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啊,啊,”他呻吟着,忧郁地摇头,“可怜的小家伙,可‘素’(是)我们必须上课……请继续念,我的朋友。”
我开始念开头的单词,他用手搓揉自己仁丹胡须的尖尖,手反扣在背后,慢慢踱到窗旁。我结结巴巴还没念完前三个字,领事突然身体一僵,发出一声憋在喉咙里的惊呼。我本来以为他受不了我的口音,后来发现显然与我无关。他自言自语地冲到房间另一头,扯开一个橱柜,取出一把看起来威力强大的空气枪。我看着他,心中的迷惑与好奇越来越高涨,当然,也掺杂着害怕自己性命不保的恐惧。他将武器上膛,慌乱之间,子弹掉得满地都是,然后弓着身蹑足走回窗旁,半躲在窗帘后面,急切地往外瞄。接着他举起枪,瞄准某样东西,发射。然后他转过身来,哀伤地慢慢摇着头,把枪搁在一边,我非常惊讶地看到眼泪在他眼眶里打转。他从胸前口袋里掏出大概有半米长的丝手绢,蒙着鼻子猛擤鼻涕。
一整个早上我都很兴奋地想象领事当着我的面犯下一桩谋杀罪,或者他至少也和某个邻居反目成仇,到了溅血决斗的地步。可是等到了第四天早晨,领事仍然不定时对窗外开枪。我觉得我的猜测一定不对——除非跟他反目的仇家人数特多,而且还不懂得反击。经过一周,我才搞清楚领事连续射击的原因——是猫。犹太区也和城里其他地区一样,任野猫自然繁殖,猫满为患,没有人照顾它们,因此大部分的猫外貌都极可怕:全身长满癞疮,皮毛烂得一块块的,腿因为佝偻症伸不直,每一只都瘦得只剩下皮包骨,能活下来真是奇迹。领事是个爱猫的人,他养的三只又肥又大的波斯猫可以作证,看见这些全身癞皮的饿猫在对面屋顶上潜行,让敏感的他无法忍受。
“请念‘侧’(这)个。”他说,金牙躲在仁丹胡须后面闪烁。
“我不可能喂所有的猫。”他向我解释,“所以我‘色’(射)死它们,想让它们得到快乐,这‘素’(是)对它们好,可‘素’(是)却令我十分悲伤。”
我去的第一个早晨,他领我走进起居室,里面挂满框架厚重、他自己摆出各种拿破仑式姿势的相片。红缎做成的维多利亚时期座椅上,缀满罩布。我们的课桌铺着酒红色的天鹅绒,边缘还垂挂着鲜绿的流苏。房间简直丑得令人困惑。领事为了测验我的法文程度,拿出一本厚重老旧的《儿童拉鲁斯语法》放在我面前,翻开第一页。
事实上,他的行动是人道且必要的,任何一个人看到那些猫之后,都会同意,因此我的法文课注定不时被打断。领事会跳到窗旁,送另外一只猫到更快乐的猎场去,当枪声响过,我们会为死者默哀一分钟,领事接着猛擤鼻涕,悲剧性地叹息,然后我们再继续往法文动词变化的迷宫中勇敢挺进。
他是个矮小可爱的人,全身上下最明显的特征是一绺养得极漂亮的三头尖仁丹胡须,胡须总是细心地上过蜡。他对上课非常认真,总是盛装出现,好像随时要赶赴国宴似的——一套黑色长礼服配直条纹长裤;擦得锃亮的皮鞋上罩着淡褐色的鞋套;一条大得像瀑布的丝领带,用一根金别针固定;最后再加上一顶闪闪发光的大礼帽。任何时候,你都可能看到他这一身打扮,在满是泥泞的窄巷中穿梭,灵巧地跳过水坑,有礼貌地贴着墙壁让驴子经过,然后用藤手杖俏皮地点点驴屁股。城里人从来不觉得他的穿着有什么奇怪,他们以为他是英国人,既然英国人全是王公贵族,自然有必要穿上体面的制服。
不知为什么,领事认定母亲会讲法文,因此他从来不放弃任何与她交谈的机会。如果她运气好,进城购物时早一步注意到他的大礼帽在人群中一颠一颠地向她靠近,她便立即躲进最近一个店铺,买一堆根本不需要的东西,等待危机过去。不过,偶尔领事也会突然从转角冒出来逮住她。他会露出一个大大的微笑,耍着手杖往前走几步,利落地摘掉大礼帽,行一个几乎成九十度的礼,紧抓她不情愿伸出来的手,热情地压在他的胡子堆里。然后他们会站在街心,偶尔因为驴子经过必须分开一下。这时领事便用法文的洪流淹没母亲,用帽子与手杖优雅地做出各种手势,完全没有意识到母亲脸上一片空白的表情。他不时会用一句“你不‘侧’(这)样认为吗,夫人”来强调语气,这句话便是母亲的信号,她会鼓足勇气,展示她纯熟的法语训练。
