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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哦,她就像可可果一样迷人!”

“你母亲可是很明智的人,我敢肯定她才不会来干涉你这档子事呢,伙计!……你为什么老盯着那个穿奶油色礼服的女人不转眼啊?”

“确实是的,可那样的女人对你不合适。你啃不了她,如果你去啃了,牙齿都会不保的……”

科特里基又大笑起来。

“你知道野蛮人是怎么敲开可可果实的吗?……如果他们没有刀或者石头在手,就会点起火来,然后把可可果丢进去,高温产生的热量就会让它们膨胀开来……”

“我会成立自己的公司。”

“那如果不能点火,怎么办?……你不回答我吗,小伙子?……那让我来告诉你:如果不能点火,他们就只能干看着可可,期待有人能教他们方法。”

“那剧院怎么办?”

他们的对话被房主的出现所打断。那些聚在一起的人们都开始小声嘀咕起来。卡宾斯基夫人张开双臂,毕恭毕敬地走上前去迎接她。

“不,我确实想要结婚了,而且也已经选好了地方:一栋赤褐色砂石房子,一个二十岁的姑娘,肤色白皙,金色头发,丰满的体型,优雅的仪态,坚毅的个性……如果我妈能帮我的话,这一季度末我就会结婚了。”

“很高兴见到您!……真的很高兴!”她微微地笑着,高傲地向卡宾斯基夫人给她介绍的客人伸出手去。她表面上虽然冷淡,但事实上,她从早晨开始,就一直想要见见这些她早有耳闻的知名女星。

“这真是我听过的最好的谎言!”

卡宾斯基微笑着朝她走过来,手里还拿着酒和糕点,这时,佩帕请所有来宾坐下来,晚宴就要开始了。

科特里基猛地转过身来,直直地看着他的眼睛,开始大笑起来,声音嘶哑,做了个鬼脸。

女房主为自己的迟到向大家致歉,但她细小的声音很快就淹没在了桌旁来宾们的嘈杂之中。她坐在了佩帕、玛柯斯卡和总编之间的主位之上。科特里基则坐在了桌子另一头,靠近詹妮娜的地方,而弗拉德克坐在了詹妮娜和泽林斯卡之间。

“也许,不久之后,我结婚了,那时我就会还掉所有债务了。”

总编向大家敬过酒之后,房间里就热闹起来了。所有人都在交谈,彼此开着玩笑,笑声不断。所有人都陶醉在这觥筹交错杯光酒影的氛围之中,都觉得非常快活。

“这是我的武器。”科特里基答道,皱起眉头。

晚宴进行到一半时,门铃大作。

“不要以为我说过就忘……讥讽的话最伤人了。”

“谁这时候才来啊?”卡宾斯基夫人问道,“奶妈,去开门!”

“我会等到1812年的彗星重现吧,你会一直拖一年左右……”

奶妈正在旁边一张桌子上忙着照顾孩子们进食,听到这话,马上起身去开门。

“哦,别担心。我这个月会还钱给你的,我保证。”

“谁来了?”卡宾斯基夫人问。

“还有六个孩子,债台高筑!……哦,不,我绝不会向她要钱的!……钱我会去别处挣……”“当然,你也还会像以往一样,到处去借,是吗?”科特里基继续冷嘲热讽。

“哦,不重要的人!就是那位没受洗礼的小金鱼!”奶妈轻蔑地答道。

“那是真的。你母亲就有一栋房子。”

旁边的人都爆出一阵大笑。

“当然……我一直坚信这一点!有时候都觉得钱就在我口袋里。”

“啊,是了。我们亲爱的无关紧要的金!”

“你觉得你会赚到很多钱吗?”

金进来了,朝大家鞠了一躬,猛扯着自己稀稀拉拉的黄色的小胡子。

“哦,见鬼去吧,名誉!……钱我倒是不介意……”

“你好啊,小金鱼!”

“得了风湿了,是吗?……金钱和名誉可都还没挣到呢!……”科特里基嘲弄着。

“嘿,会计先生!哦,亲爱的,过来到我们这边坐吧。”

弗拉德克经过詹妮娜身边,火辣的目光扫过她,然后坐在了科特里基身旁,揉着自己的膝盖,不论什么时候,他一坐下来就会这么做。

金点了点头,没有理会周围那些取笑他的人。

科特里基朝弗拉德克点头,要他给自己留个位置。

“我来迟了,还请夫人原谅,因为我家里遵循的是犹太人的传统,我必须要等到安息日礼拜结束了才能过来。”他向卡宾斯基夫人解释道。

斯坦尼洛斯基曾经也是剧院中红极一时的演员,米洛斯加·罗欣斯卡夫人在舞台上仍然有一定的地位,她年纪大,饱经沧桑,经验丰富,曾经也很有名气。他们现在都如同站在岌岌可危的桥头,只是没有人听到过他们绝望的呐喊。

