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恶心啊!”她用力耳语,“你听到她得的是什么病了吗?你还把这种人当朋友!”
很不幸,由于她的假牙不太合适,女伯爵有点儿口齿不清,母亲把她的痛听成不是一般淑女会得的那种梅毒,因此一逮住机会,便把拉里困在角落里。
“朋友?”拉里很惊讶地说,“我根本不认识她……受不了这个女人,不过她挺有意思,我想就近研究她。”
我们还在应付这三个人,另外一位客人又抵达了——迪托罗女伯爵麦勒妮。她又高又瘦,有一张像古代马的脸、一对漆黑的眉毛,配上一头浓密的红发。她进屋不到五分钟,便开始抱怨太热,然后在令母亲万分惊愕,却令我十分开心的情况下,一把掀掉自己的红发,露出一个秃得像蘑菇的光头。她看见母亲惊惶的眼神,便用刺耳、嘶哑的声音解释道:“我刚刚得过丹毒,才治好,”她说,“头发全掉光了……在米兰找不到搭调的眉毛和假发……或许可以去雅典找。”
“这倒好,”母亲愤愤地说,“你请来这个可怕的东西,让我们全家都染上见不得人的病,你好在旁边作笔记。不行,拉里,她非走不可。”
迈克尔一边喘气,一边间断地告诉我们他只对三样东西过敏:紫丁香花粉、猫和马。我们全往窗外看,几里外也见不到一株紫丁香;我们搜过房间,没有猫躲在里面;我愤愤地否认拉里的指控,他说我走私一匹马进来,藏在屋内某处。一直等到迈克尔濒临喘死边缘,我们才注意到母亲仔细塞在他下颌的马毯。这次经历对这可怜的家伙造成极可怕的影响,使他无法在住在我们家期间拿起画笔,于是他与杜兰特并肩躺在折叠椅上,一起压惊。
“别傻了,妈,”拉里很烦躁地说,“这不会传染的,除非你想跟她同床睡觉。”
“是啊,亲爱的,那味道是有点儿呛人,”母亲说,“我猜想一定有原因……你对什么过敏吗,迈克尔?”
“不要让我作呕,”母亲怒目相视,“我不准这种淫秽的人待在我家。”
“他并没有要昏倒!”莱斯利简洁地说,“不过他若闻了氨水,可能就会昏倒了。”
他们用耳语争执了一整天,母亲态度坚决,最后拉里建议请西奥多定夺,母亲同意。于是西奥多接到一张邀请他来家里玩的便笺,带回西奥多接受邀请回音的马车上,却意外地斜倚着紧裹披风的扎托佩克。原来他向科孚岛道别时牛饮了一番,搭错船去了雅典。那时他已赶不上在波斯尼亚的约会,便极富哲理地搭下一班回科孚岛的船,并且带回来几大箱葡萄酒。次日西奥多依约出现,应景地将小礼帽换成巴拿马帽。母亲还来不及警告他小心我们的秃头客人,拉里已经介绍他俩认识了。
“我想应该让他嗅点儿味道,像氨水之类的,”玛戈说,“对要昏倒的人最有用了。”
“医生?”迪托罗女伯爵麦勒妮两眼发光,“太有意思了,或许你可以给我一些忠告……我才得了丹毒。”
迈克尔无言地摇摇头。
“啊哈!真的?”西奥多锐利地上下打量她,“你……呃……做了什么样的治疗?”
“心理作用,全是心理作用,”拉里说,“气喘声让你想到什么?”
