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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三 柳如是魂归地府

柳如是哭道:“我们两个,加起来都一百多数了,你还怀疑这个。你也不是不了解我,如果不是,我早告诉你了,何须等到今日。”

柳如是关上门,转身来到床前,握紧钱谦益的手。钱谦益沉默了片刻,问道;“女儿是我们的吗?”

钱谦益微微一笑,费力地说道:“不是我也不怪你,就想知道个答案。我就是觉得我们的女儿没有我们聪明。”

黄宗羲刚走,钱谦益就陷入弥留。柳如是赶紧又叫来钱谦益的爱徒钱曾。钱谦益对女儿与钱曾说道:“你们都出去。”

“你粘上毛就是猴精,谁还能和你比?”

钱谦益泪如雨下,说道:“你走吧。”

“我昨天梦见山神对我说人是从猴变来的,不知道咋就没了毛。真要是这样,再过几百年,只怕眉毛、胡子就都没了。”

黄宗羲摇了摇头,说道:“每个人都有活下去的权利,但你没有。人民需要你成为英雄,用你的鲜血去感召别人。”

“男人要是嘴上不长毛,岂不成了满街都是太监,还咋分辨男女?到那时啊,你就想做猴精都没门了。你接着说。”

钱谦益问道:“这么多读书人为何不死?”

“东坡养子怕聪明,我为痴呆误一生。但愿生儿狷且巧,钻天蓦地到公卿。”

黄宗羲沉默半晌,说道:“因为读书人是百姓的楷模,而你是天下读书人的楷模。”

“你呀,聪明了一辈子,到头还是放不下。猴再精,不也被人耍么?儿子早被你赶出去了。你走以后,我再请他回来,省得你们没到黄泉,就再相见。人这一辈子,满碗的饭好吃,满口的话难说。”

柳如是出去后,钱谦益立刻将门反锁。钱谦益坐在椅子上,老泪纵横,说道:“北京城破,降者不计其数;南京城破,降者亦不计其数。天下之人,为何单单不放过我?”

钱谦益问道:“我是不是错了?”

钱谦益挣扎着让柳如是扶到书房,对柳如是说道:“你先出去,关上门。”

“时间不多了,你还是直说吧!”

黄宗羲坐在钱谦益床前,沉默了许久。钱谦益对柳如是说道:“扶着我,带我和先生去书房。”

钱谦益两目含泪,红着两个干瘪的脸蛋,说道:“我被人骂了一辈子,恨自己死迟了,已经被骂怕了。”

黄宗羲收到柳如是传来的消息,赶紧前往探病。黄宗羲的父亲黄尊素是东林党人,因弹劾魏忠贤下狱,被折磨至死。。钱谦益多年来关照黄宗羲,也常常请黄宗羲代笔应酬之作。

柳如是的眼泪跟着就涌了出来,说道:“你不要说了,你是想与你那原配的夫人陈氏躺在一起?”

钱谦益对柳如是说道:“我的墓志铭若是让吴梅村写,只怕他全都是在悲自己。黄宗羲也是知我之人,我的盖棺定论找他写吧。你赶快去把黄宗羲找来,务必让他亲自执笔。”

钱谦益不忍直视柳如是的眼睛。柳如是哭道:“可是我呢,我算什么?我也是你明媒正娶后,才迈进钱家大门的。海也没枯,石也没烂,你这颗心终究还是现了原型。可就算你骨头都化成了灰,我还是那个我。”

白发苍苍的吴梅村在初春的寒风下,躺在卞玉京的墓碑前,仰望着星空,雾霭和着泪水一滴滴浸入黄土。

“你是儒士,是侠女。一个人,要坚强。”

转天清晨,柢陀庵的院子里燃起了熊熊烈火。卞玉京火化后得了七彩舍利数十颗,埋入柢陀庵后的锦树林。

柳如是无助地望着钱谦益。钱谦益说道:“让钱曾进来吧,我还有几句话嘱咐他。”

吴梅村住在庵门口,泪水止不住的往下流。天色渐渐暗了下来,吴梅村坐在地上恍惚睡了过去。忽然间一阵钟声划破长空,柢陀庵内诵经之声此起彼伏。吴梅村嚎啕大哭,不停地拍打着庵门,哪里有人出来应门?