领事的住处位于城中犹太区狭窄蜿蜒、又臭兮兮的巷弄当中。那个区非常有意思,圆石子路上挤满摊贩,摊子堆着一捆捆色彩鲜艳的布料、小山似的蜜饯、银箔饰品、水果蔬菜。街道之窄,你得贴着墙,让驮着货物的驴子蹒跚经过。这里多姿多彩,热闹喧腾,充斥妇人讨价还价的尖叫、母鸡咯咯声、狗吠声,以及头顶着大盘刚出炉热面包的男人的大声吆喝。那位比利时领事就住在这一区的中心地带,一栋摇摇欲坠、疲倦俯视小广场的高楼顶楼。
“Oui!Oui!”(是!是!)她会大声讲,紧张地微笑,然后像是怕人家误会她不感兴趣似地再补充一句:“Oui!Oui!”
这次事件引发许多后遗症,拉里对火柴盒从此有了恐惧症,总是手包着手帕,才敢小心翼翼地打开它们。几周以后,露卡芮兹雅的脚踝上还裹着几米长的绷带,在屋里一拐一拐地走动,而且每天早晨送茶的时候,都坚持让我们看看她的伤疤愈合的情况。不过,以我来看,最可怕的余波便是母亲认定我又玩疯了,必须再接受教育。虽然一时之间还找不到全天候的家教,但她觉得我至少不应该荒废法文,于是她安排让斯皮罗每天早晨带我进城,去跟比利时领事学法文。
这一套演练法令领事非常满意,我深信他一直不知道其实这是母亲会讲的唯一一个法文单词。可是这类对谈对母亲而言却是酷刑,我们只要轻轻说一声:“妈,你看,领事来了。”她便会立刻快步奔下街去,虽然还保持淑女风范,却有随时拔脚飞奔的态势。
等到事态渐趋稳定,所有蝎子宝宝都躲进不同的盘子及餐具下面。经过我恳切陈情,母亲在一旁支持,莱斯利建议将蝎子一家满门抄斩的提案终于遭到否决。因愤怒及恐惧而激动不已的家人返回客厅休息,留下我花了半个钟头的时间,用小茶匙搜集蝎子宝宝,把它们放回妈妈背上,然后再用个小盘把它们一家端出去,万般不情愿地放它们回到花园的短墙上。那个下午,罗杰和我到小山上避难,因为我觉得还是先让家人睡个午觉,再让他们见到我比较妥当。
从某些角度来看,这些法文课对我有益。尽管我的法文毫无进步是不争的事实,但每天早晨无聊的课程会令我下午的野外出击分外愉快。当然,我还可以期待每周四的来临。西奥多一吃过午餐就会来我们家,然后待到月亮高挂在阿尔巴尼亚山峦的时分为止。他觉得星期四的日子选得特别好,因为那是从雅典飞来的水上飞机每周降落在离别墅不远处海湾里的日子。西奥多对于观看水上飞机降落情有独钟。很不幸,在别墅里观看海湾视野最清楚的地方是阁楼,而且还得很危险地把上半身挂在窗外。飞机总在下午茶进行到一半的时候抵达,你会听到极微弱得像一只蜜蜂发出的嗡嗡声,正在叙述某件趣闻或解释某个问题的西奥多会突然住口,眼睛闪着狂热分子才有的异光,胡须倒竖,头往一边歪。
因为没有人把事情解释给罗杰听,它便生出一个错觉,以为家人遭到袭击,它必须保卫我们。又因为露卡芮兹雅是房间里唯一的外人,它根据逻辑推论,断定她必定是攻击的人,所以对准她的脚踝就咬了一口,可惜这对整个情况没什么帮助。
“那是不是……呃……你知道……是不是飞机来的声音?”他会问。
“用你的刀钉它……你的刀……快打啊……”
每个人都会安静下来专心听。那个嗡嗡声会越变越大,西奥多小心翼翼地把咬了几口的松糕放在盘子里。
“小心,它朝我来了……快,快想办法……”
“啊哈!”他会小心翼翼地擦擦手指,“对,听起来的确像飞机来了……呃……嗯……对。”
“是那个小鬼……家里每个火柴盒都是死亡陷阱……”
飞机声越来越大,西奥多会不安地在椅子上蹭来蹭去,最后总是母亲替他解围。
“可是蝎子怎么会跑到桌上呢,亲爱的?”