他们开始一段冗长热烈的专业性讨论,母亲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引开这个她还认为是不堪入耳的话题。
迈克尔一开始就倒霉。他深深着迷于岛上的色调,热切地告诉我们,他将立刻着手开始一幅巨大的油画,捕捉科孚岛的精髓,他简直等不及了。很不幸,他患有哮喘症。同样不幸的是,露卡芮兹雅将我用来骑马的毯子(当地没有马鞍)放在他房间的椅子上。到了半夜,大家被一阵声音吵醒,听起来像是一群猎犬正在被慢慢掐死。我们睡眼惺忪地聚在迈克尔房里,看见他汗如雨下,张大嘴喘气。玛戈冲出去泡茶,拉里去拿白兰地,莱斯利去开窗,母亲扶迈克尔回床上。她看他全身湿透了,便温柔地用马毯替他盖上。我们非常惊讶的发现,试过各种方法之后,他反而喘得更厉害,趁着他还能讲话,我们询问他可能发病的原因。
“真是的,西奥多比那个女人还糟,”她对拉里说,“我很想开通一点儿,可是也要有个限度,我实在觉得这种事不应该在喝茶的时候讨论。”
“我吓死了!”他的声音在颤抖,眼睛里充满泪水,“我发誓再也不画画了……永远不画!可是我已经慢慢恢复勇气……不再那么害怕……有一天我会重拾画笔的。”一问之下,我们才知道这件事发生在两年以前,可怜的杜兰特仍然没有复原。
稍后,母亲单独诱出西奥多,女伯爵的病情这才真相大白。母亲对自己误会麦勒妮满怀愧疚,那一整天都对她特别和蔼,甚至建议她如果觉得热,可以把假发拿掉。
杜兰特告诉我们,他也想做点儿事,不过首先他得压压惊。他告诉我们,他因为最近一次经历大受打击,大受打击。他在意大利的时候突然有一股冲动,决心要创作一幅传世杰作,而再三思量之后,他认定一幅杏花怒放的杏园景致或许可以将他的功力发挥到尽致。他花费不少时间及金钱,乘车在乡间寻找适合的杏园。终于,他找到梦寐以求的杏园,构图华丽、杏花浓美。他狂热地开始工作,等到第一天结束时,已经在帆布上画下草图,疲惫但满足地收拾画具回到村里。经过一夜好睡,他精神抖擞地醒来,奔回杏园想完成他的画。抵达后,却因为恐怖与震惊而不能言语,因为每株杏树都只剩下光秃秃一片,地上却覆满厚厚一层粉红色与白色花瓣。原来前天夜里一场春天的暴雨恶作剧地摧残了附近果园里所有的花朵,包括杜兰特心爱的杏园。
当天的晚餐是如此多姿多彩,非比寻常。各路英雄令我目不暇接,我都不知道该听哪些人讲话才好。洋灯[1]温柔地吐着烟,在桌上投下蜂蜜色暖暖的光彩,让瓷器及酒杯闪闪发光,让红酒入杯时如火般燃烧。
就这样,她迅速穿上游泳衣,返回花园一隅,安详地睡完她整个假期。
“可是,亲爱的小子,你完全没有掌握到它的意义……是的,你没有!”扎托佩克声若洪钟,鹰钩鼻勾在酒杯上,“你不可以拿诗与装饰画相提并论……”
“只是让你知道一下,”容葵儿说,“我不想扫兴,知道吗?我只想做点儿事。”
“……所以我跟他讲,‘我他妈的画一幅画绝不低于十镑,这样已经够贱的啦。’……”
“喔……呃……当然不会。”母亲十分愧疚地说,好像她已经为容葵儿安排了要在桃金娘花丛中举行几次盛大的飨宴似的。
“……第二天早晨我麻痹了……震惊得无以复加……成千上万朵花儿被撕裂,被蹂躏……我说我将永不再画画……我被吓坏了……整个杏园都毁了……呼!就这样……而我站在那里……”
“我不是来他妈的度什么鸟假的,”她严厉地说,“我是来做点儿事的,所以我对野餐这种事没兴趣,知道吗?”
