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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 叹冤家活鬼相守

吴远成说道:“师爷您请讲。”

朱师爷赶紧站起来,弯下身子扶起吴远成,说道:“先生,你这是做什么?你容我努把力,试一试。只是有一事,不知道当讲不当讲。”

“刚才先生说到清白,我不得不提醒你。人只要进去了,就不清白了。一个废人,出不出来其实都一样。”

朱师爷沉默不语。吴远成站起身子,径直走到朱师爷面前,跪了下去,说道:“她比我的命重要。她要是没个念想,指定不想活了。都是我害的,当初我要是跟她走了,她就不会受这些活罪了。我除了看病,也没有别的本事。师爷若是能救了她,我这辈子鞍前马后,就算天上下刀子,我都随叫随到。用这一生,报答恩人。”

吴远成埋下头,眼睛看着自己的胸口,含泪说道:“救人。”

吴远成又把包袱推了过去,说道:“一码归一码,我拜佛拜到西,您帮人帮到底。我就这点家当,拜托师爷了。”

张家镇已经大乱了。李家当铺抽走了在马家钱庄的全部银根,取回存在马家钱庄的三万两白银。李家当铺的三大股东王家米铺、刘家布店与沐家茶庄联合起来同时抽走银根,张家镇的人全都涌向了钱庄,马家钱庄只得暂停营业三日,防止挤兑。

朱师爷还是不接,连连推脱道:“先生,这不是钱的问题。再说了,我哪能收您的钱?”

为了不让张家镇大小商铺倒闭,镇长张虚白只得来到李家。张虚白恳求李母道:“如今多事之秋,国难当头,民生多艰。马家钱庄停业三天,可三天之后呢?张家镇大小店铺,多少人家,把钱存在马家钱庄里?钱庄要是垮了,多少店铺会关门歇业,又有多少人会失业?一旦张家镇产业没了,码头自然也就荒废了,三百年的小成都,不能毁于我们手上啊!”

吴远成取下随身包袱,递到朱师爷手里,说道:“这物件对她很重要,拜托师爷了。”

李母说道:“事虽然是这么个事,可是我李家有当铺,哪还需要什么钱庄?再说了,我李家现在自己的事情都还忙成一团,哪有时间去管人家马家钱庄的事啊!”

朱师爷推开吴远成的手,说道:“带东西不行,目标太大。”

张虚白赶紧说道:“李家要是肯接受马家钱庄,我代表张家镇全镇一百多号商铺,以及大小乡绅联名去县衙为李家说话。”

吴远成掏出镜心玉佩,哆嗦着递给朱师爷,说道:“麻烦师爷了。”

李母大度地说道:“既然民生如此多艰,为救民于水火,李家也管不了自身了。我们李家愿意接手马家钱庄这个烂摊子,全资收购钱庄。”

朱师爷安慰道:“不如我帮你带句话进去吧。”

当晚李秋霞就被无罪释放,满身伤痕的李秋霞被李母悄悄地接回了家,关在房里不让出门。

吴远成的泪水就在眼眶里打转,说道:“我就怕她不想活了。”

转天镇上收到通告,说是仵作已经验过尸,确定牛管家是死于中风,只因吃饭前刚和丫鬟玉坠通奸,用力过度,吃完饭气血往上涌,正好出门被风拍到,一失足倒地而死。玉坠怕奸情暴露,已经畏罪自杀。

朱师爷说道:“这倒未必。马家之所要将李秋霞置之死地,不外乎看上了李家后继无人,他马浪又是李家名正言顺的女婿。可是你想那李母岂是吃素的?李家的力度也很大,鹿死谁手,现在还不一定。你放心等着,人只要不出事,就没有问题。怕就怕人在里面扛不住,轻了生。”

李马二家,联名发出请帖,定于七月初七召开盛大庆典,全镇乡绅庆贺两家强强联合,更大更强,振兴张家镇实业,造福全镇父老乡亲。唢呐吹,锣鼓响,张家镇笼罩在一片祥和与喜悦之中,连岷江河里的鱼都不肯在水里待,纷纷跳上岸来。

吴远成满眼泪水,说道:“那秋霞不是死定了?”

