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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 三姨太枯木逢春

李公生了李秋霞,偏偏还想要个儿子,就娶了二姨太胭脂。胭脂本是仁寿县张家班的角儿。得知胭脂嫁入豪门,张家班的姐妹们哭成了一团,班主也慷慨地把平日里胭脂最喜欢的一条金毛狗做了陪嫁。

刚进了李家的门,二姨太就隔三差五地夹着大腿来乐生堂找吴远成。吴远成可怜二姨太坐不得硬板凳,每次都在二姨太的椅子下放一块坐垫。每次吴远成也开相同的方:

土瓜根 芍药 桂枝 蛰虫(各三分)。上四味,杵为散,酒服方寸匕,日三服。

开完方吴远成对二姨太说道:“夫人你这阴肿之症,纯属外伤。每次受了伤就来吃药,不是个办法。”

二姨太满脸哀怨,说道:“老东西年老体衰,心有余而力不足,自己做不成,全靠木棍捅,我这是活受罪,还不如死了的好。”

吴远成劝道:“生命可贵,可不能轻言。天下没有无缘无故的病。《药师经》说:若诸有情,悭贪嫉妒,自赞毁他,当堕三恶趣中,无量千岁,受诸剧苦。受剧苦已,从彼命终,来生人间,作牛马驼驴,恒被鞭挞,饥渴逼恼,又常负重,随路而行。或得为人,生居下贱,作人奴婢,受他驱役,恒不自在。夫人不如就当是还债了。再说了,你家老爷的哮喘病犯了,走路都困难,没有三两个月也好不了,你放心养伤好了。”

二姨太眼珠一转,笑道:“先生这医馆名叫乐生堂,奴家活得这么苦,先生莫非是能让奴家离苦得乐?”二姨捋着怀里的金毛狗儿,笑道:“金毛,金毛,你看先生可好?”

吴远成没好气地说:“那花满楼的大厅里还挂着极乐世界的大匾,你咋不带着你的金毛往那里想法子去?”

二姨太娇滴滴地道:“敢情先生也是性情中人,也爱去花满楼,奴家比那头牌的贱人小红如何?”

吴远成笑道:“花满楼我常去,看的病和你得的差不多,谈不上贵贱。”

二姨太一把抓住吴远成的手,对着吴远成的脸喷出一口香气,火烧火燎地说道:“先生若是疼爱奴家,奴家死也知足了。先生看病这么快,我们有的是时间。”

二姨太娇滴滴的声音就如熄了灯的蚊子,在你耳边“嗡嗡”地飞,搞得人心乱。一般男子哪禁得住此花撩动?好在吴远成心中已有了别人,赶紧掰开二姨太的手,劝道:“夫人还是拎上你的药快回去吧,小心晚了又是一顿毒打。”

二姨太“哼”地一声拎起药,夹着屁股出去了。一连数月,二姨太都不再来乐生堂了,吴远成终于松了一口大气。

李公的哮喘病是越来越严重了,这几日都下不了床。李母对着福贵劈头盖脸就是一顿痛骂:“都是这小贱人,每次都累得老爷气喘吁吁,给我关进养心斋。你带几个妥帖的人,帮她好生反省,不许让老爷看见伤。”

福贵带着鸭棚、狗大进了二姨太的屋。狗大肩上扛着一捆麻绳,押着二姨太去养心斋。鸭棚用兰花指拎着几方毛巾,拧着屁股跟在后面。一周以后二姨太被放了出来,蓬头垢面,又哭又笑,已经是个失心疯。

从此李家大院夜里就闹鬼。李家人丁不旺,李公与李母住正院,二姨太住在东耳房,东大院是小姐住的地方,下人们全都挤在狭小的后院,西大院、西小院、东小院全都空置着。半夜里总是听到这个空着的院子传来唱戏的声音。

李母冷笑道:“装神弄鬼,今晚老娘就捉鬼去,看看究竟是鬼可怕,还是老娘可怕!”

