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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8 黄水仙别墅

“可是我真的亲了他的脚!”玛戈很惊讶地说。

“太不卫生了!”母亲说,“非但治不了病,还会传染疾病,我不敢想象如果真的亲了他的脚,会染上什么可怕的病。”

“玛戈,你没有吧?”

“即使如此,”玛戈开心地说,“只要圣史皮瑞迪恩答应我的愿望,那也是值得的。”

“别人都亲嘛!”

“那些牧羊人,”她声音微弱地抗议,“这么没礼貌……身上的味道差点没熏死我……香水味儿加大蒜味儿……怎么弄的?臭成那样!”

“我还特别告诉你不要亲!”

我正待转身传达母亲的信息,无奈为时已晚,玛戈已蹲下,以迷倒众生的热忱,亲吻那双穿拖鞋的脚。轮到我的时候,我遵照母亲的指示,在木乃伊左脚上空十五厘米处,大声咂嘴,充满敬意地吻了一下,然后随着人潮被教堂大门吐回街上。这时人潮打散,三五成群,高声谈笑,玛戈等在阶梯上,看起来十分满足。下一刻母亲也被两位牧羊人强壮的肩膀弹出门外。她踉跄着爬下楼梯,跌撞到我们身旁。

“你哪有告诉我……”

“告诉玛戈……不要亲……亲空气……亲空气。”

这时我插进去解释说我来不及传达母亲的警告。

我回头看见母亲狂乱地想挤到我身边,可是那两位阿尔巴尼亚保镖寸步不让。母亲看到我正在看她,开始对棺材挤眉弄眼、猛摇头。我非常迷惑,两位阿尔巴尼亚人也充满疑惑地望着她,我想他们大概觉得母亲就快发羊癫疯了。他们这么怀疑不无道理,她脸色潮红,五官扭曲得越来越厉害。最后在情急之下,她在人潮头顶上对我嘶嘶叫。

“那只拖鞋上沾了那么多人的口水,你还去亲。”

教堂里很暗,唯一的光线是沿着一面墙,点燃如黄色番红花的烛火。一位蓄胡戴帽、穿着黑袍的高大神父,仿佛一只乌鸦在阴暗中振翅穿梭,指挥人潮形成一个纵队,穿过教堂,绕过大银棺,然后再从另一扇门出去。直立的棺材看起来像个银蛹,最下层被移开,露出圣人穿着镂细花拖鞋的脚。每个人走到棺材前,即弯身吻脚,并低声祈祷请愿。圣人凋萎发黑的脸从银棺顶部的玻璃嵌板后满脸不屑地往下瞧。情势非常明显,无论我们愿不愿意,都得去亲吻圣史皮瑞迪恩的脚。

“我只是跟着别人做啊。”

今天是个特别的日子,显然他们将开棺让信徒亲吻木乃伊穿着拖鞋的脚,并趁机许愿。人潮中龙蛇混杂,显示圣人受科孚岛民爱戴之广:老农妇身着黑色礼服,她们的银髯丈夫佝偻得像橄榄树;古铜色皮肤、肌肉纠结的渔夫,穿着被章鱼墨汁染色的衬衫;病人、智障、痨病鬼、瘸子、走不动的老人;包得像个茧、咳嗽咳不停、一张小脸蜡黄蜡黄的小婴儿;甚至还有几位表情狂野的高个子阿尔巴尼亚牧羊人,留着胡须,剃着光头,穿着羊皮斗篷。这条多姿多彩的人流夹着我们,像火山熔岩夹带小石头般,缓缓地向教堂的黑门移动。此时玛戈已远在我前方,母亲却远远落在后面。我夹在五个胖农妇当中,她们像软垫一般压在我身上,发出汗味和蒜味。母亲毫无希望地在两个巨大的阿尔巴尼亚牧羊人中挣扎,我们就这样稳稳地被推上石阶,推进教堂。

“我真想不通你是被鬼迷了哪一窍。”

圣史皮瑞迪恩是小岛的守护神,他的遗体被制成木乃伊放在银棺中,供奉在教堂里,每年抬出来游城一次。他的法力无边,能够请愿、治病和做许多了不起的事,不过要看你请愿的时候他心情好不好。岛民膜拜他,而且每两个男人,便有一个取名叫做斯皮罗纪念他。

“我想他或许能治疗我的青春痘。”

“今天是圣史皮瑞迪恩的日子,快乐哟!”她解释,“我们可以进教堂去亲他的脚。”

