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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6 蜘蛛的宝库

“幸会。”显然他是在对自己的胡子讲话,顺便用闪亮的蓝眼睛迅速又羞赧地瞟我一眼。

我有礼貌地说了声“你好”,结果这位胡子人出乎我意料地站起来,快步穿过房间,对我伸出一只大白手。

我握握他的手,说我也觉得十分荣幸,然后我们窘迫地无言以对,观察我们的乔治在一旁露齿讪笑。

“杰瑞,这是西奥多医生。你喜欢提的事,他几乎全懂;你还没有提的事,他也懂。他跟你一样,也是热爱自然的怪人。西奥多,这位是杰瑞。”

“西奥多,”他终于开口了,“你认为这些秘密甬道是什么东西挖的?”

“哪里算得上专家……”那位名叫西奥多的人喃喃抗议。

西奥多双手反剪背后,几度用脚趾踮起全身重量,他的靴子吱吱抗议,很认真地和地板对话。

“幸亏你在,西奥多,”他对那位蓄胡的朋友说,“现在我可以把问题交给专家了。”

“嗯……呃……”他咬字非常清楚地一个字一个字慢慢讲,“我觉得听起来像是活板门蜘蛛的甬道……呃……这种生物在科孚岛颇为普遍……所谓普遍,也就是说,在我住在这里的时间内,已经发现三十只到……呃……四十只左右的标本。”

我为鲁莽闯进来道歉,然后对乔治叙述我发现的怪窝。

“噢,”乔治说,“活板门蜘蛛,嗯?”

“晚安,”他说,“看你来得这么急,心情这么好,我猜你不是来上课的吧?!”

“是的,我认为极有可能,不过我也可能猜错。”

我上气不接下气地赶到乔治的别墅,满怀兴奋地在他门上敲了一下就冲进去,这才发现他有客人。乍看之下,我认定坐在乔治身边的那个人是他哥哥,因为他也留胡子,不过他和乔治正好相反,穿着十分整齐,三件头的灰色法兰绒西装、洁白的衬衫、花式朴素,但领带极有品味,厚皮靴擦得锃亮。我尴尬地愣在门槛前,乔治讥嘲地上下打量我。

他踮起脚尖,又落下,靴子吱吱叫了一阵,然后他突然对我投来锐利的眼光。

我凝望这个奇妙的家好长一段时间,想知道什么样的野兽可能造出这样的东西。我想可能是某种胡蜂,可是我又没听说过哪种胡蜂会为自己的窝建一个秘密的门。我觉得非立刻追根究底不可,我决定去找乔治,问他知不知道这种神秘动物到底是什么。我呼唤正忙着连根刨起一棵橄榄树的罗杰,急忙上路。

“如果不是太远,或许我们可以去印证一下,”他试探性地向我提议,“我是说,如果你没有要紧的事,路又不太远的话……”他的声调有点儿像在质询。我说它们就在山坡上,并不很远。

我惊异地发觉它果真是一道活板门,周围黏着丝,翘成一个斜角,正对着藏在下面的一个用丝编成的甬道口,门的边缘用一块丝做成活板,固定在甬道边缘,就像一道绞链。我凝视这件巧夺天工的机关,猜想做它的会是什么东西。我往绿甬道里瞄,什么也没瞧见。我用草茎往里戳,也没有反应。

“嗯。”西奥多哼了哼。

当我注视螨缓缓爬行的同时,我注意到一件奇怪的事,在绿茸茸的苔藓表面上,散布着一个个圆形的痕迹,每个差不多都如一先令银币大小。这些痕迹非常浅,只在某些角度才看得见,它们让我联想到躲在乌云背后的满月,只是个不断移动变幻的朦胧圆圈。我胡乱猜测那是什么东西留下来的,它们分布得极不规律,不可能是某种野兽留下的脚印。而且,什么样的动物才可能以如此零乱的脚步走上一道垂直的斜坡呢?何况,它们看起来也不像足迹。我用一根草戳戳其中一个圆圈的边缘,没有动静。我开始觉得那是苔藓生长时形成的怪异图案。我再用力戳一下,胃部因为兴奋突然一紧,因为我手上的草好像触动了某个机关,整个圆圈就像一道活板门似地弹起来。

