于学习岛民的民俗舞蹈,因此每次等我对着题目冥思苦想之时,他便会在昏暗的房间里左转右转,练习击剑姿势或复杂舞步。这个习惯让我觉得很窘,我深信这就是造成我数学低能的主因。即使到现在,只要把任何简单的数学问题摆在我眼前,我脑海里立刻会浮现出乔治瘦长的身影在光线微弱的餐厅里摇摆抖动的画面。他还会荒腔走板地低声哼唱,为自己的舞步伴奏,听起来像是一窝发了狂的蜜蜂。

“这个主意好,”母亲很高兴,“你可不可以尽快去找他?我想越早开始越好。”

“啦啦啦啦……滴里滴里……跨左……右三步……啦啦啦啦噜……后绕、再往前……滴里滴……”他单调地念着,像只苦闷的鹤,不停地踏步旋转。突然之间,哼唱停止,他眼露冷酷的神色,做出防御的姿态,用一把假想的剑指向一个假想的敌人,紧眯双眼,眼镜片闪闪发光,将对手逼至房间的另一头,巧妙地避开所有家具。当敌人退避角落,乔治围着他,倏地低头转身,如黄蜂般灵巧,戳、刺、防守。我几乎可以看见剑身的金属闪光。接着,最后一刻来临,他往上往外一挑,将敌人的剑拨开,急急后抽,然后长驱直入,直刺对手的心脏。我目不转睛地盯着他,完全忘了眼前的练习簿。数学实在不是我们最叫好的一门课。

“好吧,如果你坚持要塞给他一些完全无用的信息,那我想就让乔治试试看吧。”拉里说。

地理课比较有进展,因为乔治可以在课程里添加较多动物学的色彩。我们画出巨大的地图,上面黏着山脉,然后在各地画上令人兴奋的动物志。因此,对我来说,锡兰[4]的名产是貘和茶叶、印度是老虎和稻米、澳洲是袋鼠和绵羊。在横跨海洋的蓝色洋流里,我们画上鲸鱼、信天翁、企鹅与海象;加上飓风、贸易风[5]及好天气、坏天气。我们的地图简直就是艺术品:主要的活火山吐出如此可怕的火焰,让你害怕它随时会把纸做的大陆烧着;著名的大山脉覆盖如此澄蓝洁白的冰雪,让你看到就冷得起鸡皮疙瘩;被太阳烤成咖啡色的沙漠里,突出一团团驼峰和金字塔;热带森林如此浓密,连潜伏的美洲虎、柔软的蛇与苦瓜脸的大猩猩都很难通行。骨瘦如柴的土人在森林外围疲惫地砍伐彩绘的树木,辟出一小片空地让我歪歪扭扭写上“咖啡”或“谷类”。我们宽大的河流如勿忘草般蓝,点缀着独木舟与鳄鱼;我们的海洋绝不空寂,如果不吐出可怕的暴风,或在插满棕榈树的小岛旁卷起吓人的海啸,就会满载生物。武装着一千支鱼叉的大帆船,毫不放松地追赶好脾气的鲸鱼;长相天真无邪的章鱼,温柔地用长手臂吞噬小船;载着船员的中国舢舨,后面跟着一群装有漂亮假牙的鲨鱼;穿着厚皮毛大衣的爱斯基摩人,在满是北极熊与企鹅的冰原上追赶肥胖的海象。那些全是有生命的地图,你可以细看、斟酌、加减,简而言之,都是别具意义的地图。

“他从两岁就开始进入这个阶段了,”母亲说,“而且没有一点儿改变的迹象。”

