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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后来,我把女儿嫁给了一个农夫。大约两年前的一天,我出席了我女儿命名日的聚会,只邀请了一些亲朋好友。宴会时,他们给我送了一张从苏瓦尔基来的电报,让我尽快赶过去,因为我儿子病了。”

“几年之后,他们又把我丈夫送了回来,这时他已经全瞎了。我在家里给他留了个角落让他住,因为我的孩子们希望这样。他死了,我就觉得上帝对我已经够仁慈了。”

她停顿了一会儿,空洞地看了一下房间,抬起头来面向詹妮娜,说话的声音很低,却充满了爱意和绝望:

“我只好咬紧牙关挺过来。我像厨房里的女佣一样辛苦干活,来养活自己和女儿,我后来感染上了一种流行病。终于恢复了之后,生活却变得更糟,为了还债,我的店被转让了。我身无分文游荡在街头,心头涌起一种无法形容的愤怒。我满世界地借钱,和我的孩子一起去找我丈夫。他正和一个女老板在一起,过得非常快活,已经把我们忘得一干二净。我揪住他的衣领,把他拖到了华沙跟我们一起住……他和我生活了一年,又跟我生了一个孩子,然后又逃跑了。我女儿长大了,我们在家里做点针线活,以此为生。”

“他已经死了……他们在等我去埋葬他……”

她重重地叹着气。

“后来他们告诉我,他爱上了一个合唱团的女孩儿,他自杀就是为了她!他们把那女孩儿带来见我。她真是个讨厌的人,是世界上最坏的女人,这也是他自杀的理由……”

“我的人生就是这样!”她又说,“他父亲是个裁缝,而我开了一家小店。刚开始,一切都很美好,我们很有钱,家庭和睦。但我丈夫是为马戏团工作的,不久他就看上了那儿的一个演员,后来马戏团走了,他也跟着走了。”

“后来我在街上遇见她时,真恨不得杀了她,像只疯狗一样冲上去杀了她,为我儿子报仇!……”索温斯卡大声喊道,双手攥成了拳头。

她喘着粗气。

“这就是我的生活,就是这样!我诅咒它,但却忘不了……所有这一切都还在我心头……我待在剧院,是因为我觉得他一定会回来,他已经穿戴齐整了,很快就会上台……”

“哪儿?”她答道,从地板上起身,“在哪儿?……他死了!自杀了。”

“我的天啊,上帝啊!……啊,不该责怪他,但是她……你们女孩子把一个母亲的心撕得粉碎……我要把你们踩在脚底,像踩毛毛虫一样,让你们陷入沉沦,陷入贫困,你们就会跟我一样伤痛……那就有你们受的了,我要让你们痛不欲生,痛不欲生……”

长时间沉默之后,詹妮娜平静地问道:“您儿子现在在哪儿?”

詹妮娜一直站在那儿,完全被索温斯卡的话语和肢体语言所感染。索温斯卡简单却强烈的情感表达让她内心产生了强烈的共鸣。

她不再说下去了,眼泪从她苍白又衰老的脸上掉落下来。

从索温斯卡家出来,她一个人站在街头,思考着自己要去哪儿,这时,她身后一个声音说:“早上好,奥罗斯卡小姐!”

“我非常爱他,甚至可以为他倾家荡产!……他是个艺术家,艺术家!他身无分文,常常贫困潦倒,但我会尽可能地帮他。为了他,我含辛茹苦,只吃点简朴的食物,以节省开支来资助他。”

她很快转过身去。弗拉德克的母亲奈泽斯卡夫人正微笑着站在她面前。

“艺术家?……我可以这么说,他跟卡宾斯基那儿的那些猴子可不一样。他的演出很棒!报纸都在报道他。他曾经住在普罗科,我也去看过他。《强盗》上演的时候,他一出现在舞台上,整个剧院里就充满了掌声和欢呼声。我在幕后坐着,当我听到他的声音,看到他时,我非常激动,甚至觉得我死在那里也不足惜!”

詹妮娜匆忙跟她打过招呼。

“他是个艺术家吗?”

“我正要去散步。”詹妮娜说。

索温斯卡转向詹妮娜,手里拿着照片,声音颤抖着,低声说:“看,这是我儿子……这些是我最珍贵的宝藏!”