“青春痘!”母亲充满不屑地说,“不要得青春痘并发症就算你好狗运了。”

但我们被推往与停车处相反的地方,一直被挤到城中心一大群人之中。我问身边一位老农妇怎么回事,她转过来看我,满脸写着骄傲。

第二天,玛戈因为严重流行性感冒卧病在床,圣史皮瑞迪恩在母亲心目中威信尽失。斯皮罗火速赶到城里请医生,带回来一个小圆胖子,顶着一片漆皮似的头发、蓄一道稀疏的胡须,一副大牛角眼镜后面躲着一对绿豆眼。

“我不管他们在搞什么,我只想回车上。”母亲说。

他是安德鲁契利医生,非常迷人,临床态度独一无二。

“我看一定是在办什么活动,”观察入微的玛戈说,“或许是很有意思的庆典。”

“啵——啵——啵,”他边说边阔步穿过卧室,很不屑地瞧了瞧玛戈,“啵——啵——啵——你很不智,是吧?亲圣人的脚?啵——啵——啵——波——啵!幸亏你没染上怪虫。你们很幸运,她只是流行性感冒。现在你得听我的话,否则我就洗手不干,请不要愚蠢地增加我的工作量,如果将来再去亲圣人的脚,我就不来治你了……啵——啵——啵……做这种傻事!”

次日清晨,斯皮罗送母亲、玛戈和我进城买家具。我们注意到城里比平日拥挤嘈杂,却没想到有特别活动。等我们结束与家具商讨价还价,踏出店门,走进狭长、蜿蜒的小街时,立即遭到人群推挤,怎么也走不回停车的地方。人潮越来越汹涌,堵得密不透风,我们毫无反抗能力,被推着往前走。

就这样,玛戈卧床三星期。安德鲁契利医生每隔两三天在她身上啵来啵去一番,其他人也趁机在新居安定下来。拉里霸占大的阁楼,雇来两位木工建造书柜;莱斯利把屋后有顶的阳台改造成射击场,每次开始练习时,即挂出一面红旗;母亲心不在焉地在巨大的石造地下室厨房里准备成斤的牛肉清汤,一边听露卡芮兹雅的独白,一边还得担心玛戈的病情。对罗杰和我来说,等我们去探索的,当然是屋外六公顷大的花园。那是一个广阔的新天堂,迤逦到山坡下水浅而温暖的海洋。因为我暂时没有家教(乔治已离岛),除了在别墅里迅速扒完三餐之外,我可以整天在外面玩。

“我们不能请客人来住在一个所有家具只看一眼,就会裂成碎片的房子里,”她说,“别无选择,非买新家具不可。真是的,这些人大概是我们请过的最昂贵的客人。”

我在附近不同的地形里找到许多老朋友;玫瑰甲虫、蓝色木匠蜂、瓢虫与活板门蜘蛛,同时又发现许多有趣的新动物。在花园颓圮的短墙里,住着成打光亮平滑,仿佛树脂做成的小黑蝎子。花园下面的无花果及柠檬树叶间,栖着许多如缎子糖似的翠绿树蛙。山坡上住着各种蛇、鲜艳的蜥蜴与乌龟,果园里有各式各样的鸟:金翅雀、绿雀、红尾鸲[1]、鹡鸰[2]、鹂鸟等。偶尔还看得到黑白与鲑鱼红相间的戴胜用弯曲的长嘴插入柔软的泥土探测,在见到我的时候,惊愕地竖起冠毛,振羽飞去。

除了露卡芮兹雅的各种病痛,这栋房子里还有别的陷阱。我们连别墅一起租的家具,是全套的维多利亚时期古董,已经锁在屋里二十年,挤得到处都是,丑陋、笨重又不实用。如果你经过时,脚步稍微重一点儿,它们就会彼此碰撞,吱吱嘎嘎乱响,一部分一部分地脱落,发出射击毛瑟枪似的断裂声,同时扬起一片尘雾。头一天晚上,餐桌的一只脚就脱落了,一桌的食物全滑在地板上。几天之后,拉里一屁股坐进一把看起来很坚固的巨椅中,结果椅背瞬间消失在一片呛鼻的尘屑里。母亲想打开一座像小木屋这么大的衣橱,结果手起门落。她决定采取行动。