我们的历史课刚开始不太乐观,后来乔治发现,只要在一大堆乏味的事实中添加一点儿动物学和完全无关紧要的细节来调味,便可引起我的兴趣,我因此熟知了许多据我所知从未记载在史集中的历史性资料。一课接着一课,我屏息跟随汉尼拔[6]翻越阿尔卑斯山。他选择多么艰难困苦的路径,以及他打算在山的那一头做什么,我一点儿都不在意。让我感兴趣的地方,是我记得这一次(我认为)规划糟透了的远征队里的每一头大象。我还知道汉尼拔特别指派一个人,不仅必须负责照料象群,还必须在天气冷的时候给它们热奶瓶!这么有趣的事实,居然连最严谨的史学家都忽略了。还有一件事,大部分历史书籍竟然也忘了提,哥伦布踏上美洲时说的第一句话是:“全能的上帝,看啊……一只美洲虎!”有这样的开场白,让人如何不对那个大陆感兴趣呢?受到教科书不足与学生缺乏学习动机左右掣肘的乔治,就这样努力地使课程生色,以免进度落后。

“我不介意被大黄蜂攻击,但要有价值,”拉里指出,“这只不过是他的一个阶段,等他长到14岁,就不在乎这些了。”

罗杰当然认为我在浪费每天早晨的美好光阴,不过它并没有抛弃我,总在我与功课搏斗时躺在桌下睡觉。偶尔我得起身拿书时,它会醒来,站起来甩一甩,大声打个呵欠,然后猛摇尾巴。当它看见我又回到桌前,耳朵便耷拉下来,步履沉重地走回它的私人角落,认命地叹口气,再倒下去。乔治不介意罗杰待在屋里,因为罗杰很守规矩,不会令我分心。偶尔,罗杰会在鼾睡中听到农家狗叫,突然惊醒,发出一串盛怒的咆哮,然后突然意识到自己身在何处,很尴尬地看看我们不满意的脸孔,抽动一下尾巴,再害臊地四下看看。

“他并没有恶意,小孩嘛,”母亲在一旁安抚,“他就是对这些东西感兴趣。”

有很短一段时间,卡西莫多也来上课,只要能坐在我膝头上,它就表现良好。它会坐在那儿打一整个早上的瞌睡,对自己咕咕叫。后来驱逐它的人是我,因为有一天,它在我们刚做好的一幅漂亮大地图正中央打翻了一瓶绿墨水。我当然了解这次破坏行动并无预谋,但我还是很生气。接下来的一个星期,卡西莫多努力施展媚功,坐在门缝后咕咕叫个不停。每当我的心一软,只要看一眼它鸽尾上那几根鲜艳可怕的绿羽毛,就会又把心一横。

“我也认为他不能这样下去,”玛戈说,“我在梳妆台上发现一瓶好恶心、动来动去的虫。满满的。”

阿喀琉斯也上过一堂课,可是它反对被关在房间里。整个早上,它都在房间里游荡,猛抓壁板和门,它老是挤在家具下面,然后拼命挣扎,等我们把家具抬起来拯救它。因为房间很小,牵一发动全身。经过第三次大搬家之后,乔治表示,阿喀琉斯待在花园里会比较快乐些。

“我的是蚱蜢。”莱斯利阴沉地说。

最后只剩下罗杰陪我做伴。虽然在答题时能把双脚放在它毛茸茸的身上的确令人心安,但我还是很难全神贯注。阳光泄进木板套窗,在桌上及地板上画出虎纹,不断提醒我本来可以做的好玩事儿。

“我看他只有一种兴趣,”拉里满脸怒容地说,“就是把动物养得到处都是。我认为这不值得鼓励,人生已经处处危机了。今天早晨我点烟的时候,火柴盒里居然飞出一只天杀的大黄蜂!”

