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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 李秋霞送母上西

李秋霞又给李母戴上耳环,缓缓说道:“这对东海黑珍珠的耳环,特别显得人贵气,您老平日里可喜欢了。”

两个月后,李府张灯结彩,摆下流水席,要以盛大的喜宴为李母冲喜。李母躺在房里,秋霞捧着一个紫檀的首饰盒,将那奇珍异宝一件件地拿了出来。李秋霞给李母带上发簪,赞叹道:“这件碧玉凤钗是盛唐遗物,由天外飞石做成,故名飞来凤,可老值钱了。”

李秋霞又给母亲带上一块玉牌,说道:“子冈牌,寻常人家见都见不着。”

李秋霞掏出手绢,轻轻地为李母拭去眼角的泪水,说道:“如今我也活受罪。你怎么就不能看在生我的份上,成全了我和哥哥?”

李秋霞最后取出一堆黄灿灿的镯子,说道:“这是我孝敬你的,足金的,左右手都带上,亮瞎下人们的眼珠子。”

李母的眼泪不禁流了下来,说道:“如今我生不如死,多活一天就多受一天罪。看在我生你的份上,能不能帮娘亲一个忙?”

李母暗淡无光的眼珠子费力地盯着李秋霞,声若游丝地说道:“掐-死-我。”

李秋霞冷冷地说:“掐死你?我听说北魏一朝,为了防止后宫干政,定下了子贵母死的国法。儿子立了储,生母立刻就得死。幽皇后冯妙莲不肯死,被强行撬开嘴灌毒药,牙齿都折断了。冯皇后不肯往下咽,全都灌到了气管里,又从鼻孔里喷出来,强烈的咳嗽引起剧烈呕吐,肠里的大便、胃里的食物涌到喉咙里,又被吸入气管,活人被屎憋死。还有两月就是我的生日,您老还是好好地活着吧。”

李秋霞一手端着汤药,侧身把耳朵贴紧李母的嘴,问道:“您说什么?我听-不-见。”

李母费力地说道:“你身上流着我的血,就应当像娘亲一样,做一个坚如铁石之人。若非我这么多年对你的狠心栽培,你一介女流,哪有能力继承李家这么大的家业。我就等着你掐死我!我死了,这一切就全都是你的了!掐死你的亲娘后,世间再也没有你过不去的坎,我也就安心了。”

李母又努力说道:“掐死我。”

李秋霞冷漠地摇摇头,说道:“你是我娘亲,我恨得着你么?”

李秋霞吃惊地说道:“您老可别这么说,今天是您的宝贝我的生日,对您不吉利。再说了,您这么有钱,享不完的富贵,哪有时间去死。”

李秋霞转身来到李母的房间,冷冷地回屋看着母亲。李母躺在床上,有气无力地对李秋霞说道:“这么多年,你还不原谅娘亲么?”

李母睁大眼睛,一口痰堵在喉咙里呼呼作响。李母不停地用力呼气,脸色涨得通红,渐渐变成猪肝色,很快又满脸青紫,鼻孔挣得像无底洞,一张血盆大口露出两个獠牙。

李秋霞厉声喝道:“福贵,送客!”福贵赶紧推开门,送吴远成出去。

李秋霞端起药,赶紧往李母嘴里倒。药水在李母嘴里咕噜直冒泡,就是不往下走。李母猛地一阵咳嗽,大小便全都挣了出来,瞪大眼睛断了气。李秋霞手里碗一下跌落在地,一个好端端的祭蓝釉小碗摔得粉碎。

李秋霞泪眼朦胧地说道:“我这些年,吃了很多苦,再也不是那个只知道哭,不懂得反抗的柔弱姑娘。既然哥哥不再是秋霞心中的哥哥,那秋霞也不再是哥哥心中的秋霞,你就死了这条心吧。”