自从马家走向没落,李秋霞就经常回娘家。李母死活不同意让马家休了秋霞,隔三差五地就把李秋霞送回马家。庆典前,李家终于出了一口恶气,风风光光地把李秋霞从马家正式接回了李家。眼看庆典就要开始,李秋霞把自己锁在房里,拒绝出门。

“先生只怕是《洗冤录》看多了,其实我们专业人士只看《罗织经》。断案不外乎人证、物证与口供。人证嘛,你想要他说啥,就总有办法让他说啥。至于物证,物没有嘴,全靠人解释,要不怎么会有文字狱?最关键的还是口供,有几个人扛得住火烙冰冻?再能抗,一棍子打晕了,按上手印,不就得了?”

李母站在门外,训斥道:“你是李家未来的台柱子,你不上台,成何体统?”

“衙门办案不是要讲证据的吗?”

李秋霞隔着窗户,说道:“马浪是马浪,不关我婆婆的事。她都中风三年了,只剩半条命,为何非得把人逼得上吊?我婆婆从床上爬下来,那么高的绳子,她半身不能动弹,你可知道她老人家是怎么爬上去的?我看见她老人家的时候,婆婆睁大眼睛吊在绳上,两手沾满鲜血,十指白骨森然。你们怎么下得去手?”

朱师爷摇了摇头,说道:“衙门里哪有什么真相。衙门办案,首先是定罪,罪定下来之后,再从大明律里找法条,看哪条靠得上。找到法条之后,再罗织罪证,往法条上靠。不论什么案子,只要真心想办,都能办成铁案。至于真相究竟是什么,或许她本人都不明白。”

李母冷笑道:“妇人之仁。我们李家当铺的钱要经过马家的钱庄,这钱自然贵了不少。为什么我们要让人白白赚我们的钱,把我们家的钱变成他们马家的?人生而不等。四等人是贱人,靠体力吃饭,日晒雨淋,苦之又苦。每天都在做除法,为了活下去,拿命去拼,干一月,少活一年,死活都在地狱中,早死早超生。三等人是下人,有田的种田,没田的,做工吃饭,每天都在做减法,活一天,少一天,混吃混喝等死。二等人是富人,每天都在做加法,或出租田地,或经营商号,日积月累,慢慢增加财富。一等人是贵人,每天活在乘法中,做的是钱的生意,买钱卖钱,以钱生钱,卖进便宜的钱,卖出贵的钱,利又滚利,钱又变钱,无穷匮也。”

吴远成哀求道:“秋霞是被冤枉的。她虽然有些大小姐的脾气,但本性善良,无论如何都是不会杀人的,更何况投毒。师爷一定要查明真相,还她清白。”

李母越说越兴奋,不由得仰天长笑,浑身发抖。

朱师爷说道:“人家要的就是死无对证。”

李秋霞问道:“娘亲啊,我们李家的当铺大不大?”

吴远成怒道:“丫鬟已经死了,这不是死无对证吗?”

李母答道:“大。”

朱师爷说道:“她的丫鬟不是招了吗?”

李秋霞又问道:“我们李家的当铺强不强?”

吴远成着急地道:“没凭没据的,怎么就死罪了?”

李母答道:“强。”

朱师爷对吴远成说道:“先生,不是我不帮忙。县里定了死罪,你要救的人活不成了。”

“那为何还要非逼得人家破人亡?”

吴远成心急火燎地找到朱师爷。师爷的父亲去年中风,一连看了好几个医生,都让准备后事,多亏吴远成给救活了过来。

李母冷笑道:“你不要嫌为娘粗暴。马浪把花满楼的女人带回家,当着你面脱光了羞辱你,粗暴不粗暴?如今是乱世,弱肉强食,要想不成别人案板上的肉,你就得要像男人一样,更粗、更大、更强,打碎牙得往肚里吞。你要是一个人寂寞,你养只金毛吧。”

李秋霞痛彻心扉地哭喊着。牛滁狞笑着说道:“喊啊,你家里有钱,待遇好,住单间,尽管大声叫。”

