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当然下水了,不然你以为我是怎么弄的?”
“我只不过问问嘛,亲爱的。”
“你得赶快换衣服,否则会感冒。”
“妈,真的,你和玛戈都有这么不同凡响的洞察力,有时候我真怀疑你们是怎么活下来的!”
“我自己会处理,”拉里倨傲地说,“今天我不想再让别人谋害我的性命了。”
“那怎么会变成这样,亲爱的?浑身都湿透了,你掉下水了吗?”
他回拒所有人的协助,到食品贮藏间拿出一瓶白兰地,回到自己房间里,指挥露卡芮兹雅在那儿升起熊熊的炉火,把全身包得紧紧地坐在床上,一边打喷嚏,一边猛灌白兰地。午餐时间,他命令再拿一瓶酒上去。到了喝下午茶的时候,我们可以听到他高声唱歌,夹杂着震动屋瓦的喷嚏声。晚餐时分,露卡芮兹雅拎着第三瓶白兰地爬上去时,母亲开始担心。她派玛戈去看拉里有没有问题——好久一段沉默,接着是拉里越提越高的愤怒声音,还有玛戈可怜巴巴的恳求声。母亲皱着眉踱上楼,莱斯利和我跟在后面。
“做什么?你想呢?我出去射鸟啊!”
熊熊炉火在拉里的房间里怒吼,拉里躲在堆得高高的十重被单底下,玛戈紧抓一个杯子,绝望地站在旁边。
“你出去做了什么事,亲爱的?”她问。
“他是怎么回事?”母亲很有决心地上前问道。
他一瘸一瘸地拐回家,一路上不停羞辱谩骂我们。回到家的时候,整件事在他眼里已成了一个大阴谋。他走进家门,在地板上留下一道犁田的痕迹,母亲惊恐地倒吸了一口气。
“他喝醉了,”玛戈绝望地说,“语无伦次,我劝他吃点儿泻药,免得明天早上太痛苦,他就是不听,老往床单下躲,说我想毒死他。”
“我很好,”他讽刺地说,“好得很,从来没这么开心过,除了一点儿轻微的肺炎,把背扭了,掉了一只鞋在五丈深的烂泥里之外,我开心极了!”
母亲一把将玛戈手上的杯子抢过来,大步踱到床边。
拉里狠狠瞪她一眼。
“好了,快点儿,拉里,不要再做蠢事了,”她简洁有力地说,“立刻把这个喝下去。”
“你还好吧?”玛戈说。
床单鼓起来,露出拉里头发蓬乱的头,他烂眉烂眼地盯着母亲,若有所思地眨巴着眼睛。
“你们的目的是救我,”他气喘吁吁地说,“不是给我致命的一击。”终于,在我们费尽九牛二虎的力气之后,泥浆发出长长一声打嗝声,把拉里射出水面。我们将他拖上岸,他站在那儿,全身沾满臭哄哄的黑泥,看起来像个摆在火炉前的巧克力人像,在我们眼前慢慢融化。
“你是个恐怖的老太婆……我一定在哪里见过你。”母亲才惊魂甫定,他却已经睡着了。
莱斯利把枪管末端递给他,我们全部用力拉,拉里却纹丝不动,只在我们累得停下来时,又下沉了一点点。
“好吧,”被吓呆的母亲说,“他一定是喝多了,反正他现在睡着了,我们再把火升旺点儿,由他睡吧,明天早上他就会好一点儿的。”
“请你不要再对那支可恶的武器哭哭啼啼,先救我出去好不好?”拉里刻薄地说,“还是你要我沉沦泥浆底?”
第二天一大清早,玛戈发现那堆火里有几块还在燃烧的木头滑到地板上,烧着了地板下面的大梁。她穿着睡袍飞奔下楼,一脸苍白地冲进母亲的房间。
“亲爱的上帝!你瞧瞧,”莱斯利呻吟着想用手帕把泥揩掉,“你瞧瞧嘛!”
“房子着火了……出去……出去……”她非常戏剧性地高声大喊。
拉里狂乱地在水下摸枪,找到的时候已经又陷下去了几寸,那把枪上黏满了臭得可怕的黑泥。
母亲身手矫健地跳下床。
“你得把枪柄递给我,我才能拉你上来啊,白痴!”莱斯利大叫,“我又够不到你。”
“叫醒杰瑞……叫醒杰瑞,”她一边大叫,一边为了只有她自己才知道的理由,穿着睡袍挤进紧身内衣里。
“如果你不救我,我就不救你的枪。”拉里大吼,“该死!我可不是海豹……拉我上去!”
“大家醒醒……醒醒……失火了……失火了!”玛戈用她最大的音量尖叫。
“把枪找出来!”莱斯利生气地说。
莱斯利和我冲到楼梯口。
“你他妈的要我怎么办?”拉里咆哮,“躺在那里等着被吸进泥巴里?拜托拉我一把好不好!”
“怎么回事?”莱斯利问。
“你看你把枪弄的,”莱斯利愤怒地大吼,“他妈的枪管都堵住了!”
“失火啦!”玛戈对着他耳朵尖叫,“拉里着火了!”
