乍看之下,它们只是普遍的癞蛤蟆,不过却是我看到过的最大的癞蛤蟆。每只肚围都超过一般茶碟大小,灰绿色,身上布满肉瘤,点缀着一块块奇怪的白斑。白斑上的皮肤很光滑,缺乏色素。它们蹲在那儿,像两个得了麻疯病的胖菩萨,一面瞄我,一面做出癞蛤蟆惯有的动作——非常内疚地吞口水。我一手抓起一只,好像握住两个泄了气的厚皮球。它们对我眨巴着细描金眼线的眼睛,很舒适地窝进我的掌心,信任地凝视我,又宽又厚的嘴唇咧出一个难为情又不安的笑容。我既高兴又兴奋,只觉得如果不立刻与别人分享我的发现,整个人就要因为喜悦而炸开了。我飞奔回家,两手紧握着癞蛤蟆,要把我的新宠物炫耀给家人看。
别墅左方是一个大山谷,像一大碗草皮,密密插上节瘤扭曲的橄榄树。山谷周围是高约七米的黏土及砂砾断崖,断崖底部长了厚厚一层桃金娘,覆盖在岩块堆上。我认为这是极佳的狩猎场,因为很多动物住在附近。有一天,我又在石头堆里找猎物,发现矮丛里躺着一段腐烂了一半的巨大橄榄树干。我想下面大概藏着有趣的东西,便将大树干拉起,它湿漉漉地滚到一旁,地上的凹槽内赫然蹲伏着两只让我瞠目结舌的东西。
我冲进去的时候,母亲和斯皮罗正在食物贮藏间盘点杂物。我把癞蛤蟆高高举起,央求他们快看看这么可爱的两栖动物。我就站在斯皮罗后面,所以当他转过身来,正贴着一只癞蛤蟆的脸。斯皮罗的眉头不皱了,眼睛往外突,皮肤蒙上一层绿色阴影,居然像极了他眼前的癞蛤蟆。他猛地抽出手帕捂住嘴巴,摇摇晃晃走到阳台上,开始大吐特吐。
根据杰罗尼莫以往对其他壁虎的跋扈态度,我实在不懂它为什么愿意忍受这位新来者。我寻思着新来者可能是杰罗尼莫的儿子或女儿,可是我清楚壁虎没有家庭生活,它们产下卵之后,便任孵出来的幼儿自求多福,因此那是不可能的。我正在考虑要为我卧室的新主人取什么名字,它却已遭到大劫。
“你不应该给斯皮罗看这种东西,亲爱的,”母亲规劝我,“你明明知道他容易恶心。”
伟大的战役发生两周后,我很惊讶地看到杰罗尼莫居然和另一只壁虎出现在窗沿上。新来者很小,只有杰罗尼莫一半大,颜色是非常细致的珍珠粉红,再配上一对水汪汪的大眼睛。杰罗尼莫还是盘踞在老位置上,新来者却选上天花板正中央的一点。它们非常专心地开始捕猎昆虫,完全无视对方的存在。起先我以为那位漂亮的新来者是杰罗尼莫的新娘,可是经我检查百日草丛,却证明杰罗尼莫仍在石头下过着王老五的生活,新的壁虎显然不睡在那儿,只在晚上和杰罗尼莫联袂溜上墙壁,爬进卧室。
我说我虽然知道斯皮罗容易恶心,但我没想到像癞蛤蟆这么可爱的动物都会让他这么难受,它们有哪里不对劲?我百思不得其解地问。
战斗结束,现在杰罗尼莫只需撑住,等待西西莉死绝。西西莉的腿在抽搐,翅膀展开,像一把绿扇子,轻轻扇动,肥大的腹部也在悸动。这些动作使它的尸体连带杰罗尼莫,一起滚进床单的一条绉褶里。好长一段时间,我看不到它们,只听见螳螂翅膀微弱的拍击声,后来连这声音也停了。又过了一会儿,一个抓痕累累、满是血迹的小头,从床单边缘探出来,一对金色的眼睛得意地看着我。杰罗尼莫精疲力竭地爬出来,肩膀上被扯下一大块皮,露出红红的肉;背上被螳螂爪刺过的地方,渗出一粒粒小血珠;移动之间,血肉模糊的尾巴在我床单上留下一滩血渍。它遍体鳞伤,又瘸又累,却是个不折不扣的胜利者。它坐在那儿好一会儿,自顾自吞着口水。我用火柴棒末端缠上一圈棉花,擦拭它的背部。然后我打了五只肥苍蝇犒赏它,它很高兴地吃了。稍微恢复点儿元气之后,它慢慢绕过墙壁,爬出窗沿,直下房子的外墙,回到它在百日草丛石块下的家,它显然认为经过这么一场恶斗,今晚需要好好休息。隔夜它又回到它的角落,还是一样趾高气昂,在检视围绕在灯光旁那顿美滋滋的昆虫大餐时,愉快地摇着自己的短尾巴。
