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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 销魂群岛

“你敢叫他蠢蛋!”玛戈说。

“一点儿都不长,”莱斯利暴躁地反驳,“是那个蠢蛋没有插对。”

“你怎么可能在一个洗澡盆里插一根七米高的桅杆,还指望它不翻呢?”拉里说。

“我早说那根桅杆太长嘛!”拉里油滑地说。

“你这么聪明,为什么你不造一艘船呢?”

“胡说!水根本不够深。”莱斯利说。

“又没有人请我……何况,你不是专家吗?不过我看你在格拉斯哥[3]是找不到工作的。”

“他会淹死!他会淹死!”碰到危机总往坏处想的玛戈尖叫。

“哈哈,真好笑!批评别人最容易了……就因为那个蠢蛋……”

彼得勇敢地点头,双手紧握桅杆,一口气把它插进插座里,然后他往后站,拍拍手上的白灰。同时,腰围肥大的“靴子-棒槌客”以惊人的速度,说时迟,那时快,翻了个身。为我的生日穿上他一百零一件体面西装的彼得,一个水花也不溅地就消失得无影无踪。水面上只见到彼得的帽子,以及那根桅杆和“靴子-棒槌客”鲜橘色的船底。

“你还叫他蠢蛋……!”

“胡说!插进去刚刚好。”莱斯利反驳,“你准备好了没,彼得?”

“好啦,好啦,不要再吵了,亲爱的。”母亲做和事佬。

“我看这根桅杆有点儿长,莱斯利。”拉里不信任地打量。

“拉里每次都自以为了不起……”

就这样,玛戈肚皮贴着码头抓住船鼻,彼得矫健地跳进船尾,双腿叉开,准备接住拉里和莱斯利递给他的桅杆。

“感谢上帝!他浮起来了。”玛戈虔诚地说。我们看着全身湿透、乱吐口水的彼得升上水面。

“好,”莱斯利开始调度,“我们来把桅杆装上……玛戈,你抓稳船鼻……对……彼得,你爬到船尾去,拉里和我会把桅杆递给你……你只要把它往那个插座里一插就可以了。”

我们把彼得拉上岸后,玛戈火速领他回家,企图在宴会开始之前烘干他的西装,其他人跟在后面,还吵个不休。被拉里激怒的莱斯利换上游泳裤,挟着一本游艇建造手册和一条软尺,下海去抢救小船。整个早上,他一点一点地把桅杆锯短,直到小船能够浮起为止。到最后,桅杆只剩下一米高,令莱斯利大惑不解。不过他向我保证,一等他算出正确的规格,就立刻帮我装一根新桅杆。于是,“靴子-棒槌客”便被绑在码头尽头,光鲜地漂浮着,看起来像极了一只毛色鲜艳且过重的曼克斯猫。

他们用力一堆,将“靴子-棒槌客”送出码头。船儿发出像大炮发射时的响声,扁平的船底拍在水面上,溅起四射的水花,然后平稳自在地在涟漪上摇晃。它有一点点向右舷倾斜,但我相信那是酒精作祟,而不是莱斯利的手艺问题。

午餐刚吃完,斯皮罗就带来一位年长的具有大使架势的高个子男人。斯皮罗解释他乃希腊国王的前任仆役长,难得请到他重返江湖,助我们一臂之力。斯皮罗接着把所有人都赶出厨房,和仆役长关在里面。我绕到房子后面,从窗外往里面偷瞄,看见仆役长穿着背心在擦拭酒杯,而斯皮罗皱着眉头、哼着小曲,正在攻击一大堆蔬菜。偶尔他会一摇一摆地走到沿着墙排列的七个煤炭炉前,用力地把炉火吹得像七颗闪烁的红宝石。

“小心,小心!”他表示抗议,“你到底想让哪一个下水?”