“……后来,我当然就去洗硫磺澡。”
下一拨的入侵者是三位画家:容葵儿、杜兰特与迈克尔。容葵儿不但长得像一只留刘海儿的伦敦猫头鹰,听起来也像;杜兰特柔弱哀愁,紧张兮兮,如果你突然跟他讲话,他就好像被吓得灵魂出窍似的;迈克尔正好相反,矮小肥胖,经常梦游,看起来像一只头顶着一撮黑色卷发、煮得熟透的龙虾。这三个人只有一个共通点——都有想做点儿事的欲望。容葵儿头一次踏进家里,就对受到惊吓的母亲声明再三:
“喔,是的……嗯……不过,我想涤浴疗法,呃……是有点过誉,我相信百分之九十二的病患……”
在他住在我们家那段时间里,他很少闭嘴,日以继夜地讲话,不停牛饮葡萄酒,一抓住机会便随时打盹,几乎没上过床睡觉。尽管他一把年纪,却对异性热情不减,他一方面对母亲及玛戈表现出过度的绅士风度,一方面却不放弃方圆数里内任何一位农家女。他会在橄榄树林中一拐一拐地追逐她们,笑声如雷贯耳,吼叫着亲热的话;披风在身后啪啪响,口袋鼓着一瓶葡萄酒,就连露卡芮兹雅也不安全,会在弯身扫地的时候被掐屁股。结果这倒变成我们的福气,因为她有好几天暂时忘记自己的病痛,每当扎托佩克出现,便像只小猫咪似地面红耳赤,咯咯傻笑。后来扎托佩克终于要离开了,他如来时一般,尊贵地躺在马车里,用披风包裹自己,马车哒哒行出车道时,他大声答应我们即将从波斯尼亚带更多的葡萄酒回来看我们。
一盘盘堆得像火山似的食物微微冒着烟;早熟的水果被擦拭地晶晶亮,摆在桌中央的盘子里当装饰;露卡芮兹雅一瘸一拐地绕桌服侍,轻轻呻吟给自己听;西奥多的胡子在灯光下闪烁;莱斯利小心翼翼地把面包捏成小弹丸,射击围绕在灯旁的一只蛾;不停舀取食物的母亲一边含糊地对每个人微笑,一边监视着露卡芮兹雅;桌子底下,罗杰冰凉的鼻子贴在我膝盖上,发出无声的恳求。
第一批抵达的人当中,有一位美国诗人,名叫扎托佩克。他短小精干,有一个凶猛的鹰钩鼻、一头如鬃毛般及肩的银发,双手因患风湿而节瘤扭曲。他披一件巨大飘扬的黑色披风、戴一顶宽边黑帽,乘着一辆堆满葡萄酒的马车抵达,然后像一阵非洲热风吹进屋里,声震屋瓦,披风翻飞,双手抱着满怀的酒瓶。
玛戈与仍在气喘的迈克尔讨论艺术:“……不过我认为劳伦斯做那一方面的描述强太多了。他有一种花朵怒放的力气……你不同意吗?比方说《查泰莱夫人的情人》,嗯?”
整个春天及初夏,当我忙着研究乌龟求偶时,别墅里川流不息的全是拉里的朋友。我们才刚刚送走一拨,正想松一口气时,另一拨人又到了。出租车、马车按着喇叭,吱吱嘎嘎鱼贯爬上车道,家里又是人满为患。有时候前一拨客人还没走,后一拨又挤进来,那种混乱的景象简直无法描述:屋里、花园里到处是诗人、作家、画家、剧作家;他们彼此争论,忙着画画、饮酒、打字、作曲。这些人完全不像拉里保证的是“普通又迷人的一群人”,事实证明,他们全是超级大怪人,全都热衷于卖弄学问。结果,就连他们自己都听不懂彼此在说些什么。
“对啊,对啊,当然他在沙漠里也做了好多了不起的事,对不对?……还写了那本好棒的书……呃……《七个智慧枕头》[2]什么的……”
我觉得很为难,一方面我很想拿一个它的蛋,加入我的收藏行列,一方面又害怕在它面前取蛋会惹火它,逼它把蛋挖出来吃掉,或做出其他同样可怕的举动。我只好耐心等候它吃完点心,打一个小盹,慢慢逛进矮树丛里。我跟踪它一段距离,确定它不会回头,才火速奔回蛋窝,小心掘出一个蛋。龟蛋和鸽蛋差不多大小,椭圆形,蛋壳粗粗的。我再把土拨回巢中拍实——它永远不会发现蛋巢曾经被动过,然后带着我的战利品凯旋回家。我万分小心地将黏稠的蛋黄、蛋白吹出蛋壳,将它单独放在一个有玻璃盖的盒子里,供奉在我的生物收藏架上,标签写得既具科学精神,又富感情:“希腊陆龟蛋,独眼夫人所生。”