“你能到我家来一趟吗?……”奈泽斯卡夫人轻声地问道,“我经常整天整天一个人独处,除了安娜和看门人,谁也见不到。”

一进入房间詹妮娜就惊呆了。索温斯卡正跪在一个打开的箱子旁,床上和桌椅上有一些剧院演出用的化妆品,地上还有一堆过去的角色台本。索温斯卡手里拿着一个陌生年轻人的照片,脸很长很瘦,连脸颊骨都清晰可辨。他的额头非常高,太阳穴很宽,头很大。苍白的脸,大大的眼睛深陷,像是死人头盖骨上凹陷的眼窝。

“当然,演出开始前我还有一点点时间。”詹妮娜答道。

在索温斯卡歇斯底里那段日子里的某一天,詹妮娜去剧院的时候,经过索温斯卡的房间,就顺便进去看看她。

“你来剧院时间还不长,是吗?”

詹妮娜已经了解了很多演员们私底下的生活,对索温斯卡带着一点敬畏之情。她看出了老妇人让那些年轻人深陷泥沼不是为了获利,而是另有隐情。有时候,索温斯卡专注地看着她,那种神秘的神情让她费解,觉得害怕。凭直觉,她感觉到索温斯卡是在等着发生什么事或是找寻什么机会。

“还只有三个星期。”

“我不需要礼物,我给你们提建议,完全是出于一片好心。”她简短地回应道。

“我一眼就看出来了!”

通常她都会达到目的,尽管女孩儿们都会送她昂贵的礼物,她却很少接受。

“您怎么看出来的?”

“听我说,小姐!……你的恋人给了你什么?给你在酒厂街的一栋房子,陪你从早到晚吃沙丁鱼喝茶……你要在那种傻瓜身上浪费大好时光真不聪明!难道你不知道自己可以想要多快活就有多快活,不受卡宾斯基的约束!为什么要有顾虑呢?……人只有享受生活,才能受益于生活!……一个年轻漂亮的姑娘不应该为一个无关紧要的人浪费青春……也许你认为只要等待就会很快得到一个角色?……啊哈!那要等到猴年马月啦!那些有演出机会的都有人在背后支持她们!”

“我也说不清楚。我在卡宾斯基夫人的宴会上见到你,就知道你是新来的。我甚至跟弗拉德克也说过……”

詹妮娜就曾听到过老索温斯卡是怎么跟谢普斯卡说的,那时的谢普斯卡才离开了合唱团加入了剧院。

“你请自便……我很快就来陪你。”一到家,奈泽斯卡夫人就热情招呼着詹妮娜,把她当成老朋友一样。

有时候,索温斯卡夫人会变得更精力充沛,也更热衷于在人背后玩手段耍诡计。她会在观众群中走来走去,跟来剧院闲逛的年轻人们说着悄悄话,暗示他们看中哪个女孩儿,她就带她出来。然后,她会邀女演员们吃晚饭,送她们花束、糖果和信件,以便接近她们。她会以监护人身份带女孩儿们去和这些闲逛的年轻人狂欢,然后会找一些重要的理由突然独自离开。这时你才会发现,她慈祥的满脸皱纹之下闪烁出的残忍的锋芒。

詹妮娜一个人待着,好奇地打量着房间,黑色的马毛装饰的大沙发,沙发前是一张老式风格的桃花心木桌子,靠背笔挺的椅子也同样是如此装饰。黄色的化妆台上,满是风格怪异的瓷器,淡绿色的水罐,五颜六色的小古玩,刻着字母的高脚玻璃杯和高脚花纹茶杯。钟形玻璃罩下有一面钟,上边有用沙皇时代的钢铁雕刻的花纹,另一张桌子上,放着一盏带绿色灯罩的灯,窗台上有一些罐子,上面雕刻的花纹奇特,还有两只装金丝雀的鸟笼。

詹妮娜对安娜小姐冷冷地以礼相待。而对索温斯卡夫人则更亲密一点,因为夫人会为了让房客先付房租而不断讨好她。索温斯卡大大咧咧的,不注重细节。有时候她会不进食,也不去剧院,只是把自己关在房里,坐着哭泣,有时候则是咒骂。

“我们来喝杯咖啡吧……”奈泽斯卡夫人返回来,提议道。

他们给了她许多吐词发音、经典动作和背诵台词的建议!她极富兴趣地聆听着,但当她按他们的建议自己表演出来时,却总是做不好,然后他们就会流露出惋惜的眼神,表情僵硬,显得很不自然,她自己也感到非常抱歉。

她从化妆台上拿过两个精致的杯子,把它们放在桌子上。然后她又去厨房泡咖啡,用两个有缺口的碗装着,还带了一碟子不太新鲜的糕点。

斯坦尼洛斯基和舞台经理是詹妮娜的好朋友。很多次演出间歇时,他们都会趁着楼上更衣室或台下储存间没人时去看她,他们会给她讲述这间剧院的故事和一些很有名气的老演员的逸事,那些人现在都已经不在人世了。他们给她描述的是伟大的形象,伟大的灵魂和伟大的爱情,正如她曾经梦想的一样。

“啊,天啊,我都忘了我已经把杯子放在这儿了……不过,那也没关系。我们不用这两个杯子也能喝得上咖啡,不是吗?……”她继续说道,“哎呀,居然忘了拿糖!你喜欢喝甜咖啡吗,小姐?”