四仰八叉躺在水里的拉里心里只有一个想法,就是赶快爬出水沟。他坐起来,想站直,并且让莱斯利万分痛苦地用枪管支撑身体重量。等他直起身体,泥浆起了一圈泡泡,猎枪转眼就不见了,拉里只剩腰部以上半截露在水面上。
这时母亲出现了,紧身内衣歪歪扭扭穿在睡袍外,看起来非常怪异。
“不要站起来,免得沉下去!”玛戈尖叫,“坐着不要动!”
“拉里着火了?快去救他!”她尖叫着冲上阁楼,我们紧跟在后。拉里的卧房里弥漫着呛人的烟雾,他自己倒睡得很安详。母亲一个箭步冲到床旁,用力摇他。
“把枪举到头上!举到头上!”莱斯利大吼。
“醒醒,拉里,老天爷啊,快叫他醒醒。”
他把枪挟在腋下,暴躁地踏上小桥,意外就是在那个时候发生的。他走到不断呻吟、摇晃的独木桥中央时,两只藏在另一头长草丛里的鹬突然飞出来,射向空中。拉里一时兴奋,忘了自己站不太稳,倏地将枪移到肩上,不太平衡地在不断摇晃的小桥上连开两枪。猎枪大吼两声,往回挫,鹬毫发未伤地飞远,拉里则发出一声惊呼,背朝下跌进灌溉渠里。
“怎么了?”他睡眼惺忪地坐起来。
“我看根本不需要往前走了嘛,”拉里说,“干脆请个铜管乐队替我们开道算了。”
“你房间着火了。”
“吓不走鹬的,”莱斯利说,“非等你快要踩到它们了,鹬才会飞走。”
“一点儿都不奇怪,”说完他又躺回去,“叫莱斯利把火扑灭。”
“我们对那两只鸟就一点儿办法都没有吗?”他心浮气躁地问,“它们会把方圆几里内的猎物都吓走。”
“拿东西泼上去!”莱斯利大叫。
他装上子弹,我们慢慢穿过竹林,前面有一对喜鹊,只要我们一动,就像恶魔似的格格乱笑。拉里对它们口出恶言,怪它们惊走了猎物。它们老飞在我们前面,大声噪笑,气得拉里头顶冒烟。他在一座小桥前停了下来,下面是一汪止水。
玛戈听从他的指示,抓起那瓶喝了一半的白兰地酒泼湿一大片地板,火舌马上窜起来,高兴地劈劈啪啪响。
“我以为你已经装啦,”拉里恶毒地说,“你今天不是他妈的背枪夫吗?要不是你办事不力,我早就打到一对了。”
“蠢蛋,不可以用白兰地!”莱斯利大叫,“水……拿水来。”
“最好先装子弹。”莱斯利静静地给了拉里一个下马威。
可是玛戈目睹自己酿成的大祸,不禁悲从中来,放声大哭。莱斯利气呼呼地掀起拉里身上的被单,盖在火舌上,拉里愤愤坐起来。
我们刚跨过第一座小桥,就有三只鹬在我们脚旁发出咕噜声,然后陡地冲出去,身体在飞行中左摇右摆。拉里将枪搭上肩头,兴奋地扣了几下扳机,撞针撞了几下,但听不见声响。
“搞什么鬼?!”他逼问。
沼泽其实是小山坳里一片约四公顷大的平地,春夏之间种植着作物,冬天则任其荒置,所以长满了竹子与野草,中间交错着盈满的灌溉渠。因为有这些棋盘状的沟渠,在此打猎并不容易,因为这些沟渠太宽,跳不过去,又无法涉水。沟里又有两米深的泥浆和一米多深的污水,渠上到处搭着破烂腐朽的小瘦桥,成为在沼泽里唯一的通行途径,因此狩猎的时间通常一半花在找猎物,另一半则花在找下一座桥。
“房间着火了,亲爱的。”
当晚下了一整夜的雨,因此一大清早我们出发去观赏拉里表演绝技时,地上湿漉漉一片,踩在脚下嘎吱嘎吱响,闻起来又熟又香,像葡萄干蛋糕。为了表示隆重,拉里在他的呢帽上插了一根火鸡羽毛,看起来像个又矮又胖却趾高气昂的罗宾汉。我们走到鹬鸟群集的沼泽,一路上他抱怨个不停:天气太冷;路太滑;为什么莱斯利不相信他的话,非要拉他来演这场闹剧;枪太重;猎物可能一只也看不见,因为他觉得只有智能不足的企鹅才会在这种天气里跑出来。我们冷漠无情地催促他往前走,对他的辩词和抗议充耳不闻。
“那也不应该让我冻死啊……为什么把被子都拉掉?真是的,统统都爱小题大做,灭火有什么难的。”
莱斯利深怕玛戈没有完全领会他的绝技,又开始重头做更详尽的叙述。
“你闭嘴!”莱斯利在被单上跳上跳下。
“我赞同莱斯利,”玛戈出其不意地发言,“拉里太喜欢叫别人做这做那,自己却啥事也不干。应该给他点儿教训,我觉得莱斯利能一箭双雕棒极了。”