“你要不要上楼去看它降落?”她会问。
“拜托你,闭嘴!去帮我拿本书来好不好……”
“嗯……呃……如果你不介意的话……”西奥多一面嘴里嘟嘟哝哝,一面身手矫健地跳起来,“我……呃……觉得飞机降落很好看……如果你真的不介意的话。”
“小心……又一只……快……快……”
此刻飞机引擎声已在我们头上,分秒必争!
“感谢上帝,我没被咬到……”
“我一直……呃……你知道……很喜欢……”
“不要再叫了,去拿本书来……你比那条狗还烦……闭嘴,罗杰……”
“快点儿,西奥多,否则就来不及了!”我们会异口同声叫道。
“快……快……想想办法……小心,小心!”
然后全家人都会离桌,把西奥多夹在中间,快步跑上四层楼梯,由罗杰带头,快乐地吠着。我们会上气不接下气,笑着冲进阁楼,杂沓的脚步踩在没铺地毯的地板上,像哒哒的枪声。我们推开窗户,探出身子,目光越过橄榄树梢,看那躺在绿树丛中像只蓝眼睛,表面平滑如蜜的海湾。宛如一只大胖鹅的飞机会飞过橄榄树林,越飞越低,突然之间,它已经贴着水面,和自己投在蓝色水面上的倒影抢道。西奥多眯起眼睛,胡须倒竖,屏气凝神。飞机越飞越低,越飞越低,突然轻触水面,带出一大片泡沫。继续再飞一段,然后停在水面上,滑过海湾,机尾卷起一大片扇状的白色泡沫。飞机慢慢停止,西奥多也捻着胡须,慢慢将身体缩回阁楼。
“又是那个小鬼……他会把我们全家都害死……你瞧桌上……蝎子淹脚踝啦……”
“嗯……好,”他会拍拍手上的灰尘,“实在……呃……很好看。”
“你们到底是怎么回事嘛?”母亲擦着眼镜,不断哀求。
这一场秀结束,他得等一个星期才看得到下一班飞机。我们把阁楼窗户关紧,一群人嘈杂地走下楼,继续被打断的下午茶。下一周,同样的过程又会再重复一遍。
“我们只需要一本书,”莱斯利大吼,“不要惊慌,用书打它们。”
周四,西奥多会与我一同出游,有时只待在花园里,有时到野外探险。我们背着采集箱与捕虫网,穿过橄榄树林,罗杰在前头奔驰,不时将鼻子贴着地闻几下。路上没有一样东西不是宝贝:花、昆虫、石头、鸟。西奥多的博学简直没有止境,但他在与人分享知识时,总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羞赧,让你觉得他并不是在教你新的学问,而是在提醒你早就知道,却一时想不起来的常识。他的谈话内容总夹杂令人喷饭的轶事,烂得出奇的双关语和可怕的笑话。讲的时候,他永远一副津津有味的样子,双眼闪烁,鼻子皱成一团,笑声都捂在胡子堆里。他因为自己的幽默而笑,也在自我调侃。
“小心!小心!它们来了!”玛戈尖叫。
对我们来说,每条水沟、每个水塘,仿佛都是一片处女丛林,充斥微小的绿色与粉红色的剑水蚤与水蚤,漂浮在水底枝丫之间;水塘世界的老虎水蛭和蜻蜓幼虫会在泥泞的水底潜行;每一株空心树都值得仔细检查,免得遗漏了满载蚊子幼虫的小水洼;每一块披着一头青苔假发的石头都得翻过来,看看底下躺着什么玩意儿;每一段腐木也必须经过解剖。穿戴整齐、腰杆笔直的西奥多会站在水塘边,小心翼翼地将他的小网划过水面,提起来,目光犀利地凝视吊在网底的小玻璃瓶,看看这一次又滤到哪些水中微生物。