午时三刻刚到,正准备开席,李府门口的大钟响起。李家大院哭声一片,红灯笼纷纷笼罩上了黑纱。就在李秋霞生日那天,李母去世了。

吴远成叹道:“这不是给这乱世乱上添乱么?只怕是你看错我了。”

吴远成没有赴宴。看着李府的热闹场面,吴远成对妻子秋荷叹道:“谁能料到,生辰就是死期?活鬼两相守,缘尽还分手。”

李秋霞说道:“乱世是机遇,饿死的人给他一口吃的什么都干得出来。哥哥你读了这么多书,划个方能有几文钱?你看那些贵人们,三五千两银子都不好意思提起。随便吃顿饭,够你给人看一辈子的病。如今我有钱,你有才,既可以买官,又可以招兵,何惧做不成大事?”

秋荷红着眼睛对吴远成说道:“你还是过去看看吧,就当是尽邻里之谊。”

吴远成说道:“现在是乱世,去哪里还不都一样?到处都是饿死的人,有吃有喝该满足了。”

吴远成望着妻子,点了点头。秋荷从里屋取出一包银两,递给吴远成。吴远成带上礼物,来到李府。福贵接过吴远成手上的礼品,吴远成对着李母的遗体拜了拜,一抬头就看见李秋霞正起身要走,吴远成赶紧追了出去。

吴远成望着李秋霞摇了摇头。李秋霞绝望地冷笑着说道:“难道你就甘心守着她一辈子待在这小地方,碌碌无为地混吃混喝等死么?”

吴远成拉着李秋霞的手说道:“你八字透了土,脾胃难免出问题,只有我才能救你,你为什么要远离一个能把你托上悬崖的人!”

李秋霞一跺脚说道:“要说先来后到,我比她先吧?我也不是不给她娘俩活路,她若肯让贤做小,大人有大量,我也就不计较了。”

李秋霞冷冷地说道:“你莫拿死来吓唬我,你那江湖游医的小把戏,嫩得很。”

吴远成绝望地放开手,说道:“我若肯抛妻弃子,日后又怎能对你一心一意?”

前日里张家镇不知道从哪里跑来一群南方游医,就在乐生堂旁边当街摆摊,免费给人号脉,逢人就三句话:一、你有病;二、很严重;三、我能治。来者只要上钩,就从兜里掏出一个黑乎乎的药丸,说是祖传十八代的秘方,九十九种名贵药材炼成,要人大价钱,抢了吴远成不少的病人。有些穷困人家原本在吴远成这里看病不收费,居然也回家卖了鸡鸭口粮,换这仙丹。

李秋霞双手按抚着胸口,努力让自己镇静下来,咬着嘴唇说道:“你明知道我的脾气,受不得旁人半点子气。我不比秋荷,她能像条小狗一样,对你言听计从,关怀备至。如今是你有了妻儿家室,负我在先,还说什么爱我一生一世?我李秋霞不是替人做小的人,你若是肯抛妻弃子,我此番就原谅了你,今生断然不弃不离。”

吴远成憋屈地说道:“你把我的玉佩还给我。”

李秋霞抓起一件金丝绸缎的上衣,用力撕扯,随着一声声“噗嗤”的碎裂声,绸缎片片落下。李秋霞的冷若冰霜,让吴远成的内心一下感觉掉到了冰窖里。吴远成一把抱着李秋霞,无力地分辩道:“这颗心又何曾忘却过你?”

秋霞说道:“你这块玉佩,值不了几个钱,我还你一块一样大小的金砖。”

“我是不想回来,谁叫我犯贱,谁叫我心里还装着你?而你,心里却还装着别人。一论到前程,你就默然不语;一提到结婚,你却只争朝夕。”

吴远成摇摇头,说道:“我在张家镇这小地方,一天花不了一文钱,我拿钱做什么?”

吴远成痛苦地说道:“谁能想到你会回来?”