“我从来没看过像你们这样爱大惊小怪的人,”拉里说,“只要保持头脑冷静就没问题,莱斯利已经控制住火势了。现在杰瑞你去拿手斧来,妈妈和玛戈去端水,我们马上就可以把火浇熄。”
“真是的,你们这些孩子老为些蠢事争执。”母亲很有哲学味道地把眼镜上的羽毛拭掉。
最后,拉里躺在床上指挥,我们才好不容易把地板撬起来,浇熄了闷烧的大梁,这阵火大概闷烧了大半夜,把原来三十多厘米粗的橄榄木烧焦了一半。等到露卡芮兹雅上来清扫烧焦的被单、木板槽、水渍和白兰地时,拉里叹了口气倒回床上。
“你若能打到一只,算你狗运好。”莱斯利满意地说。
“你看吧,”他说,“不乱、不慌,火不是灭了吗?重要的是要保持头脑冷静,现在请你们哪一位帮我倒杯茶来好吗?我的头痛得要炸开了。”
“屠杀那些发育不全的鸟类,并不能带给我任何快感,”拉里说,“但此事攸关我的名誉,我想它们也只好牺牲了。”
“一点儿都不奇怪,昨晚你醉得昏天黑地的。”莱斯利说。
“好!明天我们去沼泽里打鹬,你就可以启用你水银般灵活的脑筋了。”
“你连受凉发高烧和狂饮酒醉都分不清楚,怎么可以来污蔑我的人格?”拉里说。
“当然可以,你只要提供枪枝与受害者,我就示范给你看那完全是不需要技术的‘左右连环打’,重点是要有水银般灵活的脑筋,能够周密而正确地衡量情势。”
“反正你发高烧会宿醉就是了。”玛戈说。
“好,那就让我们见识你一次‘左右连环打’吧。”
“这不是宿醉,”拉里极有尊严地说,“是因为压力太大,一大清早就被一群歇斯底里的人吵醒,还得指挥他们化解危机。”
“谣言中伤!”拉里急急辩解,“我随时都可以证明自己的想法是正确的。”
“你化解个屁,一直躺在床上。”莱斯利喷着鼻子。
“你亲自一试简单得不得了?”莱斯利不可置信地说,“我还没看过你示范过任何一项你吹牛皮的建议。”
“动作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思考,是急智,是在你周围的人都乱了手脚时保持冷静,要不是我,你们说不定一个个都在床上烧成焦炭了。”
“这就是脑筋太活的人的痛苦,”拉里叹息,“通常经过我亲自一试,都发现简单得不得了,所以我就不懂你在那儿小题大做什么。很普通的瞄准问题嘛。”
对话
“少蠢了!”莱斯利厌恶地说,“你永远都觉得别人做的事很简单。”
春天来临,岛上到处绽放花朵。小绵羊拍着尾巴,在橄榄树下嬉闹,小蹄子踩扁了番红花。小驴子撑着骨节肿大、摇摇晃晃的腿,在日光兰花丛间吃草。水塘、小溪、沟渠里,布满一串串带有斑点的青蛙卵。陆龟把枯叶与泥土做成的被单拱开。最早出现的几只蝴蝶,经过一个冬天,翅膀都褪色磨烂了,柔弱地在花间飞掠。
“我不认为非得要有射击经验不可。依我看,只要头脑保持冷静、瞄得别太歪,就可以了嘛。”
在这样干爽的气候里,我们一家人大部分时间都在阳台上度过——吃东西、睡觉、看书或干脆专心拌嘴。就在阳台上,我们每周聚会一次,读斯皮罗送来的邮件。一大叠邮件里有莱斯利的枪械目录、玛戈的时装杂志以及我的动物期刊。拉里的部分通常包括书籍以及作家、画家、音乐家、评论家寄来的冗长信件。母亲的是一大叠不同亲戚写来的信,点缀几本种子目录。我们各自浏览,不时对其他人发表一些感想,或朗诵一段文字。这么做并没有交际的意思(反正没有谁会听别人的),完全是因为若不念出来,似乎就不能彻底萃取信件或杂志里的趣味,但偶尔也会出现一条足以吸引全家人注意力的骇人新闻。有一个春日,天空蓝得像蓝色玻璃,我们坐在斑斓的葡萄藤的树阴下读自己的邮件。
“简单?你若有一丁点儿射击经验,就不会觉得它简单了。”
“喔,这件好棒……你看……细棉加上蓬蓬袖……不过我会用天鹅绒……或是用缎子外套配散开的蓬裙。啊!那件好棒……配上白色的长手套,再加上一顶很有夏天气息的帽子会更棒,对不对?”
“我亲爱的兄弟,我这么说可不是小觑你,”拉里用他最惹人嫌的油滑腔调说,“我只是搞不懂,一个在我看来再简单不过的动作,做起来为什么那么难呢?”