第一位抵达的客人是西奥多,他一身笔挺地坐在马车里,穿着他最好的西装,皮靴擦得锃亮。为了配合那天的场合,他居然没有带任何采集器材。他一手紧握一根手杖,另一手拿着一个捆扎整齐的包裹。“啊哈!祝你……呃……将来还有许多快乐的生日,”他握着我的手说,“我带给你一个……呃……小小的,呃……纪念品……是个小礼物……呃——纪念这个特别的日子……嗯!”

木塞终于拉出来。我用清脆的声音宣布,我将这艘船命名为“靴子-棒槌客”,然后用酒瓶敲击圆胖的船尾,不幸却把半品脱的白酒洒在拉里头上。

打开之后,我很高兴看到包裹里是一本名叫《池塘与小溪中的生物》的肥厚书籍。

“你们在搞什么?”拉里烦躁地问,“拜托,快一点儿,我可不习惯当造船架。”

“我相信这对你的藏书会……呃……很有用,”西奥多踮着脚尖前后摇晃,“书里面对淡水生物有一些……呃……非常有趣的介绍。”

我在脑子里把拉里想的名字转了转,觉得那的确是个与众不同的名字,但“靴子”也一样啊!这两个名字似乎都很符合船的形状与性格。几经考虑,我决定了,一桶油漆端来,我疙疙瘩瘩地将它的名字写在船侧:“靴子-棒槌客”。你瞧瞧,不仅与众不同,还像贵族姓氏一样,中间带个连字符。为了让母亲安心,我向她保证和陌生人谈起这艘船时,绝对只称它为“靴子”。解决名字的问题之后,我们准备让它下水。玛戈、彼得、莱斯利与拉里合力,才把这艘船扛到山坡下的码头。我与母亲抬着桅杆跟在后面,拎着一瓶酒,要有板有眼地举行下水典礼。在码头的尽头,抬船工人停下脚步,累得左摇右晃,母亲和我在后面努力与酒瓶的木塞搏斗。

宾客陆续抵达,别墅前冠盖云集,大客厅及餐厅里挤满了人,大家高声谈笑、争论。仆役长(他穿上燕尾服,令母亲觉得有点儿狼狈)像只年老的企鹅在拥挤的人堆里迅速移动,以帝王般的气派为客人端酒送食物。很多客人都以为他不是佣人,只是来我们家暂住的古怪亲戚。厨房里,斯皮罗一边牛饮葡萄酒,一边在大锅小锅间移动,皱着眉头的脸被火光映得通红一片,低沉的歌声响彻屋宇。空气里弥漫着大蒜和各种香料的味道。露卡芮兹雅一瘸一拐地在厨房与客厅之间快速地穿梭,偶尔她可以成功地将一位倒霉的客人逼进角落,将一大盘食物抵在客人鼻子正下方,开始向对方叙述她在牙医那儿遭受的酷刑,逼真地模仿每一颗臼齿从牙床里拔出来时令人作呕的声音,然后拼命张大嘴,给那位受害者看里面劫后余生的惨状。

“拉里,亲爱的,”母亲叱责,“不要教小孩这种事。”

客人越来越多,礼物也接踵而至。大部分的礼物在我眼里都毫无用处,因为在研究生物时用不上。我觉得最棒的礼物是住在附近的一家农户送给我的两只小狗:一只是猪肝色加白色,有两道生姜色的大眉毛;另一只毛色漆黑,也有两道生姜色的大眉毛。既然它们是礼物,家人当然非接受不可。罗杰既狐疑又好奇地瞄它们,为了让它们做朋友,我把它们一起关在餐厅里,只留下一大盘点心。结果并不完全符合我的期望,当客人的数目太多,必须把餐厅的滑门拉开时,我们看见罗杰一脸阴沉地坐在地上,两只小狗围着它嬉闹奔跑,房间的地上装饰了许多新东西,显然告诉我们,两个小东西已经吃饱喝足了。拉里因此提议叫它们“肥达”和“呕吐”,虽然母亲觉得太恶心,但这两个名字从此就跟定它们了。