“又是那个小鬼头……”拉里大吼。
“啊哈!”他会兴奋地胡须倒竖,“我看这是……”他迅速从背心口袋里掏出一个放大镜,更仔细地端详。“啊,嗯……对……真有意思……麻烦你,呃……递一个干净试管给我……嗯……谢谢。”
拉里发出一阵恐惧的狂吼,吓得露卡芮兹雅砸碎一个盘子。听到巨响的罗杰从桌底下冲出来,开始疯狂乱吠。拉里手一甩,把可怜的蝎子甩到餐桌布中央,母蝎子“砰”一声跌在玛戈和莱斯利中间,小蝎子却散得到处都是。此刻已怒火中烧的母蝎子迅速奔向莱斯利,高举因情绪激动而不停颤抖的螫。莱斯利跳起来,弄翻椅子,拼命抖动餐巾。被摔出去的蝎子滚向桌布另一端的玛戈,玛戈立刻发出一声足以令任何一部火车引擎都感到惭愧的尖叫。完全不知道为什么天下突然大乱的母亲,戴上眼镜从桌尾往桌中央瞄,想看清楚祸源到底是什么。这时玛戈企图阻止蝎子继续挺进,抓起一杯水往蝎子的方向泼,水柱丝毫没沾到蝎子,却淋了母亲一身。一向怕冷水的母亲,张着大嘴,一时喘不过气,连抗议的话都讲不出来。母蝎子此刻已到了地板上,躲在莱斯利的盘子下面,蝎子宝宝却在桌上乱蹿。罗杰虽不明究里,却决心尽忠职守,于是不停绕着房间跑,一边歇斯底里地乱吠。
他会用墨水注入器把瓶里的微生物吸出来,小心地供奉在试管里,然后检查剩下来的捕获物。
直到今天我仍要强调:母蝎子并无恶意,被关在火柴盒里这么久,已经令它有点儿烦躁,它当然会抓住第一个机会,尽快逃跑。它迅速跃出火柴盒,背着死命抓住它的宝宝,蹿上拉里的手背。到那里之后,它不确定下一步该做什么,便停下来,卷高了螫,伺机而动,拉里感觉到有虫爪爬上手,低下头去看那是什么玩意儿,从那一刻开始,情势开始大乱。
“其他好像没什么特别有趣的……啊,我没注意到这个……有个奇怪的石蚕幼虫……那里,看到没?……嗯……它们会用特定软体动物的壳做鞘……实在很漂亮。”
后来有一天,我在墙里找到一只又胖又大的母蝎子,乍看之下,它好像穿了一件淡褐色的毛皮大衣;细看之后,才发觉这件怪衣服原来是一大群紧扒在母亲背上的小宝宝。喜不自禁的我下定决心要把这一家走私到我房间里饲养,好看着宝宝们长大。我万分小心地将母蝎子与宝宝导入一个火柴盒,火速跑回家。很不幸,当我踏进家门时,午餐正准备开始。我小心翼翼地把火柴盒放在客厅火炉上,好让蝎子们有足够的空气,然后才走进餐厅与家人共进午餐。我一边吃我的食物,一边偷偷喂桌底下的罗杰,一边还得听家人争执,转眼就把自己的新宠物忘得一干二净。拉里先吃完,走到客厅拿了香烟回来。他坐回自己的椅子,放一根烟在嘴上,然后拿起他刚带进来的火柴盒。对自己大难即将临头毫无感觉的我,还充满兴趣地看着滔滔不绝的他打开火柴盒。
小瓶底有一个长方形、约莫一两厘米的鞘,看起来像是丝做成的,上面黏满平扁的蜗牛壳碎片。从这可爱小房子的一端,屋主的头伸出来往外瞧,是个实在不怎么漂亮、蛇一样的东西,头像蚂蚁。它拖着美丽的家慢慢爬到玻璃瓶的另一边。
