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上飘笑道:“那二郎神是妓女的保护神,恩公为何年年去拜?”
几个人依旧蹲在地上,没人动弹。吴远成长叹一声,回到乐生堂。吴远成收拾了行李,踏上了一年一度的灌口二郎神庙之行,顺道去漕帮拜会了水上飘。
吴远成正色道:“人生如一苦海,各有各的苦而已。妓女也是爹妈生,大家都人在江湖,身不由己,何故轻视之?再说了,张家镇又有几人没有去过花满楼?姑娘们被你们折磨得千疮百孔,你还嫌弃人家脏?世上之所以有妓女,那不都是因为有这么多的嫖客嘛!”
吴远成推开大门走了出来,自己雇的几个人还没有走,一个个蹲在地上嚎啕大哭。吴远成说道:“都进去烧个纸吧!”
水上飘尴尬地笑道:“也是,也是。”
狗颠望着吴远成,摇了摇头,后退两步,跪在地上。狗颠把前爪曲了起来,对着吴远成拜了三拜,纵身一跳,撞在钟上。只听得“咚”的一声巨响,万丈光芒照进花满楼,阳光洒满大地。
吴远成说道:“我今日前来,有一事相求。”
吴远成忽然听见一声人话,惊喜地说道:“狗颠你会说人话了?”
“恩公请讲。”
“恩公。”
“我是来拜托帮主寻一女子,就是二十年前名震西川的李家庄的少当家李秋霞。十多年过去了,如今已四十出头。个不高,胖瘦现今不得而知。曾经偏胖,失踪前身材已经很匀称。”
吴远成扛起一根大棍子,用力地往大钟撞去,只听得一声声钟声,伴随着吴远成的诵经之声,一道阳光照向花满楼。
水上飘吃惊地说道:“李秋霞不是在十年前已经投井死了吗?”
吴远成点上一炷香,对着前后左右拜了拜,插在地上。随后吴远成拿出一扎黄纸,点上火,围着大厅一边走一边念:“薛道光曾把俗还,王重阳幸遇良缘。伯端翁访友在扶风县,达摩祖了道在丽春院。才晓得花街柳巷也正好参禅。再休题清净无为空坐闲。访道须要访先天,先天是神仙亲口传。神仙,神仙只在花里眠。各位花满楼的有缘人,自无始劫以来,恩怨牵绊,同会于此。参禅悟道者升天,耽淫杀人者入地。地非久留地,天是长生天。七爷八爷就在门外,请各位速速离去,各自往生。”
“你信么?”
吴远成对狗颠说道:“狗颠,今日我度了花满楼的姑娘们,你也不用再守护在这暗无天日的地方。一会儿你随我出去吧,做人做狗随便你。你要是没处待,就到我的乐生堂吧。一日三餐,少不了你有口吃的。”
水上飘笑道:“我不信。死不见尸,说什么我都不信。”
吴远成出了大门,用绳索套在钟耳上,自己用力把大钟往花满楼里拉。铁牛在门外,用尽全力顶着大钟,二人好不容易将大钟拉入花满楼。吴远成看了一眼铁牛,点了点头,独自合上大门。众人躲在门外,紧张得大气不敢出。
吴远成黯然说道:“或许她是心死了。”
吴远成伤心地望着狗颠,过了一会儿,说道:“我出去一下,你等着我。”
水上飘为难地说道:“人海茫茫,哪里去找?好在我飘门之人,遍布天下,兴许能有点消息。只是如今天下并不太平,未知结果如何,就怕她去了东边。”
狗颠摇了摇头。铁链早已经长到了肉里,成了狗颠身体的一部分。
“正因为不太平,所以才要找。西边有张献忠、摇黄匪,东边有清朝铁骑,杀人无数,再不找,没机会了。”
吴远成只见狗颠赤身裸体地从杂物之中爬了出来。狗颠一身长满白毛,头发长长地披在背上,垂到地上。吴远成抚摸着狗颠的头,说道:“狗颠,我把你脖子上的铁链取下来好不好?”