燕子在别墅的屋檐下筑巢,显然是在我们迁进来不久以前抵达,一个个疙瘩似的深棕色泥屋新落成,还仿佛葡萄干蛋糕般湿润。这些燕巢慢慢变干,颜色转成淡棕的饼干色。燕爸爸、燕妈妈忙着做衬里,在花园搜集小树根、羊毛及羽毛。其中有两个燕巢特别低,我密集观察它们,并在这两个巢中间倚墙搭了一个梯子,每天爬高一点儿,直到我可以坐在最顶端的横木上,俯视离我不到两米的燕巢。燕爸妈似乎不介意我的存在,专心为建造家园努力。我伏在梯子上看它们,罗杰就躺在梯底。

露卡芮兹雅的胃不久就好多了,我们全都大松一口气,可是几乎在同时,她的脚又不对劲了。她可怜兮兮地在房里一瘸一拐地走着,不断大声呻吟。拉里说母亲雇的不是女佣,而是一个食尸鬼。他建议替她买一副脚链和铁球,他说这样我们至少可以在她出现以前,及时逃逸。因为露卡芮兹雅已养成一个习惯,喜欢蹑手蹑脚走到我们身后,毫无预兆地对准我们的耳朵大声呻吟。一天早晨,露卡芮兹雅在我们全家吃早餐的时候,脱掉鞋子,给我们看到底是哪一个脚趾在痛。从那天以后,拉里决定改在自己卧房里吃早餐。

我逐渐熟悉了这两个燕子家庭,兴趣盎然地观察它们的日课。我认为是母的那两只行为类似,一本正经,专心、急切又喜欢小题大做。两只公的表现却有天壤之别,其中一只在替巢做衬里的阶段,带来的建材都一级棒,但却拒绝认真工作,它会用嘴衔一撮羊毛,俯冲回家,浪费几分钟在花丛上低空盘旋,画“8”字,或在葡萄架的柱子间左右穿梭。它太太会紧扒在巢边,气急败坏地对它絮叨,但它就是要游戏人间。

“拉里,别这么恶心!”母亲严厉地说。

另外一只母鸟和先生相处也有问题,只不过性质不同。这位先生的问题是太热衷于工作,它似乎决心要替自己的小孩做全社区最好的衬里。可惜它数学不好,再怎么努力也记不得自己家的尺寸,会带回来一根和它一样长的鸡毛或火鸡毛,兴奋地想叫,又叫不出口;羽茎太硬,无法折弯,通常它太太得花好几分钟的时间才能说服它。但无论它们如何努力、摆弄,都无法把那根羽毛安排进巢里,最后它会在极端失望的情绪中放弃那根羽毛,任它转啊转地飘下地,加入地上越堆越高的废料堆,再飞出去找更合适的材料。过了一会儿,它又吃力地叨着一大团和粪土黏在一起的羊毛回来,连飞上屋檐都很困难,甭论把羊毛塞进巢里。

“假如她今天早上对我说的话都是真的,”拉里说,“那你得替西奥多准备一把铁撬和一盏矿工灯。”

等到巢的衬里终于做好,带着斑点的蛋生下、孵化了,两位先生的性格大变,老是带错衬里材料的那一位,此时自在地在山坡上俯冲、掠袭,然后满不在乎地带回一大口尺寸刚好、软度适中的昆虫,喂哺它毛茸茸、不停颤抖的雏鸟。

“不管怎么说,”母亲急急接口,“我们得忍耐,附近又请不到人。下一次西奥多来的时候,我会请他替她检查一下。”

另外那只公鸟现在却变得神经紧张,显然无时无刻都在恐惧自己的宝宝可能会饿死,因此忙着找食物,直线穿梭得像个鬼影,却带回来一堆根本不能下咽的东西,像是叉着脚和翅鞘的多刺大甲虫,还有又大又干、完全不能消化的蜻蜓。它会扒在巢边,勇敢却徒劳地企图把这些巨大的献礼塞进宝宝永远张开的咽喉里。我不敢想象它若塞成功了,会有什么样的后果。幸好,它从未成功过。最后它会更神经紧张地把昆虫丢到地上,急急飞出去找别的东西。我很感激这只燕子,它为我的收藏增添了三种新蝴蝶、六只蜻蜓和两只蚁狮。

“乱讲!”莱斯利说,“她每分钟都享受得很,拉里生病的时候也这样。”