一阵静默,餐厅里传来露卡芮兹雅微弱的呻吟声,伴着翻弄纸张的声音。罗杰大声打呵欠,呕吐和肥达也依样画葫芦。
“噢,你不觉得?”他充满火药味地问,“你又懂什么?你连三步以外的橄榄树都打不中,还敢谈飞行中的鸟。”
“老天!真是帅呆了!……你瞧瞧……远视准星、霹雳装置……帅呆了!嗯……一百五十镑……不算很贵……这个实惠……我们来瞧瞧……双管……闭塞部……对……打鸭子大概真的需要火力大一点儿的。”
正打算开始重头讲一遍的莱斯利突然住口,怒目瞪着他。
罗杰搔着耳朵,搔完一只,再搔另一只。它头歪向一边,一脸幸福,爽得轻轻呻吟。肥达躺下,闭上眼睛。呕吐徒劳地想捕捉一只蝴蝶,嘴巴猛咬空气。
“我就不觉得。”拉里说。
“喔!安托万终于有一首诗出版了!他是有才气,不过需要更努力去发掘。瓦雷恩在马厩里搞了一部印刷机……哈!印他自己的作品,版本有限。老天爷,乔治·布拉克要尝试画肖像……肖像耶,有没有搞错?他连个烛台都画不好。这本书你应该读,妈,《伊丽莎白时期的剧作家》……这本书好……里面有不少好东西……”
“真棒,亲爱的,”母亲等莱斯利讲完第四次后称赞,“一定很不简单。”
罗杰已经进行到屁股部位,正在找虱子,它用前面两排牙做理发剪子,大声地嗅闻自己。肥达的腿和尾巴微微抽动,生姜色的眉毛在梦中惊讶地忽上忽下。呕吐躺下来装睡,偷睁一只眼等苍蝇飞过来。
我们全家聚在厨房里,入迷地听他生动的描述,大木桌上堆满猎物,母亲和玛戈正在为将做晚餐的一对鸭子拔毛。我检查不同种类的猎物,在日记本里做笔记(日记不久即沾满血迹和羽毛)。拉里坐在椅子上抚摸着自己膝上那只干净的死绿头鸭卷曲的翅膀,看着莱斯利第三次站在及腰的假想沼泽中,表演他如何发射左右连环打。
“梅宝阿姨搬去苏塞克斯了……她说亨利每一科考试都通过了,马上要进银行做事……我想应该是银行吧……她的字写得真可怕,还整天吹牛说她受过多昂贵的教育……史蒂芬叔叔摔断腿了,可怜的老家伙……膀胱也不对劲?……噢,不是,我懂了……字那么潦草,真是的!他从梯子上摔下来跌断腿了……这么一大把年纪还爬梯子……真胡闹……汤姆结婚了……是贾家的女儿……”
一天,莱斯利从主岛满载而归,自信满满。他向我们解释,他开了平生第一遭左右连环打,不过他必须详加解释,才能让我们了解那有多么困难。“左右连环打”在狩猎术语中,代表连续射杀两只鸟或两只动物,先用猎枪的左管,再用右管。他站在石彻的大厨房中间,衬着红红的炭火,叙述一群野鸭如何飞过冬天的晨曦,在天空散开,鸭群鼓翼发出尖锐哨音,飞越莱斯利的头顶。他选中带头的,发射。说时迟,那时快,又转向第二只野鸭发射。当他放下冒烟的枪管时,两只鸭子几乎合二为一地落入湖中。
母亲总是把赫米奥娜姨婆每月固定寄来的一封又肥又厚的信留到最后才读,信封上的字迹又大又方正。赫米奥娜阿姨的信总会激起全家的愤慨情绪,所以我们把自己的邮件都暂时放下,专心等待母亲认命似地叹口气,换个舒服的姿势,展开约莫二十张的信纸开始念。
拉里对于他自己没经验的事总是意见多多,他教我如何研究大自然,教玛戈如何打扮,教母亲如何持家、平衡收支,教莱斯利如何射击。他知道自己安全得很,因为没有人能教他怎么写作作为报复。每次家人遇到难题,拉里总有解决的办法。如果谁觉得自己做了件了不得的事,拉里就说他小题大做,有什么难的,只要用脑就行了。就因为他这么自大,才差点儿把房子都给烧了。
“她说医生对她已放弃希望。”母亲念道。
“听起来就是愚勇,”母亲说,“你可别干傻事,亲爱的。还有你,拉里,少灌输给他这些危险思想。”
“这句话医生说了四十年,她现在还不是壮得跟头牛一样。”拉里说。
“对,不过我可不会去执行那个主意。”莱斯利很确定地说。
“她说,以前她老觉得我们有点儿古怪,就这么跑来希腊。不过她们才度过一个可怕的冬天,她认为我们选这么有益健康的气候或许是选对了。”
“我无意自封为胸毛茸茸的行动家,”拉里严肃地表示,“我的世界是思想的世界,用脑筋的,我用脑为你们服务,运筹帷幄,然后再由你们这些四肢发达的人去执行。”
“有益健康!用得妙!”
“好,那你下一趟跟我去,示范给我们看。”莱斯利建议。
“噢,老天……噢,不……噢,上帝……”
“你们这些猎人的毛病,就是缺乏想象力,”拉里批评,“我提供这么好的主意,你们不去尝试一下,反而一口否决。”
“怎么了?”
“你真会胡说八道,拉里。你没看到过这家伙在跑的时候,根本不可能翻过去或跳过去。”
“她说她要来跟我们住……医生建议她搬去温暖的地方。”
“我就不懂为什么不行,”拉里说,“这和跳过一张椅子有什么不同,就算你跳不过去,总可以从它身上翻过去吧。”
“不行,我拒绝!我无法忍受!”拉里跳起来大叫,“每天早晨看一遍露卡芮兹雅的牙床已经够受的了,再加上赫米奥娜姨婆那一身行将就木的毛病,怎么得了!你一定要推掉,妈……告诉她我们房间不够。”
“别说笑了,”莱斯利露齿笑道,“这家伙站起来有一米高,快得像闪电,哪有时间跳过去。”
“不成啊,亲爱的,上封信里我才告诉她我们的别墅好大。”
“如果它们冲过来,你又没射中,为什么不干脆跳到它身后?”