拉里与女伯爵讨论艺术:“……你必须用最直接的单纯,透过孩童清亮的眼睛……就拿最基本的童诗《蛋人》(Humpty Dumpty)来讲……这就是诗……从陈腔滥调、从过时的口令演绎出来的自由与单纯……”
有一天,我发现它正忙着在一处斜坡底层的软土中挖洞。当我抵达时,它已经挖得颇深,似乎很高兴能趁机停下来小憩,吃我带来的苜蓿花点心。然后它又开始工作,前脚刨土,再用龟壳往旁边顶。我不知道它到底想干嘛,所以没有出手帮忙,只是伏在石南丛中观看它。等到它刨出好大一堆土之后,它仔细地从各个角度检查这个洞,显得颇为满意;转过身,压低屁股,一脸心荡神驰的表情,坐在洞里,心不在焉地就生下九个白蛋。我非常惊讶,也很高兴,诚心地恭贺它的成就,它只是满脸沉思的样子对着我吞口水。接着它把土填在蛋上,再用一个很简单的办法把土压实,然后站在土堆上,用力用龟肚拍几下。这个任务完成之后,它小憩一番,接受我剩下来的苜蓿花。
“……可是如果你光是高谈用单纯作诗的入门,却只制造出一堆反复单调的韵句,像骆驼胃一样,一根肠子通到底,那可一点儿用都没有……”
因为我密切观察这些乌龟的日常生活,便认得了许多只,有些是靠形状及颜色,有些则靠身体缺陷——龟壳缺了一角,或脚趾甲少了一个等来辨识。其中有一只焦糖色的巨大母乌龟最容易分辨,因为它只有一只眼睛。我和它交情匪浅,为它取名为独眼夫人。它慢慢认得我之后,知道我不会伤害它,便不会在我接近时缩进壳内,反而会伸长脖子,看我是否带给它可口的小点心——一片莴苣叶,或一只它最喜欢的小蜗牛。它会在罗杰和我的跟踪下,快乐地做自己的事,偶尔我们也会特别招待它,抱它到山下橄榄树林的苜蓿丛中享受野餐。非常遗憾,我无缘参加它的婚礼,但我却幸运地目睹它的蜜月果实。
母亲和杜兰特:“……你可以想象那对我的影响……我吓坏了。”
公乌龟似乎承受不了这最后的打击,并没有企图翻身,只是缩进龟壳里,哀愁地躺着不动,母乌龟却兀自吃它的蒲公英叶。等到公乌龟的热情熄灭,我把它翻过来,过了一分钟左右,它才慢慢踱开,晕眩似地环顾四周,对它的新娘视而不见;后者嘴巴里塞满食物,面无表情地看着它。为了惩戒母乌龟无情的表现,我把它带到山丘上最干燥荒瘠的地带,留它在那儿,罚它辛苦跋涉一段长路,才找得到最近的苜蓿丛。
“是啊,多可惜啊!你还花了这么大工夫,要不要再来点儿米饭?”
有一次,一只公乌龟出奇地又蠢又笨,一连摔下来几次,每个动作都表现得如此白痴,我正在想它是不是打算花整个夏天来做这件事……终于,靠着运气而非技术,它攀上母乌龟的背,我正宽心地吐一口气,这时对公乌龟的无能显然已感到不耐的母乌龟,却朝一片蒲公英的叶子往前走了几步,它的丈夫狂乱地抓了几下它的背,可惜找不到立足点,就这么滑下来,摇摆了一分钟,然后十分屈辱地翻个筋斗,肚皮朝天。
容葵儿与西奥多:“还有拉脱维亚的农夫……我从来没见过这种事……”
实际的乌龟交配更是我所见过最笨拙的事情,笨手笨脚的公乌龟企图爬上母乌龟的龟背,一面往下滑,一面慌乱地在光滑的龟壳上找立足点,但总是处在马上就要失去平衡、四脚朝天的危险边缘,看了令人痛苦不堪,每每都有冲上前去助它们一臂之力的冲动。我总得花好大的劲儿,才能克制自己上前干涉的欲望。
“对,科孚岛这里,还有,呃……我想阿尔巴尼亚有些地方的农民也有类似的风俗……”
乌龟的新婚夜——应该说新婚日,其实不怎么令人兴奋。母乌龟害羞得有失风度,逃避新郎的关心,动不动就吓一跳,非逼得新郎使出山顶洞人的杀手锏,猛来几下利落的侧边攻击,征服它的老小姐矜持不可。