就在李家当铺正式兼并马家钱庄的那一天,李秋霞不见了。钱庄没了,马浪的好日子也就到头了。没多久马浪就病了,腰上长了一个大瘤子。

县衙的捕快里有一个叫牛滁,是马家的远亲,招呼了十几个弟兄趁着月黑风高进了大牢。牛滁一把脱掉上衣,左右吩咐了一下:“留活口,别搞死了。”

马浪衣衫褴褛地来到乐生堂,砰地跪了下去,哭道:“请先生高抬贵手,救小人一命。”

县里的衙役很快冲进了马府,连同秋霞和丫鬟玉坠一同抓了去。午饭前李秋霞派玉坠去了一趟厨房,说是让刘妈炖一碗燕窝,但玉坠一去就是半个时辰。玉坠进到大牢不到半个时刻,立刻就招供了自己受李秋霞的指使投毒,随后上了吊。

“站起来说话。”

这日马府的牛管家中午刚吃了红烧肉,打着饱嗝准备去院子走走。刚出门,门口有几阶台阶,牛管家醉醺醺地踩空了一脚,倒地就死了。

“跪着舒服。”

愤怒的马浪把花满楼的女人带回了家。两人脱光衣服当着李秋霞的面做事。李秋霞躲到哪间屋,两人就赤条条地跑到哪间屋,不停地喘着长气,努力地尖叫和淫笑。

“要么站着,要么滚出去。”

拿到判决后,小红当晚就在花满楼上了吊。山鸡不能骑马,就改成骑牛。牛就有牛脾气,一天晚上,山鸡一不小心就从愤怒的牛背上摔了下来。天亮村民发现后,山鸡已利索地断了气。

马浪噌地站了起来,一边抹着眼睛,一边偷偷看着吴远成。

钱掌柜死了,下半身都被马踏烂了。肇事者是周公山下天池村的山鸡。山鸡有一匹瘦马,周公山顶有一大片草地,山鸡每天都去草地放马。那天放马时喝了酒,山鸡忘了时辰,晕乎乎地骑马到上场口买油。马没见过这么大的狗,受了惊。山鸡当晚就去自首了,不久官府的判决下来了。《大明律》无酒驾一罪,不影响判决,山鸡有自首情节,从轻。至于这匹马,山鸡没有交“马捐”,没收。作为马主人,山鸡监管失职,处罚金十两,两年不得骑马。张家镇的牲口一律重新登记造册。狗颠从此需要在脖子上系一根铁链,不得再迈出花满楼的大门。赛老板又出了一分钱,替狗颠纳了狗头税。

吴远成看了一眼,说道:“这个瘤子长在腰子的上面。并不太硬,看样子是脂瘤。脂瘤有善有恶,你这个瘤子根盘散漫,推之不移,边界不清,只怕来者不善,非我能力所及。”

钱掌柜用力一甩腿,挣脱出来,下了台阶,只剩狗颠在身后“呜呜”直叫。钱掌柜正琢磨今日这狗颠到底怎么了,忽然间一匹快马飞奔过来,一脚就把钱掌柜踩在马下。

吴远成话还没有讲完,马浪就真的哭了:“求先生救命,求先生救命啊!”

钱掌柜说着掏出一锭银子,弯下腰放入狗颠的前爪里。狗颠的两个爪子抱紧钱掌柜的腿,死活不让走。钱掌柜说道:“好狗不挡道,狗颠你还不放开。”

吴远成叹道:“不是我不救你,解铃还须系铃人,你去找高人帮忙吧!”

打更的已经打过二更了。钱掌柜摇摇晃晃地从花满楼出来。狗颠蹲在门口,一口含着钱掌柜的裤脚。钱掌柜醉熏熏地说道:“狗颠,你是没有吃饱么?这些年多亏你照顾小红,给你一两银子。”

马浪哭道:“求先生告诉我高人在何方?”