“或许她已经忘了。”莱斯利满怀希望地说。
“怎么说?”莱斯利问。
“她没有忘记,信上还提到……在哪里……对了,这里,‘既然你们现在负担得起这么大的宅邸,我确信,亲爱的,你绝不会吝于让出一个小角落给一个时日不久的老妇吧。’你们看!我们该怎么办呢?”
“就算是那种情况,又有什么危险的呢?”拉里说。
“写信告诉她我们这里正在流行天花,寄一张玛戈青春痘的照片给她。”拉里提议。
“不会,妈,很安全的,除非它们从你脚下窜出来。”
“别傻了,亲爱的,何况我才告诉她我们在这里有多么多么健康。”
“好危险,”母亲说,“我从来不知道它们这么大……不小心,你就可能受伤或送命的,亲爱的。”
“妈,你真是无可救药!”拉里生气地大叫,“我正期待一个宁静多产的夏天,只邀请几个朋友来,现在却要忍受那邪恶的老骆驼。她一身樟脑丸的味道,还会在厕所里唱圣诗。”
“没什么可怕的,”莱斯利说,“除非它们从你的脚下窜出来,那就比较麻烦了,因为你如果一枪不中,它们就会扑上来。”
“亲爱的,你太夸大其词了!我也不懂你为什么要把厕所扯进来,我从来没有听她在任何地方唱圣诗。”
“老天!我从来不知道它们这么大!”她说,“你要小心,亲爱的。”
“她除了唱圣诗,什么也不做……‘请引导,仁慈的光!’让大家都在楼梯口排队等她。”
母亲本来并不把莱斯利的狩猎之行放在心上,直到他带回来第一头野猪,她检查那肌肉纠结的沉重尸首,以及尖牙暴在上唇外的狞笑,不禁倒抽一口凉气。
“不管怎么说,我们得想个好理由,我总不能写信告诉她我们不招待她的原因,是因为她唱圣诗吧。”
这时节莱斯利当然是如鱼得水,他和一班好友每隔两周就去主岛一次,带回满身是刺的野猪尸首、成堆血迹斑斑的野兔,以及几大篮七彩斑斓的野鸭尸体。满脸胡渣、一身枪油血腥味儿又肮脏的莱斯利,会细细描述狩猎的过程给我们听。他双眼发光,在房间里踱来踱去:他站在哪里,怎么站;野猪从哪里窜出来,怎么窜出去;枪声在光秃秃的山间响起、回荡,一声子弹重击,然后野猪在石南丛中突然刹车翻个筋斗。他描述得如此生动,让我们全都身临其境。一会儿他是野猪,往风里嗅闻,在甘蔗丛里不安地改变姿势,钢毛倒竖的眉毛下怒目圆睁,聆听赶猎物的人与猎狗发出的声音;一会儿又是赶猎物的人之一,小心翼翼地在齐腰的矮丛中前进,左顾右盼,发出令猎物从隐身处窜出的奇怪咕噜声;然后,野猪窜出来了,喷着鼻息冲下山坡,莱斯利旋即将假想的枪搭上肩、发射;枪托重重回挫,野猪在房间另一头的角落里翻个筋斗,死掉了!
“为什么不能?”
这是狩猎的季节。主岛上,不群托大湖的边缘结了一层清而脆的冰,湖面上点缀着一群群的野鸭。咖啡色的山丘因为下雨变得潮湿松动。野兔、獐与野猪群集在树丛中,践踏啃咬冰冻的土壤,刨出地下的球茎及树根。小岛上的沼泽及水塘里踱着纤细的鹬,将它们橡皮似的长喙戳进稀泥里探索,然后自你脚旁突然腾起,像箭似地嗖嗖飞过。在橄榄树林、石南丛间,躲着又胖又丑的山鹬,一受惊吓,便鼓噪着羽翼一蹦一跳地走避,仿佛一大捆被风卷起的秋叶。
“不要不讲道理,亲爱的,毕竟她是个亲戚!”