屋外,月亮的脸躲在葡萄藤细致的镂花后面,猫头鹰发出奇异的报时似的号叫。大家在阳台上被葡萄藤缠得毛茸茸的柱子边喝咖啡及葡萄酒。拉里拨弄吉他,唱一首伊丽莎白时代的进行曲,让西奥多又想起一个科孚岛上令人不可置信的真实故事,他像顽皮鬼似地笑着讲给我们听。
罗杰与我会蹲在石南丛中个把小时,观赏这些穿着笨重盔甲的武士为贵妇人决斗。没有一场争斗会让我们失望。有时候我们会下注赌哪一只会赢。罗杰常看好败将,等到夏天接近尾声,它已经欠我一屁股债了。有时候战斗场面过于激烈,罗杰也在一旁摩拳擦掌,想轧上一脚,这时我就必须制止它。等待美人终于选择郎君之后,我们跟踪度蜜月的小两口到桃金娘丛中,甚至观看(当然是躲在矮丛后偷偷看)这场爱情剧中的最高潮戏。
“你们都知道,科孚岛上没有一件事是按牌理出牌的。开始的时候,每人都是……呃……一番好意,可是到头来总会出差错。几年前希腊国王来岛上访问,访问之行的……呃……高潮……安排了一场……呃……类似舞台剧的节目,舞台剧的压轴戏是温泉关战役。在落幕前,希腊军队将士大获全胜地,嗯……把波斯军队赶进……你们叫那个什么?噢,对,‘边厢’里。扮演波斯军队的人必须在国王面前逃亡,已经很不高兴了,而且让他们演波斯人,他们心里也是……你知道……有疙瘩,所以只需要星星之火,便可燎原。很不幸,在交战那场戏里,希腊军队的将领……呃……没有拿捏准距离,用木剑重重地打了一下波斯军队将领。这当然是意外,那可怜的家伙不是故意的。即使如此,还是……呃……惹火了波斯军队,结果他们非但不撤退,反而……呃……进攻,舞台中央变成一堆戴盔甲的暴民殊死决战的场地,直到有两个人被摔进乐池后,才有人想到赶快落幕。后来国王表示,战役场面的……呃……临场感,令他印象特别深刻。”
在我看来,这些全是规划最潦草、最无必要的争执,因为胜利者不见得是强者,小乌龟若碰到合适的地形,甚至可以轻易地将两倍大的敌手撂倒,而且赢得芳心的,也不见得是斗士。我就目睹好几次母乌龟在完全陌生的“第四者”(甚至没有为美人碰坏一角壳)陪同之下,快乐地丢下一对斗得天昏地暗的公乌龟。
一阵笑声把苍白的壁虎吓得奔上墙垣。
这类决斗很有意思,比较像自由式摔跤,不太像拳击,因为角逐者既无速度,也无优雅的体态可表演精彩的舞步。一般的招式是尽快冲向对手,在撞击刹那间把自己的头缩进壳内。最佳角度是撞到侧面,如此便可趁机钻到对手壳下用力推,把对手推倒,留下对方肚皮朝天,无望地凌空乱蹬。如果撞不到侧面,撞到其他部分也不错。公乌龟彼此撞击、用力推挤,龟壳嘎嘎磨擦,偶尔还像放慢动作似地互咬对方的颈子,或嘶一声将头缩进壳内。而它们为之发狂的对象却悠然往前行,不时停步吃两口,显然对身后这一阵喧噪无动于衷。不只一次,战斗情况愈演愈烈,气昏头的公乌龟居然对它示爱的小姐也来一个侧边攻击,母乌龟也只愤愤地哼哼鼻子,将全身缩进壳内,耐心地等待战斗结束。
“西奥多,”拉里嘲讽地笑道,“我打赌这是你编的。”
山丘上背着龟壳的主人自冬居现身,享受第一道大餐之后,雄性便开始浪漫起来。它们踮着脚、伸长颈子,颠颠仆仆地往前快跑,寻觅伴侣,并不时停下来,发出奇怪的高声叫喊,那就是公乌龟的情歌。母乌龟悠悠闲闲地穿过石南丛,不时停下来吃个点心,再漫不经心地回应一声,通常便能召来两三只公乌龟,以乌龟奔驰的速度群聚在同一只母乌龟身旁。它们气喘如牛,热情如火地来到,彼此怒目相视,喉头痉挛似地做吞咽动作,准备大战一场。
“不,不,”西奥多抗议,“是真的……是我亲眼看到的。”