姐妹们又哭又笑,边饮酒,边歌唱,每个人都疯疯癫癫地不知道在哭啥笑啥。花满楼全天都没有营业,酒香满楼,飘到镇上,引得无数的人不停地咽着口水,彻夜不眠。

吴远成说道:“我给你讲个故事吧。金陵神乐观陆道士,十七岁时因仆人偷吃,将其殴打踩踏致死,随即偷偷火化其骨,以为神不知,鬼不觉。十余年后,陆道士腿上长了一个毒疮,疮口似唇而有舌,还能说话。陆道士只听得毒疮言:我即仆人也。毒疮每日索饮食,饲以膏粱厚味,能自己吞化。饮以酒,四周皆红。但开口言,必大痛欲绝。如是一年余,毒疮说道:我欲他往,冤亦解也。不日疮遂愈。”

花满楼张灯结彩,灯火通明。马家钱庄的钱掌柜终于替小红赎了身,明日就娶过门。小红和钱掌柜好了四五年,总算是熬出了头,忙着和姐妹们哭着作别。男人们来到花满楼,都喜欢未开苞的良家少女,为了拉她们下水,花再多的钱也不心疼。在花满楼待久了,又喜欢劝那些人性未绝的失足少女从良,更有甚者,为了替她们赎身,倾家荡产也在所不惜。

马浪怒道:“莫非是死去的牛管家在作怪?”

马浪一摔门,去了花满楼,从此夜不归宿。

吴远成厉声问道:“牛管家吃的红烧肉究竟是何人下的毒?”

马浪一个巴掌,李秋霞的脸上就是五个手指印。马浪边打边骂道:“搞你还不如搞只猪,猪发了情还会叫几声!”

马浪低头不语。

谁知道李秋霞冷眼看着得意忘形的马浪,一言不发。马浪扑了上去,把李秋霞按倒在床上,开始扒衣裳。李秋霞冷冷地看着马浪,一动不动,马浪热烘烘的下身一下子就掉入冰窖里。

吴远成又说道:“清凉寺的自在禅师你可是认识?有一天,有个瞎了眼的和尚路过你们家化缘。你这么有钱,什么也没给,好在家里有贵客,你丢不起这脸,给了和尚九斤清油,你还对客人说什么出家人当持不捉金钱戒,最好的布施莫过于油了。和尚拿清油做什么?无非是回到庙里去供佛菩萨。除此就是点灯。周公崖上死人埋得多,过路的人一不留神就容易鬼打墙。清凉寺每天黄昏点一盏灯,高悬在路边的庙门前,一直到天明。这些年风雨无阻,能不费油吗?你给了人家九斤清油,禅师就一手拄着拐杖,一手提着清油出门了。客人前脚一走,后脚你就追了出去,把这九斤清油追回去了,等于什么也没给,还害得禅师提着这么重的东西走了一大段路。”

马浪终于大权在握,一想起清凉寺和尚的话,马浪就当着李秋霞破口大骂:“谁说我马浪不能发财呢?果真是狗眼看人低!”

马浪哭道:“我这哪是吝啬,我是心里憋屈,难受啊!我十年前去清凉寺上香,那时的主持还是个叫破山的老和尚。我请和尚算一卦,看我何时能发财。臭和尚说:你的钱还不够多吗?天道无亲,常与善人,你的钱未必就是你的。想要发财,先做一个好人。想要做一个好人,先成为人。贫僧只给人算命,啥时候你觉得你是个人了,再来找我算命吧。我当时就要打死这老和尚,可惜香客多,把我手脚都抱得死死的。你说我怎么会施舍给清凉寺东西嘛!”

马老爷在李秋霞的新婚之夜一命呜呼了,害得三姨太的贞节牌坊也没能立成。结了婚的马浪正式成为马家的大当家。

“那你今生可有舍得之时?”

迎亲的队伍刚踏进马家的门槛,马家就把红灯笼换成了白灯笼。马老爷坐在太师椅上,双目紧闭,面色阴森惨白,贴身丫鬟用手托着马老爷的头。管家赶紧安排李秋霞和马浪拜高堂。秋霞跪在垫子上,眼睛往前瞟了一眼,顿时冷汗直冒:马老爷的腿被红绳绑在椅腿上。秋霞哆哆嗦嗦地为公公上茶,丫鬟接过去,把茶杯往马老爷嘴边一靠,茶就算喝过了。

马浪愁容满面地说道:“先生问的好!都说张家镇有两宝地,一是清凉寺,一是花满楼。我对清凉寺确实是吝啬了一点,可我把一生的财产都施舍给了花满楼的女菩萨。我一进花满楼,就如同来到了极乐世界,每一个毛孔都冒着金光,浑身充满了喜悦。若非我日夜供养她们,女菩萨一旦被赶出花满楼,流落江湖,生灵涂炭,不忍直视啊!”