李母吩咐丫鬟玉坠当晚把小姐锁在房里,又令下人一律不得睡觉。半夜里果然西大院传来唱戏声。李母带着福贵等人很快就包围了西大院。大家战战兢兢地地望去,果然隐约是一个女人穿着戏服,抱着个物件,在晦暗的星光下自顾自怜地边跳边唱:

看这些花荫月影,

凄凄冷冷,

照他孤零,

照奴孤零。

此情空满怀,

未许人知道。

明月照孤馆,

泪落知多少。

李母一挥手,一群人冲了上去,只听得鸭棚“啊”地一声大叫,腿上被咬下来一块肉。李母冷冷地说道:“既然是你先伤我李家的人,就别怪我们无情了,上家法。”

狗大愤怒地冲了上去,棍子漫天落下,二姨太把金毛紧紧抱在怀里,用身子护紧了,不一会儿人与狗全都血肉模糊。二姨太张着血糊糊的嘴又笑又唱:

碧玉簪冠金缕衣,雪如肌;

从今休去说西施,怎如伊。

杏脸桃腮不傅粉,貌相宜;

好对眉儿共眼儿,觑人迟。

李母勃然大怒:“还在这里勾引众人,贱人我见得多了,从来没有见过你这么贱的人。”李母大声喝道:“福贵。”

福贵小心翼翼地答道:“夫人,小的在。”

李母说道:“割了!”

福贵结结巴巴地问道:“割,割哪里?”

李母转过头来,骂道:“弄不好,就割你自己!”

狗大蹿了上去,用力死死地按紧二姨太,鸭棚用筷子撬开二姨太的嘴,将毛巾包绕着二姨太的舌头,兰花指往外用力一拉,二姨太的舌头就如装了弹簧一样,伸得老长。福贵拿着杀猪刀,手起刀落,二姨太顿时口中血如泉涌。猪头赶紧递过来一瓶三七粉,福贵打开瓶子就往二姨太口里倒,半天血还在冒。

福贵赶紧对李母说道:“夫人,大家都在,您看怎么办?”

李母关切地说道:“怎么办?这还需要问!人命关天,还不赶紧请吴先生来。”

吴远成慌里慌张地跑进了李府,拿起一瓶止血饮就往二姨太口里倒。吴远成对着福贵怒道:“怎么会这样?”

福贵小心翼翼地说:“大家都是无心的。”

吴远成冷冷地说道:“我知道你们是无心的,全都是无心的。”

眼看出血见缓,吴远成放下二姨太,看了看金毛。眼看金毛已经奄奄一息,吴远成赶紧取了银针,抱起金毛。福贵问道:“先生这是做什么,难道还要救这畜生的狗命?”

吴远成问答:“谁是畜生?”

李母冷笑道:“还是吴先生宅心仁厚。福贵,记得把这畜生的药费连同诊金也付了!先生是医人的,医坏了我李家的狗不知道赔不赔?”

吴远成怼道:“人呢,人在哪里?”

吴远成撩开金毛的尾巴,原来是个公的。吴远成对着金毛的会阴穴缓缓地插进一针。片刻功夫金毛醒了过来,无助地望着吴远成。

吴远成正想再给点啥药,只听得李母对福贵说道:“夜已经深了,福贵送先生回医馆吧。”

吴远成回到乐生堂早已过了睡觉的点,翻来覆去地怎么也睡不着。一连好几天,吴远成左右觉得不踏实。这晚吴远成干脆早早关了门,准备睡个好觉。吴远成迷迷糊糊地就听见敲门声,起床开门一看是福贵。福贵神色慌张地说道:“劳烦先生赶紧走一趟。”

吴远成心中不祥,问道:“谁?”

福贵说道:“先生去了就知道了。”

福贵带着吴远成急冲冲地来到二姨太的房间门口。福贵贴着吴远成的耳朵悄悄说道:“这些日子二姨太一直被锁在家里,也说不了话,没事就抱着金毛呜呜直叫,吃饭睡觉都在一起。今儿狗大给二姨太送饭,不曾想撞见了不该看见的事情。大狗小狗都受了惊。狗大还好,那小狗受了惊,东西拔不出来,疼得二姨太叫了半天了。这不,老爷差我赶紧来请先生。这事务必请先生保密,神不知,鬼不觉。拜托先生了,必有重谢。”

吴远成问道:“小姐呢?莫吓着了你家小姐。”

“先生放心,小姐被太太锁在房里。李家上下,大大小小,都不许离开自己的房间。”

吴远成对着门缝看了一眼,倒吸一口冷气,惊道:“好大一只黄毛怪!”

福贵问道:“依先生的意思,如何是好?”