这只乌龟想必是开春第一炮。它自地下密室里出现后,就像发出一个信号,突然之间,小山丘便到处充斥乌龟,我从未在这么小的范围内看到过这么多乌龟。大如汤盘,小至茶杯。有巧克力色的老公公,还有泛白的小弟弟,全在沙土路上、石南与桃金娘丛中摇晃行走。偶尔它们也会下到绿草更茂盛的橄榄树林去,你若坐在同一个位置上一个钟头,便会有多达十只乌龟经过你跟前。有一天下午我做了一个实验,只在山丘上随意逛了两小时,就捡起三十五只无暇他顾、用扁平脚掌在地上砰砰砰用力走的乌龟标本。
“听起来太荒谬了。”
在又湿又冷的泥土里冬眠一整个冬季,那头一遭的日光浴对乌龟来说,必定如饱饮一口醇酒。它的腿伸出壳外,颈尽量往外勾,头枕在地上,双眼轻闭,似乎在用自己的每一寸肌肤与甲壳吸收阳光。它那样躺了约十分钟,才费力地慢慢起身,走到柏树阴下一片铺满蒲公英与苜蓿的草地。到达之后,它好似四脚瘫痪一般,壳底应声坠地。接着它的头伸出壳外,就着苜蓿丛低下去,张大嘴,静止一秒钟,然后用口咬住多汁的绿叶,头往后偏,将叶片扯下,开始快乐地咀嚼,嘴角流下那年的第一口食物汁液。
“在科孚岛上,”西奥多的眼里闪着骄傲,“任何事都可能发生。”
我在想,是什么原因造成这突然的爆裂?地震吗?没有范围这么小的地震吧。鼹鼠?它不可能在这么干燥的地带。我还在猜测,那块地又隆起一次,泥土一块块裂开,滚到旁边。我看见一片黄棕色的壳,那片壳往上挣,扒开更多的土,然后一个皱巴巴有鳞片的头缓慢谨慎地从洞里伸出来。接着是一根又瘦又长的颈子,一对绿豆眼眨了两眨。是一只乌龟!经过观察,乌龟确定我无害,于是小心翼翼地挤出自己的地窖,试走两三步,然后沉浸在阳光里,轻轻打起瞌睡来。
橄榄树背后的大海披上月光的虎纹,潋滟一片。水井旁的树蛙兴奋地彼此唱和,两只猫头鹰在阳台下的一株树上比赛,壁虎在我们头顶上疙疙瘩瘩的葡萄茎上潜行,急急监视被灯光引来、有如一波波潮汐的昆虫。
搬进别墅不久,我便发觉原来这些小山丘是属于乌龟的。一个炎热的下午,罗杰与我躲在矮丛后,耐心等待一只大凤尾蝴蝶回到它最喜欢做日光浴的地方,看能不能捉住它。那天是那年第一个热天,每样东西似乎都麻醉般沉睡了,躺着吸收阳光。凤尾蝶好整以暇,在橄榄树林中跳着芭蕾,在阳光里旋转、俯身。我看着它,眼角却瞅见我们藏身的矮丛边缘有一点儿异动。我赶快转过头去看,吸满阳光的黄土上却寂然一片,正待我回头去看蝴蝶,却目睹一桩怪现象:我眼前的那堆土突然往上拱,好像下面有只手在推似的;泥土龟裂,小树苗东倒西歪,最后苍白的树根离了地,小树苗也倒在一旁。
[1] 带有玻璃护罩的煤油灯。——译者注
别墅后面有一连串隆起如茸茸鸡冠的小山丘,兀立在橄榄树林之上。山丘上覆满大片绿色的桃金娘、高大的石南和一丛丛如羽毛般摇曳的柏树。这里大概是整座花园最迷人的地方,因为它充满生命。蚁狮的幼虫在沙道上挖出圆锥型的小洞,躺在洞里等候大意的蚂蚁踏上陷阱边缘,随着沙粒滚下洞底,被蚁狮幼虫可怕的钳爪攫住。狩猎的黄蜂在红土坡上挖掘甬道,低空搜寻蜘蛛,它们先将蜘蛛螫麻痹,再把蜘蛛带回去给自己的幼虫吃。帝王天蚕蛾胖大的毛毛虫在石南丛里慢慢进食,看起来好似一条条会动的皮毛围领。螳螂在桃金娘丛的香暖微光里徘徊窥视,头一会儿转向东,一会儿转向西,寻觅猎物。苍头燕雀在柏树枝丫间筑起灵巧的巢,巢内挤满双眼鼓凸直瞪着你瞧的宝宝。戴菊鸟在较低的枝丫上,用青苔与毛发编织纤小的杯状巢,或是倒挂枝头搜寻昆虫,在找到小蜘蛛或蚊蚋时,高兴地发出几乎听不见的吱吱声,它们轻盈地在叶间翻转,金冠仿佛一个个小步兵便帽,灿灿生辉。
[2] 玛戈驴唇不对马嘴,讲的并非《查泰莱夫人的情人》的作者D.H.劳伦斯,而是阿拉伯的T.E.劳伦斯,后者著作名为《智慧七柱》。——译者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