李秋霞出嫁了,迎亲的队伍浩浩荡荡。李秋霞坐在花轿里,望着乐生堂,泪如泉涌。福贵为吴远成送回了镜心玉佩。乐生堂门口悬挂的葫芦已经取下,今天不开门,李秋霞是再也见不到吴远成了。

吴远成怒道:“你供养这么多的女菩萨,你可知你妻子内心何想?”

参加完李公的丧事,马老爷回到家就倒了床。马家赶紧筹备马浪与李秋霞的婚事,希望李秋霞能给马老爷冲喜。知道马老爷病了,李家也恨不得秋霞赶紧成婚。

“莫非先生知道那小贱人在什么地方?”

如今李府的下人们谁都不知道他又疯到哪里去了。李家又买了一担石灰投入井中,把李府上下收拾得焕然一新。李府上下,挂满红灯笼,洋溢着幸福的喜悦。

“我不知道秋霞在哪里,但是我知道她就像一条小鱼游进了自由的大海。”

转天看守养心斋的下人鸭棚就不见了。鸭棚的屁股老发炎,走路别着腿,配上一前一后的兰花指,像只摇摇晃晃的鸭子,所以才有了“鸭棚”这名。自从狗大去了以后,鸭棚就恍惚得厉害,成天嚷着要去寻狗大。鸭棚没事总是一个人站在井口发呆:好大一个洞,既黑暗,又深邃。人们对洞穴的好奇心与生俱来,鸭棚很想知道:洞的那头,究竟是什么?鸭棚想不明白:为何人从洞里生出来,最终又都回到洞里去?不论排泄还是发泄,人每天都需要出口,每天都要下蹲,结果还是难免一屎。

“自由?海里风大浪大,只怕早就被大鱼给吃了,变成屎,拉了出去,溶化在你所说的充满自由的水里。”

眼看着李秋霞不说话,吴远成继续说道:“你要是跟我跑了,李家丢不起这人。你如果不继承李家的产业,你活着对李家就是耻辱,断然不会留你在世间。不论最后你和你娘谁死谁活,我们都没有办法再好好地过下去。你还是嫁了吧,犯不着为了我拿自己和亲娘的命去拼。”

“她那么聪明,一定不会有事的。你是一辈子没有离开过猪圈,不知道猪圈外的世界空气都弥漫着淡甜味。人要是在猪圈里关久了,就一定不想出去。”

吴远成感慨道:“你们李家,除了那金灿灿的大门,哪有什么是干净的?你家里的那口井,阴风惨惨,令人不寒而栗,里面究竟填了多少人?二姨太果真是想不开,抱着狗儿自己投的井?还有那个叫狗大的下人呢?都说他母亲病了,回乡下探亲了,这么多年,他妈的病就从来没有好过?拦着你爹不让过的二狗,就是狗大他亲弟弟!你家那井常年盖上个青石大盖,还上了锁,二姨太如何打得开井盖?为何李家每年都要买一担生石灰?还不是半夜里往井里倒?与其说是水井,不如说是活人坑。即便有水,也是血水。”

猪的一生,没见过星星,也没见过月亮。究其根本,嗜欲深者天机浅。猪嗜食如命,一辈子都在圈里埋头找吃的。只要有口食,你就打开猪圈的门,它也不会跑出去。久而久之,猪就再也抬不起头,一生都不能仰望星空。

李秋霞哭道:“她是我妈,不会为难我的,李家大院没有你说的这么不干净。”

马浪无奈地答道:“张家镇就是世外桃源,还能去哪里?这个世界,哪里没有猪圈?哪里都一样。张家镇有四宝:花满楼的姑娘,王大娘的脚;李家院的疯狗,乐生堂的药,这么好的地方去哪里找去?”