“请坐吧,先生。就算不能吃东西了,至少还能喝一点。”

“还有那些女演员……你都忘了说了,先生!……谁出演那些可爱的女主角?……谁在合唱团演唱?……女清洁工和女服务员,在舞台上花枝招展,放浪形骸。但那还无关紧要……总监们都喜欢那样。他们才不关心这些女演员是否有才,是否聪明,是否漂亮!他们给了她们最重要的角色。她们出演的女主角,就像是宾馆女招待或是妓女一样……而总监们所关心的是这戏的票房,是不是还能继续赚钱……这才是他们最关心和在意的!”罗欣斯卡夫人语速很快,血液冲上了她的脸颊,她脸上虽然化满了妆,但仍然涨得通红。

卡宾斯基邀请他在身旁坐下。

“还有托波尔斯基!……只有托波尔斯基有才,可是那又怎样?……一个强盗、疯子,一到台上就犯病,如果那些剧作家需要,他随时会把舞台当牲口棚。他们称之为现实主义,而事实上,这不过就是最低俗的行径!……”

金小心地坐下来,开始吃东西。当大家的注意力转开之后,他又开始说话了:

“知道吗?……他们只给我老人和傻瓜等一些不重要的角色!……你知道吗?……我可有四十年古典戏剧的演出经验啊!哦!哦!”他轻声哀叹道,不停地弹着手指甲。

“我有一条最新的消息要告诉各位,我看现在你们中还没有人知道……”

“还有葛泽科维克、瓦沃泽基、雷泽维克,他们也称得上艺术家?……艺术家!……你还记得卡拉辛基?……他才是真正的艺术家!还有柯曾斯基、斯托宾斯基、费力克和车柯斯基,他们的表演才能赢得满堂彩!……这些演员们怎么能跟他们比呢?”他问着,鄙夷地把所有人都扫视了一遍,“这些都是什么人啊?鞋匠、裁缝、装修工、理发师……玩杂耍的、小丑、衣冠禽兽!……哈!哪有什么艺术啊,都见鬼去吧!很多年后,我们都死了,他们会把舞台变成酒吧间、露天广场或是储存间。”

他从衣服的口袋里掏出一张报纸,大声读了起来:“戏剧界最知名最有才华的女演员斯奈罗卡小姐,艺名妮可莱特,受邀参与华沙剧院的演出,也是她在华沙剧院的首次演出。演出时间:下周二;剧目:萨尔杜的《奥黛特》。我们希望斯奈罗卡小姐的经纪公司也能出席当晚的演出。”

他沉默了一会儿,用手揉着眼睛,细长的手指枯瘦如柴。

他念完就折起了报纸继续吃饭。大家都被这则新闻震倒了。

“我注意到了吗?”斯坦尼洛斯基答道,“我每天都在注意着啊。我很早以前就知道他们了……很早以前!卡宾斯基是什么人?……就是个小丑罢了,我们那时候连男仆都不找他来演!……还有弗拉德克!他现在可是个艺术家吧?……把舞台当酒吧的酒鬼!……他只为了女人而演出!他最崇拜的人是鞋匠和理发师,这些人不过就是在虚度光阴……他们能在舞台上干什么啊?……就是些无赖,说一些脏话……格拉斯?就是个酒鬼,不会思考问题,真正的艺术家可不会到酒馆和一群酒鬼鬼混的。真正的艺术家不会把喝过酒后的醉态和胡言乱语带上舞台……你应该看过泽科斯基演的《师徒俩》,他表演真正的酒鬼,一摇一摆的,醉醺醺的,但也是庄严的……格拉斯表演得怎么样?……他表现的就是一个社会最底层的令人厌恶的喝醉了的鞋匠。那就是他们的艺术!……派斯?派斯也好不到哪儿去,尽管他知道真正的艺术家是什么样的……但他的演出很糟糕,在舞台上,他还是很有感觉的,不过那也就像斗狗一样,并不高尚,也演得不真实……跟我们可不一样!……”