“我本来打算提议叫它‘棒槌客’[2]。”拉里说。

客人还是不断出现,从客厅挤到餐厅,再挤出落地窗,挤到阳台上。有些人来之前本以为会很无聊,可是过了一个小时,就开心地召来马车,回家把全家人都带来。葡萄酒不断流淌,空气里弥漫蓝色的烟雾,嘈杂声和笑声吓得壁虎不敢从天花板上的裂缝爬出来。西奥多在房间的一个角落里大胆地脱下外套,和莱斯利及其他几位生气勃勃的客人大跳“卡拉马提阿诺舞”,他们的双脚在跳跃与顿足之间颤抖着撞击地面。大概多喝了两杯的仆役长,看见希腊的国舞,不仅热血澎湃,也放下点心盘,加入舞群。虽然他一把年纪,但跳跃和顿足绝不落人后,把身后的燕尾震得叭叭响。勉强挤出一抹苦笑的母亲,夹在英国牧师与比利时领事的中间,前者以越来越不以为然的眼神监视众人的狂欢,后者则抚着仁丹胡在母亲耳朵旁边用法文絮絮叨叨。斯皮罗从厨房里出来找仆役长,随即也加入“卡拉马提阿诺”的舞阵。汽球在房间来飘来飘去,飘到跳舞人的脚边,砰然一声炸开。拉里站在阳台上,正努力教导一群希腊人几首英国著名的打油诗。呕吐与肥达睡在某人的帽子里。安德鲁契利医生抵达后,为迟到向母亲致歉。

“非常好,亲爱的。”母亲赞许地说。

“是我太太,夫人,她刚生了一个宝宝。”他骄傲地说。

一片沉默,我们都瞪着那艘船瞧。突然之间,我灵光乍现,想到一个完美的名字——“靴子”,就是它!

“恭喜恭喜!大夫,”母亲说,“我们得举杯庆祝一下。”

“叫它‘方舟’。”莱斯利说。我摇摇头。

跳得精疲力竭的斯皮罗坐在旁边的沙发上扇扇子。

没用,那艘船怎么看也不像阿尔巴克。

“什么?”他对安德鲁契利大吼,凶恶地皱起眉头,“你又生了一个?”

“阿尔巴克[1]。”母亲含糊地说。

“是啊!斯皮罗,是男孩。”安德鲁契利满面春风地说。

我很不屑地予以否决,我说我要一个“胖胖的”名字,来配这艘船的外貌和性格。

“你现在有几个了?”斯皮罗问。

“为什么不叫它‘快乐罗杰’?”玛戈提议。

“才六个啊!”医生很惊讶地问,“怎么了?”

那艘船有两米多长,几乎是圆的,莱斯利怕我误解这个形状是手工造成的缺陷,很快地解释道,是因为木板太短的关系。我认为这个理由非常充分,毕竟,谁都可能碰上这种讨厌的事。我坚决表示这种形状对一艘船来说可爱极了,而且也真的这么认为。它不像一般的船,苗条的流线型,像掠食动物;而是圆胖沉静的,给人一种安全感;它让我想到孜孜不倦的屎壳郎,一种我非常喜欢的昆虫。我形诸于色的欢喜令莱斯利非常高兴,他半似恳求地解释他不得不做一艘平底船,因为各种技术性理由,平底船最安全。我说我最中意平底船,因为这样才能摆我的采集瓶罐,不怕翻倒。莱斯利问我喜不喜欢油漆颜色,他不确定这样的漆是否好看。啊!在我眼里,油漆颜色才是最棒的部分,带给整件作品独一无二的格调!船的内侧漆成绿色及白色,鼓凸的船侧极有品味地覆满白色、黑色及鲜橘色条纹。我认为这样的组合既有艺术气息又平易近人。莱斯利接着给我看他砍来准备做桅杆的柏树干,但解释说桅杆必须等到船下水之后才能定位。我热心地提议立刻让船下水。行事一板一眼的莱斯利说船未命名以前是不能下水的,我替它想好名字了吗?这可是个大难题,我唤来全家人帮我解决,他们站在船周围绞尽脑汁,小船像朵花开在他们中间。