吴远成说道:“我给你写信,就是要劝你还是嫁人吧,不要再和你妈对着干了。你要是不嫁人,就算你死了,你妈都不会放你出来。你要是想逃,逃到天涯海角,李家都是不会放过我们的。”

李家由于人丁稀少,狗就成了看家护院的得力干将。李家训狗,用的是“虎豹戏春”的奇妙法子。李家后院有一间“豹房”,专门用来训狗。每到春秋两季,狗狗们进入发情期,都会送到豹房复训。发情的公狗和母狗投食混有“五石散”的狗粮后,各自放入一个相距数米的铁笼里,铁笼的门没有上锁,门外有只豹子巡视。要么在笼子里憋死,七窍流血;要么冲出笼子被咬死,撕成碎片。活下来狗都如饿虎一般,凶残得紧。然后再又送入“下书房”,由专人训练狗狗们直立行走,知书达理的狗甚至可以开门接客。

李秋霞望着吴远成,哭着说道:“都说苏州是人间天堂,我们就去离天堂最近的地方。听说那里有个桃花坞,桃花坞的旁边有个金鸡湖,湖上有一个桃花岛。我包袱里有爹留给我的三块金砖,我们就在桃花岛上盖楼安家。”

“啥叫王大娘的脚?”吴远成好奇地问道。

吴远成茫然道:“去哪里?我们还能去哪里?”

“你可是不知道,江湖上把你说得很玄乎。都说下场口的驴毬偷了王大娘的裹脚布,结果被熏得半死,又被你吴远成的药给起死回生了。所有人都知道,就你没听过。”马浪叹道:“当初我娶李秋霞,不就是贪图李家一点财产而已,谁知道偷鸡不成蚀把米?现在想起来,还不如驴毬。”

夜里吴远成只听得“砰砰砰”的敲门声,吴远成一听这声音就知道是李秋霞。吴远成起身打开门,李秋霞冲进屋抱紧了吴远成,哭道:“带我走,马上走!”

吴远成冷冷地说道:“秋霞她不是鸡。”

吴远成拿出一张处方签,提笔写下:“白术朝露香,紫芝秋霞熟。”吴远成把处方签折成三角形,递给福贵,说道:“把它带给你家小姐。”

马浪嬉皮笑脸地说:“对,她不是鸡。她心比天高,命比纸薄。李家不就是指望她能下蛋,最好是公的,可以继承家业。我为啥就不着家?我和她还不如妓女与嫖客,人家是同床异梦,我们是同床同梦,你恨不得弄死我,我恨不得弄死你。夜里不敢睡觉,迟早要疯掉,还好她跑了。”

吴远成冷笑道:“既然小姐是你日后的主子,你为不为小姐打算?你若是为小姐打算,日后少不了你的好处,你若是不乐意,迟早把你千刀万剐。你放心,这事神不知,鬼不觉,一定不让你难做。”

“你说的是人话吗?”

“当然是小姐了。”

“如今我孤身一人,成了上门女婿,还不如没球的太监。李家的狗见了我都不客气,给我吃发霉生蛆的东西,还不如大黑,恨不得我早早死了干净。如今就算我想布施,除了这身破衣裳,哪还有什么东西可以布施的?”

吴远成对福贵说道:“这家将来谁做主?”

吴远成叹道:“禅师何曾贪图过你的布施?香火全都供奉了菩萨,老和尚一日三碗粥,何曾占过你的便宜?”

福贵赶紧说道:“不关小人的事。”

转天马浪又哭哭啼啼地来到乐生堂。马浪对吴远成哭道:“自在禅师说与他无关。他说我这事是牛管家死后下了地府,告了我的阴状。阎王爷对牛管家说:你欺行霸市,逼得人家破人亡,死有余辜。只是马浪这厮,拿了佛陀的香油,着实可恨,饶他不得。两案并作一案,阎王当即令小鬼打了我一棍。用的是地狱里的水火棍。这一棍打在你腰上,你现在的病就跟这九斤清油有关。李家这群畜生,一天只给我一顿稀的喝,汤清得可以照见碗底。我现在瘦成这样,身上哪里还有一滴油水?”