宝宝孵出来之后,母燕的表现并无不同,只是飞得稍微快一点儿,一副很利落的样子。我首次看到鸟巢的卫生系统时,非常纳闷。以前我亲手养雏鸟时就觉得不解,为何鸟宝宝每次想排粪时总把屁股翘得老高,拼命摇。这下子终于懂了。燕宝宝的粪便呈球状,外面包着一层黏液,像个胶囊,宝宝头下尾上地站着,小屁股热情简短地跳一曲伦巴,然后把它们小小的礼物拉在巢边。母鸟抵达后,先将捕到的食物塞进大张的小嘴,然后小心地衔起小粪囊,飞到橄榄树林外丢弃。这个系统妙极了,我总是全神贯注地观察整个过程,从总是让我咯咯笑的摇屁股,到燕爸妈最后在橄榄树林上空的俯冲,投下黑白相间的小炸弹为止。

“我知道她有点儿烦,”母亲说,“但那可怜的女人显然在受苦。”

因为其中一只公燕喜欢为它的宝宝搜集怪异不能吃的昆虫,所以我每天固定检查巢下区域两次,希望能找到不在我收藏之列的标本。

“我看只有枪尖对她的胃才有用,”拉里刻薄地说道,“我之所以清楚,是因为经过上个星期,我已经对她大肠的每一个转弯都了如指掌了。”

有一天大清早,我发现一只长得很奇怪的甲虫在那儿爬来爬去。我觉得即使那只燕子脑子有问题,也不可能去抓一只这么大的虫回来,可是它确实在燕巢下。那只蓝黑色,看起来笨兮兮的甲虫,有一个圆头、一对长在一起的长触角和一个圆滚滚的身体。最怪的东西是它的翅鞘,仿佛刚送洗回来缩了水,小得似乎是给它一半大小的甲虫穿的。我想象它可能早上出门的时候找不到干净的翅鞘,只好借弟弟的穿。后来觉得这个想法虽然有趣,却称不上科学。

“我想她一定是吃的东西不对,”玛戈说,“我看她需要做食疗。”

我捡起它之后,注意到自己的手指头有一丝丝酸味和油味,却没看见它排出什么液体。我把甲虫拿给罗杰闻,看看罗杰是否同意我的想法。罗杰猛打喷嚏,倒退几步。我因此确定这味道一定来自甲虫,不是我的手。我小心地保存它,等西奥多下次来时加以辨认。

“难怪她昨晚特别难受。”

春天回暖之后,西奥多每周四会从城里乘马车来别墅喝茶,他整洁的西装、硬边小礼帽,与身边一大堆网子以及装满试管的袋与盒形成奇怪的对比。喝茶之前,我们先检查及辨认采集到的标本。喝完茶之后,我们在附近游荡,寻找生物,或是如西奥多所说,远足到近郊的池塘或沟渠,为西奥多采集新的微生物。西奥多不费吹灰之力,就认出那双翅鞘尺寸不合的怪甲虫,然后告诉我一些关于那种虫的奇闻。

“我能怎么办?”母亲说,“我已经把你的小苏打给了她。”

“啊哈!是的,”他仔细检查那只虫,“这是地胆……是的……这的确是一种长相怪异的甲虫。你说什么?噢,对,翅鞘……因为它们不会飞。鞘翅目中有好几种虫因为不同原因,丧失了飞行能力,这种昆虫奇怪的地方是它们的生命史。这只当然是母的,公的小很多,大约只有一半大小。母的会在泥土里产下许多黄色小卵,幼虫孵出来之后,就爬上最近的花朵,等在花苞内,必须等到一种特别的独行侠蜜蜂飞进花里,然后像搭便车一样,用爪子抓牢蜜蜂的毛。如果幼虫运气好,等到一只母蜜蜂,蜜蜂会把采到的蜜和自己的卵一起放进蜂巢里,一等蜜蜂将蜂巢填满,产下卵,幼虫就跳到卵上,然后蜜蜂会把蜂巢封死,甲虫的幼虫把蜜蜂卵吃掉,在蜂巢中发育。我觉得最奇妙的是,甲虫幼虫只迫害一种蜜蜂,我想大概有很多幼虫都搭错便车,落得一死的下场。就算选对了蜜蜂,也不见得碰上,呃……即将产卵的母蜂。”

“你就不能管管那女人吗?”露卡芮兹雅经过特别难熬的一夜后,次日早晨拉里这么问母亲。

他暂停了一会儿,踮了几次脚尖,对地沉思了一番,然后抬起头,双眼闪烁。“就好像,”他继续,“在赛马的时候赌一匹胜算极小的马一样。”