弘光元年,清军攻破扬州城,大雨倾盆,多铎进行了为期十天的屠城,妇女长索系颈,一个连着一个,累累如贯珠。女人们一步一跌,遍身泥土。满地皆婴儿,或衬马蹄,或藉人足,肝脑涂地,泣声盈野。初四日,天始晴。道路积尸经积雨浸泡,尸身暴胀,青皮如蒙鼓。血肉内溃,秽臭逼人。复经日晒,其气愈甚。前后左右,处处焚灼。室中氤氲,结成如雾,腥闻百里。后由城内僧人收殓的尸体就超过了八十万具。清军四处放火烧家,好在暴雨如注,火被浇灭。随后清军贴出告示,保证藏起来的人如果能够出来自首的话就会得到赦免,于是许多藏在自己家里的人走了出来。可他们走出来后却被分成五十人或六十人一堆,在三、四个士兵的监督下,用绳子捆起来。然后就开始用长矛一阵猛刺,当场杀死。
吴远成把手卷放进背包,忽然间耳边传来“呜”的一声长鸣。吴远成问道:“狗颠是你吗?是你的话,你就出来。”
随后清军攻破嘉定,清军将领李成栋三次下令屠城。城中百姓或者悬梁自杀或投井或跳河,被砍断手和脚的百姓之身下身子和脑袋在地上挣扎。清军将一大部分逃生的百姓赶到河边,然后将他们赶进河中纷纷淹死,河里的水都不能流动了。寺庙中藏匿妇女千人,小儿一声哭,惊动了清军,搜戮殆尽,血流奔泻,如涧水暴下。
吴远成走了上去,收起手卷。当日花满楼开业,吴远成答应免费为花满楼姑娘诊治妇科,前提是花满楼需在大厅悬挂这幅手卷。
清军攻克江阴,江阴人反剃发令,揭竿而起。清廷调动二十四万军队攻城,江阴人浴血奋战,守城八十一天,击毙清三王十八将,清军死伤过十万。但终因粮食罄尽,守城者全部牺牲。城破后遭到清军屠杀,全城只有五十三个人幸免,沿河沿岸都是人头。
畋猎嬉戏,耽淫嗜酒,放逸无度,横为非人夺其精气。
水上飘叹道:“我们是命不好,生在乱世。我常常想:甲申之变,究竟该怨天,还是怨人?再过几十年,你我都死了,我们的子孙们渐渐也就淡忘了。可是死了一个张献忠,难道日后就没有猪献忠,狗献忠?”
吴远成推开花满楼大门,一阵腐臭味扑鼻而来。吴远成拂了拂眼前的尘土,迎面而来的是一块一面已经下垂的大匾,上面的“极乐世界”四个大字已经缠满了蜘蛛网。牌匾下面,是一副横卷,上面用楷书写着《药师琉璃光如来本愿功德经》的一句经文:
“不识因,何识果?我准备将自己今生所见所闻,写了本《西江月》,希望能流传于世。铁脚板为了替银铃子报仇,孤身追赶摇黄匪,万箭穿心而死。脚再快,也快不过满天飞矢。徐飞坚守花溪,张献忠派五万大军来剿,徐飞身中数十剑而死。他们都能为了一人甘愿赴死,而我还在这里苟活,你说我是不是怕死的懦夫?”
吴远成说道:“不碍事的。娼妓谋生不易,不可以其下贱而轻视之。她们出身在花满楼,你们说她们下贱;她们若是出身在秦淮河旁,你们说她们风流,反而觉得自己下贱,配不上她们。这些年我用先祖传下的《青楼十三方》,为花满楼的姑娘们做了不少好事,姑娘们不至于会为难于我。花满楼如今已荒废了,里面自杀、他杀、自相残杀,啥都有。这里既是男人的战场,又是女人的坟场。李家的这口大钟本是永乐年间的神物,李家花了重金搜寻得来,以作镇宅之用。今日我就再为姑娘们做一件好事,凭此神器,超度了她们。你们众人,但凡有亏欠姑娘们的,不用进去,我一个人就够了。”
水上飘劝道:“铁脚板是个粗人,白白送死,却也让人敬佩。但是人不能总活在过去,更不能活在仇恨里。恩公读了那么多的书,是一个有脑子的人,知道什么事当做,什么事不当做。”
铁牛赶紧对吴远成说道:“先生这是要进花满楼?里面不干净,先生切莫进去,不值得为了这些贱人冒险。”
吴远成顿了顿,说道:“如今张家镇危在旦夕,再不找,只怕今生再也见不着了。如今外省的男人们头上顶一个狗尾,日子久了,自己都不想剪掉;女人们裹着小脚,走路还不如鸡快。张家镇一共有三个女人没有裹脚,一个是银铃子,一个是李秋霞,还有一个是秋荷。秋荷是我替她松的绑。李公无子,李家一直将李秋霞当儿子养。有一次她女扮男装去峨眉山朝拜,被山上的泼猴抓破了衣服,我替她上药,发现她身上有个隐秘的暗记,就是两乳之间有一红痣,宛如一朵莲花。”
吴远成说道:“到了,到了,大家放下吧!”