“别让他拖着你到处跑,西奥多,”乔治说,“你可不想在乡村里跑马拉松吧。”

一只有张忧郁长脸的绿色小蚱蜢,很紧张地坐着抽动它的后腿。一只柔弱的蜗牛黏在一茎苔藓上打坐,等待晚露来临。一只火柴头大小的红螨,像个胖猎人在苔藓森林里挣扎。这是个超级迷你的世界,充满了神奇的动物。

“不,不,绝对不会,”西奥多说,“反正我正准备离开,我可以打那个方向回家,呃……绕道橄榄树林回卡诺尼,很简单的。”

话题转到其他一样有趣的事情上。差不多一个小时之后,我起身拍拍膝上的面包屑,感谢老先生、老太太的热情招待,接下一份告别礼物——一串葡萄,然后往回家的路上出发。罗杰紧挨着我,双眼盯着我口袋不放,因为它知道里面有葡萄。走了一阵子,我们找到一处阴凉的橄榄树阴,在夕照中坐在多青苔的斜坡上分享水果。罗杰把整颗葡萄连籽吞下,我以自己为圆心,把籽吐成一个圆圈,满足地想象有朝一日这里变成茂盛葡萄园的景象。等到葡萄吃完了,我趴在地上,用手撑着下巴开始研究身后的斜坡。

他捡起一顶神气的灰色毡帽,方方正正地戴在头上,站在门口和乔治握了握手。

“所以说,我从来不在山上睡午觉,即使我和朋友喝几杯小酒,忘了提防,我身上也总是带着蝎子油以防万一。”

“谢谢你招待这么愉快的下午茶。”说完便严肃地和我并肩上路。

雅尼悲伤地长叹,手里把玩着那个小油瓶。

一路上我偷偷研究他:他的鼻子很直,形状很漂亮,金灰色的胡子里藏着富幽默线条的嘴唇;两道直直的浓眉,眉毛下的眼睛目光锐利,但不时露出调皮的闪光,眼角爬满笑纹。他环视周围的世界,神采奕奕地迈着阔步,一边兀自哼着小曲儿。当我们来到一条满是死水的水沟前,他停下脚步,盯着水沟里瞧,胡子全站起来。“嗯,”他自信满满地说,“水蚤。”

他终于叹了一口气说:“真可悲……这么年轻。那只小蝎子在他耳朵里螫了一下……唉!……什么都没了。可怜的家伙痛苦地往前爬……哎!太可怕了。没有人听见他的求救声……一个人影都没有。他在极度痛苦中开始往村子里跑,还没跑到就倒地死了,就在这条路走过去,不远的山谷里。第二天我们去田里时才发现他,样子好可怕!好可怕!才被螫一小口,头就肿得好像怀孕似的,已经死了好久。”

他用拇指捻捻胡须,继续往前走。

雅尼选在这紧张时刻打住,往墙上吐一口痰,然后卷好一根香烟。

“真可惜,”他对我说,“我今天是出来拜访……呃……朋友,所以没有带我的采集箱。可惜!那个水沟里可能有极有趣的东西。”

“以前我认识一个跟我一样的牧羊人,他去很远的村子参加庆典活动。在回家的路上,喝酒喝得肚子暖洋洋的他,决定睡一觉,于是他在桃金娘树下找到一块好地方。就在他睡着的时候,一只蝎子从叶子底下爬出来,钻进他耳朵里,他一醒,蝎子就螫了他。”

我们转出平坦的道路,开始在碎石羊肠小径上往山上爬。我以为他会抱怨,但西奥多精神不减地跟在我后面,还在哼着小曲儿。后来我们终于走到幽深的橄榄树林里,我带领西奥多到斜坡前,指给他看那些神秘的活板门。