“妮可莱特去了华沙剧院!……妮可莱特在那儿首演!……妮可莱特居然去那儿了!”大家惊叹的声音都压得很低。

“你注意到卡宾斯基夫人今天的表演了吗?”她问着他。

所有人都开始看着玛柯斯卡和佩帕,但她们俩都没说话。

最近她开始接近斯坦尼洛斯基,因为她觉得他也跟自己一样。但他从来没跟她说过,也没有抱怨过什么,现在他看向她,她看到他苍白的脸上满是皱纹,黄色的眼睛里没有光彩。

玛柯斯卡的脸上露出一副鄙夷的表情,而佩帕,无法掩饰自己内心的怒火,心烦意乱地扯着袖子上的蕾丝。

罗欣斯卡夫人转向了坐在身边的斯坦尼洛斯基,虽然没喝酒,但她可是一直说个不停。罗欣斯卡夫人开始说玛柯斯卡的坏话,她们一直都是对头,她们总是竞争同一部剧目,玛柯斯卡有才华,又年轻漂亮,而罗欣斯卡夫人一条也不占。她憎恨所有年轻的女士,把她们都看成自己的竞争者,好像随时会抢走属于她的角色,让她得不到人气。

“我们戳穿了她的阴谋之后,她离开了我们,而这阴谋非但没伤害她,反而让她咸鱼翻身了。”有人说道。

“好吧,好吧……您看着办,妈妈!”

“也许是她的才华助了她一臂之力。”科特里基故意添油加醋道。

“等回去了,我一定好好修理修理你!”

“才华?”卡宾斯基夫人喊道,“妮可莱特有才吗?哈!哈!哈!那为什么在我们这儿她连一个服务员也演不了?”

“别跟我说你一直在唠叨的废话,妈妈!……我已经厌倦了!我喜欢梅拉小姐,因为她不像别人那么讨厌。”索菲顶撞了母亲,刚好遇到奈泽斯卡看向自己的眼神,就又对她露出孩子般的微笑。

“但是她会成为华沙剧院的主要演员。”科特里基插话道。

“我一直告诉你,不要去搭理玛柯斯卡!”罗欣斯卡夫人低声说,抚着女儿头顶的卷发。

“华沙剧院!华沙剧院!那儿比我们这儿可差远了!”

索菲便坐到了母亲身边,低头闷声不语。

“呵呵!华沙剧院和那儿的演员们有什么出路啊!……肯定不会成就非凡!”柯泽克维兹喊道,他给女主人倒了一杯酒,自己也因喝酒而脸红了起来。

“索菲!”罗欣斯卡夫人大声喊道。

“只有让我们的工资涨到跟他们一样,你才会看到我们会有多努力!”派斯说。

很快,他们就都被索菲·罗欣斯卡吸引住了,她是一个有名的老演员的女儿,十四岁了,大嘴薄唇,面容白净,眼睛很大。短短的卷发随着头的摇摆而飘扬,双唇丰润,跟玛柯斯卡在说着什么,声音很动听。

“真的,派斯说得没错!人还欠着债的时候,怎么会去过问艺术呢?”

弗拉德克一直在跟自己的母亲聊天,眼睛也一直看着詹妮娜,一遇上科特里基,就把目光转开了。

“你说得不对!你的意思是,只要有钱,你能把养猪的培养成艺术家?”斯坦尼洛斯基的声音从桌子的另一头传过来。

她们两个人都在彼此身上找到了能吸引自己的特质,彼此欣赏。詹妮娜的眼睛里放出光彩,微笑着,红润的双唇间露出雪白的牙齿。

“穷苦是炼金的火焰,只有经过了穷苦的考验,人才能变得更纯洁!”托波尔斯基快速答道。

“用什么方法能让你们女人只听不说呢?真是糟糕!”他嘲弄地说着,自己抽起了雪茄,然后看到詹妮娜还在跟玛柯斯卡聊天。

“胡说!那不会让人变得纯洁,只会把人染黑,然后就会上锈。瓶子高贵不是因为它可能曾经装过最上等的葡萄酒,而是因为它现在装满了白兰地!”格拉斯说这话时已经醉了。

总监夫人开始讲述玛柯斯卡最近跟托波尔斯基开的一个玩笑。科特里基听着,不耐烦地皱着眉头。

“华沙剧院!天啊!那里大都是地方剧院里去的渣滓,只有两三个人称得上优秀。”

“夫人,您快点上菜吧,就当是可怜我,我饿极了……”他说着,然后又变得沉默了。

“如果报社能把我们捧得像他们一样,那我们中的大部分人都会出名,每天都会有很多观众来看我们演出,就跟他们现在一样!……”

“你说话还真不留情!”