吴远成怒道:“果真是关进了这鬼地方?当年你家李公看上了花满楼的小翠,还没有娶进门李公就断了气,临了留下遗言要搞什么阴婚,非得娶了小翠,大婚完了小翠就疯了,被你们锁在养心斋。临终就是我去的,里面到处是蟑螂、满地是老鼠,小翠骨瘦如柴,眼神空洞,形如僵尸,你们怎么下得去手?”

吴远成说道:“你休得悲伤,且听我讲一笑话给你听。一个猴子死了,来到地府,求阎王转世为人。阎王十分为难地说道:你一身是毛,投胎为人,岂不是怪物?这样吧,你要想转世为人,就先把你身上的毛一一拔去。阎王当即换来夜叉动手拔毛。刚拔下一根毫毛,猴子就痛得嚎啕大哭。阎王笑道:畜生,看你一毛不拔,如何做人。”

福贵低头看着桌上的银两,一言不发。

马浪不悦道:“有这么取笑患者的医生么?”

吴远成冷笑道:“呸!你们家一直把小姐当男人养,还好意思说什么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你想清楚了再说话,小心闪了舌头。小姐是不是被关进了养心斋?”

“我不是取笑你。你去下场口刘屠夫那里看一看,一副猪油有几斤,你就知道你的瘤子最终会长多大。你若是想多活些时日,办法倒是有一个。”

“大户人家的千金小姐,本来就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

“什么办法?”

吴远成把银子往福贵面前一推,说道:“也是,好奇害死猫。你也知道张家镇的规矩,医生不得开堕胎药。我看夫人的肚子上全是淤青,亏你们下得去手!我这里还有一副跌打损伤药,看在秋霞的面子上白送你了。不过福管家,你还是老实告知我的好:怎么许久没有看见你家小姐出门?”

“周公山顶有一大片芳草地,开满了野花,宛如一块空中草甸洒向云端。草甸下方一两百米,就是周公泉。清晨一地露水,草甸上散发着泥土的芬芳。雨露渗透到地下,流入了周公泉。你这瘤子是油水变的,想要多活,唯一的办法就是吃三年草。”

福贵脸涨得通红,说道:“先生既然知道自己是医生,还是莫管病人的私事好!”

马浪一脸的憎恨,恨恨地说道:“先生前些年和那贱人没少去那儿滚草地吧?啥味道,香不香?我可是已经把她当个屁放出去了。但是我心里依旧恨她,不吃她滚过的草。哪一片草她没有践踏过,你告诉我,我去吃。”

福贵一边说着,一边取出十两银子,放在桌上,伸手就要去取药。吴远成轻轻按着福贵的手,不经意地说道:“我是医生,不是屠夫。若不是已经死了,我是不管这事的。只是这事实在是蹊跷。什么野东西,怎么就凭空钻进了夫人的肚子里?”

“你爱吃不吃。药开了,不救命。”

“我哪里知道,想是夫人嫌腥味太重,下人洗得过了头,不知咋搞的把鱼鳔搞破了。”

制麻黄三钱 鹿角霜一两 炙甘草一钱 郁金五钱

“漕帮不是每天都向李府送来几尾十多斤重的大鲤鱼吗?怎么会这样?”

制首乌六钱 醋商陆三钱 黄芩三钱 生山楂一两

福贵笑道:“知道,知道。上周先生就说过了。”

白芥子三钱 肉桂一钱 制附子三钱 人参一钱

吴远成一连三月都没看见秋霞。正好这天福贵又来替李母取胃药,吴远成漫不经心地说道:“这次的药里有麝香。夫人吃过药以后要休息。”

枯矾三分吞服

李母转身对福贵说道:“让小姐待在养心斋,好生反省。”

马浪目不转睛地看着药说道:“先生说我得是瘤子,又是人参、又是附子,不会虚不受补吧?”