秋霞含泪说道:“送我是你心甘情愿,还你也要我心甘情愿。我现在心不甘情不愿,不还了。”

李秋霞泪流满面地说道:“我带着两大箱为你精心准备的礼物,怎么能穿越攀西高原的悬崖绝壁?我就晚到了一月,你倒好,娶了别人为妻。”

吴远成摇头说道:“人你都不要,还要此物件做甚?”

“你一去就是十年,杳无音信。五年前我上周公山采药,见草丛中躺着一个逃荒的女子,眼看就饿得不行了。我把随身的饼喂了她,带回了乐生堂,就当是学徒。姑娘大了不中留,嫁出去她也不乐意,她一心一意待我,我从昆明回来后,一个月前娶的她。”

李秋霞的眼泪瞬时涌了出来,泪流满面地说道:“当初我就是看到这块玉牌,才没有去撞的墙。你既然不要我,救我做什么?”

“那你说清楚:她是从哪儿蹦出来?”

吴远成喃喃说道:“谁说我不要你了?你不要逼我。”

吴远成痛苦地说道:“我何时骗过你?”

李秋霞咬着嘴唇:“我逼你啥了?逼你杀人,还是逼你放火了?”

李秋霞哀怨地说道:“你这个骗子!”

说着李秋霞“砰”地一声,跪在了地上:“我给你磕三个头。第一个头,我替我妈谢谢你;第二个头,我替我自己还你的救命之恩;第三个头,从此我们恩义两绝,永不相欠。”

吴远成摇了摇头,说道:“我的心早已拴在那片桃林里,那是我一辈子的爱恋。”

吴远成弯下腰一把抱起李秋霞,哭道:“你这是何苦?”

李秋霞冷笑道:“看来你是不想去桃花岛了,野生的桃子都长了出来。”

李秋霞擦干眼泪,奋力挣脱吴远成的怀抱,厉声喝道:“福贵,拿刀来!”

吴远成轻轻放下手上的衣服,局促地说道:“我给你带了几个蜜桃,自家后院野生的,空了你尝尝。”

福贵战战兢兢地看了一眼李秋霞,又望了一眼吴远成,一言不发地从厨房拿出一把菜刀。李秋霞一把夺过菜刀,咣当一声扔到地上,对吴远成说道:“是我对不起你,要么你弄死我,我心甘情愿,福贵在此为证,要么你放过我。”

李秋霞说道:“谁说你以后还要给穷人看病来着?”李秋霞指着桌上的一个金色大摆件说道:“这个是品茶用的,匪木做成,故呈现天然的金色。”李秋霞又拿起一饼茶叶说道:“这是采摘千年茶树王制成的七霞珠,王公大臣的都舍不得给他们品尝。现在这颗茶树已经枯萎,这个茶饼绝了版,一两茶,一两金。”

李秋霞望着呆若木鸡的吴远成冷笑道:“你也说过为了我死都不怕,你要是不愿意弄死我,那你死给我看。”

吴远成红着脸,说道:“我一大夫,身边都是穷人,穿金戴银的合适么?”

吴远成低头看了看刀,又抬头看了看李秋霞,沉默了半晌,推门而去。

李秋霞拿起衣服,默默比着吴远成的身子,终于开口说道:“这是我在云南六必居给你定做的衣服,里面的线都是金丝的,纽扣是一颗颗天眼玛瑙。还好你没有长胖,高矮都正好。桌上的缎子留着以后用,都是王府才用得上的上等料子。”

一切的绝望,都源自希望。希望有多大,绝望就有多深。一切刻骨铭心的伤痛也都源自爱,爱有多深,伤也就有多深。月光如水,照耀着李家的老井。井边的几圈大石砖,像菊花一样,放射状排列得整整齐齐,早已被下人们踩得光亮。李秋霞独自来到井边,对着井里的月亮,纵身一跳。

吴远成望着李秋霞,千言万语,竟然一句都说不出来。一别十年,只有那一头秀发,日日在风中飘舞。如今万丈情丝,寸寸断裂,谁知如何开口?