夜间我带着手电筒蹲在桥下,有幸瞥见几次蝎子曼妙的求偶舞。我看见它们立着,双爪紧握,身体向天空伸展,尾巴充满爱意地交缠在一起,缓缓地在软绵绵的青苔中转着圆圈跳华尔兹。可惜这些表演总是结束得太匆促,因为每当我一打开手电简,那对爱侣便会停下脚步等一下,见我不打算关掉灯光,便转身坚决地踱开,爪牵着爪,肩并着肩。它们是坚持保有隐私权的一群,如果我能圈养一个族群,或许就能观赏到全部的求偶过程,可是不管我如何为它们美言,家人都禁止我在屋里养蝎子。
“有一次我做了一个有趣的实验,”西奥多说,“我捉来一堆这样的……呃……幼虫,剥去它们的壳,这样做当然不会伤害到它们,然后我把它们放进一罐清水里,它们没有……呃……材料可以造新鞘,我给每一组幼虫不同颜色的建材,有的是蓝色和绿色的小珠珠,有的是碎砖和白沙,甚至加一点儿……呃……彩色玻璃碎片。后来它们全都物尽其用,成果非常……呃……多姿多彩,它们实在是很聪明的建筑师。”他把瓶里的东西倒回水塘,将网挂在肩上,我们继续上路。
我不时突袭短墙,发现了不少关于蝎子的秘密。我知道它们吃蚱蜢、蛾、草蛉与丽蝇,但它们如何捕捉丽蝇,至今仍是个谜。好几次我看到它们同类互食,个性无瑕疵的它们,居然有这种陋习,实在令我痛心。
“提到建筑,”西奥多又双眼发光,“我有没有告诉你我一个……呃……朋友的妙事?嗯,他在乡下有栋小房子,后来他们家……呃……人丁渐旺,他嫌房子不够大,决定加盖一层楼,我想他对自己的建筑……呃……技术,有点儿自视过高,坚持由自己设计新楼。嗯,哈,对,一切进行顺利,新楼盖好了,卧室、浴室,什么都有,我朋友邀请人家聚会庆祝新楼落成,我们为此……呃……举杯庆贺。脚手架在隆重仪式中……呃……拆除,没有人注意到有啥不对劲,直到后来抵达的一对夫妇想参观新楼房间时,我们才发觉没有楼梯,显然我朋友忘了在蓝图上画楼梯,实际……呃……实际盖房子的过程中,他和工人都习惯从脚手架爬上顶楼,所以谁也没注意到新楼有……呃……有问题。”
我慢慢喜欢起这些蝎子来,因为我发现它们是讨人喜欢又不骄傲的动物。总的来说,它们的生活习惯非常迷人,只要你不做傻事(像是把手放在它们身上),蝎子总会以礼相待,唯一的欲望便是逃开躲起来。它们一定觉得我很难缠,因为我老是刨开一片片的胶泥观察它们,或是把它们捉住,让它们在果酱瓶里走来走去,观看它们移动脚的方式。
就这样,我们在炎热的午后走走停停,停停走走,驻足水塘、沟渠、小溪旁,穿过香气扑鼻的桃金娘丛,翻越石南起伏的山坡,沿着白色的沙土路前进,偶尔经过一只低头踽踽独行的驴子,驴背上驮着一位正在打盹的农夫。