李母冷冷地说道:“嫁不嫁是你自己的事,想死也不要连累别人。吴远成是逃荒来的黑户,张虚白违法给他落了张家镇的户。你最好是想清楚,我也不愿意揭发他。”

“玩女人最耗精力,这么多精子和力气都消耗了,不用人参、附子,怎么治?知道耕田的牛是怎么死的吗?累死的牛多了去了,老死的我还没有见过。泰昌帝登基后,日御八女,十日就虚脱倒床,二十日后口含红丸,龙御归天。红丸仙丹无非是二七处女经血、二八童子秋石与三七孕妇初乳蜜炼,辰砂为丸,比起人参、附子,那才是大补。时普天大旱,瘟疫流行,草木尽,人相食,民皮不包骨。白水农民王二揭竿而起,天下从此大乱。至于你,就是个祸害,原本死不足惜,还怕虚不受补?”

李秋霞一跺脚,说道:“我不嫁,死也不嫁!”

“你这药不会有毒吧?”

李母冷笑道:“要的就是他败家的样!我们是他的大客户,他要是败了,当铺再抽银,钱庄撑不住,只能被我李家给收了去。再者,他没了权势,我李家就可以正大光明地把你接回来,赏他个上门女婿,生的孩子姓李,正好替我们李家接替香火。”

吴远成怒道:“把你的丑嘴放干净点。我是医生,不是屠夫。不过你要是再敢说秋霞一句坏话,那你下次的药保不准就真有毒了。”

马老爷子晚年得子,谁曾想马浪长着骡子才有的长耳,让马家很是膈应。虽说骡子能吃苦,但马浪游手好闲。更让人闹心的是骡子是马憋急了与驴的杂种,母骡罕见有能怀妊的,公骡则更是没有生殖能力。看着油头粉面的马浪,马老爷子很为他的婚事犯愁。

马浪猥琐地笑了笑:“先生我开个玩笑而已,请先生一定把分量给足了。”

李秋霞哭道:“这马浪就是个没用的败家子,谁不知道他绰号花底浪?你把我卖给马家,马家能够撑到何日?”

“我看你是吃了秤砣铁了心。医馆就是阴间在阳间开的旅馆。我们当医生的是替阎王爷做事,跟地藏王菩萨打交道,哪有什么神不知、鬼不觉?缺斤少两就怕半夜里医馆有声音,阎王爷派人来盘货。所以不用你提醒,我给你一味药包一袋,你要不放心,回家自个再掂量掂量。”

李母冷笑道:“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再说了,谁是羊,谁是狼,还不一定呢。你非要说抢,也是我们李家抢。他马家既然可以用钱抢人,我们李家就可以用人抢钱,看他马家能支撑多久。”

醉太平

李秋霞哭道:“你这不是把女儿送入虎口么?”

夺泥燕口,

李母坦然说道:“对啊!为什么这么多年为娘把你当男人养?你姿色一般,锁不住那些贱男人的心。漂亮的女人花满楼多了去,一个女人风骚之中带几分男人味,自然容易迷倒一片。如此说来,你不是李家的摇钱树是什么?再说了,我还能活几年,这一切还不都是你的?”

削铁针头,

李秋霞对李母哭道:“母亲,你把我当什么了?莫非是摇钱树么?”

刮金佛面细搜求:

李母对李秋霞说道:“马家可是张家镇与我们李家齐名的大户。有马家钱庄的支持,我们李家的当铺所向无敌。欠债,典当,钱庄逼债,当铺死当,上下通吃。”

无中觅有。

福贵看见李母上了阁楼,连忙躲在一旁,不再吱声。

鹌鹑嗉里寻豌豆,

“你情我愿,算不得抢。”

鹭鸶腿上劈精肉,

李秋霞哭道:“这哪是提亲,分明是抢亲。”

蚊子腹内刳脂油。

福贵弯着腰身回答道:“老夫人不让事前告诉小姐,这是给小姐提亲的队伍进了家门。马家果然是财大气粗,看这架势,这提亲的队伍没有两里,也有一里。”

亏老先生下手!

吴远成居然毫发无损地从清凉寺回家了!消息很快轰动了张家镇。李秋霞这些日子一直被母亲锁在养心斋,听福贵说远成平安,秋霞禁不住喜极而泣。正在暗自庆幸,忽然听见家门口锣鼓震天。李秋霞惊道:“什么事这么喧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