“那又怎样?……那时候你瓦沃泽基仍不过是瓦沃泽基!”科特里基讥笑道。

“我看得出来,她那么超凡脱俗,如果能来演戏真是太棒了,在那一群人里,她还真是鹤立鸡群。我觉得咪咪今天就像刚烤好的面包,白白的圆圆的软软的,罗欣斯卡像只掉进了面粉堆里的黑色贵宾犬,还没把面粉抖干净呢,她的女儿索菲就像一只刚洗过澡梳理好了毛发的小灰狗。卡科斯佳像是涂满了黄油的煎锅,派斯夫人像一只找小鸡的老母鸡,而格拉斯夫人像是穿着一件彩虹编织的衣服,她从哪儿弄来那么多颜色的衣服啊?”

“是的,但那时大家看到的瓦沃泽基一点也不差,也许还比现在的著名演员要强。”

“一个新来的合唱团的女孩儿。”

“让我说!”格拉斯带着哭腔低声说道,再也不能控制自己,却没能从椅子上站起身来。

“我觉得总监夫人是今晚最迷人的一个,玛柯斯卡像只母老虎,还有她身旁的那位小姐……那是谁啊?”

“公众!……公众就是一群被牵着鼻子走的羊!”

“你总是把事情往最坏的方面去想!”她说着,向他扔了一枝花过去。

“别这么说,托波尔斯基……”

“心里越急,越吃不上。”他低声挖苦道。

“不要否认,科特里基!我就是要说,公众就是一群傻瓜,而他们的首领更是笨蛋!”

“很快了……我们现在只等房主到场了。”

“让我说话。”格拉斯靠在桌子上,双眼蒙眬地盯着蜡烛,声音已经低到听不清楚了。

科特里基已经听得非常不耐烦,最终,他还是看向卡宾斯基夫人,冷冷地问道:“请问,今天的晚宴什么时候才开始呢?”

“格拉斯,你快去睡,你已经醉了。”托波尔斯基语气严厉。

佩帕正跟总编和科特里基坐在一起,科特里基是剧院长期的资助者。佩帕正用快活的语调说着什么话题,因为总编不时地大笑,科特里基的脸上有时也会挤出一个微笑,他不时整理着衣服后摆。大家都知道他是个有钱却讨人厌的公子哥儿。

“我……醉了吗?我……醉了吗?”格拉斯结结巴巴地说,脸红得就像朝霞一样。

卡宾斯基不断地跑来跑去,邀客人们喝酒,为他们倒酒,亲吻着所有人。

大家酒兴大发,都从座位上站了起来。

整个房间里,人们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谈话。

弗拉德克坐到了玛柯斯卡和女房主之间,甚至都开始调戏女房主了。咪咪也变得兴奋起来,靠近了卡科斯佳,她们俩已经在桌上交换了友好的眼神,也说了很多话了。她们现在坐在一起,搂着彼此的腰,就像是最要好的朋友。

“我爱你!……你知道吗?……”然后她一边和詹妮娜说着话,一边走了过去。

詹妮娜正用简单的语言回答科特里基的提问,因为听到咪咪和卡科斯佳在亲密地交谈,看到她们友好的神态,眼神中流露出疑惑。

托波尔斯基朝她鞠了一躬,靠近的时候,她在他耳边低声说:

“你很惊讶吗?”他问道。

“莫里斯。”玛柯斯卡掀起门帘走过来,低声打招呼。

“是的,她们不久前还对彼此很生气。”

他们继续说着,走向了桌子靠窗的一头。一个抱怨着,叹息着,一个不停地大笑,总是说,“跟我喝一杯!”

“哎!那就是场小喜剧罢了,都因她们喜怒无常的情绪所导演……”

“哦,天啊,我也痛苦过的,我当然也痛苦过……还是跟我来喝一杯吧!我曾经在‘星光下’饭店吃炸肉片,哦,那太硬了,吃过后我牙痛得满地打滚,在床上躺了一个星期。”

“一场喜剧?……我还以为……”

“没有经历过痛苦的人就是不知道啊。”

“以为她们会揪着彼此的头发,当然……下台之后,在生活中,就算是最好的演员和同行之间有时也会发生这样的事。你是从哪儿来的啊,怎么对她们这些事那么惊讶呢?”

“都是想象惹的祸,我告诉你!来跟我喝一杯!”

“我从乡下来,那儿的人们根本不知道什么是艺术家,只听说过剧院。”她直接回答道。

“你是在取笑我吧,但说真的,我有时候会整晚整晚地睡不着……”

“啊,那样的话,请原谅……现在我能理解你的惊讶,我可以告诉你,所有这些争吵、阴谋、嫉妒甚至是斗争都只是神经紧张,神经质!他们只要一点点风吹草动就激动不已,像是老钢琴的琴弦一样。他们的眼泪、愤怒和憎恨都只是一时的,他们的爱最长也就持续一个星期。这就是这群神经质人们的喜剧生活,他们在生活中的演出技巧要比舞台上的演出技巧强一百倍,因为生活中他们的所有反应都是出自本能。我可以这么说:剧院里的女演员都是歇斯底里的,而男人们不论个头大小,都是神经衰弱的。在这里,你什么都能看到,但就是看不到真正的人。你来剧院有多久了?”