“它们没什么不对劲,亲爱的,它们很可爱,”母亲狐疑地打量那两只癞蛤蟆,“只不过并不是每个人都喜欢它们。”
看来螳螂累了,可是当它的脚一接触到平滑的床单,似乎又燃起一线新的生机,可惜它的后劲用错了地方,它放开杰罗尼莫的颈子,反过去攫住它的尾巴。它是否想借此将杰罗尼莫架入空中,牵制它的行动,我不确定,总之,西西莉这么做是适得其反。利爪—陷入杰罗尼莫的尾巴,杰罗尼莫的头立刻左右剧烈甩动,想把尾巴甩掉,结果连带把西西莉的一只前臂也扯下来。就这样,西西莉单臂攫住杰罗尼莫不停抽搐的断尾;断了尾巴、全身是血的杰罗尼莫嘴里紧咬也在不断抽搐的断臂。倘若西西莉在杰罗尼莫吐出那只前臂以前尽快再攫住它,或许还有获胜的希望,可惜它却忙着应付那只猛烈甩动的断尾,用仅剩的一只爪紧紧扣住它以为是对手要害的部位。这时,杰罗尼莫吐出断臂,向前一纵,嘴巴一阖,西西莉的头和胸就不见了。
斯皮罗脸色苍白地走进来,用手帕揩拭额头,我急忙把癞蛤蟆藏在背后。
这一摔让双方都吃惊地松了口,坐在毯子上四目交接,快喷出火来。我正想趁机叫停,宣布平手,伸手出来抓住战斗的两方,它们却又干上了。这一次杰罗尼莫学聪明了,用嘴巴咬住西西莉的一只镰刀前臂,西西莉也报复性地用另一只前臂攫住杰罗尼莫的颈子。双方在毯子上都吃亏,因为壁虎脚趾与螳螂爪都会被毛毯绊住,两者在床上你拉我扯,慢慢打到枕头上。这时,它们俩都一身狼狈:西西莉折了一根翅膀,废了一条腿;杰罗尼莫的背上、头上血迹斑斑,全是西西莉前爪的杰作。这时我急欲知道谁将赢得战斗,已不想再尝试分开它们。因此我趁着它们移向枕头时,火速下床,我可不想在胸膛上挨西西莉一刀。
“老天爷,杰瑞少爷,”他哀然地说,“你为什么要给我看那种东西?对不起,我刚冲出去,达雷尔太太,不过我向上帝发誓,我一看到那些王八蛋就要吐,我想吐外面总比吐这里好。以后千万别再给我看那种东西,杰瑞少爷,拜托!”
不知为何,西西莉执意要将杰罗尼莫从墙上拖下地板,杰罗尼莫却决心要把西西莉拖上天花板。双方拉锯战了好一阵子,不分高下。西西莉接着犯了一个致命的错误:它在另一次暂停之后,抓住机会,腾空一跃,似乎想效法老鹰抓小羊一般,用双爪钳住杰罗尼莫飞越房间,却没有考虑到杰罗尼莫的重量。这突然的一招使壁虎松开脚趾上的吸盘,一旦双方到了空中,杰罗尼莫的重量连西西莉也吃不消,就这么尾巴翅膀缠成一堆地掉在床上。
我很失望地发现,家里其他人对癞蛤蟆双胞胎的反应和斯皮罗差不多,得不到一点儿热情的回应,我只好很哀伤地带着它们回到自己的房间,把它们小心地藏在我床下。
它的速度之猛、冲力之大,将西西莉撞得踉跄倒退几步,然后它趁机用上下颚用力咬住螳螂的下胸部,西西莉报复性地将两只前腿钳紧杰罗尼莫的两条后腿。它们一路缠斗,从天花板打到墙上,两人都想抓住对方的弱点。接下来是暂停时间,双方虽然仍紧咬对方不放,却都稍事喘息,待下一回合再战。我还在想是否应该插手,因为我不希望看到任何一方送命,这场打斗却在我犹豫之间又开打了。
当晚掌灯之后,我放那两只蛤蟆在房内逛逛,拍几只绕着灯飞的昆虫下来请它们吃,娱乐我自己。它们跳来跳去,吞噬这些礼物。在它们用黏黏的舌头把虫卷进之后,宽嘴就会轻轻“叭哒”一声阖上。这时,一只特别大又特别神经质的蛾闯进来,我觉得它一定会是极美味的点心,便追着它满屋跑。后来蛾停在天花板上,距离杰罗尼莫的朋友才几厘米,此蛾是那只壁虎的两倍,壁虎很睿智地任它去了。