“羞羞脸啊!”斯皮罗唾弃地说,“六个……老天!跟小猪、小狗一样。”

第二天早晨异常忙碌,复原得差不多的露卡芮兹雅居然可以做些轻便的工作,跟着我们满屋子跑,骄傲地展示她牙床里的凹洞,并且详细叙述每一颗牙带给她的不同痛苦。审察完我的礼物、感谢家人之后,我和莱斯利绕到后面阳台,地上躺着一个由防水布包着的古怪东西。莱斯利以魔术师的手势掀开防水布,露出我的船。我狂喜地凝望它,世界上再也找不到如此完美的船了。它披着新漆熠熠生辉——我驶向销魂群岛的战马呵!

这时英国牧师心有不甘地决定离开,因为他明天还得忙一整天。母亲和我送他出门,等我们回来时,安德鲁契利与斯皮罗都跳舞去了。

“放一百个心,”他皱着眉头,“一切交给我。”

当我们打着呵欠,站在前门目送最后一辆马车驶出车道时,大海在微曦中平静无波,东方地平线已出现一抹粉红。然后我躺上床,脚上横着罗杰,两手各拥一只小狗,尤利西斯坐在窗帷上理毛。我将眼光投往窗外的天空,凝视那抹粉红渐渐漫过橄榄树梢,将星光一盏一盏熄灭。我对自己说,大致来看,这次生日会还真不错!

傍晚,我们又累又烦地回到家,车里堆满食物,露卡芮兹雅挺尸似地横躺在我们大腿上,还发出令人毛骨悚然的呻吟,显然第二天她无法在厨房里和餐桌旁帮忙。我们问斯皮罗怎么办,他还是回答那句老话。

第二天一大早,我带着采集装备和一点粮食,在罗杰、肥达与呕吐的陪伴下,乘坐“靴子-棒槌客”出海。大海一片宁静,太阳在龙胆蓝的天空中照耀,有一点点微风,一切完美。“靴子-棒槌客”缓慢、庄重地摇摆向前,罗杰坐在船头守望,肥达与呕吐边打边闹,不是从这头跑到那头,就是趴到船外想喝海水,整体来说,表现得像两个傻不楞登的旱鸭子。

我生日前一天,全家进城一趟,目的有三。第一,他们要替我买礼物。第二,食品贮藏间需要补货。每个人都同意不邀请太多人来参加生日会,我们不喜欢热闹,所以顶多忍受十位精挑细选的客人。这将是一次重质不重量的聚会,来的人都是我们最喜欢的。无异议通过这项决议之后,家里每个人都各自去邀请了十个人。可惜,他们邀请的不是相同的十个人,唯一的例外是西奥多,他接到五张邀请卡。结果母亲在宴会前夕才突然察觉客人不止十位,而是四十五位。进城的第三个目的是架着露卡芮兹雅去看牙医。最近她的抱怨主因是牙齿,安德鲁契利医生往她的嘴巴里探勘之后,发出一连串代表惊恐的啵啵声,下令她必须把每颗牙都拔掉,显然它们就是祸根。经过一个星期泪眼婆娑的争论,我们终于得到露卡芮兹雅的默许。但她拒绝在没有精神支持的情况下拔牙,于是我们把哭得一张脸惨白的她夹在中间,驱车进城。

有自己的船何其快乐啊!当你用力划桨,感觉到水声飒飒,船身像剪开丝缎似地向前一挺,那种愉悦!阳光暖着你的背,在海面上反射出万千种颜色的光点。穿过暗礁错综复杂的迷阵,滑过在闪闪发光的水底礁石上的茸茸海草,那种刺激!就连从掌心浮起,使我的手感觉又僵又麻的水泡,看了也叫我喜欢。