“想象力真丰富!还是跟我来喝一杯柯纳克吧……不要去想你的病,你自然就会好了。”

“还不到一个月。”

“你所有的正是我缺乏的……你知道,我也试过你推荐的方法,但没见成效……真是无可救药了。不是胃痛就是背痛,不是背痛就是心痛,全身都痛,我觉得自己一定活不过这个冬天了。”

“难怪所有的事都让你觉得惊讶,但只要一个月左右的时间,你就不会觉得那么惊奇了,对你而言,所有的一切都会变得自然而平常。”

“这是公开的秘密啊。我性子不急,胃口又好。”格拉斯说。

“你的意思是,我也会变得歇斯底里,我也会变得做作。”她高兴地说道。

“你怎么会这么有幽默感呢,格拉斯?”雷泽维克问道,尽管他是公司里最为悲观的演员,却经常出演一些乐天派的嘻嘻哈哈的角色。

“是的,我对你说的都是肺腑之言。你一定会认为你可以出淤泥而不染,不用担心跟他们一样,而我要告诉你,这种变化是很自然的,也必然会发生。也许我们可以详细谈谈……可以吗?”

男士们都在餐厅里大吃特吃。

“当然可以。”

弗拉德克·奈泽斯基的母亲在派纳街有一处房产,也很受卡宾斯基夫妇的尊敬,此刻,她正和卡科斯佳坐在棕榈树荫下,眼睛一刻也没离开过自己的儿子。

“来自乡下,那你一定知道树林……现在,请你回想一下伐木工。他们每天想的就是有木头要砍,每天做的就是砍木头,他们因此变得像木头一样,强壮结实,僵硬呆板。而屠夫们呢?他们一直杀戮,只闻得到生肉和热血的味道,过一段时间之后就变得跟自己所杀的牲畜一样,麻木而冷血。屠夫的行为就像禽兽的行为一样,我可以这样说,他自己就是禽兽。还有农民,你很了解乡村吗?”

老妇人依建议而行。所有人都开始大笑,因此她又拿起杯子,握在手里。

詹妮娜点点头。

“就放在椅子下面好了。”

“看看那一望无际的田野吧,春天绿油油的一片,夏天变得金黄,秋天转成了黄灰色,看上去让人觉得沮丧,冬天又成了一片雪白,像沙漠一样荒芜。然后想象一个农夫从生到死的过程……是个最普通最寻常的农民,他的一生如同四季的变迁。他的孩童时代是生命的春季,就像匹没上鞍的小马犊,就像春天里刚发芽的麦苗,呈现出旺盛的生命力。成年的他就好比夏天,是土地的统治者,像被盛夏的骄阳烤得坚硬而炙热的土地,犁过还未播种,有的是希望,有的是收获。像农作物在慢慢成熟一样,他也渐渐地变老。秋天就代表了农民的整个老年期,年岁不饶人,眼睛不再清澈,脸上满是皱纹,像是犁过的地一样沟沟坎坎,人已经不再那么有力量,穿着也不再整洁,像是被掠走了果实的果树,只散落了一些残枝败叶在地上。农民已经开始慢慢地回归到养育了自己的泥土,收获之后,泥土也变得沉默寡言,在秋日的阳光下,安静地、冷漠地、沉寂地躺着……然后是农民生命的冬季,生命已到了尽头:农民躺在白色的棺材里,穿着新的鞋子和干净的衣服,躺在了养育了自己的土地里,他曾深深地爱过的土地,如今他躺在这里,成为了这里的一部分,就像是那些曾经养育过他,冬天里被冰雪覆盖的土地,冷冷的,坚硬的……”

而玛柯斯卡的母亲则被人安排坐在一张小凳子上,人们都戏弄她。她一手端着一杯酒,一手拿着果馅饼,膝上还有一块蛋糕。她喝完了酒,却不知道要把杯子放在哪里。她用眼光询问女儿,女儿却没搭理她,她脸涨得通红,最终向坐在身旁的泽林斯卡问道:“亲爱的小姐,我该把杯子放在哪儿呢?”