起初,詹妮娜想要成为公司的女主演,想要进入公司内部的圈子,但公司却没同意,不论什么时候她跟他们谈起公司或是演出,大家都会默不作声,因为大家觉得要进入圈子必须要有一定的经验,而她还根本没有正式演出过。

老妇人离开了房间,詹妮娜从门里看到她拿过一个小茶碟,又从玻璃碗里取了两小块糖,放在里边。

在更衣室里,合唱团女郎们都对詹妮娜低声下气,因为她们都知道她和总监亲密的关系,所以都怕她,不敢得罪她。而且她们也都看出,弗拉德克一直紧紧黏着她,而科特里基,以前只是偶尔才到幕后来,现在却是整场演出都会坐在那儿,脱下帽子与詹妮娜交谈。大家好像都很尊重她,尽管有谣言称她和科特里基在交往,但没有人敢在她面前说这些话。

“请让我在你的咖啡里放一点吧……你知道,在我这个年纪,不能吃一点加糖的东西。”她说道,咕咚咕咚地大口喝着。

“胆小鬼!”她鄙夷地低声说,心里还是有阴影。

女主人东拉西扯了近半个小时,詹妮娜也听得越来越不耐烦,终于决定离开,在门口,她正好遇上了弗拉德克。

她已经完全适应了剧院生活的氛围。只是观众对他们的态度时冷时热,变化无常,有些人是因为无知而没有品位,有些人缺乏欣赏演出的热情,而无论他们是什么态度,演员们一律都要敬重他们,一看到他们,所有演员们就要上前去摇尾乞怜,只有这一点让詹妮娜尤为愤怒。她的态度有点奇怪。她上台前会精心打扮自己,对演出服装非常挑剔,非常讲究,只为能吸引观众的眼球,但只要感觉到有很多人在注意她,她就又会怕得发抖。

“你怎么来看我妈妈啦?”弗拉德克大喊道。

尽管等得越来越心焦,詹妮娜对卡宾斯基模糊的答复却只是微笑。她已经学会控制自己的情绪,并戴上一副平静微笑的面具。她一直坚信自己迟早会退出合唱团,最终真正登上舞台,演出一场。

“当然,这没什么好奇怪的。”她答道,对他的困惑只是微微一笑。

与此同时,他们一直都只排练小歌剧,已经排满了整个演出季。

“天啊!她一定是抱怨我很会用钱吧。请原谅让你听了这些废话。”

“我经常想要给你个角色,但首先你必须自己熟悉舞台……如果有音乐剧表演,我们会给你安排一个更大的角色……”卡宾斯基总是这么说。

“哦,还好。”

她想让卡宾斯基在新剧中给她安排一个角色,但却总是不了了之。

“我知道,让你见笑了。整个剧院都在嘲笑我大手大脚,因为所有女士都受邀来过我家。”

后来,看得多了,她就觉得无趣无聊。她再不会为那些庸俗的剧中永远的斗争、冲突和挑逗的情节所打动。她冷冷地重复着剧中那些陈腐的台词,一旦说不下去了就会上床去睡。

“你母亲很爱你。”詹妮娜认真地说。

遇上没有演出,合唱团也休息的日子,她会去夏之剧院,在听众席里为演出大声喝彩,整晚整晚地在那儿做梦,梦想着自己也跟他们一样。她一直看着那些女演员,她们的肢体语言,她们化的妆,她们的表演和声音。她边看边记,之后她会在心里细致地演一遍,通常,从剧院回来后,她会点好蜡烛,站在房间的大镜子前,重复表演着她刚看过的演出,仔细观察着自己脸上的每一个表情,尝试着表现出每一个可能的动作。但她总对自己的表演不满意。

“那种爱已经让我如鲠在喉,很不舒服了!”他痛苦地回道,还想要说点别的,但詹妮娜只是平静地鞠了一躬,然后离开了。

日子过得飞快。詹妮娜更加融入了剧院的生活。她按时参加排演,然后给卡宾斯基的女儿授课两小时,再回家吃晚餐,为晚上的演出准备,晚八点再准时去剧院演出。

弗拉德克没有勇气跟着她走,只好上了楼。

詹妮娜不知道她为什么这么生气,也无从懂得她最后的这些话。

“我家里怎么样了?”去剧院的路上,詹妮娜想起了自己家来,“我爸在做什么?……”