生命里只有一件事能够一扫露卡芮兹雅脸上的愁雾,让她露出微笑,并在她那大耳猎犬式的乞怜眼神中注入一丝生气,那就是跟她讨论她的病痛。大部分人只把疑病症当做嗜好,露卡芮兹雅却视疑病症为全天候的工作。我们刚搬来时,她的胃不对劲,关于她胃的最新状况,从早上七点她送早茶开始公报。她端着餐盘,一个房间接一个房间地向我们每一个人详细叙述昨夜她与自己肠胃交战的经过。她擅长视觉描绘艺术,呻吟、喘息,在巨痛中弯身、在房里到处顿足。她的痛苦如此逼真,连我们的胃都跟着痛了起来。

他轻轻摇动有玻璃盖的盒子,甲虫在里面滑上滑下,很惊骇地挥动触角,然后他把甲虫放回我的标本收藏架上。

宅邸的边上有一栋小屋子,里面住着园丁和他的太太,这对年迈的夫妻似乎已经和别墅一起腐朽了。园丁的工作包括把水塔装满、摘水果、榨橄榄,以及每年到柠檬园中十七个滋滋响的蜂窝中去采蜂蜜,并被严重螫伤一次。母亲因为一时被热情冲昏了头,雇用园丁太太在家里帮忙。她名叫露卡芮兹雅,嬴弱寡欢,头发老是从插得满头都是的发夹发梳中间散下来。母亲不久即发现她极端敏感,措辞再委婉的批评都会让她哀恸异常,一对棕眼泪水潸潸,看了使人心碎又尴尬,于是母亲马上就彻底放弃对她做任何批评。

“提到马,”西奥多快乐地把手放在屁股上,前后摇晃,“我有没有告诉过你,我骑着白色军马凯旋进入士麦那城的那一次?那是第一次世界大战的时候,我们这一营的指挥官决定要以凯旋的阵势行进士麦那,要一位骑白马的人领头。很不幸,他们把领导军队的责任交给我。我当然学过骑马,你知道,可是我从来不认为自己是个……呃……马术专家。开始时一切顺利,那匹马表现得威风凛凛。直到我们抵达城市外围,希腊有些地方会在……呃……英雄身上丢掷香料、香水、玫瑰水这类东西。我骑在军队前头,一位老妇从街边出来,开始四处洒古龙香水。马并不介意香水,可惜一些香水洒进它眼睛里,它虽然习惯在欢呼的人潮中游行,却不习惯满眼古龙香水,所以变得很生气,开始表现得像匹马戏团里的马,而不像匹军马。我之所以还坐在马背上,是因为我的脚绑在马镫上,下不来。军队乱了阵脚,大家都想让马安静下来,可是马实在太生气了,指挥官终于决定让那匹马退出凯旋行列。就这样,凯旋队伍穿过乐队演奏、人群欢呼的大街,我却被迫和白马一起偷偷穿过后巷。最倒霉的是,我们俩那时都满身古龙香水味儿!呃……从那次以后,我就不喜欢骑马了。”

发现这幢别墅的人当然是斯皮罗,他以最少的麻烦,以及最高的效率,替我们搬了家。在看房子后的三天之内,便有一辆辆窄长的木板车满载我们的家当,驶过灰尘飞扬的道路。第四天,全家就住了进去。

[1] 红尾鸲(qú),一种羽毛为灰色、胸部和尾部为锈红色的欧洲鸟类。——编者注

房子与整片土地都在落寞地缓缓腐朽,被遗忘在眺望光明大海与土壤已被侵蚀的黑色阿尔巴尼亚群山的山坡上,写成一幅被春日阳光麻醉了的风景,惺忪地躺着,委身给青苔、羊齿和一堆堆的小野蕈。

[2] 鹡鸰(jílìnɡ),鸟类的一属。——编者注

新别墅是一幢巍峨方正的威尼斯式宅邸,有黄水仙色的墙、绿色的套窗以及狐狸红的屋顶。它坐落在俯瞰大海的山丘上,周围有一片芜杂的橄榄树林与静谧的柠檬、柳橙果园,整个地方充满一种古老忧郁的气氛。房子的墙垣龟裂斑驳,巨大的房间里回声不断,阳台上堆积着零碎的落叶,又爬满葛藤与蔓草,使得楼下的房间永远笼罩在一片绿色的微黯光线之中。房子的一侧迤逦着用墙围住的沉陷花园,铁门上锈痕斑斑。园里的玫瑰、白头翁与天竺葵蔓延在杂草丛生的小径旁,未经修剪的橘子树密密麻麻开着花儿,香气浓得几乎令人窒息。花园外的果园里凝止静谧,只听见叶隙间蜜蜂的嗡嗡声与鸟儿的振翅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