跟在风后面的是雨,但那是暖暖的雨,是你可以漫步其中享受的雨。一滴滴肥肥大大,在套窗上喋喋不休地讲话,在葡萄叶上打鼓,在水沟里咕噜咕噜奏乐。阿尔巴尼亚山峦上的河流饱涨,在冲进海湾时露出咆哮的白牙,撕扯着河岸,把夏天的残骸、树枝、树干、草丛和其他东西,一律卷起吐进海湾,于是泥浆和其他漂流物便在深蓝色的海水上布满肥大盘卷的血管网。渐渐地,这些血管全部迸裂,海水从蓝转变为棕黄,风又撕扯着水面,卷起千堆沉重的浪,像一头淡褐色的狮子,飘着白鬣,潜行着扑上海岸。
“这是重点吗?为什么因为她是亲戚,我们就一定要奉承她,明明最有道理的做法,就是把她绑在木桩上一把火烧了。”
大约一个星期的时间,风逗着小岛,拍它、摸它,或在光秃的树干间兀自哼着小曲。接下来是一段暂停,几天奇异的宁静。但就在你最料想不到的时刻,风又回来了。然而这风是不一样的风,是疯狂的、枭叫的、狂吼的风,它降落在小岛上,想把小岛吹进大海里。碧空消失了,将小岛罩住的,是一件用绵密的灰云做成的大斗篷,大海变为近黑色的深蓝,覆满泡沫。柏树像黑色的钟摆在天幕前来回抽打,而橄榄树(整个夏天它们像化石,像巫师,一动也不动)也感染上风的疯狂,嘎嘎地在它们畸型、魁梧的树干上左摇右摆,叶子嘶嘶翻滚着,像珍珠母,忽绿忽银。这就是落叶在私语、在演练的事。这时落叶欢腾地跃入空中跳舞、旋转,低头俯冲,然后在风厌倦地丢下它们时,颓然落下。
“她也没那么坏。”母亲心口不一地抗议。
几天之后,小小的云朵开始它们冬季横越天空的游行,软而矮胖的、瘦长的、懒散邋遢的、像羽毛一样小而卷曲的……在后面催赶这些云朵,像赶着杂乱羊群的,就是风。起先风是暖的,轻轻、一阵一阵地来,摩挲着橄榄树林,使叶儿一阵颤抖,兴奋地变成银色;又轻摇着柏树,令它们微微起伏,将枯叶搅动成灰色,跳着碎步的舞曲,突然开始,又突然结束。风调皮地吹皱麻雀背上的毛,令它们打个寒颤,蓬松自己的羽毛;它又出其不意地蹦向海鸥,让海鸥静止在半空中,迎着它弯转白色的翅膀。套窗开始劈哩啪啦响,门儿开始在门框里细语,但阳光仍然高照,大海仍然平稳,夏天里晒成古铜色的山峦满足地坐定,戴上它们绽开的雪帽。
“我亲爱的母亲,在所有我们那堆乱七八糟的恶亲戚里,就属她最坏。为什么你要跟她保持联络,我真是百思不得其解。”
按照常例,冬天轻柔地来到岛上。天空仍然晴朗,大海蔚蓝平静,阳光和暖,但空气里总有一种不笃定的感觉。金色与艳红的落叶高高堆在乡间,窃窃私语轻笑,要不然就试探性地从一处短跑到另一处,像彩色的圈圈在树间打滚,仿佛为某件事练习着、准备着,围在树干周围,用粗哑的声音兴奋地讨论着。鸟儿也三五成群,蓬松着羽毛,多虑地叽叽喳喳。整个气氛充满期待,像一大群观众在等待帷幕升起。然后,有一天早晨,你推开套窗,往橄榄树林俯瞰,越过海湾,瞭望大陆上红褐色的山峦,突然就发现冬天已经来了,因为每个山巅都戴着一顶白雪做成的瓜皮小帽。期待的感觉,一刻比一刻更强烈。
“我总得回她的信吧!”
不过这件事似乎治好了她破碎的心,从此她不再独自出去散步,也没有再独自划船出海,又回复她平时最正常(玛戈的标准)的样子。
“为什么非回不可?在信封上写个‘远行’,再寄回去不就得了。”
“胡说,妈,你又大惊小怪!”玛戈说,“任何人都可能碰上这种事。”
“我不能这么做,亲爱的,她们会认出我的笔迹,”母亲含糊地说,“而且,这封信我已经打开了。”
“真是的,玛戈,有时候我真怀疑你有没有问题?”母亲用冷茶敷玛戈的眼睛,“你尽做些蠢事。”
“由我们其中一个写信说你病了,好不好?”玛戈提议。
终于,小船在意外而非预料之中漂向近处,我们全都奔下码头,在海浪嘶吼拍裂与狂风呼啸之中,大声指示她该怎么做。玛戈在我们的尖叫声指引下,英勇地划向海岸,猛然撞上码头,差点儿没把母亲弹到海里。狗儿争先恐后地爬出来,一溜烟逃上山,显然是怕我们逼它们再和同一位船长出海。等我们扶玛戈上岸时,才发现她航线古怪的原因,原来她一抵达小岛就在太阳下沉沉睡去,直到风声把她吵醒。结果她在烈日下睡了将近三个小时,眼睛肿得几乎睁不开。海风和浪花使情况更加恶化,所以等她划到码头旁时,几乎已经完全看不见东西了,她全身都是晒伤了,又红又胀,眼皮子肿得像面目狰狞的蒙古海盗[1]。