墙中社区里住着最害羞、最谦逊的居民,却也是最危险的。除非你刻意去找,否则你很难看到,但仅是这些裂缝里就至少住了几百只。用刀刃小心地插入一片松动的胶泥,撬离砖头表面,你就会看见一只一寸长、看起来像是用光滑巧克力做成的小黑蝎子,蜷伏在下面。蝎子是长相古怪的小东西,椭圆、扁平的身体,灵巧弯曲的脚,一对如蟹钳般的巨爪,紧密连接一个球状武器,加上一串棕色珠珠串成的尾巴,尾端翘出一根玫瑰花刺般的螫。小蝎子会安静地躺在那儿让你检查,只有当你对着它呼吸过重时,才抱歉似地举起尾巴以示警告。如果你让它待在太阳下太久,它就会干脆转身离去,缓慢却坚决地钻入另一片胶泥底下。
傍晚时分,我们带着装满令人兴奋的奇特生物的瓶子、罐子、试管转回家,在淡金色的苍穹下,穿越阴影层层、已然朦胧的橄榄树林。空气更凉更香,罗杰在前头迈着小快步,舌头拖得老长,不时回过头来确定我们还在后面。又热又脏又累、背着采集箱而肩头隐隐作痛的西奥多与我,合唱一首西奥多教我的歌,和着拍子大步走,歌儿的旋律高昂,为我们疲惫的双足带来新的生气。西奥多的男中音与我尖锐的童音回荡在幽黯的树林间:
墙中居民成分复杂,分成在白天或夜晚工作的,以及狩猎与被猎的。夜晚的猎人包括住在黑莓上的癞蛤蟆和住在墙上较高处裂缝里苍白、半透明、双眼鼓凸的壁虎,它们的猎物是一大群在枝叶间飞来撞去、愚蠢而漫不经心的大蚊子,以及沿着斑剥的胶泥如云朵般翩翩飞舞、带条纹的、带镶嵌花纹的、带格子花纹的、带圆点、带色斑的,各种形状、各种大小的蛾。还有穿戴整齐如上班族、忙进忙出上晚班的圆胖甲虫。当最后一只萤火虫拖着它雾蒙蒙的翡翠灯笼回青苔山丘上入眠,朝阳升起时,短墙便由下一拨居民占领。这时欲分辨猎物与猎食者很难,因为每样东西似乎都在不分青红皂白地猎食其他东西。狩猎的黄蜂寻找毛虫和蜘蛛,蜘蛛猎苍蝇,巨大干硬的蜻蜓吃蜘蛛与苍蝇,柔软敏捷的五彩壁蜥蜴更是什么都吃。
“有位老人,住在耶路撒冷城,哈利路亚,哈利路亚。他戴顶高帽,神气又时髦,哈利路亚,哈利路亚。他整天这里逛,那里逛,南逛逛,北逛逛,哈利路亚,哈利路亚……”
环绕屋旁沉陷花园的断井颓垣,是我丰盛的猎场。那是一道外面敷着胶泥的古老砖墙,但墙的外层已长满青苔,因为经过了许多个潮湿的冬季而起泡斑驳,整个表面密密布满错综的裂缝,有的几寸宽,有的则像头发一般细。剥落的地方这里一块,那里一块,露出一排排排骨似的粉红色砖块。你若细细往墙里端详,就会看到一片全新的风景:一百朵顶着红、黄、咖啡色屋顶的小蕈[1],像是一片片迤逦在湿地上的乡镇。一簇簇高大的绿色青苔,生得如此均匀对称,经过人的栽种修剪也不过如此。绿色的羊齿森林自阴暗处的裂隙中伸出,柔弱地往下垂,仿佛一道道绿色的喷泉。墙头是沙漠地带,干得只有铁锈色的苔藓能活,热得只有来晒太阳的蜻蜓能待。墙脚生长着茂盛的植物:仙客来、番红花、日光兰,怯生生地从破瓦砾中探出枝条。这一整条地域都由如迷阵般的黑莓藤蔓守护着,当黑莓果成熟时,藤蔓上便缀满圆润饱满如黑檀木的莓果。
[1] 蕈,高等菌类,生长在树林里或草地上。地下部分叫菌丝,能从土壤里或朽木里吸取养料。地上部分由帽状的菌盖和杆状的菌柄构成。——编者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