我正在反刍这个奇怪的信息,一张脸满布皱纹、红得像石榴子的爱芙洛戴迪已走出屋外,端着一个锡盘,上面摆了一瓶酒、一壶水和一盘面包、橄榄和无花果。雅尼与我沉默地一边吃东西,一边喝着搀了水的、变成淡粉红色的酒。尽管雅尼一颗牙也不剩,依旧扯下一大块一大块的面包,用牙龈格格地用力咬,再一大团一大团往下吞,皱巴巴的喉咙跟着肿胀起来。吃毕,他往后坐,仔细地抹抹胡须,好像根本没停过似地继续刚才的话题。

他眯着眼睛向下瞄。

“你整天趴在地上抓这些东西,还不知道,小公子?”他很开心地说,“我告诉你吧,这种事很难讲,或许哪天连你都用得着。先捉住蝎子,要捉活的,像捉一片落叶般轻轻捉它,然后你把活蝎子——一定要活的哦,放进一瓶油里,让它慢慢挣扎,在油里死掉,让甜甜的油吸干它的毒液。万一哪天你被它的兄弟螫一下——圣史皮瑞迪恩保佑!你就可以用那瓶油擦伤口,它可以治疗螫伤,你只会觉得像被荆棘刺到,痛一下就好了。”

“啊哈!”他说,“对……嗯……对。”

雅尼咯咯笑,抹抹胡须。

他从背心口袋里掏出一把小刀,打开以后,将刀尖小心地插在小门下,把门往后拨。

我好奇地问为什么要把蝎子泡在油里。

“嗯,对!”他又重复。“活板门蜘蛛。”

“看到没?”雅尼说,“那就是毒液,这只饱得很。”

他往甬道里瞄,对着它吹气,然后让活板门恢复原状。

装满油的小瓶子看起来仿佛一片淡色琥珀,漂浮在油中央的是一只巧克力色的蝎子,尾巴像把弯刀似地卷在背上。它早就在那黏腻的坟墓里窒息死了,尸体周围有一圈光晕,好像金色油里的一层雾气。

“对的,这些就是活板门蜘蛛的甬道,”他说,“不过这个甬道好像是空的。通常,这种动物会用它的腿,应该说,它的爪子紧紧抓住活板门,如果你想把门打开,必须小心,否则就会把门弄坏。嗯……对的……当然,这些都是母蜘蛛做的甬道,公蜘蛛做的甬道很类似,可是却只有这一半大小。”

“喏,你对上帝的小东西感兴趣。瞧瞧我今天早晨捉到的,躲在石头下面像个魔鬼,”他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瓶盖封紧、里面装满橄榄油的小瓶子,“这才是斗士,天底下唯独它们能用背伤人。”

我说这是我看到过的最奇怪的建筑物。

他毫无悔意地长叹一口气,伸手在口袋里摸出变形的烟草锡盒和灰色的香烟卷纸,蜷起棕色多茧的手接住一小堆金色的烟叶,然后用另一只手的手指头轻轻拉扯,很快地把烟卷好,掐掉尾端多余的烟叶,放回锡盒里,然后用一只里面的油绳蜷着像只愤怒的蛇的巨大锡制打火机点燃香烟。他若有所思地抽了几口,从髭须里拉出一条烟丝,然后又伸手到口袋里。

“啊哈!是的,”西奥多说,“它们的确很奇怪,我一直搞不懂,当公蜘蛛接近时,母蜘蛛怎么会知道呢?”

“今天我本来应该赶羊去盖斯土里,可是天气太热,太热。山上的石头烫得可以点烟,所以我转去塔奇家尝他新酿的白酒,圣史皮瑞迪恩!多棒的酒啊……简直像龙血!顺口地像条鱼……多棒的酒!等我回到家,瞌睡得不得了。结果,你瞧!”