说完之后,科特里基沉思了一会儿,然后又说:“你觉得你待在剧院里不会变得歇斯底里吗?那是不可能的!演员过的是虚幻的生活,他们每天出演新的角色,经历不同的情感,表达不同的思想,每个人都会潜移默化,受其影响,改造了,或者说是完全瓦解了他的精神存在,你可以替它贴上任何其他的标签。你必须变成一条变色龙,在舞台上,这是艺术的需要,而在生活中,这是一种必然。”

玛柯斯卡这天穿了条浅黄色的裙子,戴了一个玫瑰花环,头发乌黑发亮,像上过橄榄油似的,一张古典的维罗纳人的脸,她挽着詹妮娜的手臂,优雅地穿过房间,骄傲地看着那些看她们的人。

“那就是说,人想要做艺术家,必须先堕落。”詹妮娜又说道。

酒水都是请餐馆的服务员送来的,糕点和甜酒摆在那些酒瓶中间。这让女士们难以取食。她们不知道要怎样优雅地进餐,害怕弄脏了裙子和餐具,也害怕有些男士只会盯着这时的自己,戏弄她们。

“成为艺术家又怎样?……就算你成不了艺术家,肯定也有人会成,然后他们就会明白,那当艺术家的梦想根本就不值得为之奋斗和努力,也不值得为它流泪,为它忍受痛苦……因为所有的一切都是幻觉,幻觉,幻觉……”

詹妮娜来得很晚,因为从她住的旅馆过来这边有很长一段路,而她也想要精心打扮了再出门。她向所有人问好之后,打量着整个房间,为这里隆重的装饰而震惊。她穿着一条奶油色的丝质长裙,金红色的头发里插着龙胆根,胸部隆起,显示出柔软的曲线,面色红润,看起来非常自然,非常漂亮。她有一种天然而优雅的气质,步履轻快,非常适应宴会的氛围,但公司的其他成员觉得在这样的环境下很不自然,很拘谨。他们走来走去,交谈着,微笑着,像在舞台上一样,一举一动都十分小心翼翼。脚底下的地毯绊脚,他们坐下的时候都非常当心,他们都怕碰到房间里的东西。

他们都变得沉默。詹妮娜突然觉得心寒失望。之前在布柯维克时那种未知的恐惧感再次包围了她。

女士们身着盛装,涂脂抹粉的,冷冷地进入了房间,矜持地坐在桌旁,一动不动。

科特里基一只手肘斜靠在桌子上,看着装亚力酒的晶莹剔透的瓶子。他倒出来,喝了一杯又一杯。这个话题让他觉得厌烦,他继续和她谈论着,但觉得说这么多只是对牛弹琴,这个涉世未深的姑娘还不明白。他淡红色的头发,黄黄的脸上长满了雀斑和深深的皱纹,映在红色的玻璃酒瓶上,看上去像一张马脸。

“总监这真是把我当猴耍。穿着这样的衣服,我妈都会认不出我的吧?在这儿耍了之后,我肯定连晚饭也吃不上就会被赶走!”他低声说着,微微一笑。

看着詹妮娜,他感觉到了内心里的力量,还有很多的欲望、梦想和希望,他不禁用一种空洞且不满的语气自问:“为什么?……为什么会这样?……”

卡宾斯基夫人换好一件百合花色的长裙,原本有些疲惫的面容被化妆品遮掩好了,光彩照人,出来迎接公司员工。女士们去了卡宾斯基夫人的房间,男士们则脱下了礼服,留在了厨房里。厨房被一面屏障一分为二,屏障是从剧院借来的,上面的花纹是法国路易斯十五时期风格的。剧院杂工文森特也被请来,他穿的靴子是黄色的硬纸板制成的,身着一件紧身短上衣——不过对他来说,这衣服还是太大了点——和一条红色的灯芯绒裤,裤子上有很多金扣子,他神色庄重地帮客人们挂外套,像个从英式喜剧中走出来的新郎官,但他顽皮的个性与这样严肃的氛围格格不入。

然后他又喝下了一杯酒,被大家的谈话所吸引。那些声音听上去很刺耳,大家的脸都已经红了,在酒精的作用下,眼睛里都放出光彩,说话都变得语无伦次。所有人都在高谈阔论,激烈地争辩着,喋喋不休地吵闹着,大声地咒骂,喊叫或是发笑。

