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献忠对吴远成说道:“我从小没爹没娘。很早我就听乡亲们说我娘在雪地被村里的财主强暴,刚生下我就上了吊。我一直都想不明白:小弟弟吊了这么多年都没事,为啥大脑袋吊一会儿人就会断气?父亲原本是个屠夫,抱下冰冷的母亲后得了失心疯,跳了崖,死前就连一块饼都没有给我留下。叔叔收养了我,后来带着我来四川卖枣。枣子没有卖出多少,在剑门关钱与枣都被官兵洗劫一空,争抢中叔叔被当官的一枪捅死。我压在叔叔的尸体下,几天没有吃东西,眼看就奄奄一息,秋月姑娘就如天仙一般出现在我面前。她弯下腰推开叔叔的尸体,递过来一块馍馍。”
女子过去扶着张献忠,梨花带雨,哭着说道:“郎君是只跪天地之人,万万不可为了我这个活死人做傻事。”
张献忠转过身子,一把拔出卫兵短剑,一道寒光下去,短剑正插在卫兵的大腿上,卫兵连哼都不敢哼一声,只听得一阵寒气中传来张献忠冷冷的声音:“娘子平日里出血比这还多,求先生救命。我的命是娘子给的,我娘子若是活不成,今天在座的各位都别想活了。”
张献忠跪地不起,说道:“求先生救命,求先生救命。”
吴远成知道今日之事只怕是难以善终,这连大夫都敢杀的人,自古不是什么善茬。吴远成看了女子一眼,心中被那一丝说不出来的念头牵绊,左右不定,沉默了半晌,说道:“紫河车总归是力量薄弱。”
吴远成淡然说道:“此方延续寿命、缓解病情尚可,并非救命之法。”
张献忠见吴远成不再说话,恍然大悟,世间竟然还有这等治病之法,心中也甚为佩服,站起来一作揖,准备携女子离去。前脚刚迈出乐生堂大门,张献忠又回头问道:“请问先生,对面这么大的宅子怎么荒废了?”
一月后张献忠带着那女子复诊,进门跪地就拜,说道:“先生之方神效。服先生之方,本月月事出血少了十之七八,求先生救救我家娘子。”
吴远成答道:“都死了,宅子自然就荒废了。”
按理说出了这等情况,吴远成本该拒绝接诊,只是他心中念着这姑娘,权当是“梳子没有下沉,姑娘命不该绝”,就凭这自欺欺人的一念之差,吴远成拿了紫河车煲汤化入家传太乙洗髓膏治其髓枯之症。
张献忠半信半疑地问道:“听说这家人的小姐人不错,怎么也死了?”
吴远成将那梳子在水中拨动三次,却发现梳子在水碗里上下浮动,吴远成心里觉得好生奇怪,家传口诀:浮者生,沉者死,却未见这上下跳动不安者。
吴远成冷冷地说道:“不想活了呗。如今世道这么难,谁愿意受这活罪?挨不过的,可不就抢先死了?张家镇一天不如一天,已经没什么油水了。我医馆的生意也一日不如一日,吃饭都成问题。总归有一天,你眼前的这一切,都将化成了土。”
阎罗显浮沉,定她死与生。
张献忠望着李府的大门,半信半疑地说道:“我怎么感觉里面有好多人影在晃动?”
成都距离张家镇近二百里,当年从成都坐船到张家镇需要三天,一般来说女子都会带梳子出门。张献忠一个眼色,卫兵不一会就从门外拿来一把木梳。吴远成接过木梳,看其包浆,已知这梳子使用超过三年。转身进入内屋,取了一碗清水,将梳子放入水碗之中,一边在碗上画符,一边口念咒语:
吴远成镇静地答道:“纵有豪宅无人住,尽是鬼居处。一到夜里,又哭又唱,瘆得慌。要不怎么会没人抢去?”
吴远成看姑娘正花样年华,楚楚可怜,心中着实不忍,于是问张献忠:“今日出门,姑娘可曾带了梳子?”
张献忠冷冷地说了句“谢了”,一转身,带着卫兵与小妾离去。
张献忠说道:“我家娘子得的是髓枯之症,一到经期,就血如泉涌,不能动弹,躺在床上,面白如纸。平日里哪怕是轻微一点磕碰,皮下亦是瘀青。在下本是个鲁夫,唯独对娘子万般疼爱,待她如同掌上明珠。不怕先生笑话,我和娘子做爱时也极尽轻柔,唯恐有半分伤害。”
有道是人心是一面镜子,所见所思,无非是自己的投影。都说虎毒不食子,但老虎生下幼崽后多会吃了胎盘,故虎胎甚为难得。若非深爱之人,谁愿冒此生命危险,大多反而说医生无能,故意刁难病家。那张献忠又黄又瘦,人称黄虎,吴远成看他长相气度,心中已明了几分。吴远成本意是以太乙洗髓膏加虎胎治疗,只是这“虎胎”二字,犯了张献忠的忌讳,哪能轻易说出口?吴远成心有怜悯,正沉思当讲不当讲,张献忠却误会其意,以为胎盘力弱,不如直接吃未见天的婴儿。
吴远成见张献忠来者不善,又见这姑娘十五六岁,长得实在是貌美,淡定地问道:“不知姑娘所患何症?”
张献忠回去后立即杀了一孕妇,破开肚子,捧出血淋淋的婴儿,炖烂了喂给小妾吃下去。世人都叫这世界“红尘”,生下来就是“坠尘”,坠尘之后,难免“染尘”。可叹这些小生灵,尚未坠尘,平白失去性命。以其阳寿未尽,无处投胎,只能成为孤魂野鬼,四处游荡。
张献忠说道:“我和几个朋友,坐船自成都沿岷江而下,慕名来到张家镇,恳求先生救我家娘子一命!”
小妾吃后,果然月水正常,皮下也再不出血。张献忠于是每日杀一婴儿给小妾吃了,果真人肉大补先天,真胜似那长生不老的唐僧肉,小妾的身子骨从此也一日胜过一日。
吴远成恍然大悟,原来是十年前那对卖枣的陕西父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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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人笑道:“先生贵人多忘事,我家大枣可是好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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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远成只觉得眼前这人好生面熟,一时又想不起来。
旧苑荒台杨柳新,菱歌清唱不胜春。
张献忠说道:“先生别来无恙?”
只今惟有西江月,曾照吴王宫里人。
这天乐生堂来了几个行色匆匆的人。吴远成一看来者杀气腾腾,背上又都背着长长的行囊,想必是刀剑藏身。为首的是一书生,面色微黄,形体高瘦,颧骨高突,两腮无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