“对,再加一句医生说已经放弃希望了。”莱斯利说。
母亲在海湾这一头屏息观看她的行动,“靴子-棒槌客”在水里很矮,不见得一直看得到,只要它一消失在大浪后面,母亲就急得全身僵硬,深信船一定是翻了。但过一会儿,那勇敢的橘白相间小斑点又会浮上浪头,让母亲恢复呼吸。玛戈的航线也很怪,“靴子-棒槌客”在海湾里兴之所至的东撞西撞,有时船鼻甚至朝向阿尔巴尼亚,玛戈几次脚步不稳地站起来,一手遮在眉上环视海平线,然后再坐下来继续划。
“让我来写,”拉里舔着舌头,“我来用那种加黑边的信封……营造更逼真的气氛。”
后来玛戈总算警觉到自己最好在热风大作前启程回家。我们看见她穿过树丛,走向在停泊处不断摇晃的“靴子-棒槌客”,可是玛戈走得实在慢,而且路径也很怪:她先跌了两跤,然后走到离船五十米的海滩上,在那儿绕了一阵圈子,显然是找不到船,最后才顺着罗杰吠声的指引,踉踉跄跄在海滩上找到了船。接下来,她在说服肥达与呕吐上船时遇到大麻烦,这两只狗不介意在风和日丽的时候坐船,可是却从未、也不想经历惊涛骇浪。她将肥达安全放在船中,转身去抓呕吐。等到呕吐抓到了,肥达又跳回岸上。就这样反复搞了一阵。最后她终于抓住两只狗,跳上船,开始用力划了好一会儿,才发觉自己还没解开绑船的缆绳。
“不可以,”母亲坚决地说,“如果你把信寄出去,她会立刻奔来照顾我,你知道她是什么样子的人。”
直到下午茶时间,我才靠着望远镜,找到我的船和玛戈,我因为生气,就冲动地告知母亲玛戈的去处,埋怨玛戈无权不经过我的同意就借用我的船。我酸酸地指出,要是弄坏了“靴子-棒槌客”,谁再来替我造一艘新船?这时热风已像一群狼似地围着房屋号叫,我原本只是为“靴子-棒槌客”的命运担忧,但却提醒了母亲,她气喘吁吁爬上楼梯,上半身吊在卧室窗外,用望远镜不断扫描海湾。一边啜泣、一边搓手的露卡芮兹雅也一瘸一瘸爬上来。她们两人忧郁颤抖地在窗口间跑来跑去,凝望白沫点点的海湾。母亲很想派人出海搭救玛戈,可惜人都不在,所以她只能趴在窗边,眼睛紧黏着望远镜,在她身边的露卡芮兹雅不断向圣史皮瑞迪思祈祷,并不断对母亲叙述一个冗长复杂、关于她叔叔在一场热风中葬身海底的故事。幸好,露卡芮兹雅讲七个字,母亲只听懂一个。
“你为什么要和他们保持联络,我真的想知道!”拉里绝望地问,“你这样做能得到什么样的满足感?他们是不是精神不正常了?”
玛戈虽然和家人恢复点头之交,却仍宁愿暗自疗伤,因此常独自带着狗失踪大半天。一直等到秋季强烈的非洲热风刮起之前,她才决定最理想的独处地点,是海湾里正对别墅约半里外的一个小岛。有一天,她大概又不可遏止地渴望孤独,遂借用“靴子-棒槌客”(未经我的允许),将狗儿推上船,划向小岛,躺在阳光下冥想爱情。
“他们才没有精神不正常。”母亲愤愤地说。
不过那个事件把玛戈弄出了阁楼,母亲说那是唯一的好处。
“胡说,妈……你看伯莎姨妈,幻想自己养了一大群猫……还有帕特里克叔公,光着身子到处乱逛,跟陌生人讲他用小刀杀死鲸鱼……他们全是疯子。”
“你就摇个铃什么也好,亲爱的,别再这样折腾人……我觉得怪不舒服的。”
“他们是有点儿古怪,但他们都很老了,难免会那样,但他们没有精神不正常。”母亲解释完了,又诚实地加了一句,“反正没有严重到该住疯人院的地步。”
“那我被出其不意地吓到是活该啰?”拉里说。
“如果我们非要受到亲戚的侵略不可,那只有一个办法。”拉里认命地说。
“如果我还得警告大家,那怎么可能出其不意吓到小偷呢?”莱斯利不满地表示。
“什么办法?”母亲满怀希望地从她眼镜上端往外瞧。
“对啊!”拉里酸酸地说,“给我们一点儿警告好不好?像是大喊‘树倒啰’之类的。”
“当然得搬家喽!”