第二个房间比第一个更大,平常是做储藏室使用,堆满了各种什物,现在却变成了餐厅:洁白的桌布、锃亮的盘碟、鲜美的花束,一切都显得隆重且气派。

蜡烛烧尽了,又换上新的。东方露出鱼肚白,晨光透过窗棱上的细条纹布进入房间,灯光也因此变得暗淡了。

“天啊!……这就跟在戏里一样啊!”奶妈也惊叹不已,踮着脚从房间里穿过。

宾客们从桌子旁站起来,分散在各房间里。一大群女士们跟着卡宾斯基夫人去了她的房间喝茶。第一个房间里,桌子都被摆好了,大家开始打牌。

房间另一头是一架钢琴,上边铺满了鲜花,花上金色的盘子里堆满了卡片。旁边有四张小桌子和蓝色的小椅子,这里是整个房间里最亮堂的地方。早已失去光泽的镀金镜框上被人精心地用红色的布遮住了,上边还别着花。墙上挂满了画,这样,就没人会看到那破烂的墙纸了。整个房间布置得整洁而富于艺术气息,卡宾斯基夫人从剧院一回来,就兴奋得大喊:“真漂亮!……约翰,你布置得太棒了!”

只有金还坐在桌子旁,吃着东西,一边还跟已经喝了不少的格拉斯在说着什么。

卡宾斯基家现在与平常乱糟糟的状况完全不同。第一个房间里,平常脏兮兮的地毯中央,环形的支架里放着一盆矮小的棕榈树,角落里的两面镜子嵌在大理石中。门窗上挂着厚厚的大红色天鹅绒的门帘和窗帘。窗户之间是一大丛杜鹃,与黄色的维纳斯石膏像相映成趣,更突显出石膏像美丽的曲线,雕像的底座上还铺了一块紫色的布。

“他们都是穷人……我姐姐是个寡妇,带着六个孩子。我尽我所能地帮她,但那根本解决不了什么问题……同时,孩子们一直在长大,需求也越来越多……”金说着。

从糕点店出来,詹妮娜就向夫人要求回去换装再来。

“那就骗得更多的同情啊,我们都会借钱给你的,你这家伙!……”

当时夫人非常高兴。总编一在幕后出现,她就把他拉到了最黑暗的角落里,热烈地吻着他。

“最大的打算去学医,第二个也长大了,在做店员,其他几个都还小,身体又弱,要照顾他们还真麻烦!”

命名日演出获得了巨大的成功。卡宾斯基夫人从观众那儿收了一大捧花,其实总编也送了一大篮,还有一只昂贵的手镯。

“那就溺死他们啊,像溺死小狗一样!……溺死了他们,一切就都好了!”格拉斯嘟囔着。

她们一起去了糕点店,以便不打扰晚宴的准备工作。她坐在店里跟詹妮娜讲述自己以往的命名日庆祝活动,但这也掩饰不了她没收到总编贺卡的淡淡的忧伤。

“你喝得太多了……”金低声责备道,“你根本不知道孩子意味着什么!……”

“一年才一次,不会让他们太破费的。”卡宾斯基夫人高兴地说。

“结……结婚吧,那……那你就会有……有自己的孩子……”格拉斯嘟囔道。

在桌子旁,詹妮娜跟夫人说。

“不行……我必须等到条件成熟。”金悄悄地说着,双手捧起一杯茶,小口小口地啜着,“我首先要让他们成人……”他又说道,眼里放着光彩。

“参加宴会的一定都是很好的人,也一定很爱您。”

周围也都是嗡嗡声一片,像是一大群要飞出巢穴的蜜蜂一样。所有隐藏的欲望、嫉妒、仇恨和烦恼都以无法阻挡之势突然暴发出来。说话声越来越大,人们也不再道歉,无情地诽谤他人,斥责他人,嘲弄他人。聚集在这儿的人这时已经恢复了自我,没有谁还戴着假面具,只展现自己最好的一面。这里所有人都有一千张脸。隐藏在内心无法上演的喜剧这下找到了自己的舞台、观众和演员,都是非常有“才华”的。

卡宾斯基夫人要詹妮娜跟她在一起,并说会带她去出席晚宴。

詹妮娜也因为酒的作用而兴奋起来,与华沃泽基谈论着剧院。然后她在房间里走来走去,看男士们打牌,听着各种各样的对话和争吵。

詹妮娜出于慰问而来,还送了总监夫人一束玫瑰,并解释说大家的礼物是在她进公司之前就准备好了的,因此蓝宝石她并没有出钱,总监夫人特地给了她一个感激的吻。

科特里基拿着一杯茶站在她面前,用又细又尖的声音跟她说话时,詹妮娜才回过神来。卡特里基说:“小姐,你在观察大家吗?他们的行为都是充满力量的,他们现在看上去多么坚强啊!”

总监微笑着搓着手,演出之后便邀请所有人去家里。

“你的思想也很有力量……”她慢慢地说着。

台前,卡宾斯基夫人充满感情地说。这些宝石确实非常漂亮。

“也浪费在谣言和诽谤上,这是你想说的,是吗?”