柳如是擦干眼泪,站起身子,领钱曾进屋,来到钱谦益床前。钱谦益咳嗽了几声,喉咙里如风箱一般,痰就在嗓子里拉锯。钱谦益对钱曾吩咐道:“我这么大岁数了,也不指望多活。可惜我著述未就,我毕生所学,都已传授给你,你当一一完成。如是既是你祖母,又是你师娘,善待之。”

小尼说道:“阿弥陀佛。师太久别尘世,并无故人。施主还是放手吧。”言毕小尼合上庵门。

说完,钱谦益撒手人寰。

吴梅村赶紧用手扶住门,说道:“还请禀明师太,说故人吴梅村来访,只求见最后一面。”

钱谦益刚入土,曾孙钱曾、弟钱谦光就带领一群流氓,冲入红豆山庄,逼迫柳如是交出房产钱财。柳如是说道:“家有长嫡,按说我不该坐受凌削。未亡人奁有薄资,留固无用,当捐此以赂凶而免难。”

康熙三年春天,吴梅村在太仓老家,诵读着卞玉京的血书《普门品》,恍惚中就看见卞玉京躺在床上,没有呼吸,身诸毛孔,流出金光。吴梅村放下书就赶往无锡。吴梅村来到惠山柢陀庵,只见庵门紧闭。吴梅村着急地敲了一通门,出来一个小尼姑,双手合十,说道:“施主,本庵今日不待客,您若是想上香火,还是去别处丛林吧。”

钱谦光夺田六百亩,僮仆十数人,钱曾搬走了绛云楼焚余之书。

当夜,吴梅村乘着月光,孤身南下,此生不复出仕。董鄂妃不久就薨了,顺治帝随之离奇驾崩。

六月二十八日钱曾、钱谦光又登门索银三千两。柳如是怒道:“盗亦有道,尔等为何去而复归?”

顺治哽咽着说道:“离开,还是留下,到底为谁纠结?你丧母乞归的奏折,朕准了。”

钱谦光说道:“昨所颁者,夫人之长物耳,未足以赡族人。长兄华馆连云,腴田错绮,都说仁者爱人,为何不可割其半以资贫穷者?”

吴梅村跪在殿上,答道:“圣上:放手,还是牵手,到底哪个更难?”

钱曾接着说道:“有则生,无则死。毋短毫厘,毋迟瞬息,毋代赀饰。”

董鄂妃缓缓说了一句:“先生”,话音未落,已泪如雨下,掩面而泣。顺治缓缓说道:“眼前,还是天边,到底哪个更远?”

柳如是怒道:“好一个割其半以资贫穷。你们这是如宋之割地,地不尽,兵不止。你们这不是抢钱又是甚?”

掌上珊瑚怜不得,却教移作上阳花。

钱曾冷笑道:“老先生为官半生,挥金如土,这钱不是抢来的,难道是从天上掉下来的?昔日你在秦淮河边卖艺,又吃又喝还要收钱,与抢又有何异?”

珍珠十斛买琵琶,金谷堂深护绛纱。

钱谦光说道:“钱家有的后人,哪需要上门的女婿?今日你不给钱,我就把钱星月与赵管打出家门。”

吴梅村到了北京才知道,原来是顺治帝宠信大自己十五岁的董鄂妃,见董鄂妃日日寡欢,顺治知道董鄂妃爱好诗词,特地把吴梅村弄到北京。吴梅村望着呆若木鸡的董鄂妃,双目噙泪写下:

钱曾说道:“绛云楼大火可谓钱家浩劫,我取银两,只为完成祖父藏书著书之愿,造福人间,也算是替老爷子赎罪,让钱家流芳百世。”

顺治九年,朝廷下诏命各地名士为官,暗中指使地方官员推荐了吴梅村。顺治十年,吴梅村怕连累老母,被迫北上,授秘书院侍讲,后升国子监祭酒。

柳如是答道:“女儿、女婿,住在钱家,这是老爷子在世时所定。你们虽是族人,但并非我钱家之人,有何权利赶他们出门?老爷子生前待你们都不薄,如今老爷子刚死,尸骨未寒,为何如畜生一般,苦苦相逼?”

钱谦益叹道:“原本想让他替我写墓志铭。我自降清后,吴梅村便对我冷嘲热讽,一点情面也不给。如今他也去了北京出仕,想必是深得我心。”

钱谦光冷笑道:“我们虽不是钱家的人,但是也容不得你这妖妇横行钱家。若要说权利,正义、公理,就是老天赋予我们的权利!”

柳如是答道:“卞玉京快不行了,梅村只怕去了惠山柢陀庵锦树林。”

柳如是不再分辩,起身说道:“你们稍静片刻,容我开帐。”

消息传到常熟已是康熙三年春天,年迈的钱谦益终于病倒在床。钱谦益纵然万般不舍,却也不得不问柳如是:“吴梅村在哪里?”

柳如是独自登楼,紧闭房门,悬梁自尽。桌上留下一摞书,乃《湖上草》、《戊寅草》、《尺牍》、《红豆山庄杂录》、《梅花集句》与《东山酬唱集》等,都是柳如是的著作。书上压有一纸遗嘱,留给女儿:

顺治十八年五月二十三日,缅甸发生政变,莽白自立为王。七月十八日,莽白约永历帝饮咒水盟誓。七月十九日,沐天波战死,永历帝被俘,押赴云南,南明彻底灭亡了。

我来汝家二十五年,从不曾受人之气,今竟当面凌辱。我死之后,汝事兄嫂,如事父母。我之冤仇,汝当同哥哥出头露面,前往城隍庙,拜求汝父相知。我下到阴曹地府,告此等禽兽状,汝父决不轻放一人。