“你怎么可以做这种事,亲爱的,”母亲说,“太蠢了,如果你要开枪,至少要让我们知道啊。”
“搬家?搬去哪里?”母亲迷惑地问。
母亲好不容易爬上阁楼,拖着紧咬她睡袍下摆不放的肥达和呕吐,苍白颤抖地撞开阁楼门,看见站在门后同样苍白颤抖的玛戈。经过一阵混乱,我们才搞清楚事情的经过和每个人心里的想法,吓得全身打颤的母亲严厉地骂了莱斯利一顿。
“搬去一个小一点儿的别墅啊!你就可以写信告诉这些僵尸,我们没有空房间。”
“每天不是动物,就是爆炸,半夜三更还他妈的给你来个十二响礼炮……简直太过分了……”
“不要说蠢话,拉里,我们不能老是猴子搬家,我们才为了应付你的朋友搬来这里。”
“不要大惊小怪!只是小偷罢了……”
“现在我们得为了应付亲戚搬家。”
“野蛮人……你们怎么可以射杀他……放我出去!放我出去……”
“我们不能在小岛上搬来搬去……别人会认为我们是疯子。”
“她还活着……她还活着……快把这门撞开……”
“如果那个老妖怪搬来跟我们住,他们会觉得我们更疯。妈,真的,她若来了我真的会疯掉,我可能会向莱斯利借把枪,在她的紧身内衣上轰个大洞。”
“是小偷……大家保持镇静……只是小偷!”莱斯利打开房门大喊。
“拉里!请你不要当着杰瑞的面说这种话好不好。”
“不要伤害他……放他一马……你们这些懦夫!”玛戈在阁楼门后猛抓锁头,传出刺耳的哭叫声。
“我只是在警告你。”
“我受不了了……连想安心睡个觉都不行……这家人会把我逼疯……”拉里大吼。
一阵沉默,母亲紧张地猛擦眼镜。
“她干傻事了……她干傻事了……”母亲一边悲号,一边拼命想把肥达与呕吐赶开;这两只狗以为晚间游戏时间到了,拼命拉扯母亲的睡袍边缘,还假意咆哮。
“可是,这样不停换别墅显得好……好……怪异,亲爱的。”她终于说。
当晚,我们全都回到自己的房间里做自己的事,家中一片寂静,屋外传来蟋蟀在炎热夏夜里的絮语。突然一连串巨大的爆炸声震动屋瓦,楼下的狗儿群起狂吠。我冲到楼梯口,那儿已乱成一片,三只狗也冲上楼梯来凑热闹,跳上跳下,兴奋地失声号叫。身上穿着庞大睡袍的母亲以为玛戈自杀了,一脸惊狂悲痛的表情,冲出卧室;拉里暴躁地跳出房间,想查出外面在闹什么;玛戈以为彼得回来想带她走,却惨遭莱斯利屠宰,便手忙脚乱地拨弄阁楼的锁,扯着嗓子尖叫。
“一点儿都不怪异,”拉里很惊讶,“这是最合逻辑的选择。”
玛戈把自己反锁在阁楼里一个星期,最后因为一个极适合做全剧高潮的事件破茧而出。当时莱斯利发现“海牛号”上有些小东西不翼而飞,怀疑是划船经过码头的渔夫干的,决定要给那些贼一点儿颜色瞧瞧。于是在自己卧室的窗口安上三支长管霰弹枪,瞄准山坡下的码头;又巧妙设计连环绳索,不需下床,便可连续发射。由于射程太远,当然不可能伤人,但他认为子弹呼啸穿过橄榄树叶,以及砰然撞击海面的巨响,应可达到理想的恐吓效果。他为自己的天才得意忘形,也忘了告诉任何人他已设计了这套防盗陷阱。
“是啊!”莱斯利同意,“这叫做自卫。”
整件事正待尘埃落定,玛戈也可以在不突然“哇”一声哭出来的情况下吃完一餐饭了,她突然接到彼得写给她的一封短笺,说他会回到她身边。有点儿惊骇的玛戈把短笺交给母亲过目,全家人又提起劲儿来演这场大闹剧的续集。斯皮罗加派码头上的岗哨;莱斯利每天擦枪,并在屋前挂了一个硬纸板人形,练习打靶;拉里一会儿怂恿玛戈乔装成农妇,奔向彼得的臂弯,一会儿喝斥她别再学“茶花女”的样儿;受到侮辱的玛戈把自己反锁在阁楼里,除了我,不见任何人,因为我是家里唯一没有立场的一个。她躺在那儿,哭得稀里哗啦,读一本丁尼生的诗集,偶尔会暂停一下,胃口丝毫不受影响地吃完我端上楼的一大盘食物。
“妈,你要明理,”玛戈说,“毕竟,换换口味好比吃大餐哩。”
她穿着她最飘逸、最晦暗的衣服迎接这个结局,把自己的角色扮演得可圈可点。母亲用些陈腔滥调柔声劝慰,拉里对玛戈发表有关自由恋爱的演说,莱斯利为着只有他自己知道的理由,决定扮演愤怒兄长的角色,不时挥舞左轮手枪出现,扬言如果彼得敢踏进家门一步,一定把他当只狗毙了。玛戈夹在当中,极有效果地泪如雨下,做出许多悲剧演员的手势,告诉我们,她的生命已经枯萎。喜欢看戏的斯皮罗花很长的时间陪伴玛戈一同啜泣,同时调度许多朋友在各码头巡哨,严禁彼得回到岛上。大家都觉得很好玩。
于是,我们心里玩味着玛戈新发明的这句谚语,搬家了。
夏季将近尾声,我很高兴地发觉我又没有家教了。母亲很含蓄地表示,虽然玛戈与彼得“彼此倾心”,但因为家人一致反对彼得成为未来的姻亲,所以我们非采取行动不可。莱斯利对这个棘手问题提出唯一的建议是,射杀彼得。不知为什么,竟然遭受大家的嘲笑,我倒觉得那主意棒极了,可惜我是少数。拉里则建议将小两口送往雅典住上一个月,好让他们“发泄个够”,被母亲以“不道德”的理由驳回。母亲最后辞退彼得,彼得很快就偷偷离岛,留下我们应付义愤填膺、泪眼婆娑又富悲剧性的玛戈。
[1] “蒙古海盗”中的蒙古并不是指蒙古人或蒙古族,而是指蒙古人种。西方人常常称黄种人为蒙古人种。——编者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