“谢谢,真的很感谢大家!你们对我这么好,我觉得受之有愧。”

“差不多吧。”

“哈!那些蓝宝石花费了一百二十卢布,这些钱够她一周的花费了。”

“我们很快就会知道的,会知道的……”他慢慢地说着,把杯子放在桌子上,然后他安静地离开了詹妮娜。

“但这不会毒害她。”

在前厅,睡眼蒙眬的文森特把科特里基的外套递给他时,他听到了孩子们在幕后无聊的悄悄话。他掀起帘子,看到卡宾斯基家的四个男孩子在奶妈的带领下,穿着睡衣做晚祷。

“把你那些虚伪之词都收起来吧,不然你会中毒的。”

奶妈床头的一张圣像前,点着一盏灯,微光照着四个孩子和灰白头发的老奶妈,谦卑地磕着头,手捶着胸,哽咽地低声说:“哦,上帝的羔羊啊,洗去这世界的罪恶吧!”

弗拉德克是托波尔斯基之后第一个吻她手的人,吻过之后就把托波尔斯基拉到后边。

孩子们也低声跟她重复着祷词,用他们小小的手捶着自己的胸口。

然后大家分别送上了祝福,男士们吻着她的手,而女士们都亲热地拥抱她,送上美好的祝愿。

科特里基悄悄地退了回去,没有微笑。只在到达楼梯的时候,他才低声说:“我们会知道的,会知道的……”

托波尔斯基结束了致辞,并送上了一个打开的盒子,里边装的是公司人员凑钱买的一套蓝宝石。他吻过她的手,然后退到一旁。

詹妮娜也准备去夫人的房间,但尼泽斯卡拉住了她,并开始和她说话,后来弗拉德克也加入进来。

“尊敬的总监夫人,请允许我,以您的同行的名义,在您的命名日向您致以我们最诚挚的祝福,真心希望您能永葆艺术青春,也祝福您的丈夫和孩子们。非常感谢您能与我们一起演出,愿我们的友谊永存。亲爱的夫人,您的善意我们无以为报,只能这样向您表达我们的感激,还望您能接受。”

大家都开始散去,准备回家了。

这次演出也如期举行。卡宾斯基夫人没跟任何人打招呼就直接走上了舞台表演,脸上始终是一副祥和安宁的表情。演出结束后,公司所有人都围在她身边,托波尔斯基走上前来。卡宾斯基夫人垂下眼帘,装出一副惊讶的样子,等待着。

“你住的地方离这儿很远吗?”尼泽斯卡问詹妮娜。

命名日的演出对所有新人都是很有利的,因为这可以让那些演技不佳的演员们欣赏到佩帕精彩的表演。

“在博德瓦尔街,但我最快会在一周内搬到维多克街。”

命名日这天,托波尔斯基称,公司会准时开始排演邓纳瑞的《殉道者》来庆祝。这部剧中的女主角,也是剧中哭得最多,最引人注目的角色,每年都是由总监夫人出演。她表演得真的很棒,投入了所有感情和力气,流尽了所有眼泪,也如愿打动了所有观众。

“啊,那太好了,我们住在派纳街,一起走吧……”

卡宾斯基夫人的本名是温森婷,但并没有人费神去想为什么她丈夫称她为“佩帕”,也没有人对这种事感兴趣。

他们很快就离开了。尼泽斯卡挽着詹妮娜的手臂,弗拉德克则走在一旁,因为要陪伴母亲,所以他有点埋怨不能陪伴女士们,他在心里怨恨着,而嘴上却大声抱怨天气不好。

这些天里,卡宾斯基的守财奴特性会销声匿迹,转而像真正的波兰人一样,慷慨大方,非常热情。宴会上,对宾客的服务可谓大方而周到,从来不要宾客掏钱。之后一个多月,由于宴会支出太多,资金来源不够,总监经常抱怨,工资发放也不到位,但没有人会介意,因为他们都已经很满足了,尤其是在总监夫人的命名日这一天。

大街上冷清而安静。晨光已经照亮了黑暗,房屋的轮廓也变得清晰起来。气灯的火焰像一条长长的链条,跳跃的火光照在了路旁的露珠上,也照在了房子灰色的墙上。七月的清风安静地拂过街道。所有的房屋都还在酣睡中,没有醒来。

对卡宾斯基而言,有演出的日子都很重要,但只有三天例外:圣诞节、复活节和七月十九日,他妻子的命名日。这三天里,总监和妻子会大肆庆祝。

回到旅馆,尼泽斯卡友好地吻了詹妮娜,然后两人分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