我一定是一脸茫然,他很快地看我一眼,然后继续说。

雅尼哼了几声,抹抹自己的胡须,走向最近的一棵橄榄树,谨慎地躲到树后。再出现时,他拉上裤头拉链,打个呵欠,然后坐在我旁边的短墙上。

“蜘蛛在它们的甬道内,等待像是苍蝇、蚱蜢这类的昆虫经过。它们似乎可以判断昆虫是否靠得够近了,如果够近,蜘蛛就会……呃……突然跳出它的洞,捉住虫子。当公蜘蛛来找母蜘蛛的时候,它也必须穿过苔藓,走到活板门前。我觉得奇怪的是,为什么母蜘蛛从来不会……呃……错把公蜘蛛吞掉。当然,公蜘蛛的脚步声可能不太一样,也可能会发出某种……呃……母蜘蛛认得出来的声音。”

“听见了,听见了!”木板套窗后传来微弱的声音。

我们沉默地走下山坡,当我们走到叉路时,我说我必须与他分手了。

他伸伸懒腰,大声打个呵欠,露出如婴儿般精光的牙龈,然后回头对屋内大吼:“爱芙洛戴迪……爱芙洛戴迪……醒醒,女人……外国人来了……小公子在这儿……拿食物来……听到没有?”

“喔,那就说再见了,”他盯着自己的靴子说,“很高兴认识你。”

“喔,原来是你吵得我头痛,健康哟!健康!请坐,小公子。”他把自己椅子上的灰尘拍掉,放好让我坐下。“真高兴看到你,跟我一起吃点儿东西,喝杯酒吧?今天下午真热,热得可以把玻璃瓶都融化掉。”

我们无言对立了一会儿。每逢西奥多跟人打招呼或道别时,总显得窘迫万分。他又瞪了自己的靴子几眼,然后伸出手来,严肃地跟我握握手。

他睁眼环视,胡须不停颤抖,发现我乖乖地坐在墙上。我可爱有礼地跟他打招呼,好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过,问他睡得可好,他傻笑着站起来,使劲抓自己的肚皮。

“再会,”他说,“我……呃……希望后会有期。”

“圣史皮瑞迪恩(科孚岛的守护神)救我!”他大叫,“上帝慈悲!”

他转身大步走下山,甩着他的手杖,仔细观察四周。我目送他走出我的视线,然后慢慢往回家的方向走。西奥多让我感到既困惑又惊奇。一是,因为他显然是个有名的科学家,(没瞧见他那气派的胡子吗?)对我来说,他是个重要人物。事实上,他是目前为止我遇见过唯一跟我一样热衷于动物学的人。二是,他像对待同年龄的人一样跟我讲话,让我受宠若惊。我很喜欢他这一点,因为我的家人从不会在言语间压制我,我也瞧不起那些企图哄我或压制我的人。西奥多在言谈间不仅把我当成大人,而且还把我当做是和他一样博学的人!

我瞪着他,企图用意志力唤醒他,可惜不成功。叫醒他不礼貌,是该等他自己醒来,还是干脆去听莉欧诺拉唠叨呢?这时罗杰来寻我,在房子四周乱跑,耳朵尖竖,舌头挂在嘴外。它看见我,摇了几下尾巴打招呼,然后四处看看,一副知道自己一定受欢迎的样子。突然,它全身僵住,胡须贲张,四只脚硬邦邦、全身颤抖地开始往前移动。它看到一样我忽略的东西:雅尼翘起来的椅子下面,蜷伏着一只瘦长的大灰猫,正用一对傲慢的绿眼睛瞅着我们。在我伸出手抓住罗杰以前,它已经扑过去了。那只猫身手矫捷地像一粒小石头般飞出去,从盘根错节的葡萄架底一溜烟蹿上铁架,利爪发出一阵簌簌声,然后它蹲在一串串白葡萄中间,俯视罗杰,细致地吐了几口口水。大受挫折、恼羞成怒的罗杰,昂起头发出表示恐吓与辱骂的吠声。雅尼的眼睛猛然张开,屁股下的座椅摇晃一下,他伸出两手在空中乱抓,想保持平衡,椅子却拿不定主意似地前后摇摆一阵,砰一声倒在地上。