“这是阴缩症,二姨太恐怕是受了不小的惊吓。那东西带倒刺,强拔是出不来的。”

吴远成跑回乐生堂,取了三根乌头,吩咐福贵:“赶紧让人将这几根乌头用猛火煮一锅水,用木桶盛了来,让二姨太抱着黄毛坐在桶上熏下身。这偃月炉一会儿工夫就热胀冷缩,不用你拔,那狼牙棒自己就从荆棘岭中滑出来了。”

说完吴远成赶紧回到乐生堂。望着桌上一百两银子的封口费,吴远成一宿没睡,仔细地倾听李府有没有敲钟的声音。听着,听着,天就要亮了。

天刚麻麻亮吴远成就打开了大门,往李府望去。一只猫头鹰立在李府的屋檐上,一只眼睛睁着,一只眼睛闭着,屁股对着吴远成,头扭转一百八十度,正盯着吴远成“咯吱,咯吱”地笑。猫头鹰在民间称之为“丧门星”,俗话说“不怕猫头鹰叫,就怕猫头鹰笑”,猫头鹰笑则家中必有丧事。吴远成正吓得大气不敢出,那猫头鹰忽地噗嗤飞了去。

原来是福贵推开李府大门,张着大嘴伸懒腰。吴远成上去就抓着福贵不放,问道:“你说个实话,二姨太怎么了?”

福贵狐疑地看着吴远成,问道:“先生为何如此关切二姨太?”

吴远成骂道:“果真是狗嘴吐不出象牙,那金毛是我救的,如果因为这个原因二姨太出了什么事,我于心何忍?”

福贵不怀好意地笑道:“原来如此。不瞒先生说,二姨太昨晚抱着金毛跳了井。”

吴远成吃惊地说道:“为什么一宿没有敲钟?”

福贵冷冷地答道:“李府死了人才敲钟。”

吴远成怔怔地回到乐生堂。吴远成就在后院取了几片破瓦,放在地上,点了几张黄纸,对着虚空自言自语:“是我害了你,不该救金毛。也是我害了金毛,不该让它陪你再受人间之苦。你们一路走好,下辈子做人做狗先想好了再来。”

二姨太刚死,没两日李公就又娶了三姨太。三姨太原本是花满楼的头牌姑娘,人称“大嘴美女”,只要是男人,看见她的脸,眼光就停留在她那对迷人的大嘴唇上。男人要是上了岁数,全靠女人这张嘴。三姨太在人肉堆里练就一身“枯木逢春”的绝活。饶是如此,每晚三姨太还是累得死去活来,没几天嘴唇就肿得如腊肠一般。

不到三月,吴远成又被半夜叫到了李家。李公睁大双眼,张着大嘴,白沫从口中涌出,喉咙里一口痰,像是在拉风箱,呼噜直响。李公的背挨不着床,状如弯弓,四肢不停地抽搐,下身的淫水一阵阵往外冒,滴滴答答地在床单上流个不停。三姨太跪在地上,披着薄纱,鼻涕垂到地上,如同鸡点头啄食一般,不停地颤抖。

吴远成对福贵说道:“给件衣服穿,天凉了。”

福贵为难地望着李母,李母正忙着指使下人们换床单。福贵赶紧上去,将那湿漉漉地床单给三姨太披上。

吴远成摇摇头,问福贵道:“你家老爷今晚可是有饮酒?”

福贵战战兢兢地答道:“老爷今晚兴致特别高,吩咐后厨备了些酒菜送到三姨太房间。”

吴远成叹道:“完了,完了!那枯木逢春之术,无非是残灯泼油,怎么还能在事前饮酒?三姨太的呼吸吐纳之术虽然说是十分地厉害,可你想,李公风烛残年,如何经受得住烈火烹油?人天一气相呼吸,古人比喻为橐龠。人活着,靠的就是这一口真气。三姨太把李公的这一口真气全都吸到了下身,冲破精关,而图一时之乐。可惜火上浇酒,这一下溃了堤坝,犹如黄河之水泛滥,一发不可收拾。迷云遮慧月,只剩滔滔西江水,滚滚向东流。前些日子我给李公开了筑堤围堰的药,想必李公嫌这药吃了人不够飘乎,没有坚持服用。凡事物极必反,如今李公耽淫嗜酒,放逸无度,便宜了非人夺其精气,那里还有得救?”

福贵怯生生地问道:“敢问先生,何为非人?”