房子后面才刚整修完毕,工人留下三袋漂亮的粉红色水泥。我把它们据为己有,着手建造一系列的小池塘,不但可以容纳我的淡水生物,还可以装所有我将划着我的新船捕捉到的美丽海洋生物。在仲夏日挖池塘,比我想象的辛苦。不过我终于还是挖出一些像样的正方形坑洞,然后花两天时间把可爱如浓粥似的珊瑚色水泥敷上去,开心得暑气尽消。莱斯利在房子里留下的木屑足迹,现在还交织着醒目的粉红色脚印。

纵然我驾着“靴子-棒槌客”消磨过许多日子,经历过许多探险,但没有一次比得上那头一次。海水比往常更蓝、更晶莹、更透明,群岛较昔日更偏远、更耀眼、更销魂,所有海洋生物似乎都群集在那些小小海湾及海峡里,迎接我与我的新船。在距离一个小岛约三十米处,我收起桨,爬到船头,和罗杰并肩趴下,透过水晶般的海水望着海底,让“靴子-棒槌客”沉静地、像个橡皮小水鸭似地漂向岸边。小船乌龟形的影子投在海床上,一片五彩缤纷、不断移动的海洋生物织锦就在我们眼前展开。

我兴高采烈地答应下来。接下来的两个星期,斯皮罗把一车车的厚木板运到家里,锯木声、钉锤声和骂人的话不断从后面阳台传出来。家里到处飘着木头屑,莱斯利不管走到哪里,都会留下一道木屑痕迹。我发觉克制自己的好奇一点儿都不困难,因为那个时候我在忙别的事。

偶尔一块块银色沙床上,一小簇一小簇的蛤直立地张开大口,坚硬的壳缘上可见到栖息在上面苍白、细小的青豆蟹。这些羸弱、颓废的软壳动物,躲在贝类呈波状的城墙里,过着寄生虫的日子。触动蛤类族群的警铃是件有趣的事,我漂到一群在我正下方张开大口的蛤上,将捕蝶网的把手伸进水里轻敲其中一个壳,它立刻把壳紧紧关上。这个动作扬起一阵白沙,像团小小的龙卷风,随着水波传送,整个族群都感觉到这一只蛤传出来的警告。刹那间,左邻右舍的蛤纷纷将家门紧闭,水中到处卷起小小的沙暴,在蛤壳周围飞扑,然后如一片银尘似地沉回海床。

“哎,好啦,好啦,”莱斯利生气地说,“我帮你造船,可是我不准你在我工作的时候在旁边晃,懂不懂?你要离得远远的,等船建好了,才准看。”

错落在蛤之间的是龙介虫。它们生长在灰色粗长管子顶端,像羽毛般美丽的花瓣永远都在绕着圈子。那些飘逸的橘金与蓝色花瓣看起来和它们肥胖的茎好不搭配,仿佛一朵朵兰花开在香菇茎上。龙介虫也有防盗系统,只不过比蛤的更灵敏,捕蝶网的把手只要伸到距离颤抖中的花海约十几厘米的地方,所有花瓣便突然指向天空,收拢成一束,头上脚下地钻进沙里,只剩下一截截的茎,像是插在沙床上的水管。

我坚持,我想要一艘船,我愿意等。

距离水面只有几厘米,在退潮时会暴露出来的暗礁,聚集了最多的海洋生物。岩洞里躲着嘟嘴的鲷鱼,它们鼓着两片厚唇瞪着你,对你舞动鱼鳍,脸上带着无礼的表情。在阴凉的罅隙与海草丛中,海胆成群聚集,像一个个发亮的棕色马栗[4]果,对着可能的危险,如罗盘指针般微微移动它们的脊椎。又圆胖又妖艳的海葵,紧附在周围的岩石上,像跳着东方舞蹈似地恣意挥舞臂膀,企图捕捉抖啊抖地经过、透明如玻璃的小虾。

“当然不难,”莱斯利不设防地说,然后赶紧补充,“嗯……并不是太难,就是花时间,要花好久好久的时间。这样吧,我每个星期用‘海牛号’带你出海两次不是比较好吗?”