他告诉的我有关活板门蜘蛛的故事萦绕在我心中:我想到蜘蛛守候在它的甬道里,用爪子紧紧扣住门,聆听昆虫在头顶上的苔藓森林里的活动。我臆测活板门蜘蛛会听到什么样的声音呢?我可以想象拖过活板门的蜗牛听起来一定像慢慢撕开的黏胶泥;蜈蚣听起来一定像一队骑兵;苍蝇会啪嗒啪嗒快快跑,然后暂停下来洗脚——像在磨刀石上磨刀霍霍;大型甲虫听起来一定像蒸汽碾路机,小一点儿的,像是玫瑰甲虫,会像嘟嘟开过苔藓的发条玩具车。我出神地幻想着,穿过暮色低垂的田野。回到家中,我告诉家人我的新发现,以及我与西奥多会面的经过,我很想再见到他,因为我有很多事想问他,但我又觉得他可能没时间陪我。不过我错了。两天之后,莱斯利进城办事,回家后他交给我一个小包裹。

如我所料,老牧羊人果然睡在爬满葡萄藤的铁架下,但他居然还没醒来,正四仰八叉地躺在一把普通的木板椅上。椅背危险地斜靠在墙上,他的手臂瘫在椅外,两腿张开,被尼古丁和岁月染成花白带橘色的肥大胡须,随着鼾声起伏颤抖,仿佛随着海浪沉浮的奇怪海草。粗短的手指头在睡梦中抽动。厚而带有直纹的黄指甲,如同油烛刮下来的蜡屑。满布皱纹的棕色脸庞,好像一片松树皮,全无表情,双眼紧闭。

“碰到那个留胡子的,”他言简意赅地说,“你知道吧,就是那个搞科学的,他说这是给你的。”

我灵机一动,老牧羊人雅尼和太太就住在山后一栋白得发亮的小屋里。我知道雅尼都在屋前的葡萄藤下午睡,如果我在快接近他家时弄出够大的声响,他就会醒来,一旦醒了,他肯定会招待我。这里没有一户农家会让客人空手而归。我满怀希望地走上由雅尼的羊群踩出来的碎石曲径,越过山顶,进入山谷。牧羊人的红屋顶在巨大的橄榄树干间熠熠生辉。等我判断自己够接近时,便停下来扔一个石头让罗杰去捡。这是罗杰最喜欢的消遣,可是你一旦开始,就得继续玩下去,否则罗杰就会站在你面前,非常讨厌地吠个不停,直到你忍受不了,不停重复扔的动作。它把石头捡回来,丢在我跟前,充满期待地退后几步,耳朵竖直、眼睛发亮、肌肉紧绷,随时准备行动。我对它和那颗石头都熟视无睹,它露出一副有点儿惊讶的样子,仔细把石头检查一遍,再看看我。我吹了一段口哨,仰头看天。罗杰试探性地小吠一声,看见我仍然没有反应,便发出一连串低沉嘹亮的吼叫,声音响彻橄榄树林。我让它吠了五分钟左右,确信雅尼此时已知道我们来了,才把石头扔出去让罗杰追,它快乐地往前奔,我也绕到小屋前。

我不敢置信地瞪着那个包裹,怎么可能是给我的?一定是搞错了,伟大的科学家怎么可能想到要送包裹给我呢?我把包裹转过来,正面用龙飞凤舞的字迹写的,不正是我的名字吗?我火速将包装纸撕开,里面是一个盒子和一封信:

我决定不去莉欧诺拉家。实在可惜,因为她家的无花果树方圆几里内无出其右,不过我也不能为无花果做出无限度的牺牲。如果我去看渔夫塔奇,现在正是他的午睡时间,他只会从木板套窗紧闭的房子里大吼:“走开,玉米头!”克里斯塔奇和他的家人或许在家,但是请我吃东西的代价,是要我回答一大堆无聊问题:英格兰比科孚岛大吗?有多少人口?英国人全是王公贵族吗?火车长什么样子?英格兰有树吗?诸如此类,没完没了。倘若在早晨,我可以穿过田野和葡萄园,回家以前肯定一路上被朋友们喂得饱饱的:橄榄、面包、葡萄、无花果,最后还可以绕一点儿路,经过费萝米娜的田,以一片香脆冰凉的粉红西瓜结束点心时间。而现在是午睡时间,大部分的农家都紧闭门窗,蒙头大睡。这可真是个难题。在我苦思的当儿,腹中饥肠辘辘,脚下更卖力地踢沙,最后罗杰抗议式地打起喷嚏,委屈地看了我一眼。

亲爱的杰瑞:

游完泳之后,我周身舒坦而沉重,皮肤像沾满一层细盐,梦游似的与罗杰缓缓上路。我发觉自己肚子饿了,不知哪个人家最近,可以去打点儿牙祭。我站在路上考虑这个难题,用脚踢起一团团白沙。如果我去看住得最近的莉欧诺拉,她会给我吃无花果和面包,可是也会坚持向我报告女儿的最新健康状况。她女儿是个声音沙哑的泼妇,一只眼睛有斜视。我无法喜欢她,因此我对她是否健康不感兴趣。

经过我们几天前的讨论,不知使用放大设备是否能够辅助你调查本地自然生物?谨附上一台袖珍型显微镜,希望你能用得上。当然它的放大倍数不是很高,不过应付野地调查应绰绰有余。

稍后,我躺在石头上晾干,罗杰一边嗅啊嗅,一边笨拙地在浅水里踏水行走,企图捕捉蓝鳍的鲇鱼。这些鲇鱼都嘟着嘴,它们轻盈如麻雀,在岩石间钻来钻去。罗杰发出浓重的呼吸声,表情专注地跟踪它们。我等身上干了,穿上衬衫短裤,呼唤罗杰。它不情愿地跟来,不时回头看那些仍在洒满太阳光环的沙床间抖动的鲇鱼群。罗杰尽量挨近我之后,才用力甩个过瘾,厚毛里藏的水溅得我一身都是。

祝安。

我们的正下方是一个新月型、镶着白沙滩的小海湾,湾里的海水如此浅,水底的沙床如此耀眼,淡蓝的海水看起来几乎是白色的。我爬山爬得一身汗,罗杰的舌头拖出来老长,胡须上缀满口水泡沫。我们决定不爬山了,还是去海里泡泡。于是,我们急急奔下山坡,到达耀眼阳光下空寂沉睡的小海湾。我打着哈欠坐在温暖的浅水里,往周围的沙床里探索,偶尔会摸到一粒平滑的圆石,或一块被海水抚摸舔舐得如半透明绿色宝石的碎玻璃。我把这些珍贵的发现交给坐在一旁观看的罗杰,它不确定我的意图,又不愿冒犯我,只好小心翼翼地把这些东西含在嘴里,然后再趁我不看它的时候,不动声色地让这些东西掉进水里,长叹一口气。

诚挚的西奥多

一个朦胧炎热的午后,除了嘶喊的蝉之外,万物似乎都在沉睡。罗杰和我决定试试看在天黑前能爬上多远的山头。我们先往被白花花的阳光画上条纹及斑点的橄榄树林里走,林子里的空气凝止燠热。终于,树林在我们脚底,我们登上空旷嶙峋的山峰,坐下来休息。小岛在我们眼底打盹,像一幅水彩画在热气氤氲里闪烁:灰绿的橄榄树,黑色的柏树,海岸上五彩的岩石,平滑的海水如蛋白石般白、如鱼狗般蓝、如玉般绿,平滑的表面则不时在卷过橄榄树交缠的海岬处隆起一两道皱褶。

附记:倘若周四你没有要事在身,或许愿意赏光共进下午茶,我可以给你看我的显微镜切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