我的周围有广袤、空旷、回荡着蝉鸣的橄榄树林。覆满青苔的石墙将葡萄园砌成梯田,墙上窜着五彩的蜥蜴。桃金娘树丛中藏满昆虫。荒置的畦头上,俗丽的金翅雀兴奋地尖声鸣啭,从一个蓟[7]头唱到另一个蓟头。

“对,亲爱的,可是斗嘴不能解决问题。我们需要的是一个能教导杰瑞,又能鼓励他发展各种兴趣的人。”

洞见情势的乔治睿智地开创户外课程系统。有几个早晨,他会带着一条大毛巾,我们一起穿过橄榄树林,走在覆满细沙,像铺了一条白丝绒地毯的路上。然后我们岔入沿着迷你断崖的羊肠小径,直下镶着半月形白沙海滩的隐密小海湾。那里有一片发育不全的橄榄树林,投下悦人的凉荫。从小断崖上往下看,静止的海湾透明得像没有水存在似的,鱼儿漂浮在被浪潮拍皱的沙床上,仿佛悬挂在半空中。透过水深两米、清澈见底的海水,你可以看见岩石上的海葵正抬起柔弱、彩色的臂膀,寄居蟹拖着它们锥形的家到处移动。

“笑话!”拉里愤愤地说,“我是全家最讲道理的人。”

我们在橄榄树下脱掉衣服,走进温暖、明亮的水中,面朝下,漂浮在岩石及海草上方。偶尔潜入水底,将吸引我们注意力的东西带上水面:一个特别鲜丽的贝壳,一只在壳上种一朵海葵、仿佛在帽子上绑个粉红蝴蝶结的超大寄居蟹。沙床上不时出现排骨状的黑海带丛,海参就住在里面。我们踏水俯瞰下方闪亮狭长、纠结丛生的绿色及黑色海带,如同两只悬浮在怪异林地上空的老鹰。海带丛中的空地上,躺着或许是海中最丑陋的海参。它们大约十几厘米长,长得像用生满肉瘤的粗皮革制成的胆大香肠。这些迟钝、原始的动物,躺在原地不动,随着波浪轻轻翻滚,从身体一端吸进海水,再从另一端排出去,水中的微生物及植物经过香肠内部的过滤,再经过海参构造简单的胃——我想恐怕没有人会认为海参过的日子多姿多彩吧。它们索然无味地在沙里翻来滚去,单调规律地吸进海水,你很难想象这般肥胖的生物也能够自卫,或需要自卫。

“拉里太他妈的不讲道理了!”

然而,它们会以一种奇特的方式表达不满。如果你把它们取出水面,它们就会不费吹灰之力地从身体的某一端喷出一道水柱。我们利用海参这种打水枪的习惯,发明了一个游戏,两人各带一把海参枪,开始发射,看喷出来的水柱射到哪一点,我们再移过去,谁在那一点上找到最多的海中生物,谁就可以得一分。

“好了,好了,不必斗嘴嘛!”妈说。

每种游戏都会出现情绪失控的场面,玩这个游戏也不例外。万一被指认作弊,否认不及,此时手上的海参就正好可以用来对付竞争对手。每当海参为我们服役完毕,我们都会送它们回到藏在海带森林里的家,下一次我们再来,它们很可能还躺在原处,丝毫没有移动,只静静地前后翻滚着。

“像你这么偏狭的意见,不听也罢。”

玩完海参游戏,我们会搜集新的贝壳,或详细讨论刚才发现的各种动物。乔治会突然意识到,这些活动虽然愉快,却很难算得上是教育,因此我们会漂回浅水处,躺在那里,继续课程。小鱼群聚过来,在我们腿上啃啮。

“每次你心情一好就开始妄自尊大,自以为万事通,根本不听别人的意见。”

“于是法国与英国的海军舰队慢慢向对方靠近,即将展开历史上最重要的战役。当敌舰进入视线,纳尔逊[8]正在舰桥上用望远镜赏鸟,一只友善的海鸥早已警告他法国人即将来袭……嗯?喔,我想是一只大的黑背海鸥。双方战舰摆开阵势,那个年代船当然不能开得很快,因为全靠风力,没有马达……没有,连船侧马达都没有,英国水手都有点儿担心,因为法国舰队看起来军容浩大,可是当他们看到纳尔逊稳如泰山,还坐在舰桥上替鸟蛋贴标签,就觉得根本没什么好怕的……”