“所有演员都是那样的,每一个演员都是!”索温斯卡愤怒地喊着,然后离开了。

她突然开始有点同情父亲了。她现在明白了,父亲独自在家,古怪的性格又经常受人奚落,他会有多孤单。

“我在笑吗?……我只是说不是所有人都会那样。”

整场演出中,她时常会回想起父亲来。她问着自己,自己离家时,父亲怎么会那么残忍,为什么会恨她。

“你笑什么?……这一点也不好笑!”索温斯卡大喊道。

科特里基送了她一束玫瑰。她冷冷地接了过来,都没看他一眼。

“不是所有人都会那样的。”詹妮娜快活地说,并没把这话放在心上。

“你今天好像有点心不在焉啊!”他说着,握着她的手。

索温斯卡苦涩地微笑了一下:“那是人开始时的想法,但后来……后来就不会是这样了……你会衣衫褴褛地死在一家旅馆的房间里。”

她把手抽了出去。

“也许有一天我会安定下来的。”詹妮娜说。

玛柯斯卡这时正好路过,低声对罗欣斯卡说:“多呆板啊!多落伍啊!她都不敢去表达自己的真实感受。”

“啊,你不会住太久的!两个月后,你就又该搬了。演员的生活就跟吉普赛人一样,到处都走遍了……”

詹妮娜身后,有个绅士正握着一个合唱团女孩儿的手。

“我已经安顿好了。”后来,索温斯卡夫人来看她时,她说。

“一切都很顺利,因为明天没有演出,我们下午就能去比兰尼了。你在家里等着我们,我们会过来带上你的。”咪咪过来低声对詹妮娜说道。

詹妮娜付了三十卢布的房租。

“我也会去的。”科特里基说,“你也会去,不是吗?”

“我有足够的钱去买。”

“也许吧……要是我不能去就太好了。”

“哦,那不用着急。你还需要买一些化妆品。”

“那样的话,我也不去。”

“那好吧,就处理掉好了。我会很快付钱给您,还会先付一个月的房租。”

他朝詹妮娜弯下腰去,以便靠近她,她都能感觉到他的呼吸吹到了自己脸上。

“是的,但那些穿这些衣服的人,都是女店员或是鞋匠的妻子,一个自尊自爱的女人是不会穿那种衣服的!”安娜小姐鄙夷地坚持说道。

“我听不懂你是什么意思。”她说着,抽身离开他。

詹妮娜开始有一点反对,称在街上经常会看到女性穿相同款式的衣物。

“我只是为你才去的。”他用更小的声音说道。

“这些都要处理掉,因为它们充满了乡村的气味。”安娜小姐说。

“为我?”她问道,狠狠地瞥了他一眼,突然产生了一种厌恶感。

安娜小姐检查着詹妮娜的全部衣物,难掩其厌恶的情绪。

“是的……我想你已经猜到我有多爱你了。”科特里基说着,抿着发抖的嘴唇,祈求地看着她。

她以安娜小姐的名字开了一个裁缝店,专做女演员们的衣服,她以此为生计,尽管经常获得剧院的免费票,但她从来不去看,也讨厌演员。她经常与她母亲争论应不应该当艺术家,但老索温斯卡可听不进任何劝她离开剧院的建议。尽管安娜小姐以自己的母亲是剧院女演员为耻辱,但她母亲已经深深扎根在剧院,离不开剧院了。她非常小气、无知、无情,喜欢猜忌别人。

“在舞台上,他们也说这样的台词,只是他们表演得更好一点!”她鄙夷地说着,手指向了舞台。

安娜小姐二十四岁了,长相不算漂亮,但也不丑,头发和眼睛说不清是什么颜色,身材很苗条,但是脾气很坏。

科特里基直起腰来,马脸上露出一丝不悦,眼神带着威胁。

“哦,他们一定会的……扎妮卡小姐很聪明。”安娜小姐说,她是索温斯卡夫人的女儿。詹妮娜才刚刚从旅馆搬过来。

“我警告你!……”

“不,不完全是。他们不可能重用她的……”

“很好,还是明天到比兰尼再说吧,现在免谈。”詹妮娜冷冷地伸出手去,以示道别,然后去了更衣室。

“妮可莱特小姐。她现在在华沙剧院……这是好事。”

科特里基贪婪地看着她的背影,咬着嘴唇。

“确实是的。这里非常安静……在我之前,谁还在这儿住过?”

“真是个喜剧演员!”他最后说道,离开了剧院。

“你觉得这儿还舒适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