福贵遵从小姐长眠井底的遗愿,没有将李秋霞的尸体打捞上来。李家用碗口大的铁链将井口锁死,再也无法打开。钱庄与当铺因为银两不翼而飞,凭空倒闭。

闺房里摆满了稀罕的物件,琳琅满目,吴远成几时见过,许多连名字都叫不上来。桌子上放着一堆绸缎,绸缎上是几件上好的衣服。

乐生堂秋季采购药材的银两全都存在李家钱庄,吴远成没有去李家闹,从此背上背篓,晚出归早,趁着星光在周公山上采药。

李秋霞冷冷地看了一眼母亲,牵着吴远成的手直奔自己的闺房。福贵正好路过,赶紧替二人关上门。

张家镇商铺的钱大多在李家钱庄。张家镇从此一蹶不振,商号纷纷倒闭。张家镇如一弯新月,挂在岷江边。小镇两头尖,中间宽。贯穿小镇的是一条主街,到了小镇中心,穿插着数条横街。李家大院就雄踞在月牙尖上,月牙的尾部则是花满楼。窗外岷江水滚滚东去,帐内化骨液绵绵不绝。出了花满楼,前行两三里就是周公山。花满楼早已人去楼空,数年光景,合欢花悉数枯萎,藤蔓爬满了楼阁的外墙,甚至沿着窗台深入屋内,缠绕着红斗帐。楼里终日不见阳光,阴森恐怖。李家大院如今也荒草丛生。

李秋霞一言不发,走上去抱着吴远成,轻轻吻了起来。李秋霞用舌头撬开吴远成的嘴唇,缠绵了起来。李母躺在两人身边,泪水不停地往外涌。

李家荒废以后,豹房没人打理,豹子竟然被狗吃了,狗又把狗吃了。院子里剩下的活物就是一地的蛇,常人进去都下不了脚,故而也没有人敢去强占。

炮甲珠一钱吞服,生姜六片引。

吴远成照例取下门口的葫芦,装上一葫芦雄黄酒,每月去打扫一次李秋霞的房间。吴远成轻轻推开李府大门,穿过长廊,来到前院,满地是涌动的各色毒蛇。吴远成喝了一口雄黄酒,对着众蛇合十说道:“我是来替你家小姐打扫房间的。你家小姐生前并未亏待过各位,有请各位让开一条路来。”

葛根一两 制首乌六钱 郁金一两

只见一条条大小各异的蛇纷纷涌向院中的水井,嗖嗖嗖地从井盖下方的缝隙中爬入井中,原来李府的这口枯井,早已成了百蛇窝。

炙甘草二钱 炙麻黄五钱 制附子三钱

西江月

桂枝三钱 白芍三钱 大枣三钱

苏轼

“能。”吴远成提笔写下一方:

世事一场大梦,

“能回去吗?”

人生几度秋凉?

“我能让你变回原样,比过去更好。”

夜来风叶已鸣廊,

李秋霞怔怔地望着吴远成,说道:“哥哥也给我开点药吃吧!”

看取眉头鬓上。

上三味,以水一斗二升,和蜜扬之二百四十遍,煮药取二升半,温服一升,余分再服。

酒贱常愁客少,

半夏(二升,洗完用)人参(三两)白蜜(一升)

月明多被云妨。

李母躺在床上,食道已经完全梗阻,不能进食,奄奄一息。吴远成每日以大半夏汤苟延性命。调以白蜜,富含糖分,既补胃气,其粘腻之质,又助药物下行:

中秋谁与共孤光,

“都是往家赶,看把你累得。”吴远成眼睛一红,回头看着李母。

把盏凄然北望。

李秋霞带着福贵回到张家镇。三月不见,李秋霞面目浮肿,暗黄无光,脸上毛孔粗大,痤疮密布,到处是痘印,腰身也比以前粗了很多。四目相顾,二人无言。许久李秋霞笑了笑,说道:“原来点苍山的雪还是不如岷江的水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