我在水底的黑洞里摸索,挖出一只章鱼宝宝,它栖生在花岩石上,像美杜莎[5]的头,羞得脸变成泥巴色,用光秃秃的圆头颅下两只忧伤的大眼睛望着我。我再动一下,它就吐出一小朵像乌云的墨汁,射入清澈的水中,漂浮翻滚。小章鱼趁机从乌云背后溜走,笔直地射出去,在身后拖着一堆手臂,看起来就像一只绑着彩带的汽球。这里螃蟹也很多,胖嘟嘟、绿得发亮地站在暗礁上,似乎很友善地挥舞它们的钳子。躲在下方海草丛里的,是长着奇怪刺状蟹壳的蜘蛛蟹,它们的脚又细又长,每一根都披着海草或海绵,偶尔背上也背着一朵它们小心栽种的海葵。暗礁上、海草丛里、沙床上,到处移动着成千上百只陀螺状的贝壳,绘着精巧的蓝、银、灰及红色的条纹或斑点,下面露出寄居蟹猩红色、表情有点儿愤慨的小脸。它们像矮小简陋的篷车,东碰西撞地横越海草,或连滚带爬地冲过到处耸立的蛤壳与海扇。

我说我想要一艘船。明白自己中计的莱斯利,愤愤地说送一艘船做生日礼物太大,而且他也买不起。我也愤愤地提醒他,是他自己说随我挑的。莱斯利说没错,他是这么说过,但那并不包括一艘船,因为船太贵了。我说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随我挑”就表示包括一艘船,况且我也不指望他替我买一艘。我想过,既然他这么懂船,替我造一艘应该不成问题——不过,如果他觉得太难……

太阳往西沉,小海湾与岩礁城堡下的海水染上傍晚阴影的铁灰色,桨儿吱吱嘎嘎慢慢吟唱,我将“靴子-棒槌客”划往回家的方向。因为烈日与海风而精疲力竭的肥达与呕吐熟睡在船侧,它们的爪子在抽搐,生姜色的眉毛不停抖动,正沿着无尽的暗礁追逐梦中的螃蟹。坐着的罗杰身边堆满玻璃瓶和试管,其中悬浮着小鱼、挥舞手臂的海葵,以及用细致的爪子轻触玻璃牢狱的蜘蛛蟹。

“我没仔细想过,”他心不在焉地说,十分满意地检查一片歪七扭八的金属碎片,“我无所谓……看你喜欢什么……你挑。”

罗杰低头瞪着这些瓶瓶罐罐,耳朵竖得尖尖的,偶尔抬起头来看我一眼,摇几下尾巴,再低下头去专心研究。罗杰一向热衷于学习海洋生物史。当“靴子-棒槌客”轻敲码头时,太阳已躲在橄榄树背后,像个熠煜的大银币,大海也披上金色与银色的条纹。我又饿、又渴、又累,还因为看到太多颜色与形状有点晕头转向。我抱着我的宝贝标本,慢慢踱向山坡上的家,三只狗儿不停打着呵欠,伸着懒腰,跟在我后面。

那天我刚刚帮他完成他自己设计的一个弹道实验,将一把老式前膛枪绑在树上,然后在远处拉扯系在板机上的细绳开枪。第四次尝试的结果显然令莱斯利大为满意:枪管炸开,金属碎片四散悲啸。欣喜的莱斯利在一个信封背面记下冗长的笔记,然后和我一起去收拾那把枪剩下来的尸首。这时,我漫不经心地问他想送我什么生日礼物。