“佛经里讲的非人,就是民间说的色鬼,寄居在人阴部,专门舔食精气为生。李公岁数多大,附身的多半是老色鬼。我看你们还是抓紧准备后事吧。”

李母镇静地说道:“赶紧烧水,先洗,换寿衣。还请先生帮忙灌汞。”

吴远成一摆手拒绝道:“人还没有断气,这如何使得?这忙我帮不了。夜也深了,我就先回了,一会儿灌汞还是管家来吧。”

李府的钟声惊破了长夜的星空,李府上下挂起了白灯笼,所有的门柱上都连夜挂上了白纱。虽是初秋,张家镇居然下起了夜雪。待天亮吴远成打开乐生堂的门,眼前是白茫茫一大片,这世界竟然变得如此地干净。

吴远成用过早饭就带上礼金登门拜祭。李府的家丁全部出动,李家大院的中轴线上,笔直地站满了白衣飘飘的人。院子中央站着的人都快成了雪人,脸冻得发乌,却丝毫不敢哆嗦。吴远成心里直嘀咕“难不成今儿进了虎穴?”吴远成来到中堂,只见李公没有按例晾在门板上。灵堂上摆放的是一口棺材,棺材已经钉上了盖。吴远成刚一跪下,就看见棺材的缝里有一丝血迹,地上还滴了一滴血。吴远成大惊,活人入棺,在棺材中憋死,临死前挣扎,以手划棺,多致五指白骨累累。死者面目狰狞,怨气凝聚棺中,不得消散,最容易走尸。棺材上钉,穿心而过,虽可以防止走尸,然死者也万劫不复,永钉棺中。

李母看见吴远成目光所及之处,当即对福贵使了一个眼色,福贵立马跑了上来,扶吴远成起身,一不小心,福贵竟然滑倒在棺材前,手上的毛巾刚好擦去地上的血迹。

吴远成赶紧扶起福贵,福贵连声说道:“先生,不要紧的。”

吴远成问道:“小姐呢?怎么没见你家小姐?”

福贵答道:“我家小姐,平日里和三姨太最为交好。一大早小姐听说三姨太没了,一口气没有上来就哭晕过去了。”

吴远成急忙说道:“还不快带我去瞧瞧。”

福贵一摆手说道:“先生请留步。小姐已经醒了,没有大碍,只是身子有些乏,小姐正躺在闺房里休息,多有不便,多有不便。”

吴远成若有所思地说道:“那就好,那就好!”

拜完亡人,福贵领吴远成去客厅休息。吴远成刚一进门就看见客人们议论纷纷,都在落泪。镇长张虚白招呼吴远成在身边坐下。马家钱庄的马老爷子正和张虚白在窃窃私语:“老头死了,张家镇济生会的会长总不能由一个女人担当,让旁镇的人笑话。”

张虚白赶紧说道:“您老说的是。不过话虽这么说,可还得听听乡绅们的意思,这事还有许多工作要做。”

德高望重的马老爷子颤巍巍地站起身子,现场一下安静了下来。只听得老爷子对大家说道:“李公原本就是风烛残年,经不起风雨。果真天公不作美,风吹就灯灭。更令人感动的是,三姨太悲痛欲绝,自己不想活了,爬进了棺材,追随李老爷去了。想那三姨太,原本是花满楼的失足女子,至贱至淫。进了李府,经这书香之家的熏陶,果真是从了良,变成了活生生的一个贞节烈女,虽死犹生。”

眼看马老爷子气喘吁吁,摇摇欲坠地站在那里,镇长张虚白赶紧上去,扶了马老爷子坐下,说道:“您老别激动,激动伤身子,有话坐下慢慢说,大伙儿都认真地洗耳恭听着呢。”

马老爷子接连喘了几口气,对张虚白叹道:“老夫活了八十有八,张家镇就没有出过如此的贞节烈女,果真是活久见。他们李家是老爷一中风,姨太太立马就死了。我家夫人刚中风,我还活得好好地,果真是人与人不同啊!这三姨太虽说不是原配的夫人,按例是立不了贞节牌坊,不知道镇长能否为这绝世女子破一次例?”

张虚白咳嗽了两声,说道:“你老说得甚是,等忙过秋收这段,我就召集全镇的长老们,我们一定好生商议!”

七笔勾

袾宏

夏赏春游,歌舞场中乐事稠。

烟雨迷花柳,棋酒娱亲友。

嗏,眼底逞风流,苦归身后。

可惜光阴,懡罗空回首。

因此把风月情怀一笔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