这时,怪事发生了,一直专心研究天花板上一道罅隙的西西莉,突然跃入空中,一个大转身,降落在同一点上,把翅膀张开,像个大斗篷,直起后腿站立,弯曲厉害的前腿伺机而动。杰罗尼莫被这泼辣的反应吓一跳,在离它七八厘米的地方紧急刹车,瞪着它瞧。西西莉用充满火药味的不屑眼神回瞪它,杰罗尼莫似乎被搞得有点儿摸不着头绪。根据过去的经验,这只螳螂此时早应该在它威逼之下,飞出室外,逃逸无踪了。眼前的它却直立身体,双臂待举,绿色翅膀形成的斗篷轻轻扇动,裹着它左摇右晃。无论如何,杰罗尼莫现在是骑虎难下,只好壮起胆,往前跃,做致命的一击。
我为了要把蛾拍下来喂蛤蟆,便很愚蠢地拿了一本杂志朝它扔过去。杂志没打中蛾,却打中正凝神注视一只蜻蛉的壁虎。杂志掉到房间角落里,壁虎却叭嗒一声掉在地毯上,正好落在较大的那只蛤蟆面前。壁虎还来不及喘气,我也还来不及采取救援行动,大蛤蟆就表情和善地往前一纵,大嘴像座升降吊桥似的打开,舌头一伸一缩之间,就把壁虎带进去了。蛤蟆把嘴闭上,脸上还是一副害羞又好脾气的表情。倒挂在角落上的杰罗尼莫似乎对朋友的命运漠不关心。我却大惊失色,充满内疚,急忙拾起两只蛤蟆,把它们锁回盒子里去,因为我怕下一个受害者会轮到杰罗尼莫。
西西莉对它视若无睹,继续四下浏览,身体在又细又长的瘦腿上轻轻摇晃。杰罗尼莫慢慢溜到墙上,气得直吞口水,到了距离螳螂一米的地方,它停下来,移动四足,确定自己站稳了。西西莉这时才好像终于注意到它,露出惊讶的神情,但没有移动半步,只把头转到肩膀后方瞄着它。杰罗尼莫眼睛喷火,口水吞得更用力。西西莉用凸眼冷静地打量过这只壁虎以后,继续检查天花板,把对方当做不存在似的,杰罗尼莫又往前挪了几步,再一次摩拳擦掌一阵,尾巴尖端还微微抽搐,然后突然往前摸……
我对这两只巨大蛤蟆感兴趣的原因有好几个。一是它们看起来像是普通蟾蜍,但身体和腿上却带有奇怪的白斑,而且所有我看到过的普通蛤蟆都只有它们的四分之一大。二是我是在同一个树干下发现的它们。找到一只这样的怪物已经够稀奇了,我居然找到一对。我相信这是了不起的发现,甚至怀疑它们可能会是科学史上尚未发现的新品种。我满怀希望地把它们养在床下,等到下周四西奥多来访时,便迫不及待地奔回房间,捧出我的宝贝。
一天晚上,我坐在床上看书,一阵击翅声,西西莉飞过房间,沉重地降落在墙上,距离正忙着吃干抹尽一只毛飞蛾的杰罗尼莫约莫三米。满嘴是毛的杰罗尼莫停下来,万分惊讶地注视西西莉。我相信它一定从来没见过这么大的螳螂——西西莉比它大了足足一厘米。被西西莉的体积和它霸占别人地盘的厚颜惊呆了的杰罗尼莫,瞪着它好几秒钟,一时之间不知如何是好。西西莉的头转来转去,狰狞的脸上充满兴味,仿佛一位长得有棱有角的老小姐刚踏进一间画廊里。慢慢从震惊中复原的杰罗尼莫,决定给这只无礼的昆虫一点儿教训,便在天花板上揩揩嘴,迅速点几下头,再用力左右甩甩尾巴,显然是在煽起自己做殊死决斗的怒火。
“啊哈!”西奥多凑近观察它们,用食指戳戳其中一只,“嗯,它们的确非常大。”
第二次我小心多了,先用一只手从背后抓住它的胸部,再用另外一只手扣住它危险的前臂。它徒劳地左右挣扎,低下它小而邪恶的尖脸,猛啃我的皮肤,可惜它的上下颚不够有力。我带它回家,把它囚禁在我的卧室里,用一个薄纱做盖的笼子关它,笼里还极有品味地用羊齿、石南及石块布置。它在里面轻手轻脚,极优雅地走动。我叫它西西莉,不为什么特别的理由。我花很多时间替它捉蝴蝶,它大口大口地吃,从来不知道餍足,肚子也一天比一天大。正当我相信它随时可能临盆时,它却在笼子里找到一个洞,逃了出去。
他抱出一只放在地板上,那只蛤蟆哀怨地瞪着他瞧,一吞一吐地,像一团长了霉的面团。
目睹它们野蛮的性爱生活之后,我很想看它们如何产卵及孵卵。机会来临的那天,我在山坡上迎面撞见一只出奇大的雌螳螂,它像女王般在草丛里高视阔步,肚子鼓得大大的,我确定它一定是喜事将近了。它停下来,细腿支撑着身躯左摇右晃,非常冷淡地上下打量我之后,又继续装腔作势地穿过草梗。我当下决定把它捉住,让它在箱子里产卵,这样就可以好整以暇地在旁观看。它一发现我想捉它,立刻转过身来,上身腾空,张开翠玉般的淡绿翅膀,弯弯举起长满利齿的前臂,做出一个警告的姿势。我觉得它不自量力的好斗性格很好笑,轻敌地用手指头捏住它的胸部,突然感觉像被五六根针扎进皮肤里似的。我很惊讶地丢下它,坐在地上舔伤口。结果发现有三个洞刺得很深,用力一捏,便可挤出小小的血珠。我油然生出对它的敬佩心,果然是一只不可小觑的昆虫!
“嗯……对,”西奥多说,“它们看起来像是……呃……普通蟾蜍,不过的确是非常好的标本。这些奇怪的斑点应是缺乏色素所致,我想是因为年纪大了,当然……呃……我也可能猜错。它们年龄一定不小……呃……才可能长得这么大。”
有很长一段时间,我着迷于观察螳螂的繁殖习惯,我看着倒霉的雄螳螂蜷在雌螳螂的背上,雌螳螂不动声色地转过头去瞄雄螳螂一眼,一口咬下,即使雄螳螂的头及胸都已消失在雌螳螂的小嘴里,雄螳螂的尾部还在卖力工作。
我很惊讶,因为我从来不认为蛤蟆会是长寿的动物,我问西奥多蛤蟆通常会活几年。
飞到我房间里的螳螂大多不大,杰罗尼莫总是很想跟它们较量较量,可惜螳螂的动作太快。螳螂与其他昆虫不同,似乎不受灯光影响,不会醉酒似的转圈子,只会安静据守有利位置,吞噬前来喘息的舞者。螳螂球状的眼睛和壁虎一样锐利,总会在壁虎爬进战斗距离以前开溜。不过在恶斗发生的当晚,杰罗尼莫却碰上一只不但不逃走,反而挺身向前,让它几乎无法招架的螳螂。
“很难讲……嗯……目前没有统计数字可循,”他的眼睛开始闪烁,“不过从它们的体积来判断,我猜想它们至少有十二岁,甚至二十岁都有。蛤蟆的生命力非常强。我记得曾经读到过某些房子里蛤蟆数量多得为患,显然它们被囚禁多年,我记得有个地方说关了二十五年。”
它对付从花园里来篡夺它江山的敌人,一向采取单刀直入的方式,一等那些可怜家伙好不容易攀登上别墅的一边外墙,爬过窗沿,想喘口气时,杰罗尼莫已窜过天花板,爬下内墙,“哒”一声落在窗沿上。闯入者还来不及动作,杰罗尼莫已经一个箭步扑上去。奇怪的是,杰罗尼莫不像其他壁虎,会攻击对手的头部或身体,反而一口咬住敌人的尾巴从末端算来约一厘米的地方,然后像牛头犬一样拼命左右扯。闯入者突然蒙受这不寻常又卑鄙的攻击手段,一惊之下,立刻采取蜥蜴类争取时间的保护措施:留下断尾,一溜烟逃出窗沿,爬下外墙,躲进百日草丛里。还有点儿气喘吁吁的杰罗尼莫,得意洋洋地站在窗沿上,敌人的断尾还露在嘴角外,像条蛇似地左右抽搐。等它确定敌人已逃之夭夭后,便气定神闲地开始吃那截尾巴——我认为这是个令人作呕的习惯,不过显然这是它庆祝胜利的方式。非得等到那截尾巴安全下肚之后,它才会真的开心!
他把另一只蛤蟆也抱出盒子,放在它同伴身边。它们俩并肩坐着,吞着口水,眨巴着眼睛,松垮的身子随着呼吸摆动。西奥多盯着它们瞧了好一会儿,从背心口袋里拿出一支镊子,踱到外面的花园,翻开几个石头,找到一条又大又湿、猪肝色的蚯蚓。他巧妙地用镊子夹起蚯蚓,走回阳台,站在蛤蟆前,把那扭来扭去的蚯蚓丢在石头地上。蚯蚓先卷成一团,再慢慢展开身体。比较靠近蚯蚓的那只蛤蟆抬起头,眼睛眨巴眨巴,稍稍挪动身体以面对蚯蚓。蚯蚓继续扭动身体,好像一根碰上红炭的毛线,蛤蟆的身体往前倾,宽脸上满是兴味地俯视这只虫。
然后,像一滴水般滑过天花板,嘴轻轻咂一下,再转过身来,脸上浮出志得意满的快乐表情,嘴巴里的草蛉脚和翅膀还挂在外面,像是不断抖动的海象胡须。然后它会像只小狗似的,兴奋地摇着尾巴,大步走回自己的歇脚处,舒舒服服地享受晚餐。杰罗尼莫的眼力极好,我常常看见它观察到停在房间另一只很小的蛾,然后绕过天花板去捕猎。
“啊哈!”西奥多的嘴躲在胡须里偷笑。
食物不久便陆续抵达,先是一群蚊蚋和瓢虫,杰罗尼莫连正眼都不瞧它们一下,接下来是大蚊、草蛉、小飞蛾和一些比较壮的甲虫。观看杰罗尼莫潜行的技巧有如上难得的一课。草蛉或蛾在绕着灯光打转、转晕之后,便会摇摇晃晃地停在天花板上那圈灯影中间,倒挂在角落里的杰罗尼莫这时会突然全身僵硬,非常迅速地点两三下头,开始小心爬过天花板,一厘米一厘米地前进,明亮的眼睛一动也不动地盯着猎物。它慢慢滑过胶泥表面,到距离虫子大约十五厘米的地方,停一下。你会看见它有肉垫的脚趾稍稍移动,确定站稳了,它的眼睛会因为兴奋而更突出,脸上摆出一副自以为是杀人不眨眼的凶相,尾巴末端微微颤抖。
蚯蚓表演了一个难度特别高的软骨功,卷成一个“8”字。蛤蟆兴奋地再往前倾一点儿,打开巨嘴,弹出粉红色的舌头,蚯蚓的前半部就被卷进深不见底的咽喉里。蛤蟆“叭嗒”一声把嘴阖上,挂在它嘴外的大半截蚯蚓身体猛烈地盘卷成一团。蛤蟆往后坐好,开始仔细地用自己的拇指把剩下来的蚯蚓塞进嘴里,每推进一截扭来扭去的蚯蚓,蛤蟆就用力吞咽一下,露出极痛苦的表情。整条蚯蚓就这么一点一点、慢慢消失在那两片厚唇之间,最后只剩下短短一寸挂在外面,左右甩动。
杰罗尼莫似乎比其他壁虎都高一等。它独自住在我窗下百日草丛里的一块巨石下面,不准任何壁虎靠近它家,因此也不容许任何壁虎进我房间。它比同类起得早,在墙上及房里还浸满阳光时,便从石头下钻出来,碎步攀上不时有白胶泥薄片剥落的悬崖,抵达我的卧室窗口,从窗沿上探头进来,好奇地到处瞧,同时迅速地点两三下头,不知是跟我打招呼呢,还是对房间没变样感到满意。它坐在窗沿上,自顾自地吞口水,等到天色转黑,房内掌了灯。在金色的灯光下,它似乎会变颜色,从烟灰色到淡而透明的珍珠粉红,皮上精致的疙瘩花纹看起来特别明显。皮肤显得又细又薄,像是完全透明,甚至可以看见胖肚子里整齐折叠如蝴蝶口器的肠子。它的眼睛热切地闪闪发光,一步一摇地走到最喜欢的位置上——天花板向外的左边角落,然后倒挂在那儿等候晚餐上门。
“嗯,”西奥多开心地说,“我最喜欢看它们这样,让我想起魔术师,你知道,就是那些从自己嘴巴里扯出好长好长彩带的那种……呃……当然,蛤蟆的表演跟他们正好相反。”
其中一只壁虎把我的卧室据为己有,后来跟我很熟,我叫它杰罗尼莫[1],因为我认为它攻击昆虫的策略简直和那位著名的印第安人领袖一样高明。
蛤蟆眨了一下眼睛,死命地吞了一口口水,直到眼珠快变斗鸡眼了,才把最后一截蚯蚓吞进嘴里。
大部分的壁虎白天都住在花园墙上松动的胶泥里,等到太阳西沉,木兰的花阴裹上房子与花园之后,它们就会出现。从罅隙中探出小头,金色的眼睛充满兴味地四处打量,然后慢慢溜上墙,扁扁的身体拖着一根几乎是圆锥形、在暮色里呈烟灰色的粗尾巴。它们小心翼翼地爬过长了一块块青苔的墙壁,抵达阳台上安全的葡萄藤,然后在那儿耐心等待天黑、灯亮。接着它们会选择自己的狩猎地点,穿越屋内的墙壁,有些直驱卧室,有些进驻厨房,有些则留守在阳台上的葡萄叶里。
“我在想,”西奥多双眼闪烁,动着脑筋,“我在想或许人类可以教蛤蟆吞剑,这应该值得一试。”
以前我从来不知道螳螂可以长这么大,有些足足有十厘米长。这些怪物天不怕、地不怕,会毫不犹豫地攻击跟自己一样大或更大的东西,似乎认为这栋房子是它们的财产,墙壁和天花板都是它们的猎场。可是住在花园围墙罅隙里的壁虎也持同样观点,因此螳螂和壁虎之间战事不断。常见的都是些小冲突,因为势均力敌,双方通常也不会恋战,不过偶尔也会出现值得观赏的大战。我很幸运能亲眼目睹一场恶斗,战场就在我床上。
他小心翼翼地把两只蛤蟆放回盒里。
我是在搬进白雪别墅之后,才进一步认识螳螂的。以前我只偶尔看见它们在桃金娘丛中潜行,从未特别注意它们,现在我却非得注意它们不可,因为别墅所在的小山坡上有成千成百只的螳螂,而且大多数都比我见过的大得多,它们一脸不屑地盘踞在橄榄树、桃金娘和平滑的木兰叶上。到了晚上,便群聚在屋里,鼓动着绿色翅膀向灯火冲锋,发出古老轮船的大轮子在水面上搅动的声响,不然就降落在桌子、椅子上,装腔作势地走来走去,左顾右盼,寻找猎物,球状眼睛从没有下巴的脸上鼓出来,直勾勾地打量我们。
“当然,剑刃不可以太锋利,”他直起身,脚尖踮啊踮的,双眼发光,“如果剑太利,你的蛤蟆秀就成了‘穿帮秀’了!”
斯皮罗带我们来看房子的时候,我们第一眼就喜欢上了它。它站在喝醉酒的橄榄树丛中,虽然老朽,却极端优雅,好像一位18世纪的名媛斜倚在一堆女佣里。我们还在其中一个房间里发现一只蝙蝠,倒挂在套窗上,不怀好意地絮叨个不停,使我觉得这栋房子分外迷人。我本来希望蝙蝠白天还能继续住在房里,可惜,等我们搬进来,它就觉得挤得难受,迁往某株安静的橄榄树树干里去了。它的决定让我感到遗憾,但是我忙得很,不久就把它给忘了。
他兀自轻声笑了起来,用拇指捻着自己的胡须末梢。
白得像雪的新别墅,蹲踞在山坡上的橄榄树丛中,一侧有宽敞的阳台,垂挂厚如帷幔的葡萄藤。屋前有一块手绢大小的花园,方正地用墙围住,长满野花。整座花园都躲在一株大木兰墨绿油亮的树叶所投下的幽深凉荫底下。辙迹错布的车道从屋前穿过山坡上的橄榄树丛、葡萄园及果园,与大路衔接。
[1] 杰罗尼莫(Ceronimo),19世纪领导族人保卫家园,攻击美军的阿帕奇印第安人领袖。——译者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