[1] 阿尔巴克(Arbuckle Fatty),是默片时期的喜剧泰斗,重达150公斤,但身手矫健,后来牵涉酒后施暴致使女演员死亡的丑闻而身败名裂,被迫退休后郁郁而终。——译者注

列清单时我煞费苦心,而且运用了不少心理学技巧。譬如说母亲吧,我知道她会把我开给她的每样东西都买给我,所以我写下一些最昂贵和必不可少的器材:五个有玻璃盖、软木衬里的木箱,装我采集的昆虫;两打试管、五品脱变性酒精、五品脱福尔马林防腐剂和一架显微镜。玛戈的清单比较麻烦,因为我必须想出一些东西,能够鼓励她去逛她平常最爱逛的几家店铺。因此我向她要十米薄棉布、十米白洋布、六大盒大头针、两包棉花、两品脱乙醚、一对镊子和两支墨水注入器。我很无奈地体认到,跟拉里要类似福尔马林或大头针这类的东西等于白搭,但我的清单若显示某种文学倾向,那么机会就很大。因此我选出一长串我觉得自己需要的自然史书籍,整齐排列出书名、作者、出版社与书价,并在那些我收到会特别感激的书前面划上星星记号。现在只剩下一样东西了,我决定省略清单,与莱斯利做口头交锋,但我知道自己必须慎选时机。我等了好几天,才等到一个吉日良辰。

[2] 棒槌客(Bumtrinket),本指脱衣舞娘黏在屁股上的垂饰。——译者注

就在我准备放弃希望的同时,一个绝妙的主意闪入脑中——我的生日快到了,如果我能以高明的手腕对付家人,相信不仅一艘船可手到擒来,还能得到许多别的器材。于是我向家人建议,与其让他们替我选生日礼物,不如由我告诉他们我最想要的东西是什么,这样他们绝不会令我失望。料想不到我会使出这一招的家人都同意了,然后满腹狐疑地问我想要什么。我故作天真地表示我还没有仔细想过,但我会替每个人列一张清单,他们可以从中选择一样或一样以上的物品送我。

[3] 曾经是全世界最大的造船中心。——译者注

我几次成功地诱拐家人去这些小岛上玩,但这些小岛附近适合游泳的地方很少,家人很快就对枯坐在炙热的岩石上,等待我无止无休地在水洼里捞捕东西,不时掘出一些我觉得特别、他们却觉得恶心的海洋生物感到厌烦。而且,小岛通常紧邻海岸,有些与主岛之间仅隔十几米宽的海峡,海峡中密布暗礁与岩石,驾驶“海牛号”穿越这些障碍,必须小心避免碰撞或打断推进器,在引航上困难重重。虽然我极力争取,我们去群岛的次数仍越来越少,我痛苦万分地想着那些在清澄水洼里等着我去捉的奇妙动物,却束手无策,因为我没有船。我提议每周独自驾“海牛号”出游一次,但家人因为不同的理由,予以否决。

[4] 马栗(horse-chestnut)也称西洋栗树或七叶树,此树的种子像栗子,以前用来喂马故名马栗。——编者注

夏天越来越热,把“海牛号”划向海岸另一端的海湾实在太费劲,于是我们投资买下一部船外引擎。广袤的海岸从此为我们展开,我们可以到远处探险,沿着锯齿形的海岸线到遗世独立、金黄如玉米的海滩上,或如坠月般漂泊在歪扭的岩礁之间。这时我才发觉,沿着海岸绵延数英里,尽是散布的小群岛,有些面积颇大,有些不过是巨大的岩石,头顶一副好像随时会被吹掉的绿色假发。不知什么缘故,这些群岛特别能够吸引海中生物,在小岛周围许多桌面大小的岩间水洼与沙床水湾里,充斥着令人目不暇接的生物种类。

[5] 希腊神话里的女妖,蓬发全是毒蛇。——译者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