“哎,讲话不要像个主教好不好,接下来你就要大家洗冷水澡了。”

海水像一大床温暖的丝被单,裹着我温柔地左右摇晃。没有浪潮,只有水底轻柔的动作,那是海洋的脉动,轻轻摇着我。我的腿边围着轻快舞动的彩色小鱼,它们头下尾上地立着,对我张开没牙的嘴呢喃。躲在橄榄树低垂枝丫里的蝉儿,轻轻絮语。

“他需要的是健康的户外生活,如果他学会射击和驾驶船……”莱斯利又开始了。

“……于是他们火速将纳尔逊抬下底舱,不让船员知道他已中弹……他身受重伤,生命垂危,甲板上海战仍如火如荼地进行,他吐出临终遗言,‘吻我,哈迪。’然后就与世长辞了……什么?喔,对,他早就交代哈迪,如果遭遇不测,鸟蛋珍藏就都遗留给他……因此,英国虽然痛失大将,却赢了这场战役,对未来欧洲局势影响深远……”

“你对性有狂热,”玛戈一本正经,“不管讨论什么,都把性扯进来。”

一艘被太阳晒白的小船航过海湾口,划船的是一位穿着破烂裤子,有古铜色皮肤的渔夫。他站在船尾,仿佛拨弄鱼尾般地在水中转动橹桨。渔夫慵懒地抬起手打招呼,划过平静湛蓝的海洋,水面传来橹桨嘎嘎转动,以及轻轻插进海里的声响。

“多干净的趣味!”拉里轻佻地说,“现在就要让他对性有正确认识。”

[1] 拉伯雷(Rabelais),16世纪法国重要作家,其小说富含从粗俗戏谑到深邃讽刺的多种喜剧成分,内容涉及文艺复兴时期法律、医学、政治、宗教、哲学等知识及伦理等范围。——译者注

“可是你不觉得他现在读拉伯雷[1]还太小了吗?”母亲怀疑地问。

[2] 蒺藜(jílí),一种草本植物。——编者注

“文学!”拉里果断地发言,“他需要的是扎实的文学基础,其他方面都会水到渠成,我一直在鼓励他读些好作品。”

[3] 拉鲁斯为19世纪法国语法学家。——译者注

“对,亲爱的,不过跳舞以后再学也不迟,现在他需要打基础,像是数学,法文啦……还有他的拼音太差了!”

[4] 锡兰,斯里兰卡的旧称,1972年以前被称为锡兰。——编者注

“我觉得他绝对该学跳舞,”玛戈说,“否则他长大以后就会变成那种结结巴巴的蠢笨男孩,那太可怕了。”

[5] 贸易风即我们常说的信风。——编者注

“可是,亲爱的,那以后没有多大用处嘛,”但妈妈又含糊地加了一句,“除非他加入海军。”

[6] 公元前2世纪最伟大的迦太基军队统帅,一生与罗马共和国为敌,他曾历时15天翻越阿尔卑斯山,重创罗马统帅带领的军队。——译者注

“他的时间还很充裕嘛,”莱斯利说,“他又不是文盲,我可以教他射击,如果我们买艘船,我还可以教他驾驶船。”

[7] 蓟,多年生草本植物,可入药,也叫大蓟。——编者注

我们才刚住进草莓别墅不久,母亲就觉得我变野了,必须接受教育。可是在偏远的希腊小岛上,去哪里接受教育呢?依照惯例,遇到问题,全家都会热心参与,每个人对于怎么样对我最好各持己见,以白热化的情绪为我的前途争论,结果通常是大吵一架。

[8] 英国著名海军统帅,一生战果辉煌,被封为男爵。他在特拉法尔加角海战中击溃法国及西班牙战舰,奠定了英国海上霸权地位,不过却在该战役中中弹身亡。——译者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