水上飘笑道:“恩公无需多言,在下知道,知道。有这个胎记倒是好事,起码活见人,死见尸。”
芳润养花天
水上飘话刚一出口,就在自知失言,赶紧说道:“我有一事想不明白,想问恩公,又不知道是否冒昧?”
豪华行乐地
“帮主请讲。”
花满楼门口的对联上已经长满了青苔,依稀可以看见两行字:
“别家的医馆都供奉的是药王菩萨,为何先生的乐生堂供奉的是观世音菩萨?”
铁牛走了出来,拿起一把斧头,几下窜到梁上,两斧头下去,只听得“嗡”的一声巨响,大钟落地。众人把木棍穿在钟耳上,合力抬了大钟,来到下场口花满楼前。
“佛经上讲观世音菩萨可以观世上音声,闻声救苦。我每日施药,又让患者将诊金捐献寺庙,供养菩萨。只盼菩萨可怜秋霞,救她出离苦海。”
老鸭棚说着一抬头,铁牛正好从门口路过。老鸭棚的眼睛瞬间就和铁牛对上了。从此铁牛就以拉犁为生,吃得比牛还少,比养头牛还合适。十里八乡的每到大小春,大家都喜欢雇它耕地。去年春耕,老天开了恩,一连下了几天的雨。都说春雨贵如油,老鸭棚抢时令,抽着铁牛在大雨滂沱中耕了一天的地。半夜里铁牛高烧,摇摇晃晃地往冰冷的水池里跳。要不是吴远成及时赶到,铁牛早就没命了。
水上飘叹道:“昔日被先生救下老母后,我就每日诵读《地藏经》,我记得经书里说:父子至亲,歧路各别,纵然相逢,无肯代受。不知是何意思?”
老鸭棚和乡亲们面面相觑,谁都不说话。老鸭棚一跺脚,说道:“骡子就骡子,能耕地就行。”
吴远成沉默不语。
刘屠夫还在没完没了地抠着大肠,把扣出的屎堆得和小山似的,说道:“驴被刚才那人牵走了,你们这么多双眼睛难道都没有看见吗?现在只有骡子。”
西江月
老鸭棚和几个乡亲围成一圈,蹲在地上,像极了一群人在大便。大伙头挨着头使劲嘀咕,省得被人听见。半天功夫,老鸭棚站了起来,说道:“驴就驴吧,不过你得给我们便宜。”
李石
“牛都行,驴怎么就不行?”
一脉分溪浅绿,
“驴怎么能耕地?”
数枝约岸欹红。
“牛吃得多,卖不掉赔钱。刚杀了,正在清下水。有头驴,你们要不要?”
小船横系碧芦丛,
老鸭棚着急问道:“牛怎么会没了呢?”
似我江湖春梦。
刘屠夫抠着大肠,头也不抬地说道:“牛没了。”
晒网渔归别浦,
铁牛去年害了伤寒,眼看快不行了,被吴远成救了性命。铁牛空长了一身蛮力,依旧穷的饭都吃不上。去年田池村的鸭棚爹约了临近的几家人,趁着赶街的日子,合伙到镇上买牛。
举头雁度晴空。
吴远成又上街雇了几个村民,来到李家大院门口。一听说要进李家大院,众人扭头就走。吴远成大呼:“不用进去,不用进去。大家把门口的钟抬到下场口就好了。”
短蓑独宿月明中,
吴远成随后取下肩头的毛巾,在大钟上一掸,尘土飞扬。吴远成仔仔细细地把门口大钟上的尘土擦干净,露出金色的六个大字:“唵、嘛、呢、叭、咪、吽”。吴远成拿起木棍,奋力敲击大钟,一道金光,射向李家大院。
醉笛一声风弄。
眼看着七月半就又来了。吴远成拿着一根大木棍,来到李家大院,推门而入。吴远成站在长廊上,对着天井说道:“自杀的、他杀的、冤死的、气死的,自无始劫来,伤害诸位的,诸位伤害的,冤冤相报何时了?你们长期待在这里,既不入地府,也上不了极乐,更无法投胎。今日我来替大家送终,请诸位一路走好。”吴远成取下包袱,拿出酒水